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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老年(1)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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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怕我说话多了伤气,老头儿精神还好,谈锋很健。况且十个老人九个噜苏,只愁没人耐烦听他,不愁自己没得说。

  你说先想知道老人饮食起居的情形,那很简单。肠胃作用退化,上桌时不能多吃,但又容易饥饿,于是天然采取了婴儿“少吃多餐”的作法,平常人一天吃三顿或两顿,老年人至少五顿。老人又像婴孩般的馋。我幼小时看见年老的祖母,不论冬夏,房里总有个生着火的大木桶,玩魔术似的里面不断有一小罐一小罐吃的东西变出来。莲子、花生、蚕豆、核桃仁,每天变换着花样。她坐在桶边,慢慢剥着,细细吃着,好像很香甜,而对于她暮年的生活也以此为最满足。我父亲和叔父们在外边做了官,想接她到任上享享福,住不上一年半载,就嚷着要回故乡去。因为她实在舍不得离开那只四季皆春的火桶,和那些自己田地里产生的吃不完的果子。富贵人家便要讲究吃银耳、燕窝、洋参。古时候,七十以上仅仅以衣帛食肉为幸福,未免太寒酸,文明程度太不够。不过我所说的是富贵人,穷人不但没有肉吃,还不是一样要咬紧老牙根对付酸菜头和腌萝卜吗?

  起居完全受习惯支配。习惯这怪物中年时便在你身体里生了根,到老年竟化成你血肉的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新环境怎样好,老人总爱株守他住惯的地方。强迫老人移居是最残酷的,不但教他感觉不便,而且还教他感觉很大的痛苦。所以汉高祖迎太公到长安,不得不把丰沛故乡的父老连同鸡犬街坊一古脑儿搬了去——没有帝王家移山转海的神力,老太太还是宁愿守着家乡老火桶,而不贪图儿子任上的荣华。不说教老人移居,他卧房里床榻几凳的位置,你也莫想移动分毫,否则逼着你立刻还原不算,还要教他半天的咕哝。他的眼镜盒子原放在抽屉左边角上,你不能移它到右边,手杖原搁在安乐椅背后,你不能移它到门后,他伸手一摸不着,就要生气骂人了。

  你口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定要纳罕老人何以这样难伺候。哈,哈,老人有老人的脾气,也像少年人有少年人的脾气。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更麻烦哩。你听见过返老还童的话没有?所谓还童是这样意义:神明一衰,所有感情意志,言谈举止,都和以前不同,而执拗,偏僻,乖戾,多疑心,易喜怒,易受人欺骗,俨然孩童模样。这种老人顶不容易对付,论辈分他是你的曾祖父,论性情他是你五岁儿子的弟弟。老莱子彩衣弄皱,担水上堂仆地佯啼的那一套,我疑心他并非真想娱亲,倒是他自己一时的童心来复。他的老太爷和老太太童心一定更浓。不然玩的人可以这么起劲,看的人却未必会这么开心。

  你问老人贪吝心较强,是不是真的。哦,这并不假。从前孔圣人也曾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据叔本华说,人三十六岁前使用生活力像使用利钱,三十六岁以后便动用血本,年龄愈进,血本动用愈多,则贪得之欲自随之加强,所以这现象是由于生理关系。但我还要为这话补充一下,我以为除了生理关系以外,生活习惯的陶冶训练更为切要。少年时用的是父母的钱,当然不知爱惜,到了用自己挣来的钱时,知道其来之不易,就不免要打打算盘了。生儿育女之后,家庭负担更重,少年时对人的慷慨和豪爽,不得不把地位让给对儿女的慈心。譬如这笔钱本打算捐给某慈善机关的,忽然想到雄儿前日要我替他买套五彩画册,我还没有买给他呢,于是打开的钱袋,又不由自主地扣上了。这十余元本想寄给一个贫寒学生的,忽然想到昨日阿秀的娘说阿秀差件绒线衫。啊,别人的事还是让别人自己去解决罢,哪见得天底下真有饿死的人!年事愈高,牵累愈重,也就愈加看不开,甚至养成贪小便宜的脾气。人家送礼,一律全收,等到要回礼时,便要骂中国社会繁文缛节讨厌。同人家打牌,赢了要人当面给钱,输了就想赖账,明知人家想讨老人家喜欢,几个小钱,不至于同他计较。而一见天下雨喘呀喘呀端大盆接屋檐水,孙儿泼了半匙饭在地上赶紧叫人扫去喂鸡,儿子给她零用钱,一文不用,宁可塞在墙壁缝里破棉鞋里,让别人偷。又是一般老婆子常态,不必细述。

  老人也有老人独享的清福。朋友,想你也有过趁早凉出门的经验。早起出门,雾深露重,身上穿得很多,走一程,热一程,衣服便一件一件沿途脱卸。我们走人生路程的也一程程脱卸身上的负担,最先脱卸的是儿童的天真和无知,接着是青年的各种嗜好和欲望,接着是中年以后的齿、发、血、肉、脂肪、胃口,最后又脱卸了官能和活动力,只留给他一具枯瘠如腊的皮囊,一团明如水晶的世故,一片淡泊宁静的岁月。那百花怒放,蜂蝶争喧的日子过去了。那万绿沉沉,骄阳如火,或黑云里电鞭闪闪,雷声赶着一阵阵暴雨和狂风那种日子过去了。那黄云万亩,镰刀如雪,银河在天,夜凉似水的日子也过去了。现在的景象是:木叶脱,山骨露,湖水沉沉如死,天宇也沉沉如死,偶有零落的雁声叫破长空的寥廓。晚上,拥着宽厚的寝衣躺在软椅里,对着垂垂欲烬的炉火,听窗外萧萧冷雨的细下,或凄凄雪霰的迸落,屋里除了墙上的答的答的钟摆声,一根针掉下地也听得见。静,静极了,好像自有宇宙以来只有一个我,好像自有我以来才有这个宇宙。想看过去的那些跳跃、欢唱、涕泪、悲愁、迷醉的恋爱、热烈的追求、发狂的喜欢、刻骨的怨毒、切齿的诅咒、勇敢的冒险、慷慨的牺牲、学问事业的雄图大念,凡那些足以形成生命的烂漫和欣喜,生命的狂暴和汹涌,生命的充实和完成的,都太空浮云似的,散了,不留痕迹了。有时以现在的我回看从前的我,宛如台下看台上人演剧,竟不知当时表演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悲欢离合演得如此逼真呢。现在身体从声色货利的场所解放出来,心灵从痴嗔爱欲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将自己安置在一个萧闲自在的境界里。方寸间清虚日来,秽滓日去,不必斋戒沐浴,就可以对越上帝。想到从前种种不自由,倒觉得可怜了。

  不但国家社会的事于今用不着我管,家务也早交给儿曹了。现在像一个解甲归田的老将,收拾起骏马宝刀的生活,优游林下,享受应得的一份清闲。高兴时也不妨约几个人到山里打打猎,目的物不过兔子野雉,谁耐烦再去搏狮子射老虎。现在像一个退院的闲僧,一间小小屋子里,药炉经卷,断送有限的年光,虽说前院法鼓金铙,佛号梵呗,一样喧闹盈耳,但都与我无干,再也扰不了我安恬的好梦了。

  啊,这淡泊,这宁静,能说不是努力的酬庸,人生的冠冕,天公特为老年人安排的佳境。

  不过你们为过多的嗜好,和炽盛的欲望所苦恼着的青年人,也不必羡我。你要知道欲望是生命的真髓,创造力的根源。你们应当了解节制的意义,铲除则不必也不可能。韩愈氏究竟是个聪明人,他做序送一个会写字的和尚,曾调侃他说艺术进步的推动力在“情炎于中,利欲斗进”,出家人讲究窒情绝欲,他的书法的造诣恐怕不易达到高深之境云云。假如不明知说这话的人是唐朝文士,我们是否要疑心他是佛洛伊德的信徒?

  再者老年人欲念的淡泊,其实是生理关系的反映。开花不是老树的事,一株老树若不自揣度,抖擞精力,开出一身繁盛的花,则其枯槁可以立待。设想以中年的明智,老年的淡泊,来支配青年的精力,恐怕是不合自然的理想。假如道家“夺舍法”果有灵验,叫中年老年的灵魂,钻入孩子的躯壳,那孩子定然长不大。试想深沉的思索,是否娇嫩脑筋所能胜任?哀乐的荡激,哪是脆弱的心灵所能经受?神童每多病而善夭亡,正为了他们智慧发展过早。所以孩子的糊涂是孩子幸运的庇托,青年的嗜欲是青年创造的策动,老年的淡泊也是老年生命的维持。颠倒了,就违反自然的程序,而发生意外的灾殃。思虑短浅的人们,对于造物主的计划,是不能妄肆推测的。

  你想我谈谈老年人朋友问题。哈,究竟是少年人,一开口就是朋友。细推物理,有时觉得很有趣。有生之物,各成集团,永远不能互通声气。画梁间筑了香巢的燕子,从不见有喜鹊或鹪鹩来拜访。猫见了狗总要拱起背脊,吼着示威,哪怕它们是同在一家的牲畜。一样是人类,七八岁的孩子不爱和两三岁的孩子玩,也不爱和十二三岁的孩子玩,他们自有他们的道伴。青年人也不能和中年和老年人交朋友,所谓“忘年之交”不能说没有,但总不多。少年人见了年龄略比自己大些的人物,便觉得他们老气横秋,不可接近,甚至要叫他们做老头子老太婆。至于那些真正黄发驼背的老头子,或皱成干姜瘪枣的老婆子,和我竟是另一世界的人物了。他们世界和我们距离如此之远,有如地球之与火星和天狼星。听说火星里的人类头大如斗,腿细如鸟爪,天狼星里的人类身长百千丈,地球一只巨舰粘在他们指甲尖上只似一叶浮萍,虽说这样奇形怪状,我们并不怕,我们和他们本是永远不发生关系的呀。现在的青年人对于我虽说不至于以天狼星和火星人物相待,无形间的隔阂,一定是免不了的。所以老年人只好找老人做朋友,各人身上的病痛,各人的生活经验,各人由年龄带来的怪癖,由习惯养成的气质,彼此可以了解,彼此可以同情,因之谈起来也就分外对劲。况且我一开始就告诉你:老年人身心一切退化,只有说话的精神偏比从前好。牢骚发不完,教训教不完,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天天念诵的还是那段古老经文。性情爽直的青年哪里耐得住,他们对你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又何怪其然呢。至于两老相对,随你整天埋怨现在的生活比从前贵了啦,现在的人心比从前坏了啦,甚至天气也比从前热得多,蚊子比从前叮人更痛啦,自己养下来是八斤,儿子只七斤,孙女儿只有六斤半,可以证明一代不如一代啦,还有什么什么啦,对方听了决不会暗中摇头皱眉,或听瞌睡了额角碰上屏风,而惹你一场嗔喝的。

  不过无论什么知心朋友,各有家庭,各有境遇,未必能同你整天相守。所以朋友以外还是有个老伴。老伴的资格应当是老兄弟或老姊妹,顶好是老夫妇。本来夫妇结合的意义,青年时代是恋人,中年时代是家庭合作者,老来就变成互慰寂寥的老伴儿了。

  青年眼睛里的老年人好像是另一世界的人物,你说这话你也承认的。但你想知道老年人眼睛里的青年究竟像个什么。哈,哈,朋友,不恭敬得很,老人看青年,个个都是孩子,都是所谓“娃儿”们。自己家里子侄不必论,学校的学生,社会上一切年轻人,看起来也都是娃儿。其实这些娃儿并不老实。让我讲个小小故事你听。记得我从前有个朋友的女儿,我眼见她出世,眼见她长大,一向将她当做一个纯洁天真,毫不知世事的安琪儿。同她说话时,总像同小儿说话似的不知不觉把声音放柔软了,她在我面前也纯乎一团孜孜孩气。一天,我在她家客厅里翻阅报纸,等候她父母的归来。正看到一篇政敌争论的文字,忽听得隔壁这位十二龄的小天使和一位比她还少一岁的朋友谈天。原来她们在攻击她们的教师呢。一大串无耻啦,卑鄙啦,连珠般从两人口角滚出来。腔调那么自然,字眼又运用得那么辛辣,正不知我耳朵听的同刚才报纸上读的有什么分别。听了以后,不由得毛骨悚然,这才知道人不可貌相,孩子们离开大人,就变成大人了。现在那些十八九或二十二三岁的大学生在你面前说话,无论男女都温柔腼腆,未语脸先红地羞怯可怜,教你浑疑他们是只才出壳的雏儿,但谁知他或她不已是一个丈夫,一个妻子,或两三个孩子的双亲呢?谁知他或她从前不会在学校当过几年的教师,或在社会服过多年的务呢?他们恭恭敬敬,低声下气地尊你为某先生,某老师时,转过背来在他们同伙里,也许要以老成的风度,尖刻的口吻,喊着你的姓名,或提着你的绰号,批评你教授法的优劣,学术的浅深呢。

  学生最爱替教师取绰号,这玩意我从前在学校时也干过。所取的绰号有极切合的,有不大切合的,有善意的,有恶意的。每人总有一种可笑之点。绰号就恰恰一把捉住这可笑之点而加以放大,教大家听了发笑。一人倡之,百人和之,顷刻传遍全校。虽不致“死作墓铭”,而的确“生为别号”。学生一批批毕业走了,你的绰号却不随之而走,除非你离开这学校,它才消灭。这段话本是节外生枝,不过因谈及绰号二字而连带及之云尔。

  啊,我们不能尽说逗笑的闲话,也该讨论点正经问题才是。凭我过去经验,要想有所成就,就要惜阴,现代打仗术语是争取时间。“尺璧非宝,寸阴是竞”,老头儿不怕人笑,要搬出小时三家村塾读的两句千字文,当作青年贵重的赠品。西洋哲学家曾说:必须自己活得长,才能知道生命的短。青年正在生命道路上走着,所以觉得前路漫漫,其长无限。老人却算已爬上生命的顶峰,鸟瞰全局,知道它短长的究竟。孩童顶欢喜过年,从年事逐渐紧张的腊月初盼到除夕,也感觉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长大后便觉得一年过得很快,一本日历挂上壁,随手撕撕,一年便了。老人则更快而又快了。时间在孩童是蜗牛,在中年是奔马,在老人则是风轮,是火车。你别羡慕以八千岁为春秋的大椿国人的长寿,在他们感觉里,那么悠久的光阴也许只是电火的一闪,同蟪蛄朝菌差不多少呢。譬如十年的光阴罢,青年看来似乎甚长,老人则觉其甚短,一霎眼就有几个十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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