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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赠  言(5)

书籍名:《朱自清散文经典全集》    作者: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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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oletariat在革命的进行中,容许所谓Petty Bourgeoisie同行者;这是我也有资格参加的。但我又是个十二分自私的人;老实说,我对于自己以外的人,竟是不大有兴味顾虑的。便是妻子,儿女,也大半因了“生米已成熟饭”,才不得不用了廉价的同情,来维持着彼此的关系的。对于Proletariat,我所能有的,至多也不过这种廉价的同情罢了,于他们丝毫不能有所帮助。火说得好:同情是非革命;严格论之,非革命简直可以说与反革命同科!至于比同情进一步,去参加一些轻而易举的行动,在我却颇为难。一个连妻子,儿女都无心照料的人,哪能有闲情,馀力去顾到别的在他觉着不相干的人呢?况且同行者也只是摇旗呐喊,领着的另有其人。他们只是跟着,远远地跟着;一面自己的阶级性还保留着。这结果仍然不免随着全阶级的灭亡而灭亡,不过可以晚一些罢了。而我懒惰地躲在自己的阶级里,以懒惰的同情自足,至多也只是灭亡。以自私的我看来,同一灭亡,我也就不必拗着自己的性儿去同行什么了。但为了自己的阶级,挺身与Proletariat去Struggle的事,自然也决不会有的。我若可以说是反革命,那是在消极的意义上。我是走着衰弱向灭亡的路;即使及身不至灭亡,我也是个落伍者。随你怎样批评,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的路

  活在这时代的中国里的,总该比四万万还多——Bourgeoisie与Petty Bourgeoisie的人数,总该也不少。他们这些人怎么活着?他们走的是哪些路呢?我想那些不自觉的,暂时还在跟着老路走。他们或是迷信着老路,如遗老,绅士等;或是还没有发现新路,只盲目地照传统做着,如穷乡僻壤的农工等——时代的波浪还没有猛烈地向他们冲去,他们是不会意识着什么新的需要的。但遗老,绅士等的日子不多,而时代的洪流终于要泛滥到淹没了地上每一个细孔;所以这两种在我看都只是暂时的。我现在所要提出的,却是除此以外的人;这些人大半是住在都市里的。他们的第一种生活是政治,革命的或反革命的。这相反的两面实以阶级为背景,我想不用讳言。以现在的形势论:一方面虽还只在零碎Struggle,却有一个整齐战线;另一方面呢,虽说是总动员,却是分裂了旗帜各自拿着一块走,多少仍带着封建的精神的。他们战线的散漫参差,已渐渐显现出来了。暂时的成败,我固然不敢说;但最后的运命,似乎是已经决定了的,如上文所论。

  我所要申述的,是这些人的另一种生活——文化。这文化不用说是都市的。说到现在中国的都市,我觉得最热闹的,最重要的,是广州,汉口,上海,北京四处,南京虽是新都,却是直到现在,似乎还单调得很;上海实在比南京重要得多,即以政治论,也是如此,看几月来的南方政局可知。若容我粗枝大叶地区分,我想说广州,汉口是这时代的政治都市;上海,北京虽也是政治都市,但同时却代表着这时代的文化,便与广州,汉口不同。它们是这时代的两个文化中心。我不想论政治,故也不想论广州,汉口;况且我也不熟悉这两个都市,遗迹都还不曾一到呢。北京是我两年来住居的地方,见闻自然较近些。上海的新气象,我虽还没有看见,但从报纸,杂志上,从南来的友人的口中,也零零碎碎知道了一点儿。我便想就这两处,指出我说的那些人在走着那些路。我并不是板起脸来裁判,只申述自己的感想而已;所知的虽然简陋,或者也还不妨的。

  在旧时代正在崩坏,新局面尚未到来的时候,衰颓与骚动使得大家惶惶然。革命者是无意或有意造成这惶惶然的人,自然是例外。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这是要了平和的假装,遮掩住那惶惶然,使自己麻醉着忘记了去。享乐是最有效的麻醉剂;学术,文学,艺术,也是足以消灭精力的场所。所以那些没法奈何的人,我想都将向这三条路里躲了进去。这样,对于实际政治,便好落得个不闻理乱。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到了究竟,理乱总有使你不能不闻的一天;但总结账的日子既还没有到来,徒然地惶惶然,白白地耽搁着,又算什么呢?乐得暂时忘记,做些自己爱做的事业;就是将来轮着灭亡,也总算有过称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这种情形是历史的事实;我想我们现在多少是在给这件历史的事实,提供一个新例子。不过我得指出,学术,文学,艺术,在一个兴盛的时代,也有长足的发展的,那是个顺势,不足为奇;在现在这样一个衰颓或交替的时代,我们却有这样畸形的发展,是值得想一想的。

  上海本是享乐的地方;所谓“十里洋场”,常为人所艳称。它因商业繁盛,成了资本集中的所在,可以说是Bourgeoisie的中国本部;一面因国际交通的关系,输入西方的物质文明也最多。所以享乐的要求比别处都迫切,而享乐的方法也日新月异。这是向来的情形。可是在这号为兵连祸结,民穷财尽的今日,上海又如何?据我所知,革命似乎还不曾革掉了什么;只有踵事增华,较前更甚罢了。如大华饭店和云裳公司等处的生涯鼎盛,可见Bourgeoisie与Petty Bourgeoisie的疯狂;贿,假使我所闻的不错,云裳公司还是由几个Petty Bourgeoisie的名士主持着,在这回革命后才开起来的。他们似乎在提供着这种享乐的风气。假使衣食住可以说是文化的一部分,大华饭店与云裳公司等,足可代表上海文化的一面。你说这是美化的人生。但懂得这道理的,能有几人?还不是及时行乐,得过且过的多!况且如此的美化人生,是不是带着阶级味?然而无论如何,在最近的将来,这种情形怕只有蒸蒸日上的。我想,这也许是我们的时代的回光反照吧?北京没有上海的经济环境,自然也没有她的繁华。但近年来南化与欧化——南化其实就是上海化,上海化又多半是欧化;总之,可说是Bourgeoisie化——一天比一天流行。虽还只跟着上海走,究竟也跟着了;将来的运命在这一点上,怕与上海多少相同。

  但上海的文化,还有另外重要的一面,那是文学。新文学的作家,有许多住在上海;重要的文学集团,也多在上海——现在更如此。近年又开了几家书店,北新,开明,光华,新月等——出的文学书真不少,可称一时之盛。北京呢,算是新文学的策源地,作家原也很多;两三年来,有《现代评论》,《语丝》,可作重要的代表。而北新总局本在北京;她又介绍了不少的新作家。所以颇有兴旺之象。不料去年《现代评论》,《语丝》先后南迁,北新被封闭,作家们也纷纷南下观光,一时顿觉寂寞起来。现在只剩未名,古城等几种刊物及古城书店,暂时支撑这个场面。我想,北京这样一个‘古城’,这样一个大都会,在这样的时代,断不会长远寂寞下去的。

  新文学的诞生,引起了思想的革命;这是近十年来这新时代的起头——所以特别有着广大长远的势力。直到两三年前,社会革命的火焰渐渐燃烧起来,一般青年都预想着革命的趣味;这时候所有的是忙碌和紧张,欣赏的闲情,只好暂时搁起。他们要的是实行的参考书;社会革命的书籍的流行,一时超过了文学;直到这时候,文学的风起云涌的声势,才被盖了下去。记得前年夏天在上海,《我们的六月》刚在亚东出版。郢有一天问我销得如何?他接着说,现在怕没有多少人要看这种东西了吧?这可见当时风气的一斑了。但是很奇怪,在革命后的这一年间,文学却不但没有更加衰落下去,反像有了复兴的样子。只看一看北新,开明等几书店新出版的书籍目录,你就知道我的话不是无稽之谈。更奇怪的,社会革命烧起了火焰以后,文学因为是非革命的,是不急之务,所以被搁置着;但一面便有人提供革命文学。革命文学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同着热情与切望。直到现在,算已是革命的时代,这种文学在理在势,都该出现了;而我们何以还没有看见呢?我的见闻浅陋,是不用说的;但有熟悉近年文坛的朋友与我说起,也以千呼万唤的革命文学还不出来为奇。一面文学的复兴却已成了事实;这复兴后的文学又如何呢?据说还是跟着从前Petty Bourgeoisie的系统,一贯地发展着的。直到最近,才有了描写,分析这时代革命生活的小说;但似乎也只能算是所谓同行者的情调罢了。真正的革命文学是,还没有一些影儿,不,还没有一些信儿呢!

  这自然也有辩解。真正革命的阶级是只知道革命的:他们的眼,见的是革命,他们的手,做的是革命;他们忙碌着,紧张着,革命是他们的全世界。文学在现在的他们,还只是不相干的东西。再则,他们将来虽势所必至地需要一种文学——许是一种宣传的文学——,但现在的他们的趣味还浮浅得很,他们的喉舌也还笨拙得很,他们是不能创作出什么来的。因此,在这上面暂时留下了一段空白。而Petty Bourgeoisie,在革命的前夜,原有很多人甘心丢了他们的学术,文学,艺术,想去一试身手的;但到了革命开始以后,真正去的是那些有充足的力量,有浓厚的兴趣的。此外的大概观望一些时,感到自己的缺乏,便废然而返了。他们的精神既无所依据,自然只有回到学术,文学,艺术的老路上去,以避免那惶惶然的袭来。所以文学的复兴,也是一种当然。一面革命的书籍似乎已不如前几年的流行;这大约因为革命的已去革命,不革命的也已不革命了的缘故吧。因而文学书的需要的增加,也正是意中事。但时代潮流所激荡,加以文坛上革命文学的绝叫,描写革命气氛的作品,现在虽然才有端倪,此后总该渐渐地多起来的吧。至于真正的革命文学,怕不到革命成功时,不会成为风气。在相反的方向,因期待过切,忍耐过久而失望,绝望,因而诅咒革命的文学,我想也不免会有的,虽然不至于太多。总之,无论怎样发展,这时代的文学里以惶惶然的心情做骨子的,Petty Bourgeoisie的气氛,是将愈过愈显然的。

  胡适之先生真是个开风气的人;他提倡了新文学,又提倡新国学。陈西滢先生在他的《闲话》里,深以他正向前走着,忽又走了回去为可惜。但我以为这不过是思想解放的两面,都是疑古与贵我的精神的表现。国学成为一个新运动,是在文学后一两年。但这原是我们这爿老店里最富裕的货色,而且一向就有许多人捧着;现在虽加入些西法,但国学到底是国法,所以极合一般人的脾胃。我说“一般人”,因为从前的国学还只是一部分人的专业,这一来却成为普遍的风气,青年们也纷纷加入,算是时髦的东西了。这一层胡先生后来似颇不以为然。他前年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恳亲会的席上,曾说研究国学,只是要知道“此路不通”,并不是要找出新路;而一般青年丢了要紧的工夫不做,都来拥挤在这条死路上,真是很可惜的。但直到现在,我们知道,研究学术原不必计较什么死活的;所以胡先生虽是不以为然,风气还是一直推移下去。这种新国学运动的方向,我想可以胡先生的“历史癖与考据癖”一语括之。不过现在这种“历史癖与考据癖”要用在一切国故上,决不容许前人尊经重史的偏见。顾颉刚先生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的《一九二六始刊词》里,说这个意思最是明白。这是一个大解放,大扩展。参加者之多,这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运动盛于北京,但在上海也有不小的势力。它虽然比新文学运动起来得晚些,而因了固有的优势与新增的范围,不久也就赶上前去,骎骎乎与后者并驾齐驱了。新文学消沉的时候,它也以相同的理由消沉着,但现在似乎又同样地复兴起来了——看年来新出版的书目,也就可以知道的。国学比文学更远于现实;担心着政治风的袭来的,这是个更安全的逃避所。所以我猜,此后的参加者或者还要多起来的。

  此外还有一件比较小的事,这两年住在北京的人,不论留心与否,总该觉着的。这就是绘画展览会,特别是国画展览会。你只要常看报,或常走过中山公园,就会一次两次地看见这种展览会的记载或广告的。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展览,我推想高兴去看的人大约很多。而国画的售值不断地增高,也是另一面的证据。上海虽不及北京热闹,但似乎也常有这种展览会,不过不偏重国画罢了。最近我知道,就有陶元庆先生,刘海粟先生两个展览会,可以作例。艺术与文学,可以说同是象牙塔中的货色;而艺术对于政治,经济的影响,是更为间接些,因之,更为安静些。所以这条路将来也不会冷落的。但是艺术中的绘画何以独盛?国画又何以比洋画盛?我想,国画与国学一样,在社会里是有根柢的,是合于一般人脾胃的。可是洋画经多年的提倡与传习,现在也渐能引起人的注意。所以这回“海粟画展”,竟有人买他的洋画去收藏的。(见北京《晨报·星期画报》)至于同是艺术的音乐,戏剧,则因人才,设备都欠缺,故无甚进展可言。国乐,国剧虽有多大的势力,但当作艺术而加以研究的,直到现在,也还极少。这或者等待着比较的研究,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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