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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雰围-木心

书籍名:《经典杂文集》    作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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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旁店铺,中间路,长逾二百米,便可被称作街。如果路很宽,那会是大道,道边也开设商号,而呼应不着,只好让路面为主,浓荫的列道树亦无以济。因此街是指由两旁的店铺形成的景致,连绵不断,再过去容或拐弯而有变,多半真的稍转晦隘,稍转明敞,愈善蜿蜒的街愈使人信服、迷惑。



街是窄的,贫的,借以谋生的,街民不觉得窄,不觉得贫,家家隐私具足,谁也不真的要奈何谁,到时候,街的这端的秘辛,五分钟之间传至那端,都知道了,都装作没什么,果然后来也真的没什么。







老城中的街,惫赖地纵横交错,住在其间,走在其间,更不见如何纵横交错。每条街的名称似乎是天命,有以地名名之,有以人名名之,难得有以自身的特性为名,谁是给街定名的人呢,总有这样一个人,无从考知。







长年蛰伏老城,不大会想起了亲朋而行去晤谈,平时,蓦然念及某条街,还是去年初秋匆匆走过,今日春暖如薰,不知它怎么着,去看看它,户外阳光多好,毕竟是一年中有数的良辰。







那街仍是那样子,街的四季感,乍看是漠漠然的,如果会看,细看,又很显著,各家商店总有应时的货品,簇列在惹眼处,虽然不是本店的主角,季节宠幸了它们,俨然一时之冠。古人的温存细腻用在礼仪习俗上,后来,自然指很多的后来,人暴戾粗糙了,仅剩的一点温存细腻用在货物商品上,包装体贴,使用务求灵便,大都会且不论,小地方店铺中的东西,无疑是该区域物质水准之最温存细腻者——快看街吧,它正在消失。







几乎要说街是愈窄愈隽妙,唯其路狭,两旁的房屋真正面对面,譬如这厢朝东,那厢就朝了西,上午下午,明暗更位,说起来总是一条街,街史不会是通史断代史,而只是稗史秽史——荣年、衰年、火灾、兵灾,在此张业生息数十载的人,再猥琐的街,都有几件异闻奇案可讲,一条街至少要出一个傻子,一名恶棍,一位美人。







所以街有眚气、瑞气,淡淡的,淡淡地,絪缊笼罩,躁性子的人怎能看得出,而纯然是一望而知。街是活的,没有废街死街,即使为战争残伤的街,仍有生命孜孜其间,不久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重建起来,再过些时日愈来愈像以前的街了,其实是已忘掉早先的样子。







小街比大街强。







会睡,会醒,会沸腾,会懒洋洋。晨曦朦胧,每条小街都很秀气,屋顶屋脊尤其秀气,亦可说清晓的街是只见屋顶屋脊的,随着天光渐亮,窗了,门了,人了,车了……正式的白昼都这样开始,店铺的邻接全无牌理,酒食、邮局、陶瓷、牙医、果蔬、文具、理发、药房、绸布、鞋匠、南北货、钥匙、糕饼糖果、钟表、鱼行肉庄、酱油……都好像城府很深,却又丝毫不在乎,一个人的生活要那么多的店来养还不够哩,没有谁敢说这家店与之永远无关。







春来了,药房檐下,笼里的八哥对着钟表行叫,糕饼铺子盘盘翠绿的糯团热气如烟,棉鞋的木楦收起,刚完工的单鞋搁在门口的斜板上,文具店无端地挂出一面僵硬的新国旗,牙科诊所临街的橱窗,红是红白是白的全副义齿,瓶插杜鹃花,其实牙齿离开口腔就很恐怖。







使小街充满春意的还不是这些,温风中有运河的水腥,油菜花袭人的烈香,潮润的泥土也沁胸,酒坊的糟味使百步之内喜气盎然,房屋高高低低,便有日光一匹一匹倒在街上,行者从明段走入暗段又走入明段……薄的衣衫都算春装,红晕,自己觉着别人看不出的汗,说些门面话,没有一件不实际的事,要发生都发生在附近,小街的艳阳天轻轻易易就此成全,外来的过客是无知的,想停也停不住,一条街是一个拉长了的小国,非常保守而排外,南街与北街就时常互不服气,榨油工人和刨烟工人每每械斗。那么夏季的街就夏得厉害,杂货铺最霸道,扇子、草席、苍蝇拍、纱罩、木拖鞋、蚊虫香,统统摆出来占了街面,新席子的草馨使人简明地想起以前的夏天,一年中首次闻到西瓜的清芳也忽有所悟似的,西瓜是瓜中圣君,黄瓜是忠仆,桃子是美妇人,冬瓜是大管家,丝瓜是好厨娘,樱桃一辈子孩儿气,郁李是紧肉的少年郎,菠萝是戎装的武士,石榴脸难看,笑好看,梅子沉默,杨桃谦逊得像树叶,枇杷依偎着,却是玲珑自私——从暮春至仲夏,街成了瓜果世界,绸布店生意也兴隆,夏季是裸季,裁缝铺反而忙,由于顾客催得急。







夏天的街糟蹋得不成样子,要等西风起,一雨,再雨,勉为其难地炎暑褪尽,菱角上市,菱角是很自卫的,菱角为何要这样自卫,柿子很福相,也柿子而已。不过每年的秋天总像是在那里弃邪归正,人们收敛而认真起来,夏是磨难,是耗费,秋俭约,浪子回了家似的,人老些,街老些,秋要深倒是慢的,中间还夹着小阳春,之后才逐日深下来,夕阳照着清仓大拍卖的布幡,有一种萧条的快感,直率的悲凉。







冬令服装应市,流行什么就流行什么,无商量余地,通都大邑中的时髦风尚固然残酷,而小地方的街上,时髦与否,供家求家也很有默契。冬天的街要看它在雪中,在雪后,尤其雪夜,人都不见了,花布的床幔内有身影移动,路灯黄黄的钝光,照见木杆四周腾旋的雪片,整条街黑上白、白上灰,灰是天空,大雪中行过一条街,往往就独占一条街,有人提着竹丝油纸的灯笼,低头走,两边街沿的积雪映得微红,红过去就不见了,更夫按时巡逻,击柝示警,鸣锣报时,那老者油污龙钟,状如鬼魅。







可惜冬天下雪下大了,所有的街都类同,雪也是很专断的。







放晴,融雪的街真是算了吧,别在融雪的街头约会,即使是次要的约会。







小街的人们,在朝夕相见一览无遗的生活中,能保持几分隐私,是甘腴的。举短短两百米长的街为例,算它五十户,中国标准是五口之家,那么两百五十人光景,其中必有慈母严父贞姑淫娃豪侠宵小智囊饭袋……为什么三百人还不到就复杂得这样,啊,那是比较,比较出来的呀,不比较就一色平凡无奇。他们她们自己也在比较,男人是口上不比,心里比。女人是心里比,口上也比,朝朝暮暮女人肚内的百样事体,告诉一个人,你可千万别漏嘴啊(她的知己,诨名'喇叭'),小街新闻,一派绰号、简称、代名词、双关语微型典故……这种本街方言,诡谲近乎密码,新搬来的人听了也等于白听。正是此一小范围中纷至沓来的因果报应,使人醺然凛然,使人更容易粘糊在一起,更熟练于苛责和宽容,构成了小街上不舍昼夜的如水年华,生活需要亲和坦诚,生活也需要怨怼诓骗,仅乎其一面,日子就淡乏了。现代人暴得一点钱,真是胆小,生怕怨怼诓骗,宁可弃捐亲和坦诚,躲入大楼的某个格子中,自颁终身戒严令,阖家幽囚以终。现代人又把生活和工作分开,一边全是花,一边全是叶,清则清矣,趣则没趣。小街上的人们生于斯,作于斯,卿卿我我,咬牙切齿,送的东西要讨还了,半个月不到又送了东西过去。生活是琐碎的,是琐碎方显得是生、是活——小慷慨、小吝啬、小小盟誓、小小负约,太大了非人性所能挡得起,小街两旁的屋里偶有悬梁或吞金服毒者,但小街上没有悲观主义,人们兴奋忙碌营利繁殖,小街才是上帝心目中的人间。







价值来自偏爱,能与之谈街的人少之又少,兰波,他喜欢门的上半部,墙侧的鬼画,街角小店中褪色的糖果,他翻翻画报就可以写诗,是一位逛街的良伴。兰姆脾气佳,兴会浓,他爱伦敦的老街,那是伦敦的老街可爱呀,并没有更要紧的意思。兰姆说: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裳,长大了,就穿不着了——在不再惋惜童年的朋友之后,也只能不再惋惜童年见过的街。







一切价值都是偏爱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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