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ONE·一个》文章合集 > VOL.395 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

VOL.395 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

书籍名:《《ONE·一个》文章合集》    作者:韩寒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有人跟俺说,人生有'五大重要',第二重要的就是上学摊上好老师。七十多岁的时候,俺遇到一个好老师,老师比俺小三十岁。



老师家有很多书,她说:'想看哪本看哪本,你随便看。'俺找出来《一千零一夜》,挺厚的两本书,先看上册,又看下册。书里有很多字俺不认得,那俺也看,有的字能蒙出来,有的字蒙不出来。蒙不出来的字,俺就问老师。两本书看完,俺多认了不少字。



后来,老师买回来'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的书,她看了觉着好,也让俺看。书里有些字俺不认识,可还能看懂,看了也觉着好。



老师问:'你说说哪里好?'



俺说:'细节真细,跟真事似的,是那么回事。'



那些作家里,俺最喜欢乔叶,她写的故事在河南,跟山东老家的风俗差不多,老家的事俺一下就想起来了。



跟老师看了两年书,认了两年字,老师跟俺说:'你也学写作呗,你有一肚子故事,不写出来太可惜了。'



俺叹口气,说:'俺早就是坐吃等死的人了,能对付着看书,就谢天谢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会写作,俺哪能学会?'



老师说:'试试呗,不试你咋知道?试了你就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是二〇一二年四月末,俺周岁七十五。老师跟俺说了几次,说得俺有点儿活心了。







俺是安达的五七工,也叫家属工,五月份和十一月份都得回去认证,让人家看看你是不是活着,不认证工资就给你停了。



五月份回安达,俺对二女儿说:'这次回绥化,俺想跟你大姐学写作。'



二女儿说:'写吧,东边茅楼没纸了。'



俺去大儿家,说:'儿子,俺再去绥化,跟你大妹妹学写作。'



大儿说:'妈呀,你要能发表文章,胡锦涛就来接见你。'



俺去大庆看三哥,俺说:'哥,这次回绥化,俺跟爱玲学写作去。'



三哥是个文明人,啥也没说,哈哈大笑,三哥很少这样笑。笑了一会儿,三哥说:'写吧,写吧。'



他们要不这么说,俺劲头可能还不大。他们这么说,俺的劲头倒大了。



六月份回到绥化,俺跟老师说:'你让俺干啥俺干啥,你让俺咋写俺咋写。写不好,你就当素材。'



老师笑了,给俺找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还给俺一沓废纸,纸上已经有字了,她让俺在背面写。拿起笔来,俺手哆嗦,横也写不平,竖也写不直,一天写不出两句话来。



俺问老师:'俺这样还能写作?'



老师说:'别着急,谁开始写字都这样,慢慢来。你现在就是一年级小学生,从头开始学。'



写了十多天,手不哆嗦了,横竖也比原来平直了,一天能写三行五行字。老师天天夸俺,说俺有进步。到了六月末,老师说:'你可以写作了,想写啥写啥。'



俺想,写就写老故事,越稀奇越有意思。先写的是胡子打百时屯的事,娘讲给俺的。又写家里请来跳大神的,正好赶上地震,吓得大神尿了裤子,爹讲给俺的。



这两个故事吭哧瘪肚写了很多天,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空着,哪页纸上都有很多空。老师下班回来,把俺不会写的字一笔一画写到本上,俺再照着样子填上。好不容易写完了,觉得写得还行,给老师交作业。



老师看了俺的故事,跟俺说:'这两个故事挺好的,就当是练习了,你先放好。从现在开始,你写自己的故事,就写你经历过的事。'



'俺经历的事多了,写啥?'



'先写你来东北那段,一个故事写一篇文章。写的时候你要想着,你对面坐着一个人,他从来没听过你讲的故事,你要从头到尾讲给他听。'



俺说:'行,记住了。'







老师对俺可严了。刚开始,俺把出疹子住的宿舍、后来住的大宿舍和三家合买的房子写到一篇文章里,老师说:'不行,拿回去重写。这是三篇文章,必须单独写出来。尤其是大宿舍,必须好好写。'



俺说:'就是一个大宿舍,没啥写的。'



老师说:'几十家住在一个大宿舍,怎么可能没故事呢?你好好反省反省,如实交代。'



俺说:'半夜起夜,有找不到家的,也有找错地方的。'



老师问:'还有什么?'



俺说:'有几个打呼噜的,可响了,聒得俺睡不着觉。后来干活儿累,就能睡着了。'



老师说:'这样的细节越多越好,你还能想起什么来?'



俺说:'晚上先都平躺着睡。要是半夜翻身侧躺一会儿,想再平躺就难了,那点儿地方早让人占了。'



老师笑了,说:'好,太好了,去写吧。'



没过多长时间,俺把熬碱和卖碱写到一篇文章里,老师说:'熬碱必须单独写。'



俺不同意,说:'一个熬碱没啥意思。'



老师说:'不行,必须写。你知道熬碱是咋回事,现在的人不知道,你得讲给他们听。'



俺说:'明白了,老师你真能挖。'很多文章都这样,让她一点儿一点儿挖出来。后来俺摸着规律,不用她挖,俺自己挖。一门心思想着写作,过去的事一件连着一件都想起来了。



来东北那段故事写完了,老师帮俺整理好,放到她博客上。她跟俺说:'你写的都是好东西,写得太好了,一定能发表。'



俺说:'老师你别哄俺了,你不哄俺,不夸俺,俺也写。一个字不发表,俺都高兴,当了一辈子文盲,老了老了会写字了,有学问了。'



老师说:'不哄你,你写得确实好。'







老师没哄俺,很多人喜欢看俺的白话故事,他们看完了,在老师的博客上留言。俺不会拼音,不会查字典,也不会用电脑,老师就给俺念那些留言,他们都说得那么好。有个叫马国兴的先生,还把俺写的文章推荐给杂志。今年四月份,杂志还真发表了,给了三千块钱稿费,这是俺做梦也没想到的奇事。



俺打电话给大儿,说:'俺发表文章了,你让胡锦涛来接见俺吧。'



大儿嘿嘿笑,说:'妈,你文章发表得不是时候,胡锦涛跟我一样,已经退休了。'



老师跟俺说:'等着吧,肯定有人给你出书。'



俺没事用扑克算卦,算了好几回都不顺,出不了书。



这回老师又说对了,没过几天,出版社找到老师,商量出书的事。



俺这个老师不简单吧?她是俺大女儿张爱玲,在黑龙江省绥化学院教书,作家,教的就是写作。没有这个老师,俺还啥也不是。







回头想想以前实在寒心,俺差点儿就做掉这个女儿。怀她的时候,闹小病晚,跟原来不大一样,俺跟丈夫说:'这个准是闺女。'俺有三个儿子了,再添个闺女,以为他得和俺一样高兴。没想到他生气了,作,逼着叫俺去做流产。



俺不去,说:'不管是闺女是儿子,最少俺要四个孩子。'



他说:'这个是闺女,咱就得做了去。'



俺说:'孩子在俺身上,俺就不去做。'



本来闹小病不能吃饭,总想吐,天天看见他丧拉着脸,俺实在受不了。有天下午,俺去医院了。



妇产科大夫说:'现在四个月了,不能做,做了有危险。'



俺说:'没事,俺身体好。'



大夫说:'我劝你还是别做了。今天上午来了个十八岁的大闺女,怀孕四个月,没结婚。闺女的妈叫闺女把孩子做掉,另嫁别人。手术是张大夫做的,张大夫对她妈说,孩子大了,有危险。她妈说,有啥事也不怪你,非做不可。结果,把闺女做死了。闺女的男朋友在门外,本来心疼不敢进屋,怕进屋挨打。听见屋里有哭声,几步走进产房,抱住爱人哭。闺女的娘上去要打,男孩一脚蹬过去,哭着说:‘老东西,你毁了俺的大人孩子,毁了俺的一家!’尸体推到太平间,他还在后边哭着追呢。'



俺说:'俺不怕死,俺死了也没人哭,你还是给俺做了吧。'



大夫说:'你不怕死,医院怕。你非要做,明天大夫都在的时候再商量吧。'



第二天早上,俺跟丈夫说:'今天你别上班了。'



丈夫问:'啥事?'



俺说:'你跟俺做流产去。'



丈夫说:'做个流产,去这么多人有啥用?'



俺说:'孩子四个月了,大夫说做不了,有生命危险。俺非要做,她叫俺今天去。你做好收尸的准备吧。'



丈夫说:'咱不去了。'



俺说:'你不去了?你不去俺自己去。'俺抬腿就走。



他拉住俺,没叫俺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作了。







生了闺女,爷爷奶奶都不高兴,总拉着脸。刚出满月,婆婆就想叫俺去砖厂推车子。俺说:'身上没劲儿,晚几天再去上班。'



婆婆说:'推那小车跟玩似的,俺看有点儿劲儿就能推着跑。'



公公听见了,骂婆婆:'你他娘的去推!那叫一千多斤的车子,你他娘的去玩!'



俺上班以后,回到家也有的是活儿,俺老师躺了八个月,爷爷奶奶谁也不抱。三弟结婚后,弟妹才给抱起来了。弟妹说:'你们这是啥人家?孩子八个月还不抱,啥时候能会走啊?'到了一岁半,老师才会走。



一九九一年,老师得了一个海内外散文比赛的一等奖,去南京领的奖。那段时间俺走路飘轻,心里可舒服了。



一九九九年,老师出版了第一本书。她专门拿出一本书,请给过她帮助的人签字留念。在上面签字的,有她的领导,也有她的朋友。她一个一个念给俺听,人家写的话都那么好。老师说:'你对我的帮助最大,你也给我签字吧。'



俺说:'自己的名都不会写,俺给你写啥呀?'



老师说:'写上名就行了,你先练练。'



俺说:'今天天黑了,明天再写吧。'



夜里睡醒了,俺也想了几句话:'根是苦菜花,发出甘蔗芽。本是乌鸦娘,抱出金凤凰。'天亮以后,让老师一笔一画写到纸上。俺从早上八点练到下午三点,手不哆嗦,天也要黑了,才写到书上。



哪承想,俺这乌鸦娘老了老了,要变成俊鸟了。







来绥化以后,老师一共让俺学了三样东西:唱歌、弹琴、写作。



俺以前就喜欢唱歌,有些歌知道调,不知道歌词。老师先在网上找,再让女婿给打印出来。俺没事就唱,有时候去找爱唱歌的邻居,俺们一起唱。开始气短不够用,现在越唱气越足。



俺不知道电子琴上哪儿是哪儿,也不懂简谱。老师抄了几个歌的简谱,数字写得挺大,她还在电子琴上用黑笔标出数字来。有个邻居过来教过一回,教过一回就不来了,他说:'要是一点儿乐理知识都不会,学起来肯定吃力。'俺老师也不会弹,但她比俺学得快,先弹出调来。俺也照着简谱,到电子琴上找能对上号的数字,慢慢也弹出调来。



这三样东西都是让俺开心的玩具,俺最喜欢玩的还是写作。玩着玩着,天短了;玩着玩着,有奔头了;玩着玩着,心里亮堂了。现在又玩出稿费,玩出书,玩上瘾了,还得接着玩。







(本文选自姜淑梅新书《乱时候,穷时候》。)







姜淑梅,30后写作者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