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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老爷买鱼竿-高行健

书籍名:《经典杂文集》    作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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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爷还织鱼网,一张小网上万上十万个扣儿,白天黑夜,他不停地打结,嘴皮子时不时还动,也不知是数数还是念咒,总归比我妈织毛衣还更费功夫,可我就记不得我老爷什么时候打上过一条象样的鱼,顶多寸把长,就只能喂猫。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小时候那些事,我也还都记得,那时候要听说有谁到省城去,我老爷一准要人替他带鱼钩,好象鱼就只有大城市里卖的钩才钓得上,我就记得他不止一遍地哪嚷城里卖的鱼竿还带手轮,把钩儿甩出去,尽可以松心抽烟,就等鱼竿上系的小铃儿响了,他就指望有这么一根,支在地上,他好腾出手来卷烟叶子抽,我老爷从来不抽香烟,他瞧不起香烟,叫那做纸烟,那纸烟里面一多半掺的是草,而烟味还小。我这会儿还看见他老鸡爪子样的手指,把干烟叶子在手掌上一搓,就都成了末末儿,撕一角旧报纸,手指头那么一捻,沾上点唾沫就得,他管这叫卷大炮,那烟叶子味儿还真冲,冲得我老爷直咳嗽,可他照卷不误,把人孝敬给他的香烟还都给了我姥姥。



我记得我老爷那根他最宝贝的鱼竿叫我一个跟头给戳断了,我老爷钓鱼去,我自告奋勇要替他拿竿,我扛着竿儿在前头跑着跑着,不当心叭叽摔了个跟头,那鱼竿捅到人家窗户里去了,我老爷那回伤心得就差没哭出来,他模着那折断了的鱼竿,就象我姥姥模着那折断了的凉席,我们家早先那张睡了不知多少年的竹篾子编的凉席,也跟这鱼竿一样,都暗红得象玛瑙,我姥姥就不让我在这凉席上睡,说睡了会拉肚子,可她睡,还说这凉席是可以折叠的,我偷偷试过,可一折就断,我当然没敢告诉我姥姥,只说我不信凉席还能折叠呢。可我姥姥硬说这是青皮的竹席子,青皮的竹席子是可以折叠的,我不愿意同她争,她老了,怪可怜的,她说能折就能折,可折叠处都断了,每年夏天,这断裂的口子越来越长,她总要等修凉席的来,等了好多年,那修凉席的也没来,我说不会有人再做这手艺了,有这等的功夫还不如买床新的,可我姥姥不这么看,她总是说越老越好,就跟她人一样,越老越善良,越老话越多,就总重复着同一件事情,我老爷倒不,越老他话就越少,就越加干瘦,越加象个影子,来去都没有声音,只是他夜里咳嗽,一咳起来就没完,我真担心他哪一天就这样咳得再也缓不过气来,可他还是照样抽那碎烟叶子,抽得脸皮和手指甲都同烟叶子一个色,他自己也就象一张干了的烟叶子,又薄又脆,不当心没准儿一碰就碎。



可他不只钓鱼,还惦着打猎,他倒是有过一杆上满了油的猎枪,是他找人用无缝钢管做的,当然是好大的人情,为这事他求人求了就不下半年,可我只记得他拎回过一只野兔,他从门外进来,把好大的一只黄毛野兔朝厨房里地上一扔,脱了鞋,叫姥姥给他打热水泡脚,就又搓起荷包里的碎烟叶子来了。我同我们家的阿黑,那条看家狗,围着那只死兔子,都激动得不行。谁知我妈进来了就嚷,还不快把这死兔子给我甩出去?买这东西干什么?我老爷刚喃咕了一声我妈又冲着他去了,想吃兔子肉您倒叫街上那卖兔子的剥了皮再拎回来呀!打那回我觉得我老爷是真老了,我妈不在的时候,他就说德国的钢好,就象是要有杆德国钢管做的猎枪,他就准能打到野物,还不光是兔。











我老爷说,早先,这城外不多远山岗子上就有狼,特别是开春草刚长起来的时候,憋了一年那狼正饿得慌,不是到村里去偷猪子就咬死牛,还吃过放牛娃。有一回,把一个女娃吃了就只剩下一双小辫儿,那时候要有一杆德国猎枪就好了。可他就连那杆拿钢管找人做的土枪都没留得住,革命烧书的那阵子,说是凶器,叫人收走了。他当时就坐在小板凳上,眼睁睁地望着,一声也没吭,想起来我都止不住可怜我老爷,我真想给他老人家买一杆货真价实的德国造的猎枪,可又没有卖的,只有一回,我在运动器材行里见过一杆双统猎枪,说是样品,得省一级体育运动委员会的介绍信和公安局的证明才卖,我就注定了只能给我老爷买根鱼竿,我当然也知道就这进口的十节的玻璃钢鱼竿也钓不到鱼,因为我们老家多少年前就已经成了沙窝子了。 、



本来,离我家没多远就有个湖,我们家我记得就在南湖路。我上小学那,每天打湖边走过得多少趟,到我上完了小学刚进中学,不知怎么搞的,那湖就成了臭水潭,只生蚊子不生鱼,尔后,发起了个什么卫生运动,一气把这臭水塘总算填了。



我当然也记得我们家乡有条河,在我印象中,那是离城很远非常荒凉的地方,我记得我小时候总共也就去过一两趟,我老爷来还说过,自打上游修了水库,那河就于了,可我总还是想给我老爷买根鱼竿,说不清为什么,也不想弄清楚为什么,总之,是我的一个心愿,仿佛这鱼竿就是我老爷,我老爷就是这鱼竿。



我就这样扛着一根鱼竿上了大街,一节一节的玻璃铜都撑立了,我觉得人人都在看我,我这人倒不好时髦,想上公共汽车别在街上现眼,那十节撑直了的鱼竿又收不回去,我赶紧走,这竿跟着还越加颤悠,我只得也慢悠悠地扛着这鱼竿,在大街上招摇,就好比裤挡开了线,或是拉锁坏了,叫我不自在。



我当然知道,城市里,人钓鱼钓的并不是鱼,到公园里买鱼票的主要钓的是清闲自在,借此从家里逃了出来,躲开老婆和孩子,安安静静地,好想会儿心思。



我当然也知道钓鱼现今也算一种体育运动,还进行比赛,晚报上就郑重其事分布了各种鱼竿分组比赛的成绩,那钓鱼的蹲点位置也都是指定的,赛完了再去那地,连鱼的影儿都见不到。无怪有那嘴损的,硬说是比赛的头天夜里,那鱼委会的人先下了装满活鱼的网,敢情运动员钓上的就已经兜在网里。



我扛着这么根崭新的鱼竿,没准儿人以为我也想过过那比赛的瘾。可我知道,要是在我们老家,有这么根鱼竿意味着什么。我已经看见我那驼背的老爷,腰都直了起来,拎着那个锈得都能漏土的装蚯蚓的小铁桶。我想正好借此回老家看看,排遣这分乡愁。



可这鱼竿还先得找个地方放好,我那小儿子要是看到了,非由他玩断了不可。你买这东西干什么?屋子本来就挤,你买这往哪里放?我就听见我妻子在嚷,就只好把它放在厕所里,厕所里也只有水箱上,我儿子不爬凳子够不着。说什么我也得回家乡去看看,解一解这一经勾起就难以排解的乡愁。接着你就听见了砰当一声,我以为是我妻子在厨房剁肉,随即也就听见她叫喊,你也不来看看!你也就听见了我那小儿子在厕所里的哭声,也就明白了那鱼竿也跟着遭殃,你也就下定决心,非把这鱼竿送回老家去不可。



可这家乡变得你已经认不出来了。原先灰朴朴的土路全都铺上了柏油,新盖的也都是一模一样的预制件结构的楼房,街上女人,不管是老是少,也部一律戴着奶罩,而且都穿得那么单薄,仿佛非要露出她们贴身穿戴不可,就象这家家的房顶上都支着天线,表明这屋里都安了电视,而那个别没有天线的人家,就象天生有了缺陷。大家看的当然都是一样的节目,七点到七点半是国内新闻,七点半到八点是国际新闻,八点半到九点是电视短片加广告,九点到九点一刻是天气预报,九点一刻到九点四十五分是体育动态,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是广告加音乐节目,十点到十一点是过时了的影片,当然也不是天天都放电影,确切地说,每星期一三五是电视连续剧,放电影在二四六,只有周末的文化生活节目才到凌晨零点,而最壮观的还是那一根根的电视天线,活象屋顶上长起了一片小树林,寒风过后,落尽了叶子,只剩下赤裸的枝干,你也就迷失在这一片片树林里了,找来找去,还就硬是认不出你的老家了。











我记得我每天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石桥,石桥的左边是那片湖水,总不停地波动着,哪怕没有风,所以我总以为,这波动的都是鱼的脊背,我没有想到这满满的一湖鱼也会死绝,那明明晃晃的湖水也会发臭,发臭了的水塘又会被填掉,我也就无从找到去我家的路了。



我问的是南湖路在哪里,可人都诧异地望着你,似乎并未听懂你的话。我还能够说家乡话,只要是同家乡人讲,就还能带上家乡的口音。我们家乡的习惯,祖父叫做老爷,要说我老爷这我字,发声在后颚与喉头之间,外地人听起来就象是鹅老爷,鹅正是用这种后颚与喉头之间发声的方法问路的,可从他们的眼光中反射不出乡亲的温暖,只是当我挡住两位年轻姑娘再问,她们就都笑了,鹅不明白她们笑什么,可她们都笑得答不了我的话,面孔涨得象两块红布,我要说她们脸红并不是也戴奶罩的缘故,而是因为我说南湖路的时候,那南字带上了后颚与喉头之间的发音。后来,我又找到了一个上年纪的人,问他那湖原先在哪里,找到了湖就好找到石桥,找到了石桥就好找南湖路,找到南湖路,我们家我摸也能摸到了。



那湖?哪个湖?填掉了的那个湖。哦,那湖,填掉了的湖,就这里,他踮了踮脚,原先这里就是湖,我们敢情就在湖底,原先这附近有没有个石桥?你没看见都修的柏油马路?石桥都拆了,再修桥也都用钢筋水泥,明白,都明白,原先的都已经找不到了,你再说原先的路名门牌当然也就没有意义,你就只能凭记忆。



我记得那是一个老式的院子,还相当讲究,有一面当中间镶嵌着砖刻的福禄寿喜的影壁,一个掉了半边脑袋的老寿星,拄着根龙头拐杖,那龙头也都磨损不清了,可我们小时候都知道,老寿星拄的拐杖就叫做龙头拐杖,这错不了的。那影壁上还有梅花鹿,梅花当然也模模糊糊,鹿身上那些坑坑洼洼当然就是梅花,我们进出总喜欢模模那鹿的角,那鹿角就被我们都摸得油光发亮。这院子前后两进,后院住着破产了的房主人,他们家有过一个叫早娃的小女孩,她看人的时候,眼睛圆睁睁的有点古怪,也有点可爱。



总归,这院子早先确实有过,还确实有过好几棵枣树,总归都是我老爷种的,屋檐下挂的笼子里养的也是我老爷的鸟,有画眉,还养过八哥,我妈嫌八哥吵人,我老爷就卖掉了,换了只红脸的山雀,不久又气死了,山雀气性大,不该在笼子里养,我老爷说他看上的是这山雀的红脸蛋,我姥姥就骂他老不要脸,这些我都记得。这院是南湖路十号,哪怕是路名和门牌都改了,人也不能把这好端端的院子象臭水塘样地填掉,可我问来问去,找来找去,一条又一条街,一个巷子挨着一个巷子,就象翻口袋,把口袋里的屑屑都抖了出来,也还是没有找到,我实在是绝望了,拖着的这两条疲惫不堪的腿,不知道是不是还长在我身上。



突然,我灵机一动,想起了关帝庙,在同我上学去相反的方向,我妈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的路上,要走过一条叫关帝庙的巷子,只要找到了关帝庙,也就不难确定我家的位置,我便又向人打听关帝庙。



啊,你找关帝庙?关帝庙几号?这证明关帝庙还确实就有,又遇上了热心的主,连门牌号都管,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还编不出个门牌号码,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只问问这地点还在不?有地点怎么能不在呢?你找谁?哪一家?人问得就更详细了,莫不是以为我是归国寻根的华裔?或是背乡离井的浪子?我只得作一番解释,我们家当年住的是租人家的房,并非我祖上的家产,那房东贵姓?我就知道房东家有个小女孩叫早娃,我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人见我这样支支吾吾,脸色就沉了下来,那目光里的热情顿时变得冰冷,上下打量我,看是不是就要报警。



你要找一号,就往前去,右手第一个巷口,路南边便是,你要找三十七号,就从那边过去,百来步远第二个巷口进去,穿过一条巷子,径直,左手路北边就是。我连连感谢他,同时脊背上也感觉到他目光的锋芒。



我往前去,见到右手第一个巷口,还没进去,就看见公共厕所男厕的红色牌子边上崭新的蓝色路牌,明白无误地写着关帝庙,同我儿时老旧的印象大不相同。我走进巷子里,为的是表明我确实是来看看旧居,并无别的意思,可我没有必要从一号看到三十七号,这巷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头,不象是我童年的印象中那样又长又曲折。我不记得当年这里是否有座庙,这巷子两边没有高楼,突出在这些老式的院子之上的只有一栋三层的红砖房,也是简易的建筑,比这些老院子还显得单薄,我又想起了这里还真有过一座关帝庙,在我记事之前就已经叫雷火烧掉丁,这也是我老爷讲的,我老爷说这地方招雷,地气不顺,盖这关帝庙就为的驱魔镇邪,临了还是叫雷打了,足见这地方不宜居家。可我们家不在关帝庙,而是在关帝庙的前方,这会儿要我一个人倒过头来去追溯我童年时我妈拉着我的手走过的路,别看我也已经有了儿子,还实在不容易,我知道再打听也白搭,我刚才就一直在这湖里湖外湖心湖边上转,沧海尚能变成桑田,何况这么个小湖。我估计我前面那一片老搂新楼半新半旧的简易楼的天线的小树林子深处,就隐藏着我童年时的家,只是你再怎样转着走也无法看到,就只能在你记忆中去想象它那模样,也许,它明明就在这堵围墙里面,被某一个什么街道塑料钮扣厂当成了仓库,就都安上了铁门,设了门房,你要说不出个由来办什么业务,便休想进去闯荡。







应该宽慰的是,人总不至于残酷到非要把个带砖刻的影壁也莫名其妙拆个精光,人性还就恶,而恶比善又更为深刻,古今中外的圣贤和先哲都这么说,可你还是倾向于人心的善良,人总不会吃饱了撑的,故意去践踏你童年的记忆,因为他们也都会有值得记忆的童年,这道理就象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明白,一加一可以量变到质变,变成个什么别的古怪的东西,可总不会是三,要摆脱这些固执的念头的缠绕,就得离开这千篇一律的柏油路,这些新楼老楼半新半老的快要老的差不多已经老了的简易的半简易的不简易的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电视天线的小树林子下的楼房与楼房与一片又一片掉了叶子只剩下枝干的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楼房啊楼房啊楼房与楼房啊楼房与楼房——



到郊外去!到我老爷曾经带我去过的郊外河边上去——钓鱼?我记得我老爷带我到河边去过,钓没钓上鱼我可记不清了,可我记得我有个老爷,也有过童年,童年我妈给我在院子里光屁股洗澡的时候,我就周身不自在,我也找寻过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我也还记得有一次半夜里就起来跟人去打猎,跟的并不是我老爷,跑了一整天,打死了一头野猫,被当成了狐狸,我又想起一首诗,诗中的那我,浑身披挂着叮当作响的猎刀,一只没有尾巴的晴蜒,扑打着翅膀在原地旋转,批评家的眼睛里长着倒刺,还有一个很宽的下巴,我想写一篇大有深意的小说,深深的淹得死苍蝇,后来,就看见了我老爷,蹲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躬着背,在吧嗒吧嗒地抽烟,老爷,我就叫他了,他没有听见,我到他跟前又叫了一声他老爷,他这才转过身来,并没有拿着烟袋锅,他老泪纵横,眼睛就象被烟子熏得布满了血丝,冬天为了取暖,他总喜欢蹲在灶膛边上烧柴禾,你干吗哭呢,老爷?我问,他擤了把鼻涕,就手一抹,还倒吸了一口气、那手就把鼻涕抹在鞋帮子上,却并不在鞋面上留下痕迹,他穿的是我姥姥给他做的鞋底纳得特厚的老布鞋,他红红的眼睛望着我不说话,我给您买了一根带手轮的鱼竿,我说,他喉咙里含混地呼噜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怎样的热情,就这样,我来到了河边沙地上,脚下的沙子在窸 作响,象是我姥姥在叹气,我姥姥就好叨叨叨叨,可没有一句听得清楚,你要故意问她,姥姥,你讲什么?她就会立刻失神,抬起头来,半天才说,啊,你下学回来啦?或是说,你饿不饿?厨房笼屉里蒸得了白薯,她唠唠叨叨的时候,你最好别打断,她讲的都是自己做姑娘时的事,可你要是从椅子背后去偷听,她就好象总是在说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什么都掩盖了什么,这些回忆就都在你脚底下的沙子底下作响。



这是一条干枯了的河流,流的都是些石头,你踩在曾经被河水冲得滚圆的石头上,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你可以想见那清澈的哗哗流水,而山洪下来,那漫天没地混浊浊的一片,一直漫进城里,连过马路都得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人简直就在泡着破鞋和烂纸的黄泥汤里打滚,等水退了,所有的墙角都留下一道黄泥印子,几天之后,太阳一晒,又都结成了壳壳,象鱼鳞样的一片片剥落下来,这就是我老爷带我来过的这条河,现今连石头缝里也挤不出水来,河床中尽是滚滚不动的大石头,象一群傻羊,一只紧挨着一只,还生怕被人赶跑了,然后就到了沙丘上,开始还有些筋筋绊绊的柳树根,那一棵棵柳树都被入偷偷锯去打了家具,再过后,就寸草不生,你站着站着便往下陷,一陷就陷到了脚踝,你不得不拔腿快走,生怕这样陷下去,到小腿肚子,再到膝盖,再到大腿,你就会被埋葬在这沙丘里,这沙丘就象座大的坟墓,那喁喁作响的沙子都威胁人,说要把一切统统淹没,它们已经淹没了河岸,还要淹没城市,淹没你我童年的记忆,就这样不怀好意,我不明白我老爷为什么蹲着还不快走,我觉得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我就看见了对面隆起的沙丘上,炎热的太阳底下,出现了一个光屁股的孩提时的我,我老爷也就站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张开了,拉住赤条条的小时候的我细小的手臂,我老爷穿的是挽挡裤。那一丝不挂的我居然活蹦乱跳地跟着他走。











有野兔子吗?



唔。



老黑也跟我们去吗?



唔。



老黑会撵兔子吗?



唔。



老黑是我们家早先的一条狗,后来不见了,又过了一阵子,有人告诉我老爷,说是看见老黑的皮晾在人家院子里,我老爷找去了,他们硬说是老黑咬死了他们家的鸡,尽说的鬼话,我们家老黑其实最规矩不过了,只同我们家的公鸡逗过一回,扯掉了几根鸡毛,还被我姥姥拿笤把狠狠教训一顿,它两只前爪子趴在地上,跪着呜呜地求饶,我老爷也沉着脸,象是笤把也打在他身上,鸡是我姥姥的宝,狗跟我老爷跑,打那以后,老黑再也不同鸡逗,就象人说的,好男不同女斗。



会碰见狼吗?



唔。



会碰见老狗熊吗?



唔。



老爷,你打死过老狗熊吗?



老爷使劲地哼了一声,你也听不清他打死过还是没打死过,我小时候特崇拜我老爷,就因为他有杆拿钢管做的枪,他往废弹壳里装药的时候最叫我激动了,我总一刻不停地围着他转,一直到他发火,我老爷难得发火,他真对我发火只有过一回,他一个劲地斥我,去!去!还使劲跺脚,我刚进里屋,就听见外间砰地一声炸了,吓得我差一点钻到床肚底下,后来,我贴着门,悄悄一看,我老爷一手血糊糊的,另一只手正用黑药面往上乱抹,疼也不哭。



老爷,你也会打老虎吗?



就你话多!



我长大了才知道,真正的猎人是不多话的,我老爷的那些猎友也许是在一起老是谈老是说,所以总也打不到野兽,弄得本来话不多的我老爷后来也碰不上了,可我老爷他年轻的时候,真碰见过老虎,是山里的老虎而不是动物园里的老虎,说的是在他老家,我老爷的老家,也就是我爸的老家,归根结底也还是我的老家,那时候林子还密,不像我有回坐车路过,我只是出差才路过我这老家,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坡,连山顶上也开成了梯田,就在那梯田上,当时还林深树密,那老虎对我老爷望了望,就走开了,电视上说华南虎已经绝迹,除了养在动物园里的,已经十多年了,那野生的不仅无人再打到过,连看也没人看见,只有东北虎,专家们估计,最多尚存一百头,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上窜呢,要碰上的话,不能不算是运气。



老爷,碰上老虎你怕吗?



怕的不是老虎,怕的是坏人。



老爷,你碰上过坏人吗?



坏人比虎多,你还不能用枪打。



可他是坏人呀。



事先你不知道他是好是坏。



要是知道了呢?能用枪打吗?



打人要犯法的。



坏人就不犯法了?



法管不了坏人,人坏在心里。



可他做了坏事呀。



这说不清楚的。



老爷,我们还要走很远吗?



唔。



老爷,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咬着牙走。



老爷,我牙掉了。



你这坏小子,站起来!



老爷就蹲下了,那赤条条的小东西就趴在老爷背上,老爷蹒跚,在沙地上,横叉开八字脚,一步一步,背着这光屁股的孩子,而孩子还呀呀,得儿驾,蹬着小腿,骑在老爷肩上,抽打老爷,像抽打一匹老马,你就良久,良久,望着老爷的背影渐渐远去了,陷入在沙丘的背后,于是,就只有你和风,在沙丘这边,二号弗里格尔,三个队员在防他,他结实的身体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要抢他的球也不很容易,在沙丘的边沿上,起了一道黄烟,然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拂摸,把偌大的沙丘拂摸成了一匹抖开了的光滑的绸缎,这就到了沙漠,一望无际的旱海,炎热得赤红,赤红色的炎热,又死一般沉寂,就像飞机飞越过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隆起的山脉,同一条条吃剩下的鱼骨头差不多,庞大的山体想必都已经淹没在这炽热的旱海里了,可三月的塔克拉玛干很冷,赤红的旱海里那几个蓝圈该都是冰湖,白边儿的是浅滩,深处是墨绿的圆点,又像是一只只死鱼的眼睛,大家可以看到,在下半场比赛中,联邦德国加强了攻势,压得比较靠前,在这种情况下,阿根廷足球队攻守要稳重,也要看他们怎么反击,利用对方后卫的空档,好球,十一号巴尔巴诺带球,射门!没有风,只有发动机轻微的震动,舷窗外,看不见地平线,那倾斜着竖了起来的塔克拉玛干在移动,有一条直线,笔直笔直,只有机械制图图纸上才能比拟的那种直线,长长的,一条来去都没有尽头的直线,把舷窗划断,它又随着视线和航向,按时针的顺序,从零点五分钟的位置移到十二三分钟的位置,然后便缩短了,指针的顶端是一座死城,古楼兰?或是又一个古楼兰?这废墟就在你身下,甚至分得清残垣断壁,宫庭都没了穹顶,或者说曾经是大屋顶,古波斯文化或汉文化,或是两种文化在这里融合,又都淹没在荒漠中,大家再看一遍,这一球就是阿根廷队打的快速反击,对方的后卫都没跟上,一举反击,这球成功了,本届已经结束了的五十一场比赛,一共射进了一百二十七个球,如果把延长期以后发的点球也算上的话,就是一百四十八个球,今天又攻进了两个,如果不算延长期发的点球,就已经进了第一百二十八个和第一百二十九个球,现在,马拉多纳带球,流沙和球,那流动的黄沙在呼啸声中淤积起来,然后渐渐隆起,便又流淌下来,成了个波浪,一个个的波浪起伏,波动开去,发出不是呼呼而是喁喁的声响,像是在唱,在流沙底下有谁在唱,喁喁的带一种哭腔,你想赶紧把它挖出来,这声音就在你脚底,你想捅开个口子,把这郁积的声音释放出来,谁知那声音你刚触摸到,就钻了下去,不肯往上走,活像一条鳗鱼,你一心想抓住它,就只能总是似乎提到那滑溜溜的又捏不住的末梢,你扣着扣着,双手扒沙,本来,在河边上,只要扒到尺把深,就有水渗出来,清凉的滤过了的清亮的河水,现在却只有冰凉的沙砾,你把手插在里面,有一种快意,你碰到了一个尖利的东西,指头被划破了,却并不流血,你得弄明白这流沙深处硌着你的究竟是什么,你扣着挖着,最后便挖出了一条死鱼,头朝下栽着,划破你手指的是尖硬的鱼尾,这是一条像这已经干枯了的河流一样的干得硬邦邦的鱼干,僵硬的身子紧闭着嘴,有眼无珠,那眼珠也干瘪了,哪怕你扎它,挤它,拧它,踩它,掼它,在这沙地上都没有声响,那有声响的是沙而不是鱼,它们喁喁嘲弄你,在大太阳底下,那死鱼干硬翘着尾巴,躺在沙地上,你不看它,它硬是圆睁睁瞪着你,你干脆走开,心想等风沙重新将它埋没,你也再不会去挖掘,就让它不见天日,埋在流沙深处,十号布鲁察加越位了,丧失了个很好的机会,后卫把球踢出了底线,阿根廷队在下半场获得了第三次角球,由联邦德国来发,射门,进了!在二十七分钟的时候,鲁梅尼格一脚射中了马拉多纳,场上的比分是一比二,现在大家看马拉多纳带人进球——



老爷,你也踢足球吗?



足球踢你老爷。



你在同谁说话?



你在同你自己,你童年时的你。



那赤条条的孩子吗?



那个赤裸裸的灵魂。



你有灵魂吗?



希望有,要不这世界太寂寞了。



你寂寞吗?



我想是的,在这个世界上。



哪个世界上?



在你那个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里。



你还有你的内心世界吗?



希望有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才自在。



马拉多纳,马拉多纳,带球过人,射门!射谁的门?现在场上的比分是二比二,第一次出现了平局,和平鸽飞到了场内,现在离终场还有十七分钟,十七分钟可以做一个梦,人说做梦只需要一瞬间,梦也可以压缩,压缩饼干,你吃过压缩饼干吗?我吃过鱼干,装在塑料口袋里的鱼干,没有鳞,没有眼睛,也没有划破人手指的尖硬的尾巴,这辈子你不可能去楼兰探险,你只能坐在飞机上在古楼兰的上空盘旋,喝着空中小姐递来的啤酒,耳朵里响的是音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不同的频道在靠椅把手上,声嘶力竭的摇滚乐,让我们一起来跳吧!疯狂地跳!I Love you,I Love you,那沙哑的女中音像一只猫,你俯视断残的古楼兰,又不经意躺在海滩上,细沙从手掌缝里漏了下去,堆成了一个沙丘,那沙丘底下就埋藏那条扎破了你手指并不见流血的死鱼,鱼也有血液,鱼血同人血一样都腥,那硬邦邦的鱼干却不会流血,你顾不得手指疼痛,还拼命挖,于是挖出了一堵断墙,你明白这就是你儿时那院子的院墙,你记得这院墙后有一棵枣树,你偷偷拿你老爷的鱼竿打过枣,还把拣得的枣子分给了她,而她,竟然从废墟中走了出来,你追上去,想要弄明白那究竟是她不是,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你忘乎所以了,跟踪她,她不紧不慢走着,像一阵风,你怎样也追赶不上,马拉多纳,马拉多纳在寻求一条路,那是没有路的路,对方看得很紧,他就是摔倒了,那意识也是前进,射门,球进了!你大喊一声,她终于回过头来,一张你不愿去辨认的妇人的脸,腮帮眼角额头都布满了皱纹,这一张松弛了的走样了的丧失了颜色的老脸,你愣住了,不忍心再看,不知道是不是该对她微笑,你生怕这笑成了一种嘲弄,干脆就做了个鬼脸,你那脸自然也未必好看,临了,你就孤零零站在这古楼兰的废墟中,四下环顾,于是认出了那福禄寿喜影壁的砖垛子,哪里是阿黑的狗窝,哪里是放我老爷装蚯蚓的小铁桶的角落,哪里是我老爷的那间屋,那墙壁没断的时候就挂着我老爷的猎枪,那该是过道的地方就通往后院早娃她家,后院残壁窗框子的缺口上,正趴着一只狼,目不转睛盯住我,我倒并不吃惊,我知道荒漠中通常没有人迹只会有狼,可周围残垣断壁上竟然都趴着狼,这废墟原来已成了狼窝,不要朝后看,我老爷告诉过我,人在大野地里背上要是被搭上一把,千万不能回头,那'张三'正好一口把你的喉咙咬断,眼下我神情要有一点失措,这趴着的'张三'们肯定都会扑了上来,我还不能露出一丁点怯懦,窗口下,那狡猾的东西像人一样站着,还把头靠在右边的前爪上,用一只左眼斜视我,我也听见周围的狼都咂吧着长长的舌头,已经不耐烦了,我又记起我老爷年轻时在他老家的梯田上,和老虎对峙的情景,他当时要短了口气,撒腿就跑,那虎早就扑上去把他餐了,我当然不能后退,可也不能前进,我只得悄悄猫下腰,用手在地上摸索,还就真摸到了原先挂在这断壁上我老爷的那杆猎枪,我就好像毫不介意抬起了枪,对着我对面的这头老狼,又缓缓把枪端平了,扣住扳机,我就像一名点射的机枪老手,不容它们有思索的余地,一枪接一枪把它们打翻在地,还不能乱了自己的脚步,我要从窗口的那头老的射起,向左转圈,一枪与一枪之间,全都得心里先算计好,不能有一丝犹豫和马虎,各位观众,到现在为止,整个世界杯足球赛进球已经一百三十二个,比赛结束了,阿根廷足球队以三比二胜了联邦德国足球队,获得了第十三届世界杯足球赛的冠军,我击发了,就像小时候我老爷给我用玉米秸做的枪一样,一扣扳机就断了,狼们都哈哈大笑,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大家可以看到,在墨西哥城的阿格斯赫体育场,欢呼声如浪潮拍岸,一阵高过一阵,弄得我好生惭愧,同时,我也知道,危险已经解除,它们都不是真的'张三',不过戴着头套披着狼皮,而它们也都在做戏,各位观众,你们看,运动员们像英雄一样被人们包围,举过了头顶,马拉多纳被保护起来,马拉多纳说,请允许我吻全世界的孩子们,我也还听见我妻子在说,我妻子远道来的姑妈和姑父在说,我想起来了这场足球赛凌晨起实况转播,而转播业已结束,我应该起来看看,给我过世了的老爷买的那十节的玻璃钢鱼竿是否在厕所的水箱上。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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