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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童年琐忆:兰溪县署中女佣群像(1)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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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房有个李妈,来自乡间,年纪未及四旬,一口牙齿却已完全脱却。听说她怀孕一个女儿,怀孕期内,口中牙齿像熟透的果子无风自落,婴儿下地,她也变成瘪嘴老婆子了。乡下女人不知爱美为何事,不过牙齿全无,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传授她一个土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条,焙干存性,加入麝香一钱及药数味,一齐研为粉末,作成药膏,每晚临睡,敷在牙床上,则一口新牙自然长出。

  李妈颇相信这药方,看见我们用鼠笼鼠夹打到老鼠,一定讨去配药。一连配过几剂,每晚认真敷贴,始终没有效果,后来也就懒得再找这些麻烦了。

  李妈女儿年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乡间来县署探视其母,便在上房暂时住下,顺便帮帮她母亲的忙。那时我的二婶娘患肺痨已卧床不起,李妈女儿常在她身边传汤递药,二婶咽最后一口气时,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乡后竟也得了痨病,不过半年便死了。据那时代民间传说,痨病患者腹中生有“痨虫”,平时潜伏,临死,虫始自病人口中飞出,其状有类蚊蝇,但形体更小,它必飞入病人亲属口中,所以痨病每代代相传,或全家传染。若非病人亲属而站得太近,虫也会误投的。李妈女儿之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稍长后,读了些科学书,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属植物性。病人周围事物均附病菌,痰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传染给人,并非状类蚊蝇,临死始自病人口飞出。李妈女儿在我二婶屋里混了半个月,她自乡间来,不像我们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袭到她,便乖乖献出她青春的生命。

  李妈仅此一女,听到她的死讯,当然悲痛万分。一年半载之后,也渐淡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干的衣服。那土山高数丈,登其巅,可眺望县署外景物。西边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烟蔓草间,土坟累累,似从前此地乃系丛葬之所。那时斜阳一抹,照着这些土馒头,景象倍觉凄凉黯澹。李妈见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触一般,她初则站在土山头痴痴地望着,继则口中发出唏嘘之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坟……坟……人死了,便归到这里面,永远不能再见,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索性坐了下来,掩面啜泣,又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呜咽着。她的眼泪不断淌下来,以致前襟尽湿。我那时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劝,只会陪着她流泪。李妈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像肝肠断绝的光景,尚不肯住声,后来有几个女伴来,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几年里,我家接连死人,家人号泣,见过不少,但李妈那回的哭女,却使我深受感动,历久不忘。所谓母子天性,所谓生离死别的悲哀,均于李妈那回一哭见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开始上了人生第一课,领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县丞开始。县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男庖,潘妈初来系替我们当厨娘,后来祖父升了县长,她便改变身份做一个打杂的佣妇。祖母把五叔托她带领,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妈。

  她的称呼由“潘嫂”蜕变而为“老妈”,倒是逐渐而来的。大概她初以家贫没饭吃,出而帮佣,丈夫死后,家中更无亲人,遂安于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佣妇辈中,也算得资深望重。祖母令我们小一辈的尊称她为“老妈”不许更呼潘嫂。叫惯了,连祖母和我母亲一辈都称她为老妈,老妈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头衔,一直顶着到死。

  老妈年轻时曾经过洪杨之乱,被洪杨军掳去当了女伙头军。她常常和我们谈洪杨军也即民间所谓“长毛”的到处烧杀淫掠的惨况,不过她对官兵也没有好评。贼去官兵来,官兵去贼又到,双方交绥数次很少,借此抢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贼双方拉锯战中,给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银钱之外,杀、烧、奸淫三件事总不至于干吧。照老妈说,一样。有时指百姓窝藏盗匪或竟指为盗匪,把百姓房子凭空放火烧了,将百姓头颅斫了去,一箩一箩抬去报功。把女人奸淫过后也砍下了头,头发剃去半边,混充男匪,虽则女人耳轮有戴耳环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军功,谁又理会这些。

  老妈在我家帮佣,竭忠尽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对于她自幼带领的五少爷,更像亲生儿子般,嘘寒问暖,爱护周至。光复后,祖父罢官归太平故乡,老妈也跟到乡下。又过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寿八十三。我家因她为老仆,且系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从厚,即葬在祖母预筑的墓边,俾祖母百年之后,主仆仍然相伴。

  从前女仆年龄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只算婢女,不过婢女是花钱买来的,女仆则为自由之身。祖母在兰溪县署雇用一个女仆,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喊她什么“婶娘”、什么“嫂”都好像使她承担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轻活泼,祖母便从其姓呼之为小张。

  小张虽年轻,见的世面却不少。原来她是金华知府衙门的婢女,年长择配,嫁了府署中的一个二爷。那二爷因事被开革,回到兰溪原籍当小贩度日,叫妻子出来佣工,以补家计。小张常对我们谈说金华府署中事。她说府署以前曾被长毛军盘踞多年,杀了人便埋在后花园里,掘出的骸骨有几十箩筐。又说廊庑下埋了七只大缸,每缸可盛十几担水。缸上本铺有花砖,知府大人为砌花厅的地坪,将砖移去利用,缸口遂现出于地面了。那些缸口也奇怪,无论天晴下雨,总是潮湿的。有人说缸里藏的是金银,想挖开看,知府不许,因之大家也就不敢动。据小张说知府是嘱心腹家丁挖过的,缸里只有些碎砖瓦,鸡毛,并无他物。她又说长毛用大缸盛些碎砖石掩埋地下做什么,想必缸中财宝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骗人;又或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张坚信“财气”是有主的,应该属谁便归谁得,别人强掘,窖藏会变化为碎石清水之类,或自原来位置,自动转移到十数里外去,这几大缸财气的主人此时尚未来,等他来了,自然会变成满缸金银。不过若那主人甘心放弃,窖藏也会另觅他主。

  府署上房有个女仆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银子并金饰数件,于是阖署传染了掘宝狂,你也掘,我也掘,结果皆无所得。小张听说兰溪县署曾经长毛驻扎,断定必有窖藏。我祖母寝室前面有一天井,井中有个石砌的花台,搁着几盆花。小张一夕忽神秘地对祖母说,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面定窖有银子,何不掘开看看。祖母开始不信,过了一段时日后,小张又说某夜她又瞧见一只白兔,满天井乱跑,她一赶,那兔便钻下花台不见了。财神这样一再示兆,听者岂能不动心?于是我祖母叫小张到前面花匠处借来几把锄头,会同婢女阿荣、菊花并力来掘,小张当然最为踊跃。先放倒花台,再从白兔钻入处向下挖,开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后来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仅得数寸。我姊妹也加入帮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涌出,只好用铜面盆将积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门板作梯上下,个个沾手涂足,弄成了泥母猪。后来水愈来愈多,不胜其戽,挖掘工程已无法进行。外间却已轰传知县夫人得了一个大窖,金银几百万。被祖父知道,进上房,将大家喝骂一顿。吩咐将阬子照旧填平,花台照旧竖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别人倒没有什么,只有小张惋惜不置,她说财神爷屡次显灵,总不能没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宝藏,于今白白丢开手,还不知便宜谁呢。

  旧时代县官衙署内,上下人口,多以百计,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奸盗之事,时有所闻,甚至产生私娃的丑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时便亲眼看见这幕戏的上演,主角是连珠嫂。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貌虽不美,也还长得干净。祖母收容她后,将她安置上房最后一进屋子里,与我姊妹隔室,与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们一家做鞋,浆洗衣服,并做各种打杂事务。

  连珠嫂性情温和,照料我姊妹可称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别欢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吗?山高阳光足,女仆们洗了衣服总来山上晾晒,傍晚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后面住着一位师爷,也是家乡穷亲眷,来此混饭吃的。连珠嫂每日收了衣服便顺便到师爷房中去叠折,和他谈谈家乡事,有时候便请那师爷替她写封把家信。

  不知为什么连珠嫂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后进屋子里,低头做针线,轻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龄均幼小,浑然不知,与她同室的方妈却已瞧料了几分,总是开玩笑似的问她:“连珠嫂,你近来吃了什么补品,身体发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天天高起来,原来衣服都会绷不住哩。”连珠嫂听方妈这么说,脸皮总是涨得通红,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同你吃一样的饭食,发什么福?不过我这条棉裤装的棉花太厚,裤腰折在肚前,看起来肚皮便显得高些罢了。”她们这样一回一答,我姊妹仍听不出一点苗头。

  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远房祖姑母,阖署称她为“姑太太”,她对我祖母为表示恭敬起见,并不敢姊呀妹的乱称呼,仍尊称为“太太”,对我祖父则称“老爷”。这位姑太太是个久历江湖的妇女,见多识广,一见连珠嫂便发现她竭力遮掩着的秘密,对我祖母说道:“太太请莫怪我直言,那个连珠嫂肚子里已有了东西了,趁早打发她回乡下去吧,否则让她把私娃生在县衙里,岂不是一场大晦气?况这话传到外面去,老爷治家不严,对老爷做官的声名也不大好的。”那个时候,女人在别人家产子,认为对主家不利。私娃娃当然更认为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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