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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作者:豆豆的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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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咯嗒一声干脆的挂断了。

林以诺看见苏解语的时候,她坐在同那天一样的位置,以一身子夜黑的雪纺裙示人,姿势都不变。那种白天看来装腔作势的颜色被她打理得分外妥贴。她点了一根烟,看着他坐下,轻声微笑。

林以诺冷冷看着她,"有话请直说。"

她脸上的笑漾开了些,说,"林老师,你应该十分清楚那种三流比赛不是乐悦的出路。"她停顿一下,把手里的烟摁进烟缸,"我找人寻来了乐悦头一回比赛的现场录音,他有叫人吃惊的天分,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我决定把乐悦带在身边,我要他在三年内成为受人瞩目的小提琴家。"

在现实世界里总有这样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

林以诺看她一眼。开口就很坦白,"我以为你害怕见到他。"

苏解语全无动容,"我是他的亲生母亲,孩子在母亲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兀自往下说,"林老师,你显然对乐悦同样抱有极高寄望,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免费对另一人交付感情,连亲人都做不到。可惜你并非通过正当法律途径收养乐悦,所以上了法庭你也无一点胜算。"

她说得对。面对这荒谬的世界,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你准备给乐悦一个家。"

"林老师很久没在外面世界走,说话恁地天真。乐悦只是做我的学生,他将会有一个很出色的新身份助他成功。关于乐悦的真实身份,我十分相信林老师的人格。"

她的态度就像一切商人做商业谈判一样,冷静诚恳,摊开来讲。林以诺始终不是她的对手。但他已经不觉得她有多可恨,这个女人抛出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血肉,只剩下具空空的壳子。

他有些悲哀地看着她,"有没有想过对乐悦造成的伤害。"

苏解语哈哈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过一刻,说,"我倒是相信人要受些伤害才会更加专注,这对成长有益处。"

林以诺看着她,一直等她笑完。

"你说得对,乐悦应该跟你走。"林以诺说着站起身,手臂冷不防撞翻了桌上的杯子,玻璃杯摔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毫不容情将塞弗拉克的旋律切割成一条一条。

18

回去后,林以诺什么都没讲。他觉得在内部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股无名的痛。他不清楚这种痛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只觉得它巨大无比,盘踞在他胸口,压在他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使得他什么话都讲不出。

乐悦是一定会成功的,林以诺十分确信自己的眼光。他也确信苏解语能帮乐悦,同时也能满足了他。而他,究竟是亲自到场或缺席根本无关紧要。消失,遗忘,死亡,告别,是生活里随时发生的事情。

想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寄望,就得看你肯付出什么代价来交换。

他们都不是天使。

乐悦一直闷声练着琴。

黄昏时分,外面又下起雨,圣-桑如水粉般的音调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如同踏在苔藓上的脚步。

林以诺同他面对面坐着,耐心聆听。完全成人的方式。

之后他轻声问了一句,"练完了吗。"

乐悦点点头,把琴放下。

林以诺停顿片刻,说,"乐悦,你必须跟你母亲走。"

乐悦看着他,"如果我说不愿意跟她走,你会让我留下吗。"

林以诺一震。

乐悦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你去见她了。对不起,老师,你出去的时候,我跟在了你后头。"

他竟然戳穿了他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真相,他令他无所遁形。

林以诺神情寥落地看住他。这个少年,正在以他预料之外的力量冷静同他对恃。他不禁微微笑起来,"这样最好。"

乐悦突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箍住他的身体,"老师。"他低声唤他。"你答应过我,一定不会丢下我的。"

林以诺只觉得心中酸涩难挡,一时出不了声。连他自己也未曾清楚乐悦带给他的映照,所以,他放弃乐悦是残忍还是仁慈,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过了长久的时间,他作出回答,"世上没有堪称永远的事。"

乐悦松开手,紧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要推翻自己说过的话。"

乐悦的语气已十分平静,完全实事求是。原来他真正精灵,清醒,因为他从来无宠可恃,自然就早熟沧桑。

林以诺沉默。他发现自己这一刻丧失了表达的能力,面对离别不会挽留,也无力解释。他下意识把乐悦揽入怀中。若此刻反悔,应该还是来得及。不,也许就此放手才好。

只听得乐悦在他耳边说,"老师,我想再去看一次街头表演。"

他说完,离开他怀抱,把琴装进琴盒。整个过程一点表情也没有。

两个人冒雨街头,走的是同一条街道。途中再无一言半语。

同样的街口。虽然下雨,看表演的人依旧很多,年轻的大孩子们挤在一起嬉闹欢唱,都淋湿了,头发上脸上全是雨水。

乐悦取出琴,边调弦边朝人群中间走。周遭的烟草,嘈杂,喧闹,都与他没关系,所有想听或不听的人亦没有关系,他走到正中间,停住,闭上眼睛拉动琴弓。琴弦震颤发出的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后,残留下来的低沉余音,如漩涡似的打转,尔后在空气里轮回不已,脆硬的断片,躁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营营扰扰,狂乱浮凸。

琴音过疾过盛,却不胜其哀。

年少的他,就是这样执意,宁肯相信自己内心制造的幻觉。

林以诺转过身,慢慢走去了街口的另一边。

19

苏解语带走乐悦的那日,林以诺并未到场作见证。他安慰自己,一开始总是不习惯的,会这样失魂的等,也会间歇性的抽痛,等后来便好了,等习惯了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如瘫痪病的突然发作,一开始把人击垮,但是渐渐地,肌肉又会恢复弹性和生命力。

周末下午,仍然下雨,一样黯淡的天色。林以诺在闹市区闲逛,看着数千名以上的人在他眼前出现,又消失,如此竭尽所能消磨时间。他在一间唱片店门口停下脚步。推门进去,一眼望见干净宽广的店堂和摆放各处的蓬勃的绿色植物。

一位满头银发的长者过来招呼他。两人面面相觑,都愣了一下,便相视而笑。

"林以诺。"

"Cavanagh。"这位曾经慷慨让琴的街头音乐家热情地拥抱住他。

Cavanagh把林以诺带到店堂后面的小工作室,端出下午茶。本以为是乏味的红茶或咖啡,不想竟是用皮埃?浮尔卡的银器皿装的热巧克力,配苹果起司薄饼。

Cavanagh笑着拍他的手,"我们的天才少年呢。"

林以诺只是微笑。太多事情,太多缘由,从何说起。

Cavanagh便不再追问。

两人聊起无关痛痒的话题,气氛很愉快。外面雨下大了,潮湿的夜色里渐渐灯火密实,闪烁出微光。

"喜欢这间店吗。"Cavanagh说。

林以诺如实回答,"它是我最愿意停留的地方。"

"我一直在等一个真正喜欢它的人。" Cavanagh停顿一下,说,"或许你愿意收留它。"

林以诺无限惊愕,半晌没作声。

"别担心,它的运作十分可靠。"

林以诺仍是不置信,"为何特别赠予我。"

这名长者呵呵地笑起来,"顺其自然而已,如果不是你就会是他人。总会有一个合适的时间出现一个合适的人。"

这亦是世间真理。

林以诺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得到一份合适的馈赠。他是真正挚爱它。它是华丽局促的建筑群中惟一对目的和结局无所求的一片空间。而且,它成全了他留在此地的最佳借口。

过去两年,林以诺越来越多的在媒体上得到乐悦的消息。苏解语是地道商人,牢牢掌握了与现实世界搏斗的基本原则,轻易令一名新手迅猛发展,突显他的天分。

音乐频道重复播放着乐悦的专访。乐悦比以前更显得瘦削,说话简洁利落,眼神淡定坚决,绝对不再是那个彷徨无助躲进林以诺怀抱寻求安全感的落魄少年。

林以诺再看一眼电视里那张熟悉的面孔,不自觉扬起嘴角。乐悦不负众望,他成为了有着灼灼光芒的明星。

12月,圣诞节临近。林以诺依照传统准备为他的唱片店选一棵圣诞树。

他开着新买的雷诺,去了附近的植物园。室外温度低得可怕,但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他把手插进口袋,缓缓踱步,对周遭一切却几乎视而不见,直到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蓦然转头,看到乐悦站在他身后,微微笑。

林以诺一僵,继而笑了,"我差点没认出你。"这是个谎言,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每条消息。他只是对这样的重逢有点措手不及。

乐悦笑笑地看着他,也不讲话。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里,一种属于以前的时光忽然重演。

20

两个人站到一起,离得很近。仿佛彼此都有一种无以言说毫无价值的忧郁欣喜惶恐,使得两人都找不出几句得体的台词。

"老师,你一直留在巴黎吗。"

这是林以诺不愿面对的问题。他聊起了别的,"下一场音乐会怎么安排。"

"就在圣诞节晚上。时间太紧了,只好每天拼命的练,这几天连作梦都觉得手疼。"乐悦摇头晃脑的抱怨。

林以诺忍不住笑。这家伙,怎么对着他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他们结伴在植物园里走着,乐悦不住的说话,话题多数不明所以,林以诺微笑地默默听着。

乐悦自作主张为他选了一棵小号的松柏。两人合力把树扛上车。

林以诺坐进车里。乐悦靠近车门站着,什么都不说了,一味笑笑地看住他。

这个样子实在叫人心软。

林以诺叹口气,朝他示意,"上车吧。"

林以诺把他带回唱片店。他一早就在门口挂上歇业的牌子,店里没有人,空荡荡的店堂剩下最后一点阳光照出的浮尘懒散的摇摆晃动。

乐悦站在门口眯起眼睛凝望它很久,好一会才迈开脚步,兀自推门进去。他将唱片拿起来仔细翻看,然后戴上耳机,一张一张的试听。蹙着眉头,神情专注也起来,整个人一下子与之前发生区别,身上那种熠熠的光芒瞬间闪现。

林以诺别开视线,走进后面的房间。

从前的工作室被他改成了简单的起居室,再隔出一部分作浴室和厨房,一个人住刚刚好。

他躺到沙发上闭目小憩。乐悦似乎改用CD唱机播放音乐,他耳边回响起了帕格尼尼第一协奏曲的旋律,过去和现在好像混淆起来,他突然觉得心里无限怅惘。

就在这个时候,乐悦走进来,坐到沙发的一角。

林以诺张开眼睛,两个人默默对望。

林以诺先站起身,低声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乐悦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说,"我想吃蛋饼和蘑菇汤。"

这种搭配是他教的。

林以诺点点头,转进狭小的厨房间。他逐渐学会了对着菜谱做自己喜欢的食物。将食物做出最地道的口味是他的新乐趣。

乐悦跟进厨房,坐在小木桌旁看他忙碌,视线片刻不离。

林以诺把食物盛出来,端上桌。

乐悦迫不及待吃了一口,立刻拍手赞叹好味道。接下来便埋头苦吃。

"慢点吃。"林以诺不禁伸手揉揉他的头发,把自己那份推到他手边。在这一刻乐悦似又回到过去,只是一个需索感情的孩子。

吃完饭,乐悦帮他洗碗,清扫厨房,做红茶。

两个人坐在店堂乳白色的沙发上聊天气,新闻,笑料。惟独不谈小提琴,这是各自生命里最重要的现实内容。

很晚了。乐悦仍然坚持不懈在唱机上换了一张又一张唱片,布鲁克纳到瓦格纳,格鲁克到巴托克,整个晚上未曾间断。每一张唱片都沾上了他的指纹和气息。

乐悦不走,林以诺也不催他,纵容他动作。

乐悦突然站在唱机前开口说话。声音很轻。"老师,那天我一直等着,希望你最后会出现,但是你始终不来。妈妈催着我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多次,最后才肯相信你不会来。"

乐悦的脸对牢唱机,林以诺见不着他的表情。

乐悦又说,"后来我想明白了,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想跟现实对抗首先要强悍过它。"

乐悦说完朝他走过来,非常自然地靠坐在他脚边,把头搁在他腿上。林以诺低下头看着这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他顿了一下,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乐悦仿佛能够感知,无论相隔有多久,他始终无法对当初的决定释怀,始终是难以舍弃他。

21

乐悦就这样靠在他身上,微微蜷缩身体,安稳地睡了过去。

林以诺起身帮他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用毯子盖住他的胸口。看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多。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完,然后靠坐在沙发另一边盹着。

两个人睡到忘记时间。是乐悦的电话铃声吵醒他们。

乐悦揿下接听键,整个人不见疲态,充分振作起来。谈的是关于乐团合作的细节,对答专业老道,江湖经验十足。

挂断电话,乐悦上前一步抱住他,说,"老师,我要走了。圣诞节的音乐会你一定要来。我会在门口等你。等你来了,音乐会才开始。"

林以诺犹豫片刻,本想说不。

乐悦又重复一遍,"老师,你一定要来。你不来,音乐会就取消。"

这算是林以诺听过的最趣怪的威胁了。乐悦很清楚他,这套说辞足够令他妥协。

圣诞日那天,林以诺刻意挑了一套低调的礼服,用黑金的袖口作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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