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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绿魇(3)

书籍名:《沈从文散文》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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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运行,毫无休息,生命流转,似异实同,惟人生另有其庄严处,即因贤愚不等,取舍异趣,入渊升天,半由习染,半出偶然,所以兰桂未必齐芳,萧艾转易敷荣。动若常动,便若下坡转丸,无从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虑,有时无从用“劳我以生”自解,便觉“得天独全”可羡。静者常静,虽不为人生琐细所激发,无失亦无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则休”,虽近生命本来,单调又终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转趋复杂,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争,彼此相学,相差相左,随事而生。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则生知识,仁者得之,则生悲悯,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则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从生命变易可惊异处,增加一分得失哀乐,正若对于明日犹可望凭知识或理性,将这个世界近于传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趋于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种“人能胜天”的见解,正若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倦人而且恼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较从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将生命贴近土地,与自然相邻,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单纯庄严处,有时竟不可仿佛。至于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却将俨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为认识一切的那个自己。

  三灰

  在一堆具体的事实和无数抽象的法则上,我不免有点茫然自失,有点疲倦,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象,攀援住一种现象,即或属于过去业已消逝的,属于过去即未真实存在的……必须得到它方能稳定自己。

  我似乎适从一个辽远的长途归来,带着一点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伤,站在这个绿荫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绿与浓赭相错而成的原野,原野尽头那个村落,伸出手去。

  “给我一点点最好的音乐,萧邦或莫扎特,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息在这个乐曲作成的情境中,不过一会儿,再让它带回到人间来,到都市或村落,钻入官吏懑顸贪得的灵魂里,中年知识阶层倦于思索怯于怀疑的灵魂里,年青男女青春热情被腐败势力虚伪观念所阉割后的灵魂里,来寻觅,来探索,来从这个那个剪取可望重新生长的种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组织上的糜烂,可能使一种善良的本性发展有妨碍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设法好好使用它。”

  当我发现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思索继续思索,以及将这个无尽长链环绕自己束缚自己时,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给我寄居五年那个家里了。这个房子去我当前所在地,真正的距离,原来还不到两百步远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晒了一地黑色高梁。二奶奶和另外三个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连枷击打地面高粱,且从均匀节奏中缓缓的移动脚步,让连枷各处可打到。三个女工都头裹白帕,使我记起五年前那几只从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鸡。年轻女工中有一位好像十分面善,可想不起这个乡下妇人会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听二奶奶叫那女工说:

  “小菊,小菊,你看看饭去。你让沈先生来试试,会不会打。”

  我才知道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处还温暖的连枷,一面想起小菊的问题,竟始终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将起来。真应了先前一时向蚂蚁表示的意见,这个手爪的用处,已离开自然对于五个指头的设计甚远,完全不中用了。可是使我分心的,还是那个身材瘦小说话声哑的农家妇人小菊。原来去年当收成时,小菊正在发疯。她的妈妈是个寡妇,住在离城十里的一个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烧了。事后除从灰里找出几把烧得变了形的农具和镰刀,已一无所有。于是趁收割季节带了两个女孩子,到龙街子来找工作。大女孩七岁,小女孩两岁,向二奶奶说好借住在大院子装谷壳的侧屋中,有什么吃什么,无工可作母女就去田里收拾残穗和土豆,一面用它充饥,一面储蓄起来,预备过冬。小菊是大女儿,已出嫁三年。丈夫出去当兵打仗,三年不来信,那人家想把她再嫁给一个人,收回一笔财礼,小菊并不识字,只因为想起两句故事上的话语,“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为这个做人的抽象原则所困住,怕丢脸,不愿意再嫁。待赶回家去和她妈妈商量,才知道房子已烧去。许久又才找到二奶奶家里来,一看两个妹妹都嚼生高粱当饭吃,帮人无人要,因此就疯了。疯后整天大唱大嚷,各处走去。乡下小孩子摘下仙人掌追着她打闹,她倒像十分快乐。过一阵,生命力和积压在心中的委屈耗去了后,人安静了些,晚上就坐在二奶奶大门前,向人说自己的故事。到了夜里,才偷悄悄的进到二奶奶家装糠壳的屋子里睡睡。这事有一天无意被三房骨都嘴嫂子发现了,就说“嗨,嗨,这还了得!疯子要放火烧房子,什么人敢保险!”半夜里把小菊赶了出去,听她在野地里过夜。并说“疯子冷冷就会好”。房子既是几房合有的,二奶奶不能自作主张,只好悄悄的送些东西给小菊的妈。过了冬天,这一家人扛了两口袋杂粮,携儿带女走到不知何处去了,大家对于小菊也就渐渐忘记了。

  我回到房中时,才知道小菊原来已在一个地方做工,这回是特意来看二奶奶,还带了些栗子送礼。因为母女去年在这里时,我们常送她饭吃,也送我们一些栗子。

  到我家来吃晚饭的一个青年朋友,正和孩子们充满兴趣用小刀小锯作小木车,重新引起我对于自己这双手感到使用方式的怀疑。吃过饭后,朋友说起他的织袜厂最近所遭遇的困难,因原料缺少,无从和出纱方面接头,得不到支援,不能不停工。完全停工会影响一百三十多个乡下妇女的生计,因此又勉强让部分工作继续下去。照袜厂发展说来,三千块钱作起,四年来已扩大到一百多万。这个小小事业且供给了一百多乡村妇女一种工作机会,每月可得到千元左右收入。照这个朋友计划说来,不仅已让这些乡下女人无用的手变为有用,且希望那个无用的心变为有用,因此一天到处为这个事业奔走,晚上还亲自来教这些女工认字读书。凡所触及的问题,都若无可如何,换取原料既无从直接着手,教育这些乡村女子,想她们慢慢的,在能好好的用她们的手以后还能好好的用她们的心,更将是个如何麻烦无望的课题!然而朋友对于工作和信心和热诚,竟若毫无困难不可克服。而且那种精力饱满对事乐观的态度,使我隐约看出另一代的希望,将可望如何重建起来。一颗素朴简单的心,如二奶奶本来所具有的,如何加以改造,即可成为一颗同样素朴简单的心,如这个朋友当前所表现的。当这个改造的幻想无章次的从我脑中掠过时,朋友走了,赶回袜厂中教那些女工夜课去了。

  孩子们平时晚间欢喜我说一些荒唐故事,故事中一个年青正直的好人,如何从星光接来一个火,又如何被另外一种不义的贪欲所作成的风吹熄,使得这个正直的人想把正直的心送给他的爱人时,竟迷路失足跌到脏水池里淹死。这类故事就常常把孩子们光光的眼睛挤出同情的热泪。今夜里却只把那年青朋友和他们共作成的木车,玩得非常专心,既不想听故事,也不愿上床睡觉。我不仅发现了孩子们的将来。也仿佛看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传奇故事在年轻生命中已行将失去意义,代替而来的必然是完全实际的事业,这种实际不仅能缚住他们的幻想,还可引起他们分外的神往倾心!

  大院子里连枷声,还在继续拍打地面。月光薄薄的,淡云微月中,一切犹如江南四月光景。我离开了家中人,出了大门,走向白天到的那个地方去找寻一样东西。我想明白那个蚂蚁是否还在草间奔走。我当真那么想,因为只要在草地上有一匹蚂蚁被我发现,就会从这个小小生物活动上,追究起另外一个题目。不仅蚂蚁不曾发现,即白日里那片奇异绿色,在美丽而温柔的月光下也完全失去了。目光所及到处是一片珠母色银灰。这个灰色且把远近土地的界限,和草木色泽的层次,全失去了意义。只从远处闪烁摇曳微光中,知道那个处所有村落,有人。站了一会儿,我不免恐怖起来,因为这个灰色正像一个人生命的形式。一个人使用他的手有所写作时,从文字中所表现的形式。“这个人是谁?是死去的还是生存的?是你还是我?”从远处缓慢舂米声中,听出相似口气的质问。我应当试作回答,可不知如何回答,因之一直向家中逃去。

  二奶奶见个黑影子猛然窜进大门时,停下了她的工作。

  “疯子,可是你?”

  我说,“是我!”

  二奶奶笑了,“沈先生,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小菊,正经事不做,来吓人。”

  从二奶奶话语中,我好像方重新发现那个在绿色黑色和灰色中失去了的我。

  上楼见主妇时,问我到什么地方去那么久。

  “你是讲刚才,还是说从白天起始?我从外边回来,二奶奶以为我是疯子小菊,说我一天正经事不做,只吓人。知道是我,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她倒并没有说错。你看我一天做了些什么正经事,和小菊有什么不同。不过我从不吓人,只欢喜吓吓我自己罢了。”

  主妇完全不明白我说的意义,只是莞尔而笑。然而这个笑又像平时,是了解与宽容、亲切和同情的象征,这时对我却成为一种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孤立无助情境中。在我面前的是一颗稀有素朴善良的心。十年来从我性情上的必然,所加于她的各种挫折,任何情形下,还都不会将她那个出自内心代表真诚的微笑夺去。生命的健全与完整,不仅表现于对人性情对事责任感上,且同时表现于体力精力饱满与兴趣活泼上。岁月加于她的限制,竟若毫无作用。家事孩子们的麻烦,反而更激起她的温柔母性的扩大。温习到她这些得天独厚长处时,我竟真像是有点不平,所以又说:

  “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用脚走路,我用的是脑子。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以缚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这还是我今天第一回真正把音乐对于我意义说出口,末后一句话且故意加重一些语气。

  主妇依然微笑,意思正像说,“这个怎么能激起我的妒嫉?别人用美丽辞藻征服读者和听众,你照例先用这个征服自己,为想象弄得自己十分软弱,或过分倔强。全不必要!你比两个孩子的心实在还幼稚,因为你说出了从星光中取火的故事,便自己去试验它。说不定还自觉如故事中人一样,在得到火以后,又陷溺到另一个想象的泥淖中,无从挣扎,终于死了。在习惯方式中吓你自己,为故事中悲剧而感动万分!不仅扮作想象中的君子,还扮作想象成的恶棍。结果什么都不成,当然会觉得很累!这种观念飞跃纵不是天生的毛病,从整个发展看也几几乎近于天生的。弱点同时也就是长处。这时节你觉得吓怕,更多时候很显然你是少不了它的!”

  我如一个离奇星云被一个新数学家从第几度空间公式所捉住一样,简直完全输给主妇了。

  从她的微笑中,从当前孩子们的浓厚游戏心情所作成的家庭温暖空气中,我于是逐渐由一组抽象观念变成一个具体的人。“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我想象已近乎一个疯子所有。我也笑了。两种笑融解于灯光下时,我的梦已醒了。我作了个新黄粱梦。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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