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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73 初夏的房间(三)

书籍名:《《ONE·一个》文章合集》    作者: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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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二轮面试是在店里,面试官是一位资深店长。样子像是内地人,口音却是标准的TVB配音腔——没准是公司要求的。



他认真地巡视了一遍我的简历。'学校不错……为什么想来我们店工作?'



'因为我很喜欢你们(想说我们,但毕竟忍住了)店。'



'说说原因。'



'因为……年轻化,'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说得过去的理由,'时尚。无论是商品的种类,还是陈列的方式,都显得很……高端。代表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都市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女性,对自我的关爱,提高生活品质……'



我一边瞎扯,对方一边'唔唔'地回应,至于是不是真心赞同,只有天知道。



之后的几个问题倒也无关痛痒。就在我觉得这场面试即将有惊无险地结束,忽然,他将面前的简历一合,出其不意地问道:



'当代大学生总有一些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的毛病,你打算怎么克服这样的心态?'



那一刻他的眼神放射出晶亮的光芒,显示出刚才的所有迂回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这一刻,他将要拷问我的灵魂。



'呃,这个……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问题啦……我们学校一向是讲求务实的,毕竟我们刚出社会,缺乏经验,要学习的东西比学校里更多……'



不知他对我的回答是否满意。



面试结束了。



我心情不好。很想骂人,或者跟人吵一架,尤其的一点是很想哭。而心情不好这一点,也是后来才慢慢察觉到的。一开始,我只是飞快地走到了地铁站,到了站,却不想去乘车——如此而已。



心情不好的原因……我猜想我能得到这份工作。而我,不管我多么厌恶那个自以为是的TVB大叔,当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我被录用的时候,我还是会说'谢谢'。







11、







'叫了牛肉饭的外卖。也给你叫了。'豆子说。



'谢谢。'



'不用谢。'



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孩子。虽然过分沉湎于电脑游戏,但未必不是个善良的人。



'顺利吗?'



我打开饭盒的时候,他忽然问我。



'还行吧。'



'为什么一定要找工作?'



'因为要吃饭。'



'失败。'



'为什么?'



'没人养的女人。'



很想揪着这个小鬼的头把他暴cei一顿,但是,小豆子警觉地'呼'一下站了起来。



据说松狮这种狗曾是皇帝的猎犬,汉武帝就养了好几百头。



不过的确是很失败的……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失败就是我人生的主旋律。回顾一下,中学时候,曾经被人追,结果劝人家'我们现在是学生我们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大学的时候,没有加入学生会,只在第一年拿过三等奖学金;找工作的时候,因为没有买好的套装,所以没有参加银行和会计事务所的招聘;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就是在这种细小的失败中消磨掉的吧……而我本来预期,自己会拥有一个更加金光闪闪的人生的。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我问豆子。和小孩子讨论这种问题,大概是出于当时某种绝望的情绪。



'什么?'他好像被我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他忽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想过。'



'怎么想?'



小豆子用鼻子嫌弃地嗅了嗅墙角的苹果核。



'我想结婚。'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想法算得上另类吗?我不知道。我小时候希望自己能成为歌星,或者希望能嫁给《茜茜公主》里的皇帝那样的男人。事实是直到今天我仍保留着这样的梦想,如果因为不可能实现就放弃,那还叫什么梦想呢?



'你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我问。



'不知道。'



'我过一段时间可能会搬出去哦。'



'为什么?'



'因为……人不可能总是住在这种地方嘛。'我想了一下,'住在这里,感觉没有将来。'



这句话是突然出现在嘴边的,而且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出来。说出来我才意识到,问题就是这个。住在这所房子里让人感觉不到将来。也许明天就必须得搬走,也许会在里面住上一辈子,这样一天天住下去,时间便令人困惑地缠绕在了一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觉得住在这里挺好的。'豆子固执地说,'你搬走的话,我一个人住这个房间。'



'随你便。'



算起来这孩子离家出走也有好几天了。在这好几天里,既没有警察找上门,也没有人联系我。也许根本没有人关心他在哪里,在干些什么。也许他爸爸早就知道啦,这孩子扔到哪里都能存活,收藏了那么多外卖单,总归不会饿死。



'好热啊。'豆子说,'夏天到了。这屋里空调能用吗?'



'外面还很凉快。'我说。



豆子的脑门上出了一层汗。但是,等我想喊他去洗个澡的时候,他却睡着了。他的衣服也汗湿了,身上散发着男童特有的带有奶膻味的汗臭,熏得我想吐。我用力地推了他一下:'起来,去洗澡!'



他睁开眼睛。



'妈妈。'他嘟囔一声,翻过身,又睡了过去。







12、







张智勇要搬家了。



这几天,他脸上都是一股喜气洋洋的神态。他买房了!在这个房价飞涨的时代,他已经得到了幸福!有时跟我打个照面,他的面部表情也会有一点微妙的变化,一种睥睨的、带有蔑视的神情,从他的脸上恰到好处地一掠而过。



到底他四处跟人求婚,是为了不花钱泡妞,还是真的求婚?我感觉应该是前者。不过,既然拒绝了人家,就必须承担一点后果,这道理我懂。如果苏珊娜在就好了。如果苏珊娜在,一定可以给他开一个精彩的送别Party,足以消灭他的一切愤恨,带着美好的回忆,踏进幸福的未来。



相比苏珊娜,我更想念的是小光。但我不愿面对这一点,尤其不愿意面对自己内心对她的愤恨。她突然的离开,似乎是对我、对我们共同住过的房间、对我们一起吃下的垃圾食品的背叛。可我没有立场对她说:'你回来!回到我们旧日的生活里来!'因为,我和她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密不可分的联系——不,我们之间甚至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一个承诺的眼神,甚至没有任何暗示的存在。如果一定要大字写下来,那就是:



对小光来说,我谁也不是。反之也成立。



我想我和豆子之间到底也会是如此,尽管这段时间我们相处愉快。这段时间面试骤然减少,我大多数时间都窝在房间,跟豆子一起背英语单词,研究外卖菜单。开窗通风,打扫卫生,整理夏季衣物。闲得无聊时,便以六岁小孩的方式斗斗嘴。



张智勇搬走那天,我们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每个人',其实也只有我,因为事实上,刘健和王淳对这件事毫无感觉,豆子对这个人漠不关心,小豆子则一如既往,愁眉苦脸地一边啃苹果,一边看着他拖着箱子,打开了楼道门。



可是,'再也不用看这人脸色'的心情还未及消散,傍晚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而且脸色比之前更为吓人。



原本在洗手间洗衣服的王淳和刘健迅速躲进了房间。半天时间,这两人已经洗了不下二十件衣服。挂在阳台上,滴答着水,场面极为壮观。



然后,我们听见他在屋里跟中介咆哮:'你、你们必须负责!不然我、我、我——告你们!'



听了半天,听出了原委:房价涨得太快,卖房给他的业主反悔了,虽然他已经付了款,但是没有过户,所以人家撕毁合同,把他赶了出来。



这时候,与其去提告,还不如拎一只煤气罐直接奔过去呢。隔壁房间的咆哮声终于停止了,仿佛还有人在打电话,似乎某种密谋正在达成。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我几乎要奔过去,抢过电话,请求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把房子卖给张智勇……在这种气氛里,只有小豆子能够淡定地吃着煮苹果和米饭。



当天晚上,派出所就上了门。



门铃响的当时我在洗澡,张智勇闭门不出(后来才体会他这样做非常孬种),王淳和刘健不知怎么也没动静,最后,是豆子开的门。



然后,他用力拍着洗手间的门,喊道:'林佳美,有人找你!'



'烦死了,等等!'



而他就一直锲而不舍地用力拍着门。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我穿着最破的一件T恤,头发还乱糟糟的。看到警察,我惊呆了!自己这副尊荣当然无法给别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听说你们这有非法收容流浪儿童?'其中一个警察问道,脸上带着一种无奈的表情。那种表情很明白,他也不是非常相信这样的事,只不过出于责任,不得不来看一眼。



'不是流浪儿童。'我硬着头皮回答,'是我朋友的表弟。'



这个回答非常地老实,因此也没有任何意义。



警察又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儿是租的房吧?'



忽然间,所有人都意识到大事不妙。



'把身份证和租房合同拿来看一眼。'



达摩利斯之剑砰然落下。Say goodbye to the crowded paradise.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租房合同。警察也惊呆了!住房不用交钱,房东永不上门,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你们太不像话了!'回过神来以后,警察说,'这属于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知道吗?'



这番教训还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同时,似乎还带有着一丝沮丧。



'限你们三天之内搬走。'他宣布。



'警察同志,你、你搞错了。是他们要搬出去。我、我、我有北京户口。'



警察用一种困惑的眼神打量了张智勇良久,应该是在想这人脑子是否正常。



'限你们一周之内搬走。'



不知为何他又叹了口气。



从'三天'到'一周',这样的转变虽然缺乏逻辑,却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到底还算个善良的人。



在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方面,唯有他能与小豆子匹敌。







13、







正在我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上网找房子准备搬家的时候,有了小光的消息。



我收到了一张看守所的会见通知书。



小光在音乐节上开车撞到了人,受害者几乎当场死亡。而她没有留下救人也没有去自首,而是开着那辆超大马力的奔驰车,跑得无影无踪。



她在返回修理厂取车的时候被捕,证据确凿,判了五年。



这么多天的失踪终于有了答案。



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见到小光,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很久没见,小光倒也没有更瘦,只是脸略略有些浮肿。两只手交叉放在桌上,只有这双手,显得分外地苍白。看守所一定没有垃圾食品吧……我脱口而出:'本来想给你买披萨可是……'



她点点头,我想那是表示'我明白'。



'帮我跟豆子的爸爸说一声,车子在河北的一个修理厂。警察知道具体在哪里。请他自己去取吧,对不起。'



'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这段时间,我情绪一激动,就会控制不住地结巴起来,'为什么要这样?'



小光久久地沉默着。她是在思索为何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还是压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却无从得知。本想告诉她豆子现在和我在一起,但出口的话却是:



'苏珊娜呢?'



小光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好像在说'我最最喜欢夏天了'的口气,也就是说,一种充满憧憬的口气,对我说:'我们本来……打算出国。去荷兰。'



荷兰,那是一个同性恋可以结婚的国家。原来她们真的……我目瞪口呆。在那一刻,我才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我那样厌恶苏珊娜,即使她借给了我洋装和化妆品。在内心深处,我从未相信她真的喜欢小光,从来没有。



'她让我别去取车,但我还是想把车还给……不是她的错。她实在太紧张了,因为我们遇见了她前男友,我本来想下车看看……'



小光的声音忽然打了住。



那一刻,就像有人拿把刀子猛力从我脑门戳了进去,伴着清脆的咔嚓一声,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说的一切是指……小光在说谎。



开车撞人的是苏珊娜。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个什么表情,但小光,在我明白的那一刻,她也明白了。我们之间的互相了解远比彼此愿意承认的要深。



然后,她对我微微一笑。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那像是飞鸟、像是一朵花、像是深海里闪闪发亮的贝壳,像是一个更美好的生物在用这样的微笑说话。



如果要翻译成人类能懂的语言,那就是:'我爱她。'



后来的事情就不值得一提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旁边站的一个胖胖的警察走过来对我说:'时间到了。'



我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那个警察跟了出来。我过了好一阵才发现。



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也许他是想说点关于上诉之类的事。



我停下,看着他。他倒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掏出一根烟问我:'抽吗?'



我摇摇头。



他自己点燃了那根烟。'你朋友?'



'嗯。'



'可怜啊。'他叹道,'发出了几张通知单,来看的人一个没有。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也真是太不像话了。撞死了人,跟没事一样。还念过大学呢,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不能告诉他:事情并不是这样。







14、







我不得不跟豆子说了小光的近况。因为我联系不到他爸爸,所以只能请他代为转达:车在修理厂。



一开始,他坚持让我自己打电话。但是我拒绝了。不知为何,想到要对那个彬彬有礼的中年人通报小光的情况,我觉得非常别扭。尤其是我还知道,探视通知也给他发了一份。



'而且你也够了。前两天不是还去银行取钱了吗。这种离家出走就是一个游戏罢了。'



这句话似乎伤害了他。他看也没看我一眼,招呼了一下小豆子,就出门了。直到天擦黑才回来,看样子已经吃过饭——没给我带。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就有人来敲门。



从接到消息到付诸行动,这样的时间差,可谓非常得体。



站在门外的是豆子的父亲。豆子沉默不语地牵着小豆子,走到他身边。气氛略有一点尴尬,我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因为我没有做错,没有做错任何事。



最后,还是豆子的爸爸打破了沉默:'你告诉小光……车的事没关系。有保险。'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出了一身冷汗。



这车不是小光借的,至少在保险公司登记的不是。小光私自开走了这辆车,或者是眼前这个男人在知道车出了事之后,已经向保险公司和警方报备。



之前让我困惑不解的问题也一下清楚了:为什么,警察可以在修车的地方把小光抓个正着?虽然这是正常的,但总觉得超越他们的智商。



我没有指责他。指责他未免也太无聊了。他拉着豆子的手出了门。豆子一声不吭,我本来想说声再见,但还是没有。



他们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没有Party,没有蜡烛,没有人说'生日快乐'。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感觉天在慢慢地黑下去——我人生的天空。



直到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



门口站着豆子。



'佳美!'



似乎是因为在屋外转了一圈,他身上洋溢着夏天与少年的气味。那种气味似乎唤起了某种遥远的记忆——让人欢欣愉快的记忆。我没有关上门。



'车钥匙是我给小光的。'



'嗯。没事。'



我说的是真心话。反正到了现在,怎么都没关系了。



但是豆子还有话要说。在能说出来之前,他沉默着。小豆子在他的脚边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一只不存在的苹果。



'等我长大了,跟我结婚吧。'豆子说。



'……好吧。'



也许是我回答得太过干脆,豆子错愕地看着我。一秒钟,两秒钟。我似乎听到了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



'说定了。'他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说出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跑了。







15、







搬家后没几天,我接到了那家便利店通知入职的电话。



打来电话的和那天面试的不是一个人,不过同样操着一口TVB腔——果然是公司要求的。



'请于20号下周一10点之前带着你的简历、身份证、户口簿、体检结果、毕业证、学位证、三方协议到公司总部报到。'



我还未来得及接话,电话已经挂断了。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从此我将正式踏入艰险莫测的旅途。



入职前要不要参加什么培训?培训内容是否就是看一部部的TVB剧集?直到可以熟练地使用以下句式:



'事情变成这样,谁也不想的。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己好好振作……来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吃。'



'人生呢,最要紧是开心。已经发生的事,想他有什么用呢?……来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吃。'



但我脑子里萦绕的声音,却是一部不知道什么电影的尾声,放荡的姑娘们穿着鸡尾酒裙,嘻嘻哈哈地到游艇上去:



In the mean time



In between time



Hey we’ve got fun







16、







后来我接到了苏珊娜的一个电话。那似乎是件很遥远的事了。



她让我给她去取丢在布衣柜里的一条小方领的布拉吉连衣裙。



'其实,不要也没什么关系。'她通情达理地说,'毕竟不值什么钱。但是,那种款式的衣服今年又开始流行了。另外还有一串贝壳的项链,跟裙子搭配得很好,我每次一戴上它,就感觉到了海边似的,我太喜欢那串项链了,和裙子搭配在一起,马上就能去海边度假,其实我正要去海边度假……'



说到这里她咕咕咕地笑了起来,好像某种鸟类。



在她的笑声里我想起了小光。但我没有提。在那时提起小光,是对小光的伤害,不知为何我这样觉得。



她似乎感觉到我的情绪有点不对。



'你在怪我那件事?'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我跟你说,不能怪我。为什么要怪到我一个人的头上?我遇到了那个人渣和他女朋友,又喝多了酒……'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起来。毕竟,她不知道我知道多少。而且她也在考虑,把这一切告诉我——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是不是值得。



'我劝过她不要去取车,可她不听我的。车是她亲戚的,她一定要还。'



'嗯。'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空白。



'我真的打算跟她去荷兰,你明白吗?'她急切地说,'如果不是……'



我把电话挂了。







16、







然而我最后还是回去了一趟。



拿着原来的钥匙,插进锁孔,门居然一下就开了。这样也好,我本来是打算请人撬锁的。



苏珊娜的布衣柜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不知为什么,这天看起来,这柜子显得平淡无奇。布料上落满了灰尘,黯淡的织花、灰蒙蒙的支架,只给人留下一个印象:这是个虚张声势的冒牌货,仅此而已。



我无数次地想过小光为什么会爱上苏珊娜,但从来想不出答案。我甚至觉得,如果去问小光,她自己也会茫然无措。也许是因为她从未遇到过苏珊娜这样的人。这样一个洋娃娃,丰满、漂亮、懂得化妆、充满了毫无责任感的女人味。也许只是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笑容打动了她,也许是当她讲着自己和前男友悲惨的故事,这个故事里不知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心弦……但也许都不是。也许她爱的就是她那种自私自利的性格,就是那种内心深处的冷漠。也许她爱的,就是她从不拒绝任何人的爱……苏珊娜出现在谁的生命中,都好像是一个上天馈赠的豪华礼包,你无需打开便会对她心醉神迷……然后,理所当然地要爱她,要为她而欢欣鼓舞——而无论谁爱她,她都照单全收。



她允许小光将无穷无尽的爱投射到她身上……说到底,她也并没有做错。



我把沙发推开,沉重的沙发蹭着地板,发出刮擦的闷响。



然后,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王淳和刘健推开他们房间的门,出现在我面前。



'你、你们!'我惊叫,'你们还没搬走!'



'没有人来赶。'王淳说,一边说一边露出他那憨厚的经典笑容,仿佛一切事情的发展都在他意料之中。



'你这是……'刘健打量着我。



我当时的形状想必很奇怪。头上戴着一顶渔夫帽,手上是橡胶的长手套,提着一只漆桶:我要把沙发后面的那面墙漆成绿色。



'你还惦记着这事儿。'王淳说。



'可是没什么意义。'刘健接道,'我们也要走了。'



'怎么?去哪儿?'



'去旅游,'说到这个话题,两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就是报纸上登过的那种,搭车去柏林,三万块走遍亚洲十八国。穷游。我们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才一直住在这里,就是为了攒钱。'



'平时在网上卖充值卡。'



'现在钱攒得差不多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我又一次绝望地问道。



大概是最后一次问了,大概。



'跟你说了不是啊。'王淳用小指挠了挠头,似乎对我的怀疑颇为不满。



'老是这么解释,我们也很困扰。'



那一天,我在客厅里卖力地将墙漆成绿色,而刘健和王淳在屋里收拾东西,动静很大。直到他们背着背包出门了,我的墙还没有刷好。



这间屋子里最终只留下我一个人。但是我没有哭。我这辈子就从来没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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