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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集棒球

书籍名:《经典杂文集》    作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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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小$说$天"堂


棒球


对于一个击球手来说,判断出白色棒球狡猾的飞行路线,尔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这颗球击打到尽量遥远的地方,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乐趣。那响亮的,皮质棒球与金属球棒碰撞在一起而响起的'邦'的声音,其令小武愉悦的程度总是胜过音乐中的任何一段音符。


小武曾经想用这样的声音编出一首曲子。无数'邦''邦''邦'的声响顺着时间线,有节奏地向下延伸,最好还可以配上美国职业棒球联赛历史上的经典击球画面。


小武此时手持球棒,站在击球区里。比赛在一周之前就预定了时间,可没想到小雨在半个小时前下起来了。之所以要提前预约,是因为比赛的队伍并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而要让十几个素不相识的人从一个地方特意赶到另一个地方,提前确定日期自然是最基本的礼节。


可是对于礼节这种人为的产物,大自然想必是不屑一顾的。雨说下就下,还不见停的态势。那提前预定好的时间,现在就反而显得缺乏考虑了。


小武等待着那个'邦'的声响。上场之前,他已经将娴熟的击球动作又反复练习了几遍。球棒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黑色的模糊的扇面,有力而迅猛,空气因此快速鼓动起来,发出'嗖嗖'的声响。


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站在击球区的小武的头发。雨水顺着眉角向下垂落,他下意识地眯细了眼睛。眼前的投手随之变得模糊起来,但是那颗白色的棒球却变得格外清晰。球静止了一会,投手模糊的身影安插于空旷的地面上,似乎在'球应该以怎样的轨道飞行'这个问题上踌躇不前。位于视线后方的外野手,就更加难以辨认。他们甚至在雨帘中化为几滩血一样的色块。客场球队的队服是鲜艳的大红。


当然,短暂的几秒钟过去,小武模糊视线中的那颗白色的圆点倏忽向后方倒退。投球手大臂奋力向后一抡,呈弓形蜷缩起来的左腿重重落地。棒球随之脱手而出,以极快的速度飞行而来。


在将球棒对着急速飞来的棒球挥舞而出的一瞬,小武几乎闭上了双眼。从他第一次击中棒球开始,在击球的瞬间闭上眼睛,这样的习惯就保留了下来。当小武试图用肉眼追寻球的来路,自己的动作反倒会因此而变得迟缓,往往在球越过自己的身体之后,他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闭上眼睛依凭直觉,对于击球这一动作的运行来说,比视觉要来得可靠得多。以至于当小武每次完成动作之后,总是耳朵率先向他传来预示着或好或坏的结果的讯息。


'邦!'


响亮而清脆的击球声,在秋雨淋洗之下,甚至透出了几分森森的寒意。


小武将绷紧着的眼皮肌肉一下子松开。由于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紧张状态,眼睛在睁开的瞬间感受到一股痉挛般的疼痛。


他先看清了击球手。他的头尽力扭向右后方的天空,显然是在追寻棒球飞行的方向。小武也顺着他的头的朝向,往那片阴郁的天空看过去。只见那颗球化为白色的小点,在密布的乌云中打开了一个漏口,顺着无形的轨道在空中留下无数重叠的白色影子。那个小点还在继续上升,已经大大超出了棒球场外围的那道包裹着黑色塑料的铁丝网所能企及的高度。


小武又趁机看了看站在场地最外围的几个外野手。他们戴着厚重棒球手套的左手,此时都无数事事地耷拉在大腿外侧,似乎从小武完成这个击球动作之前就一直保持着那样懒洋洋的静止状态。也就是说,球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责任区域,进入无人的远空,闯入了和这场棒球比赛没有任何联系的飞鸟的活动场所。


如此说来,这又是一个全垒打。


直到球顺着抛物线在排水甬道边的树丛后面消失了身影,人群才纷纷回过头来。他们从对于这个本垒打一致的惊叹中分散开,融入兴奋与失落的两股情绪力量之中。场下的同队队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洒脱而有力,可以听出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看来他们对击球手小武始终抱有很大的信心。而客场队伍的队员们则以更低的声调,齐声发出一阵短暂而沉郁的,倒抽一口冷气式的惊呼。相比于队员们的热情,对手受到沉重打击之后的惊叹反倒更能吸引小武的兴趣。


在场的几个女生用尖利的嗓门,表达着女性特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感到惊奇'的呼喊。


小武对异性当然要报以特别的关注,只是很难在这片荒凉的棒球场上觅到女性的身影。况且,今天来观看比赛的几位女子,也都无一例外的已经是其他几名男队员的女朋友了。


为此,小武便并没有过分沉浸于全垒打的激昂情绪里,反倒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着一切。这是某一领域里的老手特有的面对成就的方式——他们不会被成就所引起的变化带入其中,而是像一个于己无关的人那样观察着。小武用冷静的目光环视了一下球场。一丛纷杂挥舞着的肉色手臂在呈阶梯状的水泥观众席上升起,那几个身着红衣,呆立在远处的外野手此时不约而同地叉着腰,距离感将他们不可名状的失望放大得更为清晰了。


突然而来的一阵不和谐入侵了整个赛场。原本置身于场地的队员们,由比赛规则形成的无形纽带连结在一切,保持着各自的位置,形成规整的多边形图案。而现在呢,因为本垒打的产生,比赛时的那种严肃的平衡感失去重心,纽带随之消散,一边是胜利式的狂呼,一边是失败式的不知所措,相形之下,便透出浓烈的混乱氛围来。


小武很享受这样的混乱,毕竟这是他亲手造就的状态。他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村上龙在小说《69》里写上的一句话:


'……通过自己的力量,也能改变早已看惯的风景。'


在棒球赛场上的小武,正是一个具有改变风景的能力的人。


没有球,比赛就无法继续下去,冷静的小武很快意识到,自己有责任让一切重新恢复原状。小武在棒球赛场上的老道再次体现出来——老手们不会过分沉浸于成功的喜悦之中,而是时刻准备着让下一次成功尽快到来。


几个坐在场边的候补原本想替小武完成捡球的任务,可是直到他们从本垒打的喜悦中脱身而出,才发现小武已经在黑色围栏外的石板路上奔出好几米远了。


小武的金属球棒歪倒在草地上,周身沾满了零零落落的水滴。


绕过围栏的一面,小武小跑着进入一条大路。隔着这条路,他的右手边是那处用来打棒球的空地,而左手边便是向外延伸下去的几个篮球场。


篮球对于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项必修的运动,小武有时也会玩玩,但纯粹只是同朋友间的一种消遣。但小武却并没能在这颗比棒球大上好几十倍的棕色球体上显露出同他在棒球上所展现出来的天赋,甚至可以这么说,他的篮球水平在同龄人中处于中等偏下的位置,连平庸这个刺眼的形容也够不着。


当然,单从运动的角度来说,篮球和棒球各有其趣味,能掌握它们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当然都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异性的魅惑往往使主观的评价偏离了客观的轨道。


为什么女生们总是围拢在篮球场边呢?小武时常这样愤愤地想到。规则的难易自然是其中的缘由,棒球不仅要击球,还要跑垒,而对方则要赶在击球手踩到本垒之前将球率先传递回去,另外,还有触杀之类节外生枝,令人头痛的规则。相比于篮球,棒球在外行人眼里,就显得更像是某种繁杂而古老的宗教仪式。而篮球呢,双方队员在两个篮网之前来回奔跑,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将球放入篮筐和用尽一切手段阻止球被放入篮筐。简单易懂的规则令观众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投身进充满竞争意味的对抗中,这恐怕就是所谓的'观赏性'罢。


另外,篮球场上密集的肉体碰撞自然让男性荷尔蒙更为猛烈地挥发出来,也难怪女生们会被那样的气味吸引过去。


此时,一阵激烈的欢呼声传到小武的耳边。众人期待已久的篮球比赛刚刚抛出预示着开场的第一个争球。欢呼声正是由它而起的。


持续不断的叫声如灌入耳朵里的水,尤其是那占有半数以上比例的女性的呼喊,在小武的耳膜边不停晃动着,他不禁为这样的感受所刺痛。'不公平'这种受欺压者最为惯常使用,也最为无力的呼喊从小武的胸口涌起。人之所以感到不公,只是因为他们对现状的改变感到无能。而自尊心又无法容纳本该用于自省的力量,而将其反射到外界去,才会产生那种空洞的抱怨。此时,这种卑微的感情一时间猛烈击打着小武。他能够用一个全垒打给棒球场带来喜悦与悲伤混杂在一起的混乱,而棒球场外所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所能触及的界限。


恐怕平子也是篮球场边的一员吧。悲凉情绪催生而出的自暴自弃推动着小武进一步做出了这样悲观的设想。这正是平子她们学院的一场篮球比赛,那么她出现在场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小武再次扭头朝篮球场那边张望着。阶梯式的水泥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勉强能辨别出他们的性别,但人群的样貌就完全消散在朦胧的细雨之中了。透过正对着他所在方向的铁丝网,还可以看到一个撑着雨伞的婀娜背影。恐怕那就是平子吧,小武揣测着。他心中忽然蹦出朝着那个女子狂奔而去的冲动,只是,小武想到,棒球比赛还要继续,而那个身影也完全有可能属于另外一个人。


他赌气似地转过头,直视前方,不再朝篮球场看了。


秋天的细雨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后颈,几颗雨滴汇聚成一颗更大的雨水,一溜烟地窜进小武的后背。秋天那透过皮肉的寒冷使得小武在奔跑中打了一个激灵,意识也更为消沉下去。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雨天打比赛呢,小武任性地想道。如果没有这张棒球比赛,自己也就不会无缘无故地被卷入篮球场的呼喊,被卷入一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异性的狂欢中。尽管停止比赛的可能已经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还是要在这种已然逝去的可能里为自己的情绪找到慰藉的出口:


'如果不打比赛,我现在应该在安静的宿舍里看书吧。'


走出了包围着棒球场地的黑色围栏,无边无际的现实如同天边的乌云一般向小武压将过来。棒球场上,小武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而棒球场外,他只是一个为青春的念想所困扰的青年男人。


纷杂思绪的波动扰乱了时间的平稳,小武的意识似乎还停留在篮球场那里,身子就忽而来到了排水甬道边。


甬道直通学校最东方向的那面湖,每个学期都会传来有人在那里沉底而死的消息。湖后面就是长着茂密树丛的山峦,构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处天然屏障。


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长长的甬道内总是淤积着一条从这一头延伸到那一头,连结不断的安静的死水。前几次用全垒打将棒球击飞到这里,小武已经对甬道内的死水有了几分了解。如一层塑料膜般轻薄的死水水面呈灰色,并不黑,但给人以浓郁的印象。似乎在甬道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处隐秘的黑洞直通地下,从中汩汩而出的暗流,正是这种浓郁的灰色。


甬道内部的杂草分两种,一种分布于甬道两侧的水泥墙边,直直向上生长着,如一柄柄利剑般骄傲地挺直腰身,一种则长出细嫩的圆形叶片,轻柔地覆盖住水面,更显温和。杂草们时断时续地生长着,并没有完全覆盖甬道的生命力。它们同灰色的水交错在一起,如同巨蟒背部滑腻的斑块。


'我要快点找到球。'小武催促自己。


他沿着甬道快步行走,视线在不断向前推进的甬道两边来来回回地仔细移动。秋雨更加密集地覆盖住小武的身体,白色棒球衫的背部因此留下了一大块深色的水渍。寒意从这块不断扩大的水渍中弥散而出,使小武的脊背感到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的凉意。身体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一条粗大的黑色金属管从甬道两侧水泥墙的一边横亘至另一边。小武走到管道边,暂时停了下来。


球呢?根据方才它被击飞的路线,如果没有判断错的话,球应该就落在小武现在所处位置五步远的范围之内。而且这条黑色金属管也是下到甬道里的必经之路。先踩到金属管上,再跳入水中,才不至于有受伤的可能。


小武不想再往前走了。


他蹲下身子,搜索着目之所及的甬道内部。他注意着高耸的杂草间的缝隙,也不放过有可能出现在一丛丛圆形嫩叶间的某处凸起,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棒球。小武接着将视线转移到金属管这里。他试图越过管子粗大的身形看到光线照射不到的部分。油腻腻的黑色铺满了窄小的空间,似乎里面的水变成了一滩浓稠的液体,仿佛石油。尽管心里满不情愿,但棒球还是有极小的可能落入其中的。


可是那里也看不到球的影子。


小武无奈地站起来。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闪现在他眼前。小武几乎在一刹那间就确定下来,那正是棒球身处的位置。他不再多想什么,立刻弯腰褪去鞋袜,爬上管子,伸出腿,让脚板伸进那谭灰色的浆液。


长着一层纤细苔藓的水泥地板率先传来滑腻的触感,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种极其轻柔的抚摸。水流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带动着小武的感觉神经,毫毛如同沉在水面下的水草一般对着水流的方向做出轻微的回应。


小武低头看了看。水顺着他脚上的斜面向两边扩散开,泛起一层弧面,荡漾着微弱的波纹。若是一潭死水,脚则应当被完全包裹其中,水不可能顺着脚面的物理构造用运动的方式做出回应。


这潭死水居然在流动。小武突然忆起,前几次将球击入排水甬道,那还是在干燥的夏季时分。顺着初秋时节一同来临的雨水将晚夏遗留在校园内的残暑彻彻底底地洗刷殆尽,顺便又使这谭死水恢复了生机。


今天天上下着的,正是开学以来的第一场雨。也难怪比赛的组织者会有底气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同外校的队伍定好时间。


小武回过神,凭借方才的印象,开始朝白影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不远,也就三四米的距离,就在靠近右手边的一簇杂草丛中。小武想象着棒球的模样,突然发觉它很像一只缩成一团,躲避着捕猎者目光的小白鼠。


生着苔藓的水泥路面有些滑,小武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眼睛在脚边和右侧的杂草丛里来回转换着。


一股淡淡的腥味悄然灌入小武的鼻孔,这或许是阴冷的苔藓在黯淡阳光的缓缓照射下所能散发出的气味。他对此并不抗拒,但心中感到些许不适,仿佛肚腹间吸入了一团阴云。仿佛死去的夏天腐烂的味道。


夏天,小武想到夏天,想到他们在秋雨的淋洗中彻底死了。夏天的尸体似乎以某种实质从水泥墙外的世界整个地向这条甬道倾倒过来,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死去的夏天将这层细长的空间填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缝。腥味正是由它而起,甬道仿佛一具为夏天量身定做的棺材。


小武估摸着距离小心迈出脚步,走出三米多远,但那块白影却再也看不见了。密集的嫩叶丛传来踩在湿透的卫生纸上的触感。身旁,略显干枯的杂草丛从中间辟开,一半紧紧依附着甬道的水泥墙,犹如受惊的妇人,另一半则低垂着头。几颗透明的水珠挂在草尖处,摇摇欲坠,小武从里面似乎可以看到一个缩小了的自身的影子。它们随时都会滴落下来,消失不见。


小武低下头,朝四周看了看。刚才闪现在眼前的白色影子好像嗖一声窜入地下一般,逃离了小武的视界。


莫非这只是一个错觉?小武想到。可能是阳光在灰色水面上的反射,打进了自己的眼睛而产生的错觉吧。可阴云如同一堵坚不可破的围墙将天空死死盖住,阳光根本找不到钻进来的可能。


一股急躁冲破寒冷的外衣,直直顶入小武的大脑。他不耐烦地用力拨弄着眼前的干草,挂在草尖的水滴如同被斯巴达三百勇士逼入悬崖的波斯士兵,纷纷向下跳落。小武的脚步在水面上愤怒地打着旋,细小的嫩叶大范围地向两边倾倒,水花如同破碎的镜片般四处飞散。但小武的身体始终没有感受到那颗棒球的存在。总之,刚才掠过眼前的白影,真的只能被解释为一场错觉。


小武为这次沾湿脚板的徒劳感到愤怒,而阴冷的身体似乎将愤怒感进一步放大。


他不得不重新爬回黑色金属管,在甬道边穿好鞋袜,再次搜寻那颗被自己用一记漂亮的全垒打击飞的棒球。小武用力扭过身子,想到赛场的队员还在等着他,就想尽快弥补这场过失。


可就在这时,小武脚底打滑,整个身体失去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死死撑住自己下落的身体,才不至于整个人跌入水中。


手掌重重压在光秃的水面上。溅起的两丛水花,如同两朵绽开的蘑菇。一种撕裂皮肤般的痛感顺着双手手心直直射入大脑。小武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此时他四肢触地,仿佛一条全身湿透的狗。


就在小武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水面上一层浓郁的灰色的时候,平子那如风铃般清脆的嗓音传了过来:


'小武,是你吗?'


小武几乎在听到喊声的一瞬间直起身子,双脚尽量抓牢地面,双手慌乱地在灰色运动长裤上抹着,将沾到手上的水擦拭干净。


'平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叫出平子的名字,声音有些过大了,似乎将他心中对于平子热烈的感情不慎暴露而出。


平子穿着一条深红色迷你裙,站在甬道边缘,身上是一件剪裁考究的白色毛衣。穿在里面的衬衫在平子细长的脖颈间打开一对领口。


湿冷的天气,平子穿着这么短的裙子,却也没有套上一层长袜。她那两条裸露的细长白腿在萧瑟的秋风中亭亭玉立,试图证明着自己具有超越季节限制的持久的美丽。因为站在甬道底部的缘故,小武可以借着极高的仰角审视着平子的那双裸腿。真白啊,小武暗暗想着,不知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本身皮肤的白皙,那两条腿的周身在暗淡的背景里似乎笼罩着一层发光的粒子。腿中部的膝盖如同柔软的馒头,微微凸起。再往上看,两条大腿紧密地贴合着,中间那条深不可测的细缝直直向上伸,直到它隐匿在迷你裙裙底那一片逼仄的黑暗里。


小武呆呆地看着那道大腿间的细缝,如同仰视着一座高不见顶的摩天大楼。


小武明白自己在探寻着细缝上面的物体,可那目标却始终没有显现出哪怕一丝身影。那条支撑着上方物体的细缝的长度似乎在小武眼中被夸大了,透露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意味来。


平子意识到小武的目光,不自然地向后退去两步。一副完美的女性图景在小武眼前如同被飓风席卷而走一般瞬间消失。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在下面干嘛?好奇怪啊。'


平子顿了一会,漠然问道。


'找球呢。'小武支支吾吾地挤出这三个字。


'什么球,犯得着在那下面找么?'平子笑了笑,低头直视小武的脸,仿佛在辨认什么看不清楚的物体。


'棒球,被我用全垒打打飞了。我还以为掉进这里面来了。'


小武躲避着平子的目光,往手边张皇地看了两下,装出寻找棒球的样子来。


'棒球?'


'是啊。'


'好吧''''''我不了解'''''''平子故意拖长语调,右手食指触了触下唇,朝小武跑来的方向转过身去,看样子是准备走了。她伸长右手,指着前方,接着问道,


'篮球场就在那个方向,对吗?'


'是啊,就在前面了。'


小武赶忙回答她。


'谢谢你。'


平子用事务性的口吻留下这句话,接着迈步走开了。


小武一动不动着站着,眼神恍惚而迷离,没有紧紧追随着平子远去的背影。他此时此刻没有这么做的勇气。


'我刚刚好像看到那颗棒球了。'


平子走出两三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下方的甬道里喊着。


小武猛一抬头。


'什么?'


'我看到那颗棒球了,就挂在路边的绿化带上,你爬上来就可以看到了。'


小武迟疑了一下。


'谢谢。'


平子背向小武,在路上走远了。他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宠物,在平子的身后留下落寞的影子。小武盯着平子远去的那双腿,细腻的皮肤似乎穿透淅淅沥沥的小雨构成的罩子,在小武的眼里保持一如既往纯粹的洁白。


一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平子正是为了去看那场学院的篮球比赛,才故意穿上那么短的裙子吧!


小武握着那颗棒球,颤颤巍巍地走回比赛场地,一路上他的脑中不断回放着方才发生的情景。他力图用幻想的图像推理出平子在同自己打招呼之前的一举一动。想必她沿着甬道一路向篮球场走去,赶去看学院的篮球比赛,结果在甬道里(注意这个荒诞的地点),在甬道里同小武不期而遇了。小武试图推理出其他可能性,比如平子一开始其实走在路的另一边,瞥见人影之后,出于好奇心才走到甬道这一边的小路上。这样她便不会过早地就把甬道里小武的一举一动收入眼里了。可是,不管这么说,这样一个事实是不可动摇的:平子肯定看见自己如同狗一样趴在甬道里,四肢浸入脏兮兮的灰水的样子了。


比赛在小武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继续进行着。由于等待时间过长,对方队员们掏出备用的棒球。前去捡球的小武自然随着比赛的进程而被遗忘了。


因为小武迟迟没有回来,另一名队员上场顶替了他的位置。


小武坐在场下,脑中依旧萦绕着方才的情景。他将平子的身影在那个场景中不停回放,试图从中找出什么能够令他感到些许安慰的东西。就像导演不停地命令演员重复表演一段始终不能让他感到满意的镜头,可是在反复的循环中,演员已经最为真实地展现了自己,无可挑剔,这样一来,反倒有可能是导演这边出了问题。可是小武什么都发现不了,任凭怎样回溯那段情景,某些事实已经不可改变。他不可能为此而感到满意的。


现在正好轮到对方球员击球。穿着红色棒球服的击球手站在击球区,面无表情,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小武在内心期待着另一声'邦',尽管是由对手发出来的,但他还是想听到那个声音。他希求棒球赛场中能够产生某些变化,就算这种变化最为细微,也能将他那陷入自责深渊的意识重新拽上来。


可球棒在半空中茫然地挥舞了三次,每次都扑了个空。棒球径直落入捕手的皮质手套里,发出三声空洞的回响。


'三击不中!'


击球手低垂着头走下场地。他被罚下场了。


仿佛这声判罚是冲小武喊出来的,被罚下场的仿佛是他自己。羞愧感连带着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情感的加工过程中被抽离成一条条纤细的绳索,将小武紧紧捆扎起来。他意图动弹,以挣脱浑身的不自在,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


那股淡然的腥味仿佛残留在鼻尖。


小武静静地嗅着。夏天死了,他想。而自己呢?他好像还在那条排水甬道里,迟迟不肯出来。仿佛自身也不慎失去了。棒球赛场外的现实仿佛一股巨浪,冲破黑色围栏构筑而成的堤坝,将小武保护在赛场内的自我,连同一根根金属球棒,保护垫,棒球帽,一同席卷到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


突然,小武从水泥座位上弹起身子,迈开大步跑开了。他猛地冲向入口处的铁门,手肘重重撞向锈迹斑斑的门面。这个意外并没有令小武停下脚步,仿佛这次撞门只是他奔跑动作中的一个既定流程。


铁门被撞得瑟瑟发抖,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响彻了整片棒球赛场。原本坐在小武身旁的几个队员木然地看着小武闪过的身影,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小武在细雨里高速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但只要让自己跑起来就好了。他顺着甬道边一路向下,眼前的景象在飞快的行进速度中被压缩,不再具有实感,而变成了无数条仅仅具有色彩的光带。他急速跑着,将一切事物都抛到身后。棒球比赛也好篮球也好平子也好白皙的双腿也好,都随着他飞速的奔跑,距离得越来越远了。雨点如针尖刺入小武的面庞,甬道里的腥臭味悄然渗入小武的鼻孔。这条道路直直向东,尽头处就是那片湖泊。


而那颗被小武捡来的棒球,居然还一直攥在他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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