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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的陷落-茨威格

书籍名:《经典杂文集》    作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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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公元三九五年,原先统一的罗马帝国终于分裂为东西部分,即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的东罗马帝国和以罗马为首都有的西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是古希腊的移民城市拜占庭的旧让,所以东罗马帝国又习称拜占庭帝国,君士坦丁堡习称拜占庭。



到了十五世纪中叶,东罗马帝国面临内外交困的局面绝大部分领土被兴起的奥斯曼帝国占领,实际上只剩下首都君士坦丁堡这座四面受围的城市了。国内政治纷争不断连年混战 从而经济凋敝 岁收锐减,不但完全失去了作为地中海上一支商业劲旅的地位 而且被迫 任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商人在帝国境内建立许多商业据点,享有种种特权。东罗马帝国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君士坦丁堡终于被土耳其人攻占,随后奥斯曼帝国迁都有于此,更多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标志着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继续存在将近千年的东罗马帝国的灭亡。欧洲历史从此揭开新的一页。







--------译者舒昌善











危在旦夕







一四五一年二月五日,一位密使到小亚细亚向苏丹穆拉德二世的长子---二十一岁的穆罕默德报告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这位既精明又果断的皇太子没有同自己的大臣和谋士商量一句话,就一跃跨上自己乘骑中那匹最好的马,挥策鞭子,驱着这匹纯种良马一鼓作气跑完一百二十里,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并且立刻渡海,来到欧洲一岸的加利波里。他这才向自己的亲信们透露指王位的企图,他调集了一支精锐部队,带到亚堡,尽管他在那里实际上没有遭到任何反对就被确认为奥斯曼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随即采的第一个政行动,同样充分显示了穆罕默德那种毫无顾忌的魄力,简直令人可怕。为了预先铲除掉所有的嫡血竞争对手,他让人把自己尚未成年的弟弟淹死在浴池里,并且接着又立刻把那个被他逼着去于这件事的凶手害死。----由此也可看出他的诡计多端和生性残忍。



这样一个年轻、狂热、醉心于功名的穆罕默德从此取代了较为稳重的穆拉德国而为土耳其人的苏丹。这一消息使拜占庭人惊恐万分。因为他们通过成百名的密探险获悉,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曾发誓要占领这座世界古都,尽管他年纪轻轻,却日日夜夜在策划着如何实现自己的这一毕业计划;同时所有 报告又都一致声称:这位土耳其的新君主具有非凡的军事和外交才能。穆罕默德是个一身兼备着双重禀性的人,他既虔诚又残 忍,既热情又阴险,既是一个学识渊博、爱好艺术、能用拉丁文阅读凯撒大帝和其他罗马伟人传记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歹毒的人。他有一双神情忧郁的漂亮眼睛、尖尖的鹰爪鼻,从他的外貌看,既象一个不各疲倦的工人,又象一个不怕死的士兵,但更象一个寡廉鲜耻的外交家,而现在,所有这些危险的力量都有集中到同一个理想上:即要大大超过他的祖父巴耶塞特一世和父亲穆拉德二世所建树的业绩-----他们两人曾用新兴的土耳其国家的强大军事优势第一次教训了欧洲。不过,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要攻克拜占庭城----这颗留在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皇冠上的最后瑰宝----大家都清楚并且都已感觉到这一点。



事实上,对一个决心如此大的人来说,这颗宝石已经没有任何保护,而是唾手可得了。当年,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的幅员曾一度包括世界几个大洲,从波斯一直到阿尔卑斯山脉,再从另一个方向延伸到亚洲的沙漠地带,走上几个月的时间,也无法穿越全境,真可谓是一个世界帝国,可是现在只要步行三个小时就能轻松地走遍整个国家。当年的拜占庭帝国如今只可怜巴巴的留下一个没有躯体的脑袋、一个没有国土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即君士坦丁之城、古代的拜占庭;况且,属于今日东罗马皇帝的,也已经不是昔日的拜占庭城,而仅仅是它的一部分,即只限于市区,因为城郊的加拉太已落入热那亚人的手中,城墙以外的所有土地也都有已被子土耳其人占领。这最后一位皇帝的帝国仅有这样一块弹丸之地了。人们称之为拜占庭的,只不过是一座环绕着教堂、宫殿和一排排屋宇的巨大城墙之内的天地。这座城市由于遭到十字军的大肆劫掠和毁坏已大伤元气;兵灾、瘟疫使城内人口骤减;由于连年不断地抵御游牧民族的侵犯而精疲力竭;加之民族和宗教的纷争不断,内部四分五裂;现在面临这样一个早已用全副武装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着自己的敌人,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抵抗。它既缺乏人员又缺乏勇气。拜占庭的未代皇帝君土坦丁十三的宝座已摇摇欲坠。他的皇冠正在听凭命运的摆布。但是,正因为拜占庭已被土耳其人团团凶围,也正因为它集中了整个西方世界几千年来古老的共同文化而被奉为圣地,拜占庭城对欧洲来说才成为荣誉的象征;只有当统一的基督教世界共同来保卫它在东方的这个最后的、并且已在土崩瓦解的堡垒,圣索非亚大教堂----东罗马帝最后和最富丽堂皇的东正教教堂-----才能作为人仰基督的教堂而继续存在。







君士坦丁十三立刻认清了这种危险。尽管穆罕默德二世满口和的言论,但他还是怀着那种人们可以理解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向意大利、向教皇、向威尼斯、向热那亚派去一个又一个的使节,请他们派来大战船和士兵。然而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也是如此。因为东派教会和西派教职工会之间那种古老的宗教信仰上的裂痕至今依然存在。希腊正教憎恨罗马公教。希腊正教的牧首拒绝承认罗马教皇是最高牧师。虽然由于面临土耳其人的危险,在斐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面次宗教会议上早已决定两教会重新统一,并保证支持拜占庭反对土耳其人的斗争,以此作为统一的条件。但是当拜占庭面临的危险刚刚不再如此火烧眉毛时,希腊教的一些教会又教会又都拒绝条约生效。一直到穆罕默德二世已经成为苏丹的现在,危急的形势才战胜了东正教会的固执:拜占庭一方面向罗马送去自己顺从的消息,同时请求紧急支援。于是,艘艘大战船开始配备起弹药和土兵。不过,罗马教皇的使节先乘着一艘帆船来到,他要来隆重地完成西方两个教会和解的事宜,并且向世界宣布:谁进攻拜占庭就是向整个基督教世界挑战。







和解的弥撒







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富丽堂皇的索非亚大教堂里----它从前那种由大理石和由玻璃镶嵌细雕的图案以及那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所形成的金碧辉煌,是我们今天从它改成的清真寺中无法想象的----一派隆重庄严的场面,教堂里正在为两派的和解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君士坦丁皇帝在他帝国的所有显贵们的簇拥下,出席了这次庆祝活动。他想以皇上的身份成为这次永远和睦一致的最高见证人和保证人。被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的宽敞大厅里挤满了人。罗马教廷的使节伊斯多鲁斯和希腊正教的牧首格列高利在圣坛前亲如兄弟似的一起做着弥撒。在这座教堂里第一次重新提到教皇的名字;第一次同时用拉丁语和希腊唱起虔诚的赞美诗,余音在这座永存的主教会的拱顶间缭绕。与此同时,已经达成和解的两派教士列把施匹利防军翁的圣体庄严地抬进来。看来,东西两派的宗教信仰从此永远联合在一起了。欧洲的观念,即西方精神,经过漫长岁月的罪恶的争执终于重新达到了一致。



然而,理智与和解的时刻在历史上从来都是短暂和容易消逝的。正当共同祷告的虔诚声音在教会里愈来愈响之际,那位博学的修道士盖纳蒂奥斯已经在外边的一间修士室里激烈地指责那些讲拉丁语的人背叛了真正的信仰。刚刚由理智撮合而成的和平统一又被盲目信仰的狂热所破坏,而且正如这位希腊教士不想真正屈服一们,地中海另一端的朋友们也并不想提供他们已经许诺的援肋。虽然向拜占庭派去了几艘战船和数百名士兵,但随后也就让这座城市听天由命了。







战争开始







一切在准备战争的强权统治者都一样,当他们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完全就绪以前,总是竭力散布和平论调。穆默德也是如此。他在自己加冕典礼时接见了君士坦丁皇帝的使团,向他们说尽了最友好和最使人宽心的话;他郑重其事地向真主及其在世的代言人穆罕德教祖、向天使们和古三经公开发誓;他要最忠实地信守和拜占庭皇帝签订的一切条约。但与此同时,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却又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达成了一项为期三年的家伙却又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达成了一项为期三年的双边中产协定---他要在这三年时间内不受干扰地攻下拜占庭。穆罕默德要在信誓旦旦地作出足够的和平许诺以后,才会在适当的时机挑起战争。



直到目前为止,博斯普斯海峡只有亚细亚一岸是属于士耳其人的。所似拜占庭的船只仍能畅通无阻地穿过海峡驶进黑海,前往自己的粮仓。现在,穆罕默德要切断这条通道,因此他也不管有理没理,便下令在海峡的欧洲一岸鲁米里'希塞尔附近海峡最狭窄的地段建立一个要塞(古代波斯人逞雄时,勇敢的薛西斯就是在此渡过海峡的)。于是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土方工人来到欧洲这一岸,而按照条约规定,欧洲一岸是不允许构筑工事的---不过,对强权者来说,条约又算什么?这些工人为了自己的生活需要,把周围的庄稼劫掠一空;为了取得建筑城堡用的石块,他们不仅折毁一般的房舍,而且还折毁了久已闻名的圣米迦勒教堂。苏丹亲自领导这项昼夜不歇的要塞建筑工程,而拜占庭却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眼望着他们违背公理和条约,切断它通向黑海的这条自由通道。那些想要通过这个迄今还是公海的第一批船只已经在和平之中遭到了炮击;在这第一次显耀武力成功之后不久,也就不需要任何伪装了。一四五二年八月,穆罕默德把他的所有文工团武高级管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公开宣布了自己要进攻和占领拜占庭的意图。随着这一宣告,野蛮行动不久就开始了;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境内的四面八方,去征召能进行战斗的人。一四五三年四月五日,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帝国军队象滚滚涌来的潮水突然出现在拜占庭城墙之外的平原上。







苏丹骑着马,一身豪华壮丽的戎装,走在自己部队的最前面,他要在吕卡斯隘口前扎起自己的帐营。但是,在他让人在自己的统帅部前面升起帅旗之前,他先让人在地上铺好祈祷用的地毯。他跣足而上,跪拜在地,面向麦加磕了三个头;在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部下,他们和他一起朝着同一方向磕头,用同样的节奏向真主念着同样的祷告,祈求真主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那真是一派非常壮观的场面。然后苏丹才站起身来,卑恭者又变成了挑战者,真主的仆人又变成了主人和战士。此刻,他的那些'传令兵',即传谕的差役,急急忙忙走遍整个营地,一边敲着鼓吹着军号,进一步宣告:'围攻拜占庭城的战斗已经开始。'







城墙和大炮







现在的拜占庭,它的唯一依靠和力量,只剩下城墙了;昔日的拜占庭,它的版图曾横跨几大洲,然而,这样一个伟大而又美好的时代留给今天拜占庭的遗产,仅仅是它的城墙而已,别无其他。这座呈三角形的城市,在它的底部有着三道防线,在它的两条斜边,即沿着马尔拉海和金角湾的岸边,是比较低矮然而始终十分坚固的石头围墙,而对着大片开阔地的那一面,则是一座巨大的壁垒型的城墙,即所谓狄奥多西城墙。在他之前,君士坦丁早已看到拜占庭未来的危险,所以用大方石把城围了一圈,在他以后查士丁尼又把城墙进行了扩建和加固,但是真正建立起主体防御工事的则是狄奥多西二世。他建造了七公里长的城墙。今天爬满常春藤的残余遗迹足可以证明当年石块的坚固力量。这座用平行的两层和三层建筑起来的气势雄伟的城墙,一面有凹形的眼口和雉堞,前面有护城壕,还有方石垒起的坚固望楼守卫着。一千多年来,历代皇帝都要把它加固和重修,因此它也就成了不可攻克的标志。这些用石块筑成的壁垒在以前曾嘲弄过蛮族部落蜂拥而至的拚命冲击和土耳其人的人海战术,现在它又同样嘲弄那些迄今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攻城用的撞槌撞到墙上,它岿然不动;罗马式的攻城槌以至新式的野战和臼炮对这屹立的城墙也是无可奈何。由于这座狄奥多西城墙,没有一座欧洲城市能有比君士坦丁堡更好和更坚固的保护了。



现在,穆罕默德比谁都更了解这座城墙,知道它的厉害。几个月来,或者说几年以来,他夜不成寐,甚至在梦中还想着:怎样才能攻克这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这不可摧毁的城墙。在他的桌子上堆放着许多图样、量尺、敌方工事的草图。他知道城墙内外的每一处小丘、每一块洼地、每条水流,他的工程师们同他一起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详,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所有的人计算结果都一样:如果使用现有的臼炮是无法摧毁这座狄奥多西城墙的。



也就是说,必须制造更大的臼炮!必须有一种比迄今在战争中使用的火炮炮筒更长、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还必须用更坚硬的石头制造一种比迄今的石弹更重、更有攻坚力和摧毁力的弹头!要对付这座难以接近的城墙,必须发明一种新的重炮,此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穆罕默德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出这种新的进攻武器。



不惜一切代价---这种表示本身就会唤起无穷的创造力和推动力。所以,宣战之后不久,就有一个男子来到苏丹面前。他是当时世界上最富于创造性和经验最丰富的铸炮能手。他的名字叫乌尔巴斯,或者奥尔巴斯,是一个匈牙利人,虽然他是基督教徒,并且前不久还刚刚为君士坦丁皇帝效过劳,但是他希望能在穆罕默德手下为自己的技艺获得更高的报酬和更有独创的使命,于是他禀告说,如果能向他提供无限的经费,那么他就能铸造出一种至今世上无与伦比的最大火炮---他的希望没有落空。就象任何一个被专一的念头迷住了心窍的人一样,苏丹已不再计较钱的代价,他立刻答应给他工人,要多少给多少,同时派出成千辆的车子,把矿砂运到亚得里亚堡;经过三个多月的时间,在铸炮工人的不停不歇的努力下,一个采用秘密的游淬火方法制成的粘土模坏已准备就绪,只等用火红的铁水进行浇铸了。这道激动人心的工序也获得了成功。大炮已经造也了。从模具里脱坯而出并且进行了冷却的巨大炮筒是迄今世界上最大的。不过,在进行第一次发射试验以前,穆罕默德先派出他的传令兵走遍全城,去提醒那些怀孕的妇女当心。然后,随着一声巨雷般的声响,从闪电般发亮的炮口喷出一颗硕大的石弹,一下子就把一堵城墙摧得粉碎。于是穆罕默德立刻下令用这种特大尺寸的大炮装备全体炮兵。







这一门巨大的'掷石器'----希腊的著述家们后来才心有余悸地把它称为大炮---看来已制造成功。不过还有一个更困难的问题:怎样才能把这种象巨龙似的铸铁怪物拖来。先是派出一队一队的骑兵在前面巡逻开道,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随后是数百、也许数千名的土方工人进行夜以继日的挖土和运土工作,为的是要随时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以便运送这无比沉重的大炮,因为运输几个月之后,这些道路又会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五十对平列的公牛拖着一辆有防御装置的巨车,金属炮筒的重量均匀地分布在巨车的所有轮轴上---就象从前把方尖塔从埃及运到罗马去一样。还有两百名壮工始终从左右两边扶着这个由于自身重量而摇摇晃晃的炮筒;同时,五十名车匠和木匠不停地忙着更换滚木、给滚木涂润滑油、加固支架、搭造桥梁;谁都会明白,这样一支庞大的运输队只有象老牛迈步似的,用最慢的速度才能越过山岭和草原。村落里的农民惊奇地聚在村口,在这铁铸的怪物面前划着十字,因为它看上去好象一尊战神似的被他的仆人和教士从一个国家运到另一个国家。不过,没有多久,又有好几个这种出自同一个模坯的铁铸怪物被人用同样的方式从眼前拖过去。----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变的可能。现在,已经有二十或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向拜占庭张着黑色大口;重炮队从此载入了战争的史册。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一场较量。







再次寄于希望







巨型大炮用闪电般的火舌缓慢地、始终不停地、然而不可抗拒地蚕食和咬碎着拜占庭的壁垒。开始时,每天只能发六、七次炮,但尽管如此,苏丹却每天总有新的进展。每击中一炮,便尘土弥漫、碎石横飞,眼看着这座石头壁劈里啪啦地塌下去,从中又出现一个新的缺口。虽然被围困在城里的人到了夜里用那些愈来愈凑合的木栅栏和亚麻布团把这些洞口堵住,但这毕竟不再是原来那座未受损伤、坚不可摧、能躲在它后面进行战斗的城墙了;现在,壁垒后面的人千人部队一直在惊恐地设想着那块战时刻,到那时,穆罕默德的十五万军队将会对这已经千孔百疮的防御工事进行决定性的冲击。目前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欧洲世界、整个基督教世界该是想到自己诺言的时候了。在城内,成群的妇女带着她们的孩子整天跪在教堂的圣人遗骨的木匣前;士兵们在所有的 望塔上日日夜夜观察着:在这土耳其人的船只到处游 的马尔马拉海上是否终于有期待中的教皇和威尼斯的增援舰队出现。



四月二十月凌晨三点钟,他们终于发出灯光信号,因为看到远方有船帆出现。那虽然不是魂牵梦萦的基督教世界派来的强大舰队,但毕竟是三艘巨大的热那亚船乘风破浪,徐徐驶来,跟在后面的第四艘船是一艘较小的拜占庭的运粮船,它挤在三艘大船中间,仰仗着它们的保护。君士坦丁堡全城的人立刻聚集在临海的城墙上,准备欢迎这些支援者。不过,与此同时,穆罕默德也跨上了他的战马,离开自己的朱红帐营,向停泊着土耳其舰队的港口飞驰而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些船只驶进金角湾,阻止它们驶进拜占庭的港口。



于是几千副浆顿时在海面上哗哗地响起来。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虽然船身略小一些。这一百五十艘装备着铁爪篙、掷火器、射石机的三桅帆船一齐向那四艘大橹战船驶去。可是,那四艘大船得力于强大的顺风。速度远远超过这些带着武器并且狂叫努骂的土耳其船只。四艘大船鼓着圆圆的宽大风帆,不慌不忙地航行着,丝毫不担心这些进攻者。它们向金角湾的安全港口驶去,因为在拜占庭城区和加拉太之间那条著名的铁锁着海口,会保护它们免遭进攻和袭击。现在,眼看四艘大船就要到达最后目的地了;城墙上的几千人已能辨认船上的每张面孔;男人们和妇女们都已跪下身来,为了能得到这光荣的拯救而感谢上帝和圣徒们;港口的铁链已在放下,锒铛作响,准备迎接这几艘增援船。







可是正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风忽然停住。好象被一块磁石吸住了似的,四艘大船死死地停止在大海中间,离能够进行援救的港口恰恰只有几箭之远。于是,敌人用桨划的所有战船立刻象一群猎犬似地朝这四艘瘫痪了的大船扑来,狂声欢呼;而这四艘大船却宛若四座塔楼,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大海里。十六条桨艇象一群猎犬似的紧紧咬住大船厂,这些小船用铁爪篙勾住大船的两侧;为了把它们弄沉,用刀斧狠狠地砍,为了把它们点燃,愈来愈多的人爬上锚链,向帆篷投掷火炬和燃烧的柴禾。土耳其舰队的司令毅然命令自己的旗舰向那艘运粮船冲去,想把它从侧面撞伤。这会儿两艘船已经象角力士似的扭在一起了。虽然开始时热那亚的水兵由于头盔的保护还能从高出的甲板上抵抗攀登上来的人,还能用刀斧、石块和希腊人的火把击退进攻者。但是这场博斗肯定会很快结束,因为这是一次力量非常悬殊、寡不敌众的战斗。热那亚的船必败。



对城墙上的几千人来说,这是非常可怕的场面!这些平时在古希腊的战车竞技场上怀着无比的乐趣观看血腥博斗的人,现在却是怀着无比的痛苦目睹这场海上的大拼杀,他们觉得自己这一方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至多还有两小时,这四艘船就会在这大海的竞技场上死于敌人的猎犬之下。这些救援者虽然来了,但却纯属徒劳!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自己的弟兄仅仅一箭之远,可是只能站在那里紧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地狂喊,而无法前去帮助来救援自己的人。一些人作出鼓劲的姿态,企图来激励那些正在战斗的朋友们。另一些人双手伸身天空,呼唤起基督教和大天使米迦勒来,呼唤起他们自己教派的所有圣者和许多年以来曾累保护过拜占庭的僧侣的名字,祈求他们能创造奇迹。但是土耳其人在对面加拉太的岸边也同样在期待、喊叫,用同样的热情祈祷自己这一方的胜利:大海变成了舞台,海战友成了斗士表演。苏丹本人已骑着快马赶来,周围是一群自己的高级将领,他催马下到海滩水中,以至溅湿了上衣,他用双手在嘴边合成传声筒,用怒气冲冲的声音向自己的士兵高喊,命令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擒住这些基督教徒的船只。当他看见自己的三桅战船中有一艘被子击退回来时,他就叱责不停,同时挥舞那柄弯刀,威胁自己的海军司令说:'如果你不能取胜,就别活着回来。'



虽然四艘基督教徒的船还停在那里,但是战斗已接近尾声,从四艘大船上向土耳其人的三桅战船还击的石弹已开始稀稀落落。在同五十倍于自己的优势敌人进行了几小时的战斗之后,水手们的胳膊已疲乏不堪。白昼已快结束,太阳已经西沉。纵然到目前为止这四艘大船还没有被土耳其人攻占,但至少还要有个把小时这样毫无防御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同时被水流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完了,完了,完了!



可是,就这时又发生了意外的事。这在拜占庭城上那群绝望、怒号、中苦不迭的人看来,简直是出现了奇迹。一阵微风开始吹来,接着风愈来愈大。四艘大船上干瘪的篷帆顿时又鼓得又大又圆。风,渴望和祈求的风,终于又出现了。四艘大战舰的船头胜利地昂了起来,随着猛一下鼓起风帆,船突然起动,又超出了围困在四周的敌人船只。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在城墙上几千人的暴风雨般的欢声中,第一艘船已驶进了安全的港口,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刚才放下的封锁海面的铁链现在又重新拉起,挡了外面的船只,土耳其人那群猎犬似的小船在它们后边的海面上已无可奈何地东分西散。在这愁然密布、绝望的城市上空又回响起希望的欢呼声,犹如彩虹祥云。



被围困的人整整一夜都沉浸在狂热的欢乐之中。这一夜使他们忘乎所以,浮想联翩,眼前出现的这一线希望有如梦中甜蜜的迷魂汤,使他们神志不清。这些被围困的人在这天夜里相信自己已得到拯救和安全。因为他们梦想着,从现在起就会每星期有新的船只到来,而且会象这四艘船上的士兵和口粮一样,能顺利上岸。欧洲没有把他们忘记,他们在眼前这种期望中好象看到包围已经解除,好象他们已经使敌人失去勇气和战胜了敌人似的。



但是,穆罕默德也是个梦想家,虽然他是另一种类型、并且是更富于奇思异想的梦想家。这类梦想家懂得如何通过自已的意志把梦想变成现实。正当那几艘大战船误以为自己在金角湾的港口里十分安全之际,穆罕默德制订出了一项极富幻想的大胆计划;这项计划在战争史上可以与汉尼拔和拿破仑的最大胆的行动媲美。拜占庭象一个金苹果似的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却无法拿到手。进攻的主要障碍是凹得很深的海岬——金角湾,这个盲肠形状的海湾防卫着君士坦丁堡的一侧。要想进入这个海湾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入口处的边上是热那亚人的据点城市加拉太,穆罕默德曾承诺给于这座城市以中立地位,而且从这里到那座敌人的城池拜占庭之间还横拦着一条铁链。所以他的舰队不可能从正面冲入海湾,而只能从热那亚人领地边缘的内部水域出发,去袭击那些基督教徒的战舰。可是一支舰队怎样到达这海湾的内部水域呢?当然,可以在这海湾里面建造一支舰队,不过,这又不知要用多少个月的时间,而如此急不可耐的苏丹是等待不了这么长的时间的。



于是,穆罕默德想出一项天才的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法施展力量的外海,越过岬角运到金角湾里面的内港:即把成百艘的战船拖越过多山的岬角地带。这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想法,完全是史无前例的,它是显得那么荒诞不经和不可实现,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一项战略计划,就好象他们之前的罗马人和他们之后的奥地利人没有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的军队会神速地越过阿尔卑斯山一样。按照世间所有人的经验,船只能在水里航行,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支舰队可以越过一座山。然而正是这种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才是一种精灵意志的直正标志,而且人们总是从中发现一位军事天才,这种天才往往嘲弄那种按战争规则进行的战争,而是在特定的时刻不因循守旧,随机应变。于是,一次在编年史上无与伦比的大规模行动开始了。穆罕默德让人静悄悄地运来无数圆木头,又让工匠们制成滑板,然后把从海面拖上来的船固定在这些滑板上,就象固定在活动的干船坞上一般。与此同时,成千名土方工人也开始工作,为了运输的需要,把那条经过佩拉山丘的狭窄山路从上坡到下坡一律填得尽可能平整。不过,为了在敌人面前掩饰突然结集这么多的工匠,苏丹命令部队每天夜里向除中立的加拉太城以外的周围地区连续发射臼炮;发射这些臼炮本身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就是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以掩盖自己的船只越过山地和峡谷,从一个水域进入到另一个水域;当拜占庭城里的敌人正在忙忙碌碌并且以为进攻只会来自陆路的时候,无数涂满了油脂的圆木头开始滚动,钉在滑板上的船只就在这些巨大的滚木上面一艘接着一艘被拖着越过那座山,前面由两行数不尽的水牛拖着,后面由水兵们帮着推。当夜幕刚刚降临,这种奇异的迁移就立刻开始。世间一切伟大的仕举总是默默完成的,世间一切智者总是深谋远虑的,这奇迹中的奇迹:整整一支舰队越过山岭,终于成功了。



在一切伟大的军事行动中,决定性的关键始终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这方面,穆罕默德的特殊天才尤其显得不同凡响。对于他的意图,事先无人察觉。这位天才的谋略家有一次在谈到自己时曾这样说过;'如果在我的胡须中有一根毫毛知道了我的想法,我就会把它连根拔掉。" 正当臼炮大事声张地向拜占庭的城墙轰击时,他的命令在最周密的安排下付诸实施了。到了四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夜里,七十艘战船终于越过山岗和峡谷,穿过种植葡萄的山丘、田野和树林,从一个海面运到了另一个海面。第二天早晨,当拜占庭的市民看见一支挂着三角旗、载着水兵的敌人舰队好象被神的手送来似的,在他们误以为无法接近的海湾中心航行时,他们还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当他们揉着眼睛,还不明白这样的奇迹从何而来时,在他们迄今由海港保护着的这一面城墙底下,已经欢呼和呐喊四起,军号、铜钹、战鼓齐鸣。除了加拉太那一片狭窄的中立地带以外,隐藏着基督教徒舰队的整个金角湾已经由于这一天才的计谋而属于苏丹和他的军队了。现在,他可以指挥部队从自己的浮桥上毫无阻碍地向拜占庭城墙的这较薄弱的一面发起进攻了。这薄弱的一翼既然受到了威胁,由于地广人少而本来就已十分可怜的防线就显得更脆弱了。铁的拳头已经把这牺牲者的咽喉掐得愈来愈紧。







救救吧,欧洲!







被包围者不再自己欺骗自已了。他们知道:即便能把这已有了裂口的一翼牢牢守住,如果没有紧急增援到来,在这千孔百疮的城墙后面的八千人要抵住十五万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不过,威尼斯的执政官不是极其郑重地答应过派来战船吗?如果西方最华丽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有变成异教徒的清真寺的危险,教皇能无动于衷吗?难道困于内部纷争、被层出不穷的无谓猜忌而弄得四分五裂的欧洲还始终不明白西方文化所面临的危险吗?——被围困的人们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也许一支增援舰队早已准备好,只是由于没有认识到形势的险恶而迟迟不愿出航,而现在,事实足以使他们认识到,这种将会导致灭亡的迟疑该负多么巨大的责任。



然而,怎样去通知威尼斯舰队呢?马尔马拉海上到处是土耳其的船只;倘若整个舰队一齐出动那就意味着要冒彻底毁灭的危险,况且会使城防减少数百名兵力,而守城是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的。于是决定只派出一艘只能坐很少几个人的非常小的船去冒险。总共是十二名男子——如果历史是公正的话,那么他们的名字应该象'阿耳戈'船上的英雄们一样为人们所传诵,可惜我们不知道他们任何一个名字——去勇敢地从事这项英雄壮举。在这艘双桅小帆船上挂起一面敌人的旗帜。为了不致引起注意,十二名男子一身土耳其式的打扮,缠上穆斯林的头巾或者戴着非斯帽。五月三日的午夜光景,封锁海面的铁链静悄悄地松开了,这艘勇敢的小船在黑夜的掩护下划了出去,尽量不发出划桨的声音。你看,简直神奇极了,这艘轻巧的小船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驶进爱琴梅,竟没有被人认出来,象往常一样,正是这种非凡的勇敢麻痹了对方。穆罕默德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艘乘着十二名勇士的单独小船敢于穿过他的舰队进行一次阿耳戈英雄们式的航行。



但是,令人悲伤绝望的是:在爱琴海上没有看到一艘威尼斯的帆船,没有一支舰队准备出发。威尼斯和教皇都已将拜占庭忘却了,他们全部热衷于鸡毛蒜皮的教会政治,而忽视了信誉和誓言。这种悲剧性的时刻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正当急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保卫欧洲文明的时候,各路诸侯和国家却不能暂时把自己的小小纷争搁下,热那亚认为把威尼斯撇到一边,比联合几个小时向共同的敌人作战更重要;反之,威尼斯对热那亚也是这种态度。海面上空空荡荡。这些勇敢的人坐在核挑壳似的小船里,绝望地从一个岛屿划到另一个岛屿。但到处都是已经被敌人占领了的港口,没有一艘友军的船只还敢在这作战区域内航行。



现在该怎么办?十二人当中有几个已经情有可原地失去了勇气。他们觉得重返君士坦了堡,再去走一趟那危险的路程,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他们不可能带回去任何希望。说不定那座城市已经陷落;如果他们再回去,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可是,这些谁也不知名的英雄们中的大多数人始终豪情满怀——他们还是决定回去。既然把一项使命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就应该把它完成。把他们派出来是为了探听消息,他们现在就必须把消息带回家去,尽管消息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于是,这艘片叶之舟重新单枪匹马,奋不顾身地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马尔马拉海和敌人的舰队返回。五月二十三日,也就是他们出发之后的第二十天,君士坦丁堡的人早以为这艘小船已经失落,再也没有人想到它会送来消息或者回来,可是就在这一天,几个哨兵突然从城墙上挥动起小旗,因为一艘小船飞快地划着桨正在向金角湾驶来:由于被围困的人震天响地欢呼,倒使土耳其人警觉起来,这会儿他们才惊奇地发现这艘挂着土耳其国旗、肆无忌惮地驶过他们海域的双桅帆船原来是一艘敌人的船,于是驾出无数小艇从四面向双桅船冲去,想要在它即将进入安全港口之前把它逮住。小船的归来,霎时使拜占庭充满得救的希望,以为欧洲一直记着这座城市,而上次驶来的那几艘船仅仅是先遣。成千的人欢呼叫喊起来,不过这是非常短暂的时刻,到了晚上,真正的坏消息已四处传开。基督教世界已将拜占庭忘却了。这些被禁锢在里面的人是孤立无援的,如果他们不自已拯救自己,他们就要完蛋。







总攻前夕







每天每日的战斗,持续了将近六个星期之后,苏丹变得不耐烦了。他的大炮已经在许多地方毁坏了城墙。但是,他指挥的所有这一切攻击,到目前为止都被顽强地击退了。对一个统帅来说,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不是放弃包围;就是在经过无数次个别的小袭击之后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穆罕默德把他的将领们召集起来举行作战会议。他的热切的意志战胜了一切顾虑。这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决定在五月二十九日开始。苏丹以他一贯的坚决态度进行自己的准备工作。他安排了一次宗教盛典,十五万人的部队,从最高统帅到普通一兵,全都必须完成伊斯兰教规定的一切宗教礼仪——进行小净和白天的三次礼拜 。所有现存的火药和石弹都已运来,以加强炮兵的攻势,为攻占拜占庭创造条件。全军已为总攻分编成各个部分。穆罕默德从清晨忙到深夜,连一个小时都不休息。他骑着马,沿着整个从黄金角到马尔马拉海的广大阵地,从这个帐营走到那个帐营,到处亲自给指挥员鼓气和激励士兵。不过,作为一个通晓别人心理的人,他知道怎样才能最有效地煽起这十五万人的高昂斗志。他许下了一项可怕的诺言——以后他完全履行了这项诺言,这既给他带来了荣誉,也给他带来了耻辱。他的宣谕差役敲着鼓吹着号到处去宣读这样的诺言:'穆罕默德以真主的名义,以教祖穆罕默德的名义和四千先知的名义发誓保证,他还以他的父亲穆拉德苏丹的灵魂,用他自己孩子们的头颅和他的军刀发誓保证,在攻陷拜占庭城以后允许他的部队尽情劫掠三天。城墙之内的所有一切:家什器具和财物、饰物和珠宝、钱币和金银、男人、女人、孩子都属于打了胜仗的士兵,而他——穆罕默德本人将放弃所有这些东西,他只要得到征服东罗马帝国这个最后堡垒的荣誉。'



士兵们听到这样诱人的宣布之后,顷刻一片欢腾响亮的欢呼声犹如风的怒号,一片叫喊真主——真主的祈祷声犹如海的咆哮,这声音象一阵风暴向已经胆战心惊的拜占庭城卷去。'抢呀!''抢呀!'这个词简直成了战场上的口号,它随着战鼓回荡,随着铜钹和军号齐鸣。到了夜里,军营里一片节日的灯海。被圈困者从自己的城墙上看到平原和山丘上到处点燃起灯光和火把,有如无数的星星,敌人在尚未取得胜利以前已经在用喇叭、苗子、铜鼓、手鼓庆祝胜利,真是叫人不寒而栗。那场面恰似异教徒祭司在献上牺任以前那种吹吹打打、嘈杂而又残酷的仪式。但是到了午夜时分,所有的灯光又都根据穆罕默德的命令突然一下子全部熄灭。几千人的热烈声响戛然而止。然而,这种令人不安的一片漆黑和突然的沉默果然是不祥之兆,对那些被搅扰得心神不定的窃听者们来说,比亮光中的喧嚷、疯狂的欢呼更觉得可怕。







圣索非亚教堂里的最后一次弥撒







被围困在城里的人不必派出任何一个探子,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从敌人那边投奔来的人,使可知道自己面临的处境。他们知道,穆罕默德已经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因而对于未来的巨大危脸和自己重大责任的预感,就象暴风雨前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的上空。这些平时四分五裂和陷于宗教纷争的居民在这最后几个小时内聚集在一起了——世间空前的团结场面总是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才出现。为了大家都得出力保卫的一切:基督教信仰、伟大的历史、共同的文化,东罗马皇帝举行了一欢激动人心的仪式。根据他的命令,全城的人——东正教徒和天主教徒、教士和普通教徒、老老少少,都集合在一起,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宗教游行,谁也不许呆在家里,当然,谁也不愿留在家里,从最富的富翁到赤贫的穷人,都虔诫地排在庄严的行列中,唱着'上帝保佑'的祈祷歌;队伍先穿过城内,然后经过外面的城墙。从教堂里取出来的希腊正教的圣像和圣人的遗物抬举在队饭的前面。凡是遇到城墙有缺口的地方,就贴上一张圣像,仿佛它能比世间的武器更能抵抗异教徒的进攻似的。与此同时,君士坦丁皇帝把元老院的成员、显贵人物和指挥官们召集到自己身边,向他们作了最后一次讲话,以激励他们的勇气。虽然他不能象穆罕默德那样向他们许诺无数的故利品,但是却向他们描述了他们将为全体基督教徒和整个西方世界所赢得的是怎样一种荣誉,如果他们击退了这最后一次决定性的进攻的话;同时他也向他们描述了他们面临的将是怎样一种危险,如果他们败于那些杀人放火之徒的话。穆罕默德和君士坦丁两人都知道,这一天将决定几百年的历史。



接着,那最后一幕——灭亡以前令人难忘的热烈场面,也是欧洲历史上最最感人的场面之一开始了。这些濒临死亡的人都聚集在圣索非亚教堂里——自从基督教东西两个教派建立起兄弟般的关系以来,它是当时世界上最豪华的基督教主教堂。全体宫廷人员、贵族、希腊教会和罗马教会的教士、以及全副武装的热那亚和威尼斯的水陆士兵,都齐集在皇帝四周。在他们后面是毕恭毕敬、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的好几千人——黑压压的一群充满恐惧和忧虑的老百姓,他们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蜡烛好象在同低垂的拱顶形成的黑暗进行费劲的搏斗似的,照耀着这一片象一个人的躯体似的跪在地上进行祷告的人群。这些拜占庭人正在这里祈求上帝。这会儿,大主教庄严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带头祈祷,唱诗班跟着同他唱和。西方世界神圣的声音,永恒的声音——音乐,在大厅里冉次响起。接着,一个跟着一个走到祭合前,皇帝走在最前面,去领受笃诫带来的安慰,一阵阵不停的祈祷声在宽敞的大厅里缭绕、在高高的拱顶上回旋。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次安魂弥撒开始了。因为在查士丁尼建造的这座主教堂里举行基督教的仪式,这是最后一次了。



在举行了这样激动人心的仪式之后,皇帝最后一次匆匆地返回皇宫,请自己的所有臣仆能原谅他以往对待他们的不周之处,然后他骑上马,沿着城墙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去鼓励士兵,恰似他的不可一世的敌手——穆罕默德此时正在做的那样。已经是深夜了,再也听不到人声和武器的叮当声。但是城内的几千人正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白日的来临,等待着死亡。







一座被忘却的城门——凯尔卡门







凌晨一点钟,苏丹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巨大的帅旗一展,随着'真主、真主'众口一声的叫喊,数以万计的人拿着武器、云梯、绳索、铁爪篙向城墙冲去,同时所有的战鼓敲起,所有的军号吹响,震耳欲聋的大擂鼓、铜钹、笛子的声音和人的呐喊、大炮的轰鸣汇成一片,象是暴风雨的袭击。那些未经训练的志愿敢死队毫不怜悯地被率先送到城墙上去——他们半裸的躯体,在苏丹的进攻计划中肯定只是作为替死鬼,为的是要在主力部队作决定性的冲锋以前使敌人疲劳和削弱。这些被驱赶的替死鬼带着数以百计的云梯在黑暗中向前奔跑,向城垛、雉堞攀登上去,但是被击退下来了,接着他们又冲上去,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向上冲,因为他们投有退路,在他们——这些仅仅用来当作炮灰的无谓牺牲品——的身后已经站立着精锐主力,他们不停地把这些替死鬼驱向几乎是必死的境地。这些一穿就透的人肉装甲无法抵档无数的矢箭和石块,所以守在城上的人暂时还处于优势,但是他们面临的真正危险是自己的疲惫不堪——而这正是穆罕默德所算计的。城墙上的人全身穿着沉重的甲胄,持续不停地迎战不断冲上来的轻装部队,他们一会儿在这里战斗,一会儿又不得不跳到另一处去战斗,就在这样被动的防御中,他们的旺盛精力被消耗殆尽了。而现在,当进行了两小时的搏斗之后,天已开始蒙蒙亮,由安纳托利亚人组成的第二梯队发起了冲铮,故斗也就愈来愈危脸,因为这些安纳托利亚人都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战士,并且同样有网状的铠甲围在身上。此外,他们在数量上占着绝对优势,而且事先得到充分的休息,相比之下,守在城上的人却不得不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去保卫突破口。不过,进攻者所到之处还是不断地被击退下来。于是苏丹不得不把自己最后预备的精锐部队——奥斯曼帝国的中坚力量、土耳其近卫军用上。他亲自率领这一万两千名经过挑选的、身强力壮的士兵——当时被欧洲视为最优秀的军旅,齐声呐喊向精疲力竭的敌人冲去。现在真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了,城里所有的钟都已敲响,号召最后还能参加战斗的人都到城墙上来,水兵们也都从船上被召集到城墙上,因为真正决定性的战斗已经开始。对守卫在城上的人来说,倒霉的是热那亚部队的司令、无比勇敢的朱斯蒂尼亚尼被矢石击中而身负重伤,他被抬到船上去了,他一倒下,使守卫者的力量一时发生了动摇。但是,皇帝已亲自赶来阻挡这十分危险的突破,于是再次成功地把冲锋者的云梯推了下去;在这双方殊死的搏斗中,看来拜占庭又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最疯狂的进攻又被击退。但是,就在此时,一次悲剧性的意外事故一下子就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是那神秘莫侧的几秒钟里的一秒钟一下子就决定了拜古庭的命运,就象有时候历史在它令人不解的决定中所出现的那几秒钟一样。



发生了一件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在离真正进攻的地方不远,有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层城墙中的许多缺口之一冲了进来。他们不敢直接向内城墙冲去。但当他们十分好奇和漫无目的地在第一道城墙和第二道城墙之间四处乱闯时,他们发现在内城墙的较小的城门中间有一座城门——即称为'凯尔卡门'的城门——由于无法理解的疏忽,竟敞开着。对它本身来说,这仅仅不过是一扇小门而已,在和平时期,当其他几座大城门紧闭的几小时内,这座小门是行人通过的地方。正因为它不具有军事意义,所以在那最后一夜的普遍激动中显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土耳其近卫军此刻惊奇地发现,这扇门正在坚固的工事中问向他们悠闲地敞开着。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军事上的一种诡计,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荒唐的事太不可思议了。通常,防御工事前的每一个缺口、每一个小窗口、每一座大门前,都是尸体堆积如山,燃烧的油和矛枪会盖头盖脑飞下来,而现在,这里却象星期天似的一片和平景象,这扇通向城中心的凯尔卡门大敞着。那几个土耳其人立刻设法叫来了增援部队,于是,整整一支部队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冲进了内城。那些守卫在外层城墙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没有料想到背部会受到袭击。更糟糕的是,竟有几个士兵发现在自己的防线后面有土耳其人时,就不禁喊出声来:'城市被攻下了!'在战场上喊出这样不确实的谣言,那真是比所有的大炮更能置人于死地。现在,土耳其人也跟在这喊声后面大喊大叫地欢呼:'城市被攻下了!'于是,这样的喊声粉碎了一切抵抗。雇佣兵们以为自己被出卖了,纷纷离开自己的阵地,以便及时逃回港口,逃到自己的船上去。君士坦丁带着几个随从向入侵者浴血奋战,但已无济于事,他牺性了。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没有人认出他来。他被打死了。只是到了第二天,人们在一大堆尸体中才从一双饰有一只金鹰的朱红靴上确认,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光荣地以罗马精神随同他的帝国一起同归于尽。芝麻大的一次意外——一扇被人忘记了的凯尔卡门就这样决定了世界历史。







十字架倒下了







 有时候,历史是在作数字游戏。因为刚好在罗马被汪达尔人令人难忘地洗劫之后过了一千年,一场抢掠拜占庭的浩劫开始了。一贯信守自己誓言的穆罕默德可怕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在第一次屠杀以后就听任自己的士兵大肆抢劫房屋、宫殿、教堂、寺院、男人、妇女、孩子,数以千计的人象地狱里的魔鬼在街头巷尾争先恐后地追逐,互不相让。首先遭到冲击的是教堂,金制的器皿在那里发亮、珠宝在那里闪耀;而当他们闯进一家住房时.立刻把自己的旗帜挂在屋前,为的是让随后来到的人知道,这里的战利品已全部有主了。所谓战利品,不仅仅是宝石、衣料、黄金、浮财,而且还包括妇女、男人和儿童;女人是苏丹宫殿里的商品,男人和儿童是奴隶市场上的商品。那些躲在教堂里的苦命人,被成群结队地用皮鞭赶了出来。上了年纪的人是没有用的白吃饭的家伙和无法出卖的累赘,因此把他们杀掉了事。那些年轻人象牲口似的捆绑起来拖走。大肆抢劫的同时,又进行了最野蛮的毫无人性的破坏。十字军在进行差不多同样可怕的洗劫时残留下来的一些宝贵的圣人遗物和艺术品,被这一群疯狂的胜利者又砸、又撕、又捣,弄得七零八碎,那些珍贵的绘画被烧毁了,最杰出的雕塑被敲碎了,凝聚着几千年的智慧、保存着希腊人的思想和诗作的不朽财富的书籍被焚毁或者漫不经心地扔掉了,从此永远消失。人类将永远不会完全知道,在那命运攸关的时刻,那扇敞开的凯尔卡门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在洗劫岁马、亚历山大里亚和拜占庭时人类的精神世界遭到多少损失。



一直到取得这一伟大胜利的那天下午,当大屠杀已经结束时,穆罕默德才进入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他骑在自己那匹金辔马鞍的骏马上,神色骄矜而又严肃,当他经过那些野蛮抢掠的场面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始终信守自己的诺言,不去打扰为他赢得了胜利的士兵们正在干的可怕行径。不过,对他来说,首要的不是去争得什么,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一切,所以他傲慢地径直向大教堂——拜占庭的光辉中枢走去。他怀着向往的心情从自己的帐营里仰望这圣索非亚教堂的闪耀发亮而又不可及的钟形圆顶已经有五十多天;现在他可以作为一个胜利者而长驱直入教堂的铜大门了。不过,穆罕默德还要克制一下自己的焦躁心情:在他把这教堂永远献给真主以前,他得先感谢真主。这位苏丹卑恭地从马背上下来,在地上磕头,向真主祈祷礼拜。然后他拿起一撮泥土撒在自己的头上,为了使自己记住他本人是个不能永生的凡人,因而不能炫耀自己的胜利。在他向真主表示了自己的敬畏之后,苏丹这才站起身来,作为真主的第一个仆人昂首阔步走进查士丁尼大帝建造的大教堂——神圣智慧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



苏丹怀着好奇和激动的心情细细察看着这座华丽的建筑,高高的穹顶、晶光发亮的大理石和玛赛克精致的弧形门拱,在黄昏中显得格外明亮。他觉得这座用来祈祷的最最杰出的宫殿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他的真主。于是他立刻吩咐人叫来一个伊玛目,让他登上布道坛,从那里宣讲教祖穆罕默德的信条。此时,这位土耳其君主面向麦加,在这基督教的教堂里向三界的主宰者——真主作了第一次祷告。第二天,工匠们就得到了任务,要把所有过去基督教的标志统统丢掉;基督教的圣坛被拆除了,无辜的玛赛克被粉刷上石灰;高高矗立在圣索非亚大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千年以来一直伸展着它的双臂,环抱着人间的一切苦难,现在却砰砰梆梆地倒在地上。







石头落地的巨大声音在教堂里回响,同时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整个西方世界都在为这十宇架的倒坍而震颤。惊耗可怕地在罗马、在热那亚、在威尼斯回响,它象事先发出警告的巨雷向法国、德国滚去。欧洲万分恐惧地认识到,由于自己置若罔闻,这股劫数难逃的破坏力量竟从那座忘却了的倒霉的凯尔卡门闯了进来,这股暴力将要遏制欧洲的势力数百年。然而在历史上就象在人的一生中一样,瞬间的惜误会铸成千古之恨,耽误一个小时所造成的损失,用千年时间也难以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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