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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书籍名:《烟波江南》    作者:香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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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天苍地荒,几个出门的人沿着沐了残阳的小道不紧不慢向前走,贾秀姑把竹篮放在身边的地上,看着这一行人的前行。

  上岸后,贾秀姑依惯例打发手下们走开,只留自己一个人回乡去,这会儿她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感觉到有点累,于是在路边坐下来,稍许歇歇脚。

  从秀姑面前走过的是一家三口,一位妇人,一位十几岁的孩子,还有一个面相朴实的中年男子。这一家人从贾秀姑面前走过时,秀姑正好抬手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捋进头帕里去,她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的,不过这个动作却引得走过的男子侧过脸来多看了她一眼,而因为这多看的一眼,让中年人想起了一些东西。

  中年人停下他的脚步,“秀秀,是你吗?”他惊喜地问。

  贾秀姑吃了一惊,闻声看去,终于在那张已不年轻的脸上看到几丝似曾相识的神态。“牛青哥?”果然,她也是认识他的,只是,这时的秀姑并不觉得相认是件好事。

  中年男子的猜测得到证实,舒了口气,脸上有些夹带着惊慌的欣喜。“你先带金儿回去。”他对那个显是他妻子的妇人叮嘱了一句,妇人顺从地点点头,带着孩子继续走他们回家的路。

  看到妻儿走远,牛青向秀姑走过来,“我听人说看见你回来过好几次,正想着怎么一次也没遇上你呢。”他客气地打着招呼,贾秀姑发现这个当年的邻家大哥那种纯朴的笑意十几年未变。

  贾秀姑怅然一笑,答道:“我是个被赶出来的人,不好回乡,所以也不方便回去看望乡邻。”牛青的语气十分和气:“秀秀,你这话不是见外了吗?别人不知道,你牛大哥还不清楚?你够委屈了,别太把早些年的那些事放在心上。”他的眼光落到秀姑身边的竹篮上,便问道:“你是回来上坟的吧?”。秀姑点点头,牛青走过去将竹篮提起来,“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去看贾公,天色还早,我陪你去吧。”秀姑听这话,楞了一楞,犹豫着欲拒绝,“不好吧?嫂子在家会等得着急。”“不要紧,你嫂子是个明白人,我跟她说过你的事,她知道你,也说过要劝你回来呢。”牛青二话不说拎着竹篮就走,秀姑有些为难,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对的话,转念想想与当年情同兄妹的老邻居也确是多年未见,聊聊也没什么,于是跟上去,与牛青一前一后往不远的山上走。

  沿路尽见秋日里的萧索之景,风吹来,树轻摇,叶也便飘零,秀姑随在牛青的身后,看到他微驼的肩背上,头发已有些零星发白,当年镖馆旁边那个精力旺盛得常常打架、每天大声吆喝得三条街外都能听见的小伙子,如今轻言细语、神色谦恭拘束,显是让岁月将他的棱角都打磨去了。

  上山的小路铺满黄叶,二人走在小道上,枯脆的叶片在脚下发出“索索”的踏碎之声。走了一阵,牛青手指山上那一片隐隐可见的坟茔,贾秀姑点点头,她已经看到贾家祖坟中父母的坟头。

  这一路上,秀姑与牛青只是聊些老乡邻的旧话,虽然亲热,终是客客气气,牛青似也想探问些秀姑的情况,但秀姑总是搪塞而过。见到自家坟头,秀姑对牛青说:“牛哥还是回去吧,若是被人看见与我在一起,也许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牛青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看贾秀姑,“秀秀,你是不是烦我?烦我就直说,如果是真担心别人看见的话,那就不用了。”贾秀姑微微一笑,轻言劝道:“牛哥别误会,只是秀秀离开家后干了些不方便与人知道的事,与你在一起,恐怕会连累你。”牛青听了反而笑起来:“不就是当海盗的事吗?我们知道。这事在镇上早传开了,乡里乡亲的都明白,你放心,没人嚼那个破舌头。”

  贾秀姑对于乡亲们知道她当海盗的事并不意外,自己做海盗的名声在外,被人传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让贾秀姑感到意外的是牛青如此随意地说出来,竟似全不在意。牛青意识到秀姑的疑惑,将目光移开去,低声说道:“想一想,要是当年你从西北回来时我们劝劝贾公,你也不致于没个安身的地方。我们该做的没做,害你被逼到海上,要是再说你坏话那就没心肝了!”

  贾秀姑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感动:“牛哥不要这么想,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自个儿闹的,怨不了别人。”牛青嘿嘿干笑了两声,一时间,两个人都没了话说。

  这时候已到了贾家的祖坟边,直到秀姑曾祖父那一代,贾家在地方上还算得人丁兴旺,世代传下来的家业虽然日见衰败,但架子还在,所以那时每到清明、重阳,还是会举行很隆重的祭祖礼,贾家的坟地也就修缮得十分体面。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怎样的望族也终有败落的一天,到了秀姑父亲那一辈,虽然在地方上还保有些体面,但家境却是沦落到与一般小康之家无二。祭祖之礼自然也慢慢地简化下来,最终沦为与一般人家上坟无二。虽然不能象以往那样兴师动众,贾秀姑的父亲贾公在世时还是把祖父母的坟修得非常体面,重礼仪的贾公恪守孝道,并希望自己的子女也能将这个“孝”字承继下去。

  贾秀姑从竹篮中取出一叠黄纸,围着父母的坟头摆上一圈,秀姑想起了贾公当年带领她们几个兄弟姐妹给祖父上坟时的情景,叹了一口气,“倒底还是做了一个不孝儿。”她将坟头的纸钱用石压好,回到石碑前跪下,给九泉下的父母磕了个头。

  “爹,我知道您不想见我,这回回来我也不是来烦您老,就是报给您知道,南儿他娶媳妇了,虽说不是贾家的姓,也算往下传了一代。本来南儿他们该来给您和母亲扫墓,可最近海上有点不安静,我念着他们的喜日子不能出岔就没同意,等这阵紧日子过后,再让他们来看您和母亲。”

  一番中规中矩的祭祀过后,该说的话说了,该拜的也拜了,贾秀姑便从篮中取出一碗朱砂两个鸡蛋,把蛋清打入碗中拌好,上前用毛笔蘸了朱砂细细为父母坟碑描红,牛青在一边帮着将坟上坟边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

  约过一盏茶的时间,碑上字体已描完,各位先人的坟前也依次上了香,贾秀姑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思量着是该回去的时候,这时牛青也将事儿办完,两人便一起收拾东西往来路走。

  经过这一番相处,二人之间的隔阂不觉间消减了不少,加上原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家兄妹,再说起话来就亲热了许多,便拉起了家常,说到秀姑离乡后家乡熟人的种种变化,自是感叹世事变化无常,多有些怅然之感。忽而牛青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头几年有个叫黑子的人到镇上来找你寻亲,我让他去海上找你,不知道有没有找到?”秀姑微笑点头:“找到了,他现在和我在一起。”牛青嘴巴动了动,似想说什么话,却又不知怎么说出来,贾秀姑苦笑道:“牛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打发他去海上找我,想必已经知道这个黑子是我在西北嫁的男人,既然知道这些,那我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

  牛青听她语气果然没有太在意的意思,便放了心,说道:“那个黑子一直找到你家,那时你父亲还在,盛怒之下将他打出门,还要报官告他与人贩子勾结买婚,我看他跪在门口不走,样子怪可怜的,想想他这么远来找你,对你肯定不错,就告诉他你被海上的马爷带走了。”秀姑说:“他的确是个好人,若不是那地方鸡不生蛋鸟不落窝,女人跑个精光,也不会去买婚。话说回来,我被卖到他家也算是幸运,同样被卖的姐妹不少是每天棒打绳捆,日子连猪狗也不如。”牛青听到这里,心里有些发酸,“如果贾公能多体谅你的处境就好了。”他叹道。贾秀姑摇头:“我爹没错,错的是我。如果我不是任性逃婚就不会被卖,也就不会让贾家失去信义,更不会让我爹因此气出病来,最后被气死。仔细想想,倒是因我的错连累了许多人。”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是命,谁也怪不了。”牛青连忙相劝。“若一个命字便能打发一切,那么这世上便无责任可言了。”秀姑虽脸上带笑,但那笑却比哭还难受,“我做错了我便受罚,这才算是命吧。”牛青知道劝也没用,只好陪着叹了两口气。

  天已经擦黑,二人走下山来,只见淡紫的天际有早出的星辰闪亮,耳边不时听见有归鸟啼叫着直扑林间。不多时走到相遇的路口,两人一往东一往西,已是分手之时,不觉都有些恋恋不舍。临了,牛青忽然道:“秀秀,有件事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问你。如果你不想回答就算了,但我今天不问,以后不知道还见不见得着你的面。”“什么事?”“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逃婚呢?”

  贾秀姑听这问题楞了一楞,好半天,她讷讷答道:“为什么?不为什么……我不想嫁给那个提亲的老秀才,他老得快入土了,就为这个。”牛青听了这回答,呆若木鸡,好半天回过神来,“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吗?”贾秀姑见他神色异样,问道:“怎么啦?”牛青回答:“原来你不知道老秀才是替我提亲的,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不想嫁我才逃婚。”贾秀姑忽然间明白了当年的事——提亲的那天她受了来串门的吴婆挑唆,在窗边偷窥,她看到父亲满面笑意送出来的提亲人是老秀才,而吴婆则在一边很肯定的说她早就听说了老秀才准备娶她做填房的打算,并且同情地为她掬出一把一把辛酸的泪。现在想来,那不过是早已收了人贩子钱的吴婆一手扮的一场戏,而她竟轻信了吴婆的话,那样不加思考地就听了她的话立刻就逃了,结果直接被吴婆送到了人贩子手上。

  一时间两人楞在当场,相顾无言,四下里风声阵阵,似在嘲笑这命运弄人,竟落得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下场。

  牛青问道:“秀秀,如果当年你知道是我在提亲,还会不会逃呢?”秀姑道:“逃也逃了,如今什么都经历过,再提这个还有什么用呢?”牛青敲敲额头,连道:“说得是,说得是!是我糊涂了。”两人苦笑相望对施一礼,就此回过身各走各的路。

  走出一段,贾秀姑回头望,见牛青佝偻的背影在路那头越行越远,慢慢变得模糊,忽然有了一种这一别将无缘再见的预感。贾秀姑停下脚步,眺望四野。四下里寂静无声,碧草连天,她孤零零的站在这荒野里,头上是无月相伴的孤星,身边是无羁绊的凉风,这无一不使她感到一种落寞。

  人活着当然是件好事,可是象这样活着倒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贾秀姑却不清楚,不过她很清楚的是自己活得有点累了。为什么这一生中遇到的都是些个没结果的事呢?贾秀姑不明白。她想或许牛青说的是对的,这大概就是命吧!她这么想着,一边微微笑了起来:“唉,终是个有缘没份的呢!”

  自怜自艾终究没有用,整理完了心情人还是得向前走。贾秀姑重新用头帕将头发包好,提了空篮向前走。与手下们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了,然而道上却没见到他们的影子,这让贾秀姑很有些担心,如果一个没来的话倒还有得话说,可是三个都没来,那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贾秀姑将手伸到篮子里摸了摸,裹了粗布的短刀在篮底安静地躺着。她望了望路的尽头,思忖一阵,迈开步子向那边走去。这条路是通向小柳庄的,她知道她的三个手下必然是去了那里,因为年轻手下把媳妇们留在了小柳庄,她之所以带他们回来,也是让他们去和媳妇们见个面。贾秀姑不担心手下们被官家捉了走,小柳庄与贾秀姑的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在岛上。如果说贾秀姑他们是鱼,那么小柳庄就是鱼的水,水是永远不会背叛鱼的。

  如果不是出了事,那么就是手下们有些得意忘形,乐不思蜀。贾秀姑皱起眉头,她不希望会是这个原因,如果放纵手下们忽视首领的命令,那么长久下去后果将不勘设想。虽然她自己完全可以独自回岛去,反正手下们在小柳庄总有办法找到船回岛,可是贾秀姑却不能这么做。她不能丢下他们,一起来就得一起回去,这是贾秀姑身为首领的责任,出了事,她得知道他们的下落,没出事,就是在热被窝里她也得把他们一个个揪回来。

  贾秀姑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走过小道,走过山坡,走向被林子围抱的小柳庄。

  四周已经完全的暗下来,走在林子里黑漆漆的,贾秀姑弯下腰拾起一根枯枝,准备把它点燃当作火把。一阵风吹来,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警觉地直起腰,抽出短刀,扔掉手中的空篮。

  风中传来血的味道,她听见隐隐的叫喊,她循着声音的方向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看到了点点的火光,火光在树林中向前疾奔,似有人在追着什么。

  贾秀姑一把扯下了套在短刀上的粗布。果然出事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清楚地认识到火光与血味来自于小柳庄。

  风中的血味越来越浓,人影幢幢向这边奔来。贾秀姑略一思忖,将空篮与粗布套塞到树根枝杈之间,然后手撑树干,提气跃上枝头,刚刚躲入树影,见火光闪动,一行人直往这边过来。

  最先奔到树下的是一对夫妻,看装扮是小柳庄的村民,他们跌跌撞撞,一路没命地逃过来,头发被树枝勾得蓬松零乱。女人脚下的鞋掉了一只,被男人用双手拖着,几乎累得透不过气来。“相公,你自己逃吧!”女人小声地哭,终于跟不上男人的脚步,被拖得摔在地上。“我一个人逃了有什么用?”男人也急得快哭出来,把女人死命地往上扯,但女人实在是跑不动,便掰他的手:“相公,你跑吧,他们都死了,我们总得有个人活下来吧?”她使劲地掰,男人就是不放手,两个人都哭,都跑不动了。

  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身后突然冒出了三个持着火把和倭刀的人,贾秀姑看得很清楚,追赶者穿的衣服上都有大片的红色,她肯定那是人血,因为在这三个人腰间,多多少少都结挂着圆形的东西,那是用头发做绳拴在腰带上的人头。追赶者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劈头盖脑向树下的被追赶者砍下去,女人尖叫起来,男人把女人遮在身下,手抱头,等着刀下来。

  贾秀姑跳下树,借着跳下来的力劈开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刽子手的脑袋,那人只是注意着面前的夫妇,所以很容易就得了手。跟上的两个人向后急退几步,持刀防在面前。贾秀姑没说话,在刽子手的尸身上擦净了刀,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追赶者倭人的穿束已经猜到今天遇到的是什么,除了川上淳的屠村,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来解释眼前的一切。官兵不是今天去攻川上淳的岛了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难道官兵与川上淳恰好错过,而她又恰好遇上了川上淳的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只能说是天意。

  贾秀姑看了一眼被劈死的刽子手腰间,确认自己在树上猜得没错,刽子手腰间挂的两个人头一个是她手下的,是最年轻那个手下的人头,虽然被血污了脸,但她怎么也认得出。旁边的人头头发长长的,应该是他的媳妇,秀姑曾见过这个小媳妇,虽是农家女儿,但白白净净,收拾得很是整齐麻利。秀姑叹了口气,轻轻合上手下圆睁的眼睛。

  贾秀姑左手提起死去刽子手的倭刀,刀重,不合手,不过眼前的敌手有两个,两把刀对付两个人,一人一刀很合适。刽子手冲过来,他们也是不喜欢多话的人,大概在他们看来与死人多说话没什么意思。秀姑抢前一步,双刀旋出。

  树下的男人和女人看到救他们的妇人象风一样从两个倭人中间扫过去,两把刀在月光下旋出冷冽的光弧,然后尚未来得及将刀劈下的两个倭人便倒下。妇人脸上溅了血,她理都不理,向男人走过来,在他面前掷下左手的倭刀。“拿着刀,快带她走!”她很威严地命令。男人不敢拿刀。“没用的东西,你还是不是男人?”她踢了他一脚,“是男人就拿刀拼命去!光知道用身体挡着有个屁用,命丢了什么都保不住!”

  男人终于拿起刀,搀着女人跌跌撞撞地逃了,秀姑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自己傻到了极点。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作为一岛的首领在这种人单势孤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跳出来更是丧失了冷静,秀姑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在刚才的情况下,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夫妇失去头颅却是她做不到的。贾秀姑苦笑一声,女人不能当真强盗,心太软。

  小柳庄不用再去,以眼下的情景来看,那里不可能还有活口,要紧的是离开这里,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然而……贾秀姑看着那对夫妻逃离的方向,听着身后传来的叫喊声,有些犹豫。

  她可以不管他们,她贾秀姑从来就不是侠,是个盗,而且岛上还有一批兄弟等着她平安归来。一对小夫妻的命运和她对兄弟们的责任孰轻孰重贾秀姑很清楚,她没有权利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在目前的状况下,随时可能遇上川上淳,真的发生那种情况,九成九失败的是她。

  前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吆喝,想必他们又遇上了倭人。“我给了他刀。”贾秀姑自言自语地说,想转身走掉,“但那个人不行。”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刀。

  女人尖叫声越发急了。

  “见它的鬼!”贾秀姑实在忍无可忍,“我这辈子总该任性地活一回吧。”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一跺脚,直朝叫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林子里都是训练有素的海盗,手里有了刀并不意味着有了逃命的资本,小夫妻逃出没多远便再次被一个游猎的海盗盯上,这次,他们是没指望再逃。贾秀姑追到时,男人的头刚被一把锋利的刀割下来,秀姑给他的刀被挑飞到很远的地方,他虽然拼了命,可仍然什么都没保住。女人被海盗把头发揪住向后扯着脑袋,完全露出瘦削的脖子,而海盗手里的倭刀正向她的颈中割去。

  “给我住手!”贾秀姑怒喝一声,和着刀扑向割喉人,她几乎是撞到那个刽子手身上的,刀从侧面直戳进海盗的肋下,秀姑用手抽一下,没抽动,看来是撞时劲用得太大,刀卡在肋骨间,于是秀姑放了手,在死去的海盗倒下之前从他手上劈手夺过倭刀,一脚将海盗的尸身踢到一边,一边用左手去拉那女人。

  “妹子,还能走不?”她问,女人只是哭。“能走就快跑!”贾秀姑推了她一把。女人坐在地上不动,“我不跑了,相公死了,我也不活了……”她捂着肚子哭,秀姑这才发现她的腰有点粗。突然之间,一股暖流猛地撞进秀姑的心,让她觉得心里暖烘烘,于是,秀姑收回拉拽女人的手,在她面前蹲下来,“有娃儿了?”女人点头,“他爹死了……”她拼命地哭。“那你好歹要给他留个种。”贾秀姑一手提刀,一手揽住女人的腰,将她从地上搀起来,“妹子,再难也得挺过去,不然他爹白死了。”

  风声紧,四下里人影火光不断闪动,贾秀姑搀着女人在林间闪挪前行,只觉得手里搀的女人越来越重,秀姑知道她快瘫了,这样的身体原本就经不住折腾,但这样下去,她逃不掉。前面传来人声,贾秀姑站住脚,她不得不认真的权衡一下将要做的事。

  放开手,很容易,贾秀姑仍然可以逃走或者躲起来,不过这个女人死定了。但那又怎么样?其实这个女人刚才就该死,只是秀姑延长了她的生命,秀姑对得起她。当然,秀姑也可以接着带她逃,但她毫无疑问将成为累赘,让她们暴露无遗。用听的也知道,前面的海盗至少有五六个人,只是秀姑的话,不管是躲是闯,她有信心过去,可是多了这个女人,那就很难说了。

  人走动的声音越来越近,秀姑揽住女人腰间的手渐渐放松了。那并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不能死的,她还有那么多兄弟,还有那么多牵挂不能放下,还有……贾秀姑松了手,将女人扶坐到地上。“妹子,你等一下,我去那边引开他们。”女人猛地双手抓住她的衣角,“大姐,我怕呀……”“别怕,一会儿就回来。”秀姑柔声地劝女人,她觉得自己很卑鄙,但她没有选择。女人不松手,于是秀姑蹲下去掰她的手。女人的手是凉的,湿淋淋都是汗,她的整张脸隐在树的黑影中,只有一双眼睛在透过枝间的月色中折射着惊恐的光。秀姑掰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到她的腹部时,感觉到那里的微微凸出,还有,感觉得到女人全身的颤抖。女人象一只被猫盯住的鼠,很快就会崩溃。

  秀姑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女人仍然盯着她,手抚腹部发着抖,贾秀姑不再看,继续向前走。海盗近了,他们就在面前,是时候躲开了,再不躲就没有机会,贾秀姑站住脚,她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其实已经想得很清楚,她不能再冒险,但她的脚在犹豫,并没有听从她心的安排。

  海盗发出了呼叫,秀姑的犹豫使她错过了最后机会,贾秀姑在明白自己的失误后只好摇头苦笑一声,“女人啦……”在这一声叹息之后,她猛地提起刀,长啸一声,直扑海盗之中。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现在还有什么兄弟责任可想呢?现在要做的,只是保护身边的那两条弱小的生命,其它的并不重要了。

  刀影飞扬,贾秀姑感觉到海盗带腥味的血喷溅到身上的热气,死的气息扑面而来,它来自于海盗被砍中时的痛呼,还有在他们结串悬挂的小柳庄村民的人头。秀姑的刀很快,几年来她从不擅用刀到刀法越来越快,不能不说是被逼的结果。在海上讨生活的几年里,特别是在当首领以后,贾秀姑不可避免地要杀人,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得不用最快捷的方式杀,所以她练杀人的刀,练得精湛,但她自己也未想到这练来杀人的刀法如今却要用来保护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了。

  贾秀姑收了刀,在她四周躺下六具海盗的尸体,她的身上溅满了血,但她没有伤。贾秀姑拾起落在地上的一个火把,向身后女人躲藏的地方轻轻叫:“妹子,来!”女人没有现身,贾秀姑向那边伸出手去,“别怕,快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那里站出来,贾秀姑认出那是川上淳,他左手里拎着刚割下来的女人头,人头的断颈上滴着血。川上淳右手的刀上也有血,站出来的时候,他将手横着一摆,刀刃上的血便一条线地被甩出去,刀口立刻亮了。

  贾秀姑觉得心中有根什么弦“砰”地一声崩断了,她觉得心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完之后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贾秀姑,你杀我的人?”川上淳沉着脸喝道。“你杀我那么多大明人,我杀你几个倭人不过份。”贾秀姑回答。川上淳冷冷地笑起来,“可笑,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在抱怨这种事情。”他把女人的人头扔到一边,双手握住手中的倭刀。“贾秀姑,你很笨,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与我作对。”

  贾秀姑也笑了,笑得很舒坦,“我承认今天晚上笨到家,不过,这样也很值得。”“你指保护这个女人?我一样杀了她。”川上淳脸上是胜利者的笑。“你不光是杀她,你还一直想找机会杀我,所以今天你也会杀了我。”贾秀姑安然地回答。

  川上淳没有否认。

  “我没想到最后是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死,虽然是我的失误,但我却觉得很开心。”贾秀姑把刀插到地上,空出手去捋头帕。四下里冒出来许多火把,川上淳的海盗们聚集过来。贾秀姑连正眼也不去看那些聚过来的人,她抬头看看头顶树枝间的夜空,今夜星光很好,最后的夜晚有这么美的星辰可看,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川上淳,我和你明里暗里斗了几年,并没有什么友情可言,但有一点我们一样,就是你我都是盗。我做了几年海盗,不管愿不愿意,身上充满杀业的罪孽,如今为了一个小女子死在你手里,是赎罪,所以我说值。”她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川上淳:“你连赎罪是一种乐趣都体会不到,其实你很可怜。”

  风吹过来,树影在川上淳的脸上闪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杀吧,但我不会坐以待毙。”贾秀姑微笑着说,她开始去解系在腰间拴着铜碗的绳索,“川上淳,我向你挑战。”

  川上淳刀尖上指的倭刀慢慢放下来,“贾秀姑,你只能作困兽之斗,有什么资格向我挑战?”“我也是首领,我以首领的尊严来向你挑战!”贾秀姑解下了她的铜碗,“如果没听错的话,你们东洋人讲究武士精神。武士断首,当如茶花一样整朵凋谢,那才是完美的气节。如果你是真正的武士,就该明白我为什么到最后还要向你挑战。”

  川上淳拿刀的手紧了紧,“没想到,到大明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到有骨气的话却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口。”川上淳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贾秀姑,我并不喜欢你,但今天我尊重你,所以,我接受挑战。”

  “你接受挑战,所以我亦尊重你。”贾秀姑正色说,“如果你真尊重对手,希望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吧。”

  “如果传闻没错,你的绝招是刺突,我希望见到你的刺突。”

  川上淳沉默了片刻,“虽然不知道你的用意,但我答应你的要求,因为你值得用。”他双手攥紧长刀,慢慢平举到胸前。

  贾秀姑看到川上淳的姿势,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多谢。”她点头。

  在看到白光闪过的一刹那,贾秀姑忽然想起一张脸,“对不起,黑子……”她在心里说。

  川上淳听见自己的倭刀插入贾秀姑胸膛的一声轻响,他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在刀插入对手身体后,贾秀姑抛出的铜碗触到了他的衣服。川上淳感觉到被击中的右胸传来一阵痛,但是,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他没有给她还手的机会,贾秀姑放弃所有防卫倾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并没有给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川上淳抽回刀,贾秀姑在他面前向后倒下去,川上淳伸手接住她,将她慢慢平放到地上。

  今夜没有樱花,风中只有枯叶在打着旋飘落,川上淳却看到贾秀姑脸上最后的笑容竟如樱花般绚烂美丽,他听到她长出一口气,叹了一声:“好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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