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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作者:豆豆的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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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搭乘到巴黎市区的短途火车前往目的地。

自从大势去后,这是他首次故地重游,还未出发,心神已经瞬息万变,险象环生,仿佛刚从溺落的海里被救起。这次的比赛由巴黎音乐学院设立,百年历史,专门发掘有潜力的青少年小提琴手。他曾经也参加这个比赛。现在明明是回头走,却找不着归路。还不只这些,令他一举成名的就是这个比赛,当时的最终决赛,所有评委起立为他鼓掌。本该被废弃的历史像一根生锈的铁管大刺刺地直插进心里头,根深蒂固,恐怕有生一日都不乏这样的痛苦纷扰。

火车正式启动,林以诺幡然醒悟,才发觉一额是汗。车厢里人不算多,大概空气不流通的缘故,人与人之间越发凉冰冰的,气味清冷。火车从南部田野一路穿行。正值开花的盛季,漫山遍野的花丛如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翻滚而过,奔腾不息,放纵得无以为继。乐悦把额头抵着车窗,隔着厚实的窗玻璃看着它们,不时发出啧啧地赞叹声,脸颊被车窗外热烈的阳光晒得绯红,兴奋不可自制。林以诺坐在对面看着乐悦过于天真透明的表情,他并不习惯欣赏这些细微的闲情逸致,瑟缩在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太久了,已经断绝了对生活一切附加产物的遐想。

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到剧院。每一个报名参赛的小提琴手都可以提前适应环境。这座覆没在鸽灰色里的剧院依旧维持着古旧的外表,多少年不变,貌似一种低调,但又自觉自恃,充满骄矜的气势,几乎每一个初登这座剧院舞台的演奏者都会被它慑住。林以诺是极少数的例外之一,那个时候他已经卓尔不群。若想在这座舞台上有恃无恐,就必须拥有收放自如的隐秘的天分。由此可知,将是极大的试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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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相对于光天化日,剧院的轮廓正在浓郁的暮色中颤抖着熔化,投影延伸到远处,极像蒙着双眼蹲在那里的妖魔鬼怪。剧院里面逐渐空落了下来,大多数小提琴手公式化地在舞台上打量一番便草草收场离开,一个个如同被推至众目睽睽下的幼童,带着急欲回避的惶惑,难堪负荷。

整座剧院更加冷硬颓唐。林以诺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直觉性的选择,既隐蔽自己又把握到全局。

安排在乐悦前面上台的是一个本地的小女孩子,一直与母亲手牵着手,还不时凑到母亲脸侧轻声耳语,面容纯净皎洁。乐悦站在她们后面,身体微微有些僵硬。林以诺望见他站在那里的样子。父母的爱才是永远不会有条件和计较的感情,但乐悦已经得不到。林以诺终究只是转开视线。

轮到那个女孩上台。她拉了一小段练习曲,寥寥一个乐段就与诸多乐手产生微妙的区分。林以诺被她突破的能量一下子吸引住。这小女孩拉琴的姿态非常放松,内核又具备了可预见的爆发力,琴音轻易就渗进人心里去。这样难得的天分。惟一不足便是年龄尚小而不自知,亦不懂得戒持和控制,过于有恃无恐。她放下琴后仍在台上走来走去,对台上一切都有好奇,旁若无人地将整个舞台视作她的游乐场。

意外没有任何预警可循。她的脚无意中突然踏空,在舞台的边缘地带。随着一声惨烈的尖叫,脆弱的身体猛地往前倾倒。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人的神经来不及接受到信号。

林以诺突然看见乐悦飞快地直冲上台,一把拽住女孩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把她甩到了安全地带,而几乎同时,乐悦的身体完全失重,在空中拐折,后仰着从舞台上狠狠摔下来,摔在硬实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坠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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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如同空洞的容器,过滤掉一切声音。灯光被护士调暗了。乐悦仰面躺在病床上,面部肌肉甚至睫毛都一动不动,胸腔轻浅起伏着支撑住他的呼吸,除此之外生命力微弱得像静态生物。清洗得发亮的白布被单包着他的身体,如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褶显出石雕般的硬度,在昏暗的光线中泛起一层珠光。

林以诺在乐悦的枕头边蹲下,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包进手心。乐悦的手热量足够。那种几近爆破的痛感慢慢消释,他一时竟丧失力气站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装演之中投入的精力,在习惯的负荷下发生了一个真正的嬗变,令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习惯的另一副面孔。他闭上眼睛,无法分清这不可言喻不可视见的感情幼体,因为它并不完整,气质薄弱,不能够使人信任。

乐悦的情况不算严重,轻微脑震荡,没有复杂的后遗症。林以诺靠坐在病房的沙发椅上,这一日耗费了太多体力,实在太疲倦,他坐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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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诺睡了长远才自然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天光白日,将近日午。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有清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室内的湿度也调节得刚刚好。乐悦反过来在照顾他。病房里的窗帘全部被拉开来,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半阖着映透出明亮的天色,是一种昆虫翅膀一般的蓝,意态温柔魅惑。乐悦挺直背脊站在阳台上,以右手臂作小提琴的指板练习左手的指法。林以诺支起身体从后面看他,明明长进成熟为大男孩了,动态里却徘徊着随遇而安的小小少年郎的憨态,总学不会疏离的界限,他要他盲目地往前走,他却固执地敏感和清醒,如此奋不顾身,还不带设防。这场意外就此消耗掉了与前途攸关的比赛,损失惨重,显然太过浪费,而乐悦一点也不觉得要紧,大抵无论以后世事如何颠倒转变,他仍旧要固守自己的执拗天真。

林以诺发觉他的耐心格外长久起来,长久到可以这样无限期无休止的退让,简直生出了一种情真意切的错觉,仿佛两人的情感关系在这种不离左右的默契下逐渐强悍过利益关系,所以现状才会如此稳妥,即使遭受质疑,也可以坚不可摧不被推翻。

阳光打在乐悦身上破碎成一片一片,晕眩一般使人感觉神智不清。林以诺被迫眯细眼睛,以免被这浓烈的线条刺中。

在他闪神的一刻,乐悦没任何征兆从他眼前滑脱倒在了地板上。林以诺一惊,腾地站起来,跑过去。是轻微脑震荡后遗留的眩晕。林以诺把他抱到病床上。乐悦有点愣愣地,像睡梦中被梦魇惊醒的样子,眼睛紧盯着手指发呆,林以诺捏住他的手,"这是做什么。"过半晌,乐悦才闷声说,"老师,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指了。"

林以诺既好气又好笑,"是吗。"

乐悦瞪大眼睛紧盯着他,"老师,医生有没有说多久能治好。"

"如果你不老实躺着休息,就永远好不了。"

乐悦松下一口气,耍赖式地侧身倚进林以诺的胸口,适时掌握林以诺对他的娇惯。乐悦也有他的一套。林以诺下意识伸出手将他揽进怀抱里。

乐悦恢复得很顺利,医生允许偶尔外出,林以诺答应带他出去医院看附近有名的街头音乐表演。他们沿着被称为繁华街区的地段一路走下去。沿途的霓虹闪烁着眩目的色韵将路面映成七彩色,整条林荫大道看起来像一条发热的活物,满怀激情的微微弯曲,新鲜活跃,甚至略带冶艳。无意外地在路口看见了大群街头音乐家,他们正以弗利什卡斯舞曲为基调联合即兴演奏,乐器混合的声浪被含混不清的音响所推动,发出濒临倒塌的多重回声。一大帮似乎刚刚聚饮归来的年轻人,像一支流浪大军,将梦境般纷乱的旋律围聚起来,组织成形状奇特的魔圈。

这些演奏者根本不作周密的思考,用于过渡的和弦几乎闻所未闻,一味兴高采烈地大胆妄为,旋律线条全部与学院派神圣的传统背道而驰,如同原始精神的变形,它们不停的移换,缠绕,交叉,重合,使极之迥异的表情变化紧挨在一起,如此粗鄙,偏偏敢坦坦荡荡当街示人,态度异常剧烈嚣张。在这里,音乐就像小镇深巷里的正午阳光,自然而然就让每一个恰好经过的路人得到。林以诺不自觉受它吸引,他细腻而挑剔的趣味在此处完全不作数,这份如火如荼的坦荡,似无限丰富无限博大往前推进,灼热至沸腾,如同一场酣畅的初恋。

在某些时候,美的东西只有摆脱了某些自命不凡的束缚,肆意招展,才能浮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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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诺看到乐悦眼睛里贪恋的光泽。他犹豫片刻,伸手转过乐悦的脸,"想不想过去试试。"

乐悦怔了一下,惊喜地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猛点头,整个身体都往他身上窜。林以诺无奈任由他这样抱着不松手。

一个乐段的空隙,林以诺上前轻声与一位小提琴手交道,那位满头银发的长者吹起一声响亮的口哨,随即单膝跪地,双手托起小提琴交给他,姿态华丽而隆重。狂野的举止,引来更狂野的应合,口哨声尖叫声滑翔出一道道浮动的轨迹。

林以诺转身把小提琴递到乐悦手里,"去吧。"

乐悦接过,顿在原地没移动脚步,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林以诺忍不住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用紧张。"有人率先叫嚣起来,乐悦长长舒一口气,走进人群中间,正面对着林以诺,然后极突然地深深拉动琴弓,用马祖卡节奏干脆利落地阻截了先前的节奏原型,等不及所有人适应,盛装的旋律便不依不饶以粗犷猛烈蛊惑柔情似水,乐悦瞬间饱满的灵感像烈火蔓延全身般毫不理智,轰轰烈烈,难以自抑,殊死的极端堕落至稠密无隙,牢不可破捆绑到底,缠绵着低低盘旋,尔后飞速掠过,刻刻进逼的造型矛盾翻滚升华,辛辣的颜色到处泼溅,透露出激奋和诡异的美感,压迫听者的感官,统统无可抵防。竟至忘记时间。

结束的时候,临近午夜,一切回归正道,重新有迹可寻的安全和乏味。

乐悦非常欢喜知足,回去的路上嘀嘀咕咕说个没完,亢奋之极。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连同熙攘的游客也各投归宿,乐悦响亮的声音穿透空气在空荡荡的路面产生绷脆的回响。林以诺笑笑地不时侧过脸看他。与曾经得失成败的经验迥然不同,乐悦充满灵感的即兴演奏所具备的强大的内心力量,形同解除封印后无禁忌的抵死纵情,很难说明,类似于天然生成的气场,潜伏着某种迫切的隐喻。遵从秩序,或者,放任自流,哪一种途径更接近真相。这两者争锋夺势,相持不下,林以诺无法划分侧重。

回到医院,乐悦累得厉害,爬上病床很快睡熟了。林以诺慢慢走去旅馆。冲完澡,困意已消,木格子窗外有充沛的风吹进房间,声音轻快,令人耳目清醒。这一夜不了了之。

一夜未睡,血液流转的速度会有些减缓,使人知觉略微迟钝。出了旅馆,林以诺临时决定前往剧院。外面阳光和风都很充足,林立的楼群,露天座里层出不穷的顾客,城市的风情仍旧井然有序,表相丰盛完满。他没办法与周遭相融无间,像来自外星球的访客,与一切形成隔膜。他刻意徒步走一些僻静的狭小街区,避开外界的喧闹。

比赛的最终决赛稍后将在剧院进行,是一场公开的音乐会。剧院大厅的门还未打开,林以诺靠在一旁等候,剧院门口逐渐聚齐了业内名声显赫的专家,还有许多家长带孩子一同观摩,虽然声势浩大,但人人斯文有礼,相互之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小心翼翼以免干扰他人。

林以诺无意发现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子,穿一套镶蕾丝的黑色丝绒窄身裙,十分合理优雅,左手牵着一个幼小的男孩子。她站立的位置令林以诺看清楚她的大半部分侧脸,有种非常熟悉的介质。一个膨胀的幻象逼近他,突兀的真实,那张侧脸,从额头直到下巴的轮廓同乐悦床头上那张旧照片里的女子一模一样,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甚至眼神。林以诺猝不及防,如遇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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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走近些。幻象渐渐在眼前放大,如形容狰狞的恶,出击精准重力。林以诺被它狠狠冲撞。

乐悦的眉目真正像母亲。林以诺看着她,真奇怪,岁月好像对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非常年轻,活脱脱一位生活优越的贵妇,一切健全,什么都不缺乏,在她身上寻不着任何历史和过往的线索。

那小男孩先发觉他注视的目光,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看向他,然后一径地冲他笑,灿烂的笑脸夸张似从不知人间忧欢。那位全新的贵妇终于也注意到他,礼貌地微微笑起来,修养极好。林以诺轻轻颔首,说,"您的孩子很可爱。"

"谢谢。"她说。

林以诺看着她,"原谅我的唐突,我的一名学生跟您很有几分相像,也许您认识,他叫乐悦。"

她的表情一丝痕迹都没有,仍是微笑,俨然训练有素。他听见她说,"真抱歉,我好像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说完态度体贴地向林以诺欠欠身。

林以诺不由地冷笑,"是吗。"

他小视她了,这弱女子应付事故的经验足足高他好几倍。她叫他吃了败仗。

两个人面对面走入僵局。

"妈妈。"旁边的小男孩子仰起头瞪大双眼看两名大人较量演技,一脸茫然。林以诺愣住,自觉过了分,无论怎地,不该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做出挑衅。他努力克制自己恢复常态,转过身去下意识抬手遮住撞痛他眼睛的阳光。

音乐会进行到一半,林以诺忽感厌烦,中途就退了出来。

走过路中央的大广场,高大的树木搭出一条绿荫浓密的走廊,年轻的母亲带孩子在树下休憩,瘦而精神的老太太低声热烈地与她们交谈,附近一对情侣互相拥抱着打瞌睡,良辰美景似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

林以诺站定半晌,阳光晒得人有些发懒。先前一定是他误闯了一个被虚设的时段,奇突的出场人物和情节对白在现实中并未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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