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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散文(8)

书籍名:《你是人间四月天》    作者: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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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进门时,绣绣也正拉着楼上张太太的手进来,看见我头低了下去,眼泪显然涌出,就用手背去擦着已经揉得红肿的眼皮。

  徐大奶奶见到人进来就锐声地申诉起来。她向着楼上张太太:“三奶奶,你听听我们大爷说的没有理的话!……我就有这么半条老命,也不能平白让他们给弄死!我熬了这二十多年,现在难道就这样子把我撵出去?人得有个天理呀!……我打十七岁来到他家,公婆面上什么没有受过,捱过,……”

  张太太望望徐大爷,绣绣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的爹,大爷先只是抽着烟严肃地冷酷地不做声。后来忽然立起来,指着绣绣的脸,愤怒地做个强硬的姿势说:“我告诉你,不必说那许多废话,无论如何,你今天非把家里那些地契拿出来交还我不可,……这真是岂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里的田产地契也归你管了,这还成什么话!”

  夫妇两人接着都有许多驳难的话;大奶奶怨着丈夫遗弃,克扣她钱,不顾旧情,另有所恋,不管她同孩子两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费。大爷说他妻子,不识大体,不会做人,他没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温顺着他的女人另外过活,坚不承认有何虐待大奶奶处。提到地契,两人各据理由争执,一个说是那一点该是她老年过活的凭藉,一个说是祖传家产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饭时分,大爷的态度愈变强硬,大奶奶却喘成一团,由疯狂地哭闹,变成无可奈何地啜泣。别人已渐渐退出。

  直到我被家里人连催着回去吃饭时,绣绣始终只缄默地坐在角落里,由无望地伴守着两个互相仇视的父母,听着楼上张太太的几次清醒的公平话,尤其关于绣绣自己的地方。张太太说的要点是他们夫妇两人应该看绣绣面上,不要过于固执。她说:“那孩子近来病得很弱,”又说:“大奶奶要留着一点点也是想到将来的事,女孩子长大起来还得出嫁,你不能不给她预备点。”她又说:“我看绣绣很聪明,下季就不进学,开春也应该让她去补习点书。”她又向大爷提议:“我看以后大爷每月再给绣绣筹点学费,这年头女孩不能老不上学,尽在家里做杂务的。”

  这些中间人的好话到了那生气的两个人耳里,好像更变成一种刺激,大奶奶听到时只是冷讽着:“人家有了儿子了,还顾了什么女儿!”大爷却说:“我就给她学费,她那小气的妈也不见得送她去读书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让她读书么?你自己不说过:女孩子不用读那么些书么?”

  无论如何,那两人固执着偏见,急迫只顾发泄两人对彼此的仇恨,谁也无心用理性来为自己的纠纷寻个解决的途径,更说不到顾虑到绣绣的一切。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向着一面,无目的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饭,饭后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张家楼下。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绣绣房前是一片肃静。外面风刮得很大,树叶和尘土由甬道里卷过,我轻轻推门进去,屋里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喊出来!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东西,现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上……大爷同大奶奶显然已都不在那里,屋里既无啜泣,也没有沉重的气愤的申斥声,所余仅剩苍白的绣绣,抱着破碎的想望,无限的伤心,坐在老妈子身边。雪茄烟气息尚香馨地笼罩在这一幅惨淡滑稽的画景上面。

  “绣绣,这是怎么了?”绣绣的眼眶一红,勉强调了一下哽咽的嗓子,

  “妈妈不给那——那地契,爹气了就动手扔东西,后来……他们就要打起来,隔壁大妈给劝住,爹就气着走了……妈让他们挟到楼上‘三阿妈’那里去了。”

  小脚老妈开始用条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来。

  忽然在许多凌乱中间,我见到一些花瓷器的残体,我急急拉过绣绣两人一同俯身去检验。

  “绣绣!”我叫起来,“这不是你那两只小磁碗?也……让你爹砸了么?”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瓷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终于在那年的冬天,绣绣的迷惑终止在一个初落雪的清早里。张家楼房背后那一道河水,冻着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阳光隔着层层的雾惨白的射在上面,绣绣已不用再缩着脖颈,顺着那条路,迎着冷风到那里去了!无意地她却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飘忽于张家楼前同小店中间直到了今日。

  蛛丝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么两根蛛丝,由门框边轻轻地牵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两根细丝,迎着太阳光发亮……再多了,那还像样么?一个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网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丽,多玄妙,多细致,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处;这两根丝本来就该使人脸红,且在冬天够多特别!可是亮亮的,细细的,倒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制的细丝,委实不算讨厌,尤其是它们那么满脱风雅,偏偏那样有意无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着那丝看,冬天的太阳照满了屋内,窗明几净,每朵含苞的,开透的,半开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同蛛丝一样的细弱,和不必需,思想开始抛引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本,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围也有你自织的蛛网,细致地牵引着天地,不怕多少次风雨来吹断它,你不会停止了这生命上基本的活动。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处,”……

  拿梅花来说吧,一串串丹红的结蕊缀在秀劲的傲骨上,最可爱,最可赏,等半绽将开地错落在老枝上时,你便会心跳!梅花最怕开;开了便没话说。索性残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炉火都能成了一种温存的凄清。

  记起了,也就是说到梅花,玉兰。初是有个朋友说起初恋时玉兰刚开完,天气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边林子里走路,又静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灯火,感到好像仅有如此虔诚地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市,才能把心里情绪抓紧了,放在最可靠最纯净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亵渎了或是惊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那是极年轻的男子初恋的情景,——对象渺茫高远,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结深浅——他问起少女的情绪。

  就在这里,忽记起梅花。一枝两枝,老枝细枝,横着,虬着,描着影子,喷着细香;太阳淡淡金色地铺在地板上;四壁琳琅,书架上的书和书签都像在发出言语;墙上小对联记不得是谁的集句;中条是东坡的诗。你敛住气,简直不敢喘息,巅起脚,细小的身形嵌在书房中间,看残照当窗,花影摇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又像“怪东风着意相寻”,有点儿没主意!浪漫,极端的浪漫。“飞花满地谁为扫?”你问,情绪风似地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头看看,花依旧嫣然不语。“如此娉婷,谁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寂寞,开始怜花,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这不是初恋,是未恋,正自觉“解看花意”的时代。情绪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别,东方和西方也甚有差异。情绪即使根本相同,情绪的象征,情绪所寄托,所栖止的事物却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绪的联系,早就成了习惯。一颗星子在蓝天里闪,一流冷涧倾泄一片幽愁的平静,便激起他们诗情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热情地便唱着由那些鹅羽的笔锋散下来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闪”,或是“明丽如同单独的那颗星,照着晚来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边,忧愁倚下她低垂的脸。”

  惜花,解花太东方,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此外年龄还有尺寸,一样是愁,却跃跃似喜,十六岁时的,微风零乱,不颓废,不空虚,巅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东方和西方却一样。人老了脉脉烟雨,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大家如香山,稼轩,东坡,放翁的白发华发,很少不梗在诗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话说远了,刚说是惜花,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深闺里也就攒眉千度。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那样娇嫩明艳,开过了残红满地,太招惹同情和伤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的别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须庭院,深深锁在里面认识,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给你一点凭藉,虽然也用不着十二栏杆倚遍,那么慵弱无聊。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一首诗竟像一张美的证券,可以照着市价去兑现!所以庭花,乱红,黄昏,寂寞太滥,诗常失却诚实。西洋诗,恋爱总站在前头,或是“忘掉”,或是“记起”,月是为爱,花也是为爱,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尝不太腻味。就以两边好的来讲。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或花冠献给恋人的”,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个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岁时无所谓感慨,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寄托在那清丽无语的上边,你心折它绝韵孤高,你为花动了感情,实说你同花恋爱,也未尝不可——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还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虽未织成密网,这诗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庭院阒然,离离疏影,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伴和成为图案,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以算为奇迹,你望着它看,真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

  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大公报·文艺副刊》出了一年多,现在要将这第一年中属于创造的短篇小说提出来,选出若干篇,印成单行本供给读者更方便的阅览。这个工作的确该使认真的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全都高兴。

  这里篇数并不多,人数也不多,但是聚在一个小小的选集里也还结实饱满,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满喜悦的希望。

  我们不怕读者读过了以后,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会黯下变成失望。因为这失望竟许是不可免的,如果读者对创造界诚恳地抱着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叠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读者诚实的反应,我们都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一堆作者老实的成绩,合起来代表一年中创造界一部分的试验,无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它,断定它的成功或失败,谁也没有一句话说的。

  现在姑且以编选人对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来说,供读者浏览评阅这本选集时一种参考,简单的就是底下的一点意见。

  如果我们取鸟瞰的形势来观察这个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个最显著的现象展在我们眼下。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的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的,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地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特别写得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偏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份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纯真,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地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除却上面对题材的偏向以外,创造文艺的认真却是毫无疑问的。前一时代在流畅文字的烟幕下,刻薄地以讽刺个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说,现已无形地摈出努力创造者的门外,衰灭下去几至绝迹。这个情形实在也值得我们作者和读者额手相庆的好现象。

  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人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的始末为主干,单纯地发展与结束。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这个我们疑惑或是许多作者误会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过窄的缘故。生活大胆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我们中间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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