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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命若琴弦》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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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 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老瞎了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象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溪流,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 不起炕来。

“师父,您先洗脚吧。”

琴声不停。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琴声不停。

“师父!”

琴声戛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 气。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身边。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格够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我等您 一块儿睡 。”

山深夜静,有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坳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时候不早了。”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

“听见没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囔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子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 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下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 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愣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响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狗叫起来。屋里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 头上缩下来。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

他叹口气,从靡盘上下来怏怏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孩子。

“兰秀儿!”

“电匣子拿来没?”

小瞎子掀开衣襟,匣子挂在腰上。“嘘――,别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

“咋啦?”

“回头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听,费电。”

两个人东拐西弯,来到山背后那 眼小泉边。小瞎子忽然 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吗?”

“你知道?”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一把椅子。”“椅子谁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

“这是‘步步高’。”小瞎子说,跳着哼。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还能跟着哼。兰秀儿觉得很惭愧。

“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兰秀儿笑起来:瞎骗人!“

“你信不信?”

“不信。”

“爱信不信。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

“你说什么叫?”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红着脸不再问。

音乐播完了一个女人说,“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啥?”兰秀儿没听清。

“讲卫生。”

“是什么?”

“嗯――,你头发上有虱子吗?”

“去――,别动!”

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赶忙解释:“要有就是不讲卫生。”

“我才没有。”兰秀儿抓抓 头,觉得有些刺立,“噫――瞧你自个儿吧!”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看我捉几个大的。”

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还不给我回来!该做饭了,吃罢饭还得去说书!”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

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 处处起了炊烟,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没有声响。

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了说。

“嗯。”

“还是焖饭?”

“嗯。”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话说,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心说还是少找骂。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岭上也没了阳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 ,先给师父:“您吃吧。”声音怯怯的,无比驯顺。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嗯 。”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我经过那 号事。”

“什么事?”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我还问她见过曲折的油狼。”

“我没问你这个。”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

“还有呢?”

“没了,真没了!”

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 。老瞎子带了这徒弟好几年,知道这孩子不会撒谎,这孩子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诚实、厚道。

“听我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她远点好。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我也不相信……”

“师爷?说兰秀儿?”

“什么兰秀儿,那 会儿还没她呢,那会儿有你们呢……”老瞎子阴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浓重的天际,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不知道在那儿他想能“看”见什么。许久,小瞎子说:“今儿晚上您多半又能弹断一根琴弦,”想让师父高兴些。

这天晚上师徒在野羊坳说书。“上回说到罗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听歌君子莫嘈 嚷,列位蝗我道下文。罗成阴魂出地府,一阵旋风就起身,旋风一阵来得快,长安不远面前存……”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比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 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的滋味。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器,在他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要犯病,他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可别犯病,一犯病今年不甭想弹够那 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当当随心所欲地疯弹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 就会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 张药方和琴弦:还剩下几根,还只剩最后几根了。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 ,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和月亮和星星……还有呢?还有什么?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

夜风在山里游荡。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

不过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他问自己。

小瞎子在梦里笑,在梦里说:“那是一把椅子,兰秀儿……”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否则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兰秀儿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鸡叫二遍,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几乎就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弦。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 爱卿丧残身,你死一乘风破浪 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野羊坳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哒吹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这匣子你师父哪卖来?”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火车?”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惶。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

“要一个?”小瞎子笑两声,然后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死瞎子。”

两个人在堂殿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青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 ,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进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手,心怦怦跳,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的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是值得的。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明天?”

“明天。”

“又断了一根了?”

“两根。两根都断了。”

老瞎子把那 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他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去,绑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动身。”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个人行不?”

“行!”小瞎子紧忙说。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出去说回书。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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