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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书籍名:《烟波江南》    作者:香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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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槐——”福兴楼的掌柜在前面店里扯着嗓子叫。

  “六槐!六槐!六槐!”跑堂的琉璃子接过腔,快快活活地端着托盘边叫边冲进厨房。

  “干什么!”六槐一手抄锅,一手抄勺,正摆弄那条该死的肥鱼。今天生意出奇地好,打开张就没停手,六槐忙得团团转,这会儿正烦着呢,听到琉璃子的鬼叫,他几乎是怒吼着应了一声。

  “好象是客人在催菜了。”琉璃子笑眯眯的。

  “催!催!催!就知道催!我又不是在睡觉!!”六槐“啪!”地将锅里的鱼倒进盘里,阿五在一边端着六槐先已调好的汤汁,赶紧乖巧地浇了上去。

  “下一个……下一个……”六槐提着锅子去瞅墙上贴的菜单,“啐!去他的,又是鱼!”灶间的小工已将鱼料打理好放在灶边,六槐悻悻地去提那鱼,连着做了三条,今儿的客人赶情都是属猫的。

  这做完菜的空当被琉璃子瞅着了,她诡笑一下,突然举起手中的托盘跳起来,“大鸟投林敲脑袋!”她咯咯笑着将托盘向六槐脑袋砸去。六槐眼睛也没眨一下,右手抓鱼,左手将锅提起来一挡。“咣!”琉璃子的托盘撞在锅底上,六槐顺手将锅向外一送,琉璃子便横着飞了出去,跌坐进墙角的白菜篓里。“平沙落雁抢板凳!”六槐撇了撇嘴嘀咕道,一付不屑的样子。

  “六!槐!”掌柜的怒吼从门口传来,惊得六槐差点儿把手里的锅扔了出去。“前面忙得要死,你还在这里玩!”掌柜的冲到菜篓边,将琉璃子一把拖起来,用两根手指尖从篓里夹出根压坏的菜梗儿来在六槐眼前直晃荡,六槐陪着笑的脸上有冷汗冒了出来。“看看!多好的白菜,被你糟蹋成这样!”掌柜的边“啧啧”叹息边教训道,“你们平时胡闹我不管,可也看看时候!再闹我扣你的工钱!”

  “明明是她压坏的,为什么扣我的钱?”六槐低声抱怨。“她是跑堂的不懂事,你是大厨子还不知道要爱惜菜料吗?”掌柜的听这话就火了。

  “掌柜的——”前面的伙计在叫唤。

  “六槐,你给我听着!乖乖儿做菜,别闹了!!”掌柜的一路小跑地往前堂奔,边走边回头叮嘱。

  “可恶!老色鬼!明明就是欺男不欺女!”六槐气得将手里的锅连鱼往灶上一丢,一时油星溅出,腾地冒起一股火焰来。阿五吓得变了脸色,赶紧扑上去将锅提起,边接手弄鱼边抱怨道:“六槐,你这是干什么呢?”

  “干什么?爷爷我不受冤枉气,不干了!”六槐一脚踢开坐在小凳上拾菜的小工,气呼呼地就势坐在空出来的凳子上,呼哧呼哧地抢过煽灶子的小工手上的蒲扇边扇边生闷气儿。俩被欺负了的小工这种场面经得多了,也不恼,嘻嘻笑着闪开,站一边瞧热闹。

  阿五也不吱声,知道有人会开口,果然琉璃子嘻笑着凑上前来,“六槐君别生气,我把工钱陪给你好了。”

  六槐停了扇子,瞧着琉璃子的眼神象瞧见一个瘟神般,“你!烦死了!!”他恶狠狠地用扇子指着已做好的那盘鱼,“鱼都快凉了还不端上去!”

  “嗨!”琉璃子笑着蹦跳着过去托着鱼盘跑了。

  厨房里的几个人仍然不吱声,阿五摆弄着把锅里的鱼弄熟了,装好盘,提着六槐用的锅子去看菜单。六槐突然站起来,扔了蒲扇,踢开小凳,上前抢过锅子将阿五挤开了,“闪一边儿去!管好你自己的灶!”

  阿五嘻笑着让开,“真要是讨厌那个小丫头,为什么不赶她走?”他怪声怪调地问,小工们也发出一阵窃笑。

  六槐瞪阿五一眼,用勺挑起一块板油放锅里准备炒虾仁,“谁说我不想赶?没见着我多忙,顾不上!”

  “六槐!六槐!”琉璃子却又一路鬼叫着冲进了厨房。

  “你又跑过来干什么?”六槐用铁勺敲着锅沿叫道。

  “那个秦姐姐来了哦!要找你呢!”琉璃子脸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

  “是吗?该不会又是来吃白食的吧?”六槐楞了楞,既而笑道,“请她等一下,我这儿正忙着,呆会儿给她做好菜吃。”

  琉璃子不走,脸上笑眯眯的。

  “还有什么事?”六槐觉得她高兴得有点儿过火。

  “我告诉你,”琉璃子脸上是满意的笑,“秦姐姐身边有个很帅的公子跟着。”

  “是吗?”六槐楞了楞,“那又怎样?”

  “看上去很不错的大哥。”琉璃子笑得诡诡的。

  “啊?”

  “笨蛋!”突然,琉璃子收了笑,气呼呼地转身跑了。

  “搞什么嘛!”六槐没来由的被骂,刚平下去的心火又被挑着了,一股子火气全往锅里炒,炒得虾仁在锅里直打转转。

  “傻瓜!”阿五在旁边炒着白菜哈哈大笑,“上次你左拥右抱地喝花酒不是挺快活吗?”

  六槐一锅铲劈过去,“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五用手里的锅铲架住了六槐的铲子,好歹他也是福兴楼的大厨,“说你笨你还不信,”他坏坏地笑,“小丫头是对那个什么秦小姐放心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琉璃子对六槐的反应很不中意,不过她心情却是极好,老远见着秦姐姐和一位公子朝这边儿来就急匆匆地去报给六槐听,也没和秦姐姐说上话,这时便跑回前堂去找话说。

  秦海青见了琉璃子,很客气地微微笑,见她尽拿眼睛去瞅池玉亭,便介绍给她认识。“我叫川上琉璃子,也是秦姐姐的朋友。”琉璃子抱着托盘躬身行礼,池玉亭忙搭手微微躬身还过,口中客气道:“听大小姐提起过川上小姐,今日得见,十分荣幸。”

  “池哥哥真客气。”琉璃子听了这话,嘴角抿着笑,脸上浅浅的酒窝似蕴了一泓蜜汁,“你们是来找六槐君的吧?他现在很忙,不过我已经告诉他秦姐姐和朋友来了,你们等一等好不好,他说待会儿就给你们做好吃的。”

  “哎……等倒是不打紧,我是来找琉璃子的。”秦海青道。

  “找我么?”琉璃子出乎意料之外,眼珠转了两转,“秦姐姐,你找我……干什么呢?”

  “聊聊天不好吗?”秦海青从怀里掏出琉璃子送她的那个护身符,“这次出海,见着你哥哥了,不想问问他的情况?”

  琉璃子脸上的小酒窝不见了,她眨眨眼:“哎呀,我这阵子也忙着呢,要不呆会再谈。”说着话,脚尖向外,闪开身。

  “我们不急,等你。”秦海青将护身符收了回去,端起茶杯。琉璃子稍停了停脚,没有应声,仍是往后面厨房走。

  “会不会心急了一点?”池玉亭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也是手端瓷杯细品香茗。

  “急了吗?”秦海青吃了一惊。

  “有一点,”池玉亭点点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过问事情还是最好不要把情绪带进去。”

  秦海青点点头,手指沿着杯边轻轻的摩了摩,“说起来,你倒是冷静得很,总是这样无动于衷。”

  池玉亭淡淡一笑,将话题挑开,“那便是川上淳的妹妹吗?看上去还是个天真的孩子。”

  “的确,看见她很难想像琉璃子竟有那样凶暴的哥哥。”秦海青叹了口气,“说起来六槐也是与琉璃子一般的性格,想来这样他们也是因此而成为朋友的。”

  “你说六槐对川上淳的事知道多少?”池玉亭很放松地坐在那里,边喝茶边看楼外的风景。安海县境内有条窄窄的小河汇入大海,小河在福兴楼所在的街道绕了个弯,从福兴楼头拐过去,往入海口延伸。池玉亭这会儿望着出神的,是河面上一个卖米酒的船家,把从岸边楼上吊下的竹篮中的铜钱收起,把装满米酒的小罐放进篮去。

  秦海青注意到池玉亭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卖米酒船家已收好钱,将船慢慢划开。池玉亭发觉她的注意,回过头微微一笑,接着问道:“如果六槐和琉璃子都与屠村的事无关,又该怎么办呢?”

  秦海青答道:“我并没有觉得六槐和琉璃子一定与屠村的事有关,不过,总不会白来吧。”

  “你指什么?”池玉亭提壶将秦海青放回桌上的杯子斟满,抬眼望着她问道。

  “不管琉璃子是逃出来的也好,被赶出来的也好,与川上淳终归是兄妹,既然到了一个地界上,断断没有毫无联系的道理。”秦海青用手轻叩桌面示谢,一边低声回答。

  “说的也是,琉璃子既知道你出海可能会遇上川上淳,那么她多少知道一点兄长在什么地方。”池玉亭有些赞同秦海青的分析,“但那也许是因为她听到了些消息,猜到是她的哥哥在附近海上。”

  “不,川上淳虽然凶恶,但却善待自己的妹妹,”秦海青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你没看到,但我看到了,川上淳见到琉璃子的护身符时微笑了一下,出于内心的笑。我看得出来,就算是吵架,他们兄妹的关系也很好。他若知道琉璃子的落脚处,不会无动于衷。”

  “这样啊……”池玉亭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听上去我们在利用琉璃子,如果她的确是无关者,这样下去我们的作法可能会有点卑鄙。”

  秦海青扭开头去,冷笑道:“反正不是江湖人,不必守着江湖上的臭规矩。老……亭哥,你好像教过我,公门人有时候不能拘于俗礼,不得已时也可以恶制恶吧?”

  “我是说过,你也一直这么照做的。”池玉亭笑了起来,“算了,反正我什么人也不是,随便你了。”

  “啐!”秦海青回过头来瞧池玉亭,却是一张臭脸,“你又摆出一付老好人的模样,随在我身边,只怕你这次也脱不了做恶人的嫌疑。”

  池玉亭看她的一张臭脸,轻轻地笑出声来。

  那个时候,从几天前那惊天动地一掌以来,笼在两个心头的阴霾似乎就在这臭脸相和轻笑声中悄悄隐去了。

  琉璃子收拾了几张桌子,端了一摞碗碟向后走,走至门口斜睨一眼,见秦姐姐还在微微笑着看自己,也不作声,稍稍点个头,咬咬唇便进了后堂。

  灶间仍是热闹得紧,六槐与阿五手上不停,嘴里亦是口架不断,见琉璃子悄没声的溜进来,住了口,各自埋头忙自己锅里的事。

  琉璃子不理他们,将碗碟放入木盆,推推正在洗碗的伙计,“小哥与我换换,我来洗碗,你去前堂吧。”伙计看看压根儿没拿正眼往这边瞅的六槐,再看看闷不作声的琉璃子,应了一声,擦净了手往前堂去。

  琉璃子不作声,六槐更不言语,一时间灶间只有勺刮锅底和切菜剁肉之声。

  “小白菜一道——”阿五把锅里的菜装好盘,提声叫道,前面伙计应了,进来端菜。阿五慢悠悠地走到琉璃子身边,一手提锅,一手抓铲,在她耳边“当当”轻敲两下,“喂!琉璃子,什么时候变成苦瓜脸了?”他没事找事地撩逗道。

  “五哥哥,我想和六槐君说句话……”琉璃子抬起头,脸上的神色有些慌乱,有些紧张。阿五冷不丁地看到平素总是笑嘻嘻的琉璃子露出这种脸相,要说没吓一跳那准是骗人的话。

  “哎……哎……你那是张什么脸嘛!”阿五惊得嘴角一抽一抽的,琉璃子不说话,仍是一张苦脸。阿五瞧瞧天,瞧瞧地,“嗨,我这叫管的什么事呢?”他垂头丧气地回灶边,“六槐,给你一道菜的时间,我先帮你管着锅里。”六槐翻翻白眼,手里不停:“她说要讲话我就去讲了?也不看现在多忙,客人等着呢!”阿五放下自己的锅与铲,走过来劈手夺过六槐的家伙,“你以为你是谁?福兴楼就你一大厨子?瞧你那得意的狗屁样儿!”仍气不过,一脚踢在六槐臀部,把他踢得一个趔趄。“给我滚过去!”阿五忿忿地吼道。

  “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六槐拍拍裤子,嘴里嘀咕,还是往琉璃子身边走过去,“有什么话快说吧!”他不耐烦地叫道。

  琉璃子还是那张慌慌的脸,把六槐看得也是一机伶。

  “怎么啦?”六槐的语调柔和下来。

  “六槐君……”琉璃子突然双手抓住了六槐胸前的衣服。

  “喂喂!把手擦干了再抓!洗碗的油水都蹭到衣服上了!!”六槐呲牙咧嘴地直叫,拿手去推琉璃子。

  “你说过秦姐姐是公门的人对不对?她是来找我的,她说见过哥哥了,我觉得准是出了什么事!哥哥他……他……”琉璃子自顾自急急地小声道,到最后,竟说不下去,只是盯着六槐的眼睛发呆。

  六槐听了这话,似突然被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正欲推开琉璃子的手僵住了。“为你……哥哥的事?”顿了顿,他迟疑地问。

  琉璃子点点头,“如果我没看错,秦姐姐的脸色不好,好像受了伤的样子,我怕……我怕真的出事了……”

  六槐冷静下来,“琉璃子,”他把手轻轻地放在琉璃子肩上,用一种温和而又不以为然的语调问,“这种事迟早也会发生的对不对?”

  琉璃子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她低下头,靠在抓着六槐胸襟的双手上,“我不要……他是我哥哥,而且大家现在都这么开心,我不要听这样的事……我不要见秦姐姐……”

  六槐没有立刻接她的话,半晌,他抬起手拍拍琉璃子的头,哄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好不好?秦小姐不是坏人,我陪你去和她说话,你不用怕的。”

  琉璃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可是……”

  六槐笑眯眯地望着她的脸:“没出息!一着急就哭,认识你八年,快被你的鼻涕眼泪淹死了!”

  “去!”琉璃子一把推开六槐搂着她的手,破涕为笑。

  “以前对你哥做的事再怎么看不顺眼,那毕竟不关我的事。可现在是在我们这儿。”六槐见琉璃子冷静下来,脸色复又转为郑重,“以我的立场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你和秦小姐把话谈谈清楚也好。”

  “六槐君,我和哥哥一直没有联系,”琉璃子向后退了一步,“没什么和秦姐姐谈。”

  “你打小时候起,说谎时总要先下意识地拉开点距离。”六槐笑道。“我眼睛可没瞎,分得清鸽子和麻雀。”

  琉璃子吃了一惊,咬咬唇,深深地弯下腰去,“对不起,六槐君。”

  “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那家伙。”六槐摇摇手向灶炉边走回去,走两步,想起什么,回过头问对仍躬身呆呆站在那里的琉璃子:“到这儿后,你没做什么吧?”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六槐君应该知道呀!”琉璃子猛地直起腰来急急地分辩。

  “没有就行了,那你还担心什么呢?”六槐脸上浮起了他一贯的嘻笑。

  转回灶边,六槐推开阿五,“哎,头痛!今天的客人都给我撑死得了!点这么多菜,不是浪费吗?”

  阿五拿肘捣了捣六槐的背,“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居然要用东瀛话?叽里呱啦又哭又笑,吵死了!”

  六槐抬脚回踢过去,“找死!做你的二厨去吧!”

  再说前面店里的秦海青,见琉璃子进厨房后就不再出来,奇道:“这小妮子,听了我的话,心便虚了吗?”池玉亭皱皱眉头:“你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有点不怀好意?”“那是当然,”秦海青笑答,“心虚便是有鬼,想必是触到痛处了。”

  “若是她从后面溜走,这趟岂不是白来?”

  “她不会溜,因为六槐在这儿。”秦海青道,“兄妹之情固然很好,可是从琉璃子对六槐的态度来看,她也断不会把麻烦留给六槐自己溜掉的。”

  “听上去仍是我们用心叵测,”池玉亭含笑道,“也罢,索性就恶人做到底吧。”

  话是这么说,要将六槐与琉璃子等到实在是太费功夫,约过了半个时辰,楼间的食客见稀,才见六槐与琉璃子一前一后从后面蹭出来。

  “当家的,我的朋友!”六槐指了指两位客人,对柜台后打算盘的掌柜歪了歪脑袋。

  “知道,没事了,玩你的去吧。”掌柜斜着眼睛打量了两位客人一眼,“少算可以,白吃不行!”

  二位听了,只是笑笑,池玉亭上前将少许银钱放在柜上,“掌柜的看这些可够?”

  掌柜本是随口说说,不曾想客人当真立马掏银,反而心有愧意,忙推开算盘,从银钱中挑了个银角,将余下的捧还回来,“客人别介意,我是训六槐呢。”

  “哼!”六槐冲掌柜翻翻眼,转身帮二人提起随身行囊,“如果是来问话的,还到我窝里去,那儿方便,酒菜也早备下了。”琉璃子不说话,只在旁边埋头跟着,二人自然也不会反对,随他们往后面六槐的住所去。

  果然六槐已在老地方摆下酒,四人围坐,便即开席。

  六槐先拿酒碗与池玉亭碰,“有男人陪喝就是好,”他咧嘴笑,“酒可尽兴。”言罢“咕噜”将碗中酒倒入嘴中,然后把碗得意洋洋放在桌上,瞪着眼睛直瞅池玉亭。

  池玉亭看看六槐,看看琉璃子,看看秦海青。

  秦海青乐了:“亭哥,成不?”

  池玉亭无可奈何笑笑,只好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回轮到六槐发楞了,他看看池玉亭,这人看着秀气,扎扎实实一大碗酒倒下去却似什么反应都没有。“喂……”他狐疑地打量池玉亭,“老兄你没做什么手脚吧?能喝就喝,不能喝就拉倒,可别玩什么用内功逼酒的把戏。”

  “没有,”池玉亭摊开手掌。通常江湖上用内功逼酒,是用内力将酒汁从指尖逼出,他的两手干干的。

  “别打灌醉人的主意,”秦海青在一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能喝多少连我心里都没底,你还是别试了。再说,他醉了还有我呢。”

  “那你也喝!”六槐眼珠一转,痞样儿露了出来。

  “大小姐伤还没全好,不宜喝酒。”池玉亭接口道,将琉璃子端到秦海青面前的酒接了过去,“实在要喝,我替她罢。”

  “那就算了,”六槐摇摇手,“秦小姐受了伤,我也不好意思相逼。”

  秦海青转过头,看看琉璃子,不动声色地问道:“话说回来,这个伤是蒙一个叫川上淳的人所赐,他与琉璃子同姓,不知道琉璃子认不认识呢?”

  琉璃子咬咬牙,狠狠地答道:“你不是知道他是我哥哥才来找我的吗?想报仇就直接说好了。”

  “想报仇刚见面就一剑劈过来了,也用不着在前面等你们许久。”秦海青不在意琉璃子的怒色,和颜悦色的回答。

  “我说,你别逼她,琉璃子和她哥是两码事。”六槐沉着脸插嘴道,“她家的事我大体上知道些,有什么你问我好了,反正我不喜欢她哥,不会为他说好话。”

  “大小姐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我们早上见到了些不好的事,想来问问你们是否知道一点消息。”池玉亭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听得人没火。

  “什么事?”六槐的语气里也没有什么戒备的意思。

  “往安海县北去八里有个叫茅家村的地方,六槐可知道?”秦海青脸上没了笑,放下筷子问道。

  “知道,茅家村每隔几日会有人来福兴楼送鸡,原是我们的熟客。”六槐答道,“如果要找这村子的人今日恐怕不行,原本今早该送鸡来,不过没到,想必是不来了。”

  “以后也不会来,”秦海青摇摇头,“到这里前我们与官衙核过,茅家村死者七十三人,一个不剩,死绝了。”

  “你说……什么?!”六槐将手中的酒碗重重地扔在桌上,琉璃子手的筷子落下了来。

  “是计划周详的屠村,看情形若非是组织严密的强盗集团,只怕难以做得这样干净利落。”秦海青以掌代刀,在自己脖项处轻轻划过示意,“从死者伤痕看来,估计是被倭刀一类的武器砍死,所有年青人的头颅都被摘走。”

  六槐的眼睛瞪大了。

  “我们两个,是因为割人头的案子认识的,你想想,有没可能与那个案子有关呢?”秦海青问道,“总觉得,你知道那个袭击你的人是东瀛人后,想到了点什么。你那时不想说,我也没问,如今还是不想告诉我吗?”

  “就算……就算是东瀛人做的,也不一定和我哥哥有关呀!”琉璃子急急地争辩,但那底气明显的不足。

  “琉璃子!”六槐沉声叫了一声琉璃子的名字,琉璃子把头扭开。

  “难怪你们要问川上淳的事,确实,他有做这种事的可能。”六槐脸色阴沉得怕人,“不过,你们为什么头一个就想到他?”

  “我们到衙里查过,这附近地域,只有海上那股势力是东瀛的。”秦海青回答,“如果你对这件事还有什么疑虑的话,安海县正在处理茅家村的善后事宜,可以去核证。”

  “你们在茅家村,有没有见过一个左手缺三个指头的人?”六槐突然问。

  “没有,你呢?”秦海青问池玉亭。

  “死了,在村里的路上。”池玉亭回答。

  “那就是今天该来送鸡的人,他的手指头是十几年前和我打架时被我砍的。”六槐苦笑了一声,“好容易不找我麻烦了,这小子竟死了吗?”

  忽然,六槐站起来,一把抓住琉璃子的胳膊,怒吼道:“我以为那个混蛋已经不做这种事了,你不是也这么说的吗!”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琉璃子带着哭腔甩开六槐的手,瞪着一双害怕的眼睛看着愤怒的六槐,背靠墙边瑟瑟发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六槐怒目圆瞪,盯着琉璃子,忽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拉坐下来,是池玉亭。

  “六槐,刚才你自己也说过,琉璃子和她哥哥是两码事。”池玉亭和声说道。

  秦海青起身走到琉璃子身边,拉住她的手:“琉璃子,我们没有要逼你的意思,不要怕。”

  六槐似乎回过神来,“对,我是刚说过。”他向琉璃子招招手,“是我不对,你回来坐下吧。”

  琉璃子犹豫着,脚动了动。

  这时,窗口扑楞楞一响,一只白色的鸽子从窗口飞进来。琉璃子与六槐见了这鸽子,脸色俱是大变!

  “又是这鬼东西!”六槐骂道,手一抬,一只筷子直向鸽子飞去,池玉亭眼疾手快,手中筷也已飞出,半空中筷头直撞六槐所甩筷子尾部,将其撞得变了方向,“啪!”地插入后面的楼板。

  “勿杀生。”池玉亭对怒气未消的六槐摇摇头。

  鸽子飞入琉璃子手中,秦海青看到琉璃子的手指在鸽腹动了动,没吱声。

  琉璃子捧着鸽子,眼中有泪:“六槐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鸽子不是我哥哥放来与我联络的,不信你可以看看。”她走过来将鸽子递到六槐手中,果然鸽腿上虽有红色脚环,却没有夹带什么信件之类的东西。

  六槐手指在鸽毛中拨动两下,叹了口气。

  “秦姐姐,你们为什么要来?我们过得很开心,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来说这些事情?”琉璃子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秦海青沉默了半晌,走过来轻轻地抚了抚琉璃子的头,“对不起,琉璃子,可是,我有必须要问的理由。我是公门人。”

  “我知道你的理由很多,好吧,我告诉你。”六槐看也不看琉璃子,将面前的酒碗倒满,端起来喝了一口,“川上一族在被夺去藩地前,也是望族,这一族的守护神,是传说中的赤睛白虎天神,如果真是川上淳在收集人头,大概是要唤出那个嗜血的虎神吧。”

  听到这出意料之外的回答,秦海青和池玉亭都是楞了一楞。“赤睛白虎天神,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秦海青迟疑地问。

  “这就很难说了,反正川上一族是很相信这个神灵的。”六槐回答。

  “虎神真的存在,若非它的守护,我们一族人早就被灭了门……”伏在桌上抽泣的琉璃子稍稍停了哭声,抬起头小声地说。

  “琉璃子,我们暂时先不说你哥哥的事了,谈点别的好不好?”秦海青和颜悦色地弯下腰,轻轻地拍拍琉璃子的肩膀,小心地劝慰她,“给姐姐讲讲白虎神行吗?”

  琉璃子没回答,抽噎着去身上摸帕子擦眼泪,一摸二摸没摸着,便直瞅六槐。六槐见她一张挂满眼泪的猫儿脸上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望得他浑身不自在,忙丢了酒碗,掏出自己的大帕子递给琉璃子。琉璃子接过来举到眼前,见上面几个油油的黑手印儿扎眼至极,“呸”了一声,将帕子扔还给六槐,顺手把他袖子扯过来在脸上擦了几下。六槐咧了咧嘴,也不在意。

  六槐在琉璃子身边,看着她从小孩到出落成亭亭少女。琉璃子的亲人常年不在身边,六槐如兄长般一直照顾着她,那小性子也只有六槐忍得。琉璃子被六槐让得惯了,即使是处于现在这种刚刚被六槐吼过的情况下,她仍是哭归哭,闹归闹,过后想干啥照干不误。秦海青与池玉亭虽说也算得青梅竹马,大小姐也没少对老头儿使过性子,可总归还守着诸般礼数,绝没有拉他袖子撸鼻涕的事儿,见六槐和琉璃子二人的随便样子,秦海青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又不好催促什么,只有坐回自己位上等琉璃子平静下来。

  “四代以前,川上一族曾是一个小藩的藩主,只是国小势弱,邻近的几个藩又常年争斗不断,后来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藩与藩之间的争斗,最后战败,落了个削藩灭门的结果。”六槐看来对川上一家的历史的确是非常熟悉,见琉璃子仍不作声,便代她开了腔,“当时川上家的主公被杀,两个儿子一个出了家,另一个,也就是琉璃子的曾祖父逃到了附近供奉赤晴白虎神的神社。那个神社的神官对围住神社的追兵说,如果再进攻的话,将招致川上族的守护神赤睛白虎的血腥报复。追兵没有听他的,攻了进去。谁也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当时在场的人,包括声称要唤出虎神的神官都被很残忍地杀死,场面非常血腥。琉璃子的曾祖父因为被神官事先藏在地下而免了一死,据他回忆说,当时听到上面有一声象虎啸的怒吼,似乎真的是赤睛白虎出现一样。”

  “就是说没人真正看到过白虎神了?”池玉亭问。

  “传说中川上一族的保护神赤睛白虎可不是一般的乖宝宝,”六槐瘪瘪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拥有惊人的神力,脾气却很暴戾,出必见血。”

  “那样可怕的东西,川上淳为什么要唤它出来?”秦海青吃惊地问。

  六槐沉默了一阵,然后,慢慢地说:“那家伙……走火入魔了。”

  “不是的!哥哥他只是想让大家都过好日子而已!”一直默不作声的琉璃子突然拉住六槐的手臂,大声的争辩道。

  “别忘了他为此连你都拿去送死,你还帮他说话?”六槐望着琉璃子,眼光里流露出同情的神色,“琉璃子,就算他怎么辛苦把你养大,也不能因此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对的吧?”

  “好吧,既然一定要说哥哥的事,那就由我来说。虽然哥哥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是我不想你们误解他。”琉璃子放开六槐的手,定定神,转头对秦海青说,“秦姐姐,我的哥哥,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秦海青没有接口,点了点头。

  琉璃子一扫刚才娇弱使小性子的模样,正色说道:“秦姐姐见我的时候就知道川上一族现在的家境很不好了,不过哥哥告诉过我,我们是不可以这样认命的。因为害怕虎神的报复,我们没有被仇人赶尽杀绝,可是,从小我和哥哥受尽了别人的欺负。没认识六槐君以前,每次受欺负,都是哥哥保护我,他告诉过我,要不被欺负,一定要成为强者,所以,哥哥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为了保护所有受欺负的人。”

  “为了保护受欺负的人?”秦海青和池玉亭面有诧异。

  “几年前在家乡,哥哥带着很多人进行过一场反对藩主争战的暴动,可是被镇压了。哥哥虽然被打败,甚至带着被打败的大家逃到海上当了海盗,可是……可是他一天也没有放弃过努力呀!”琉璃子渐渐激动了起来,“哥哥之所以想变得更强,想得到虎神的力量是希望能够回去打败那些为了自己的利益,一天到晚争斗不休的大人物,保护那些和我们一样因为争战而失去幸福的生活,被他们欺负的百姓啊!”

  突然间,琉璃子站起来跪到秦海青和池玉亭面前,一头叩到地上,“姐姐,姐姐!请你体谅我的哥哥,虽然他做事的手段不好,可是,那只是一时糊涂,他真的不是坏人啊!”

  屋中一时间一片沉默,过了一阵子,秦海青扶起琉璃子,问道:“琉璃子,暂且不说你哥哥是否真的能得到虎神的佑护,只说这种以杀人得来力量,你相信它会给人带来幸福吗?”

  “哥哥说过,做大事有时候要忍受疯狂。”琉璃子望着秦海青的眼睛回答。

  “我问的是你,琉璃子,你相信吗?”秦海青与她对视着,执着地问。

  “我……不知道……”琉璃子把眼光移开了。

  “琉璃子被她哥害惨了。”六槐把酒枕碗推到一边,郁郁地说,“知道川上淳那混蛋为什么那么恨我吗?其实在平户的时候,他已经试着召唤过一次白虎神,被我坏了事。那家伙!自己想喂老虎也就罢了,可是,他竟让琉璃子在白虎祭中扮神官跳祭神舞,把自己的妹妹也献给白虎!”

  “哦?我还以为是因为破坏相亲的事呢。”秦海青看了琉璃子一眼,应声道。

  “那是后来的事,应该说是生气吧,想把琉璃子嫁给一个有军权的家伙,也不过为了自己打算罢了。”

  “若秦姐姐你们一定要向哥哥讨个公道的话,琉璃子愿代哥哥受罚,把我命拿去也没有关系,因为,哥哥要割人头,一定也是因为我从祭典上逃走的缘故!”琉璃子声音不大,但语调坚决。

  “这又是什么典故?”秦海青问道。

  “还不是那个鬼传说,”六槐阴沉着脸回答,“想让那个嗜血的虎神满足,如果不是献上川上一族的少女,那就要献上一百个人头了。”他一拳锤在桌上,击得桌上碗筷跳了起来,“是混蛋还是白痴?他还真信啊!”

  “琉璃子,我们要找的,是你哥哥,虽然你这么说了,可是,还有些事情我们要向他问个清楚,尽管现在不能认定茅家村的事就是他做的,不过,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你有没有你哥哥最近的消息呢?”秦海青问道。

  “哥哥在海上,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琉璃子嘴紧得很。

  “那么,还有没有什么关于你哥哥的其他事情可以告诉我们?”

  琉璃子摇摇头。

  “六槐你呢?”

  六槐亦是摇摇头。

  “如是这样,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办,告辞了。”秦海青与池玉亭站了起来。

  “琉璃子你留这儿吧,我送送他们。”六槐随着站了起来。琉璃子无语点了点头。

  三人走下楼来,出了门,走了几步,六槐敲敲池玉亭腰间的佩刀问道:“你们两个,也不找两把好刀剑吗?”原来池玉亭与秦海青的刀剑俱是铁匠铺中的常见之物,非常普通。池玉亭一笑答道。“不用了,即使换了好的也会被更好的损耗,我们用得多,更换不起。”“是吗?不过川上淳有把宝刀,最好能有个准备。”六槐拍拍他的肩,“老兄,我想你和秦姑娘走在一起,本事应该也是不错,不过要是与他交手,还是小心点。”

  池玉亭深施一礼:“请指点一二。”

  六槐想了想:“怎么说呢?川上淳是二段刀法。”

  “二段刀法?”

  “就是连续攻击,如果躲过他砍过来一刀,千万别以为没事了,也许招式没使老,会翻过腕子再划一下。”六槐卷起袖子,露出臂上一条老长的刀疤,“看清楚,记牢了,川上淳对付你们,只怕不会卸条胳膊就了事。”

  “多谢。”池玉亭和秦海青拱手相谢。这时他们走到路口,六槐道:“分手吧,我要去县衙问问茅家村的事儿。”三人于是分了手。

  看着六槐往县衙那边去的背影渐渐消失,池玉亭向福兴楼歪了歪头,“回去吗?”“嗯。”秦海青点点头,“琉璃子从鸽子身上取走了信,我看得很清楚。”“去逼问还是盯着?”池玉亭令人捉摸不透地笑着。“莫非你认为逼得出来?”秦海青反问道。

  二人无语,走了一段,池玉亭问:“大小姐,你相信真的有赤睛白虎神吗?”秦海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太理解东瀛人的思考方式,可是,我们信不信并不重要,有川上淳和他妹妹信就够了。”

  “不管怎么说,对手似乎是个想事情不太正常的人,”池玉亭叮嘱道,“与大小姐以往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同,要多加一份小心。”

  “知道了。”秦海青点点头,“哼,杀大明的百姓来保护东瀛的百姓吗?是体贴自己人也好,是就近动手也好,不管有什么理由,以大明的立场来看,实在是荒唐!”

  池玉亭却突然伸手拉住了秦海青,秦海青停下脚步,随他闪到一边,见从福兴楼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川上琉璃子。

  “大小姐,看来只需要盯着就行了。”池玉亭松开拉着秦海青的手,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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