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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秋

书籍名:《烟波江南》    作者:香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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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天是个成熟的季节,田里是沉甸甸的穗,人们挑着割下来的谷子走在土埂上,脸上满是欣喜。

  是的,连年的灾害,今年总算风调雨顺有了好收成,能不快乐吗?这田间垅头的欢愉感染着每一个人,连小路上骑马走过的路人们也被这欢愉所吸引。

  “出门来果然是正确的,老是缩在京里,哪里看得到这么好的景致?”那十五六岁的马上少女望着荷担而过的农人感叹。农人从田里来,带着他同样荷担的儿子,孩子很小,但也挑着沉沉的担。

  与少女结伴而行的另一个骑马人微笑着没有回答,他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看上去要稳重得多。

  “老头儿,我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我?还在生气么?”少女转过头来,故意把脸凑到男子面前问道。

  被称为老头儿的池玉亭收了笑容,“大小姐,生气是因为你的任性。”

  “知道知道!”大小姐秦海青无趣地缩回头去,“真是的,这里又没有外人,就不能叫我小青么?大小姐听起来好别扭。”

  “不行。”池玉亭真的就象个老头儿般古板,“称呼上的规矩不仅仅是为了给别人听,而且也是为了让你有点自觉。”

  “我哪里不自觉了?”秦海青有些不快,“自打做了这个古里怪气的捕头,便要守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早知道不做也罢。”

  池玉亭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问道:“若是你有自觉的话,便不会自己偷跟出来吧?”

  秦大小姐噎住了,老头儿却也不再作声。

  骑着马走了好一阵子,秦海青看了看池玉亭,小心地解释道:“反正这几天爹不在家,我在京里一个人呆着也没意思。再说我又不是干坏事,两个人去拜寿不是更显得我们诚心吗?”

  “那你的功课怎么办?不喜欢就不学,天下哪有那么多让你喜欢的事?”池玉亭不冷不热地问。

  “我猜你就是为这个生气!老头儿,你也太小气了罢?”秦海青突然笑起来,“就算你管束不严会被我爹怪罪,也不过是被教训两句,厚着脸皮听听不就行了?”

  池玉亭叹了口气,大小姐正处在爱闹别扭的年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当他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时间脾气臭臭的,虽然还没到秦海青这么任性的程度,但那时也让秦伯父,不,现在该叫老爷了,为此很是烦恼过一阵。

  “如果你回去把功课补起来,那么我被教训倒也值得。”老头儿无可奈何地说,“但你似乎总想让我为难。”

  “哪有那种事?我自然不会让你独担责任。”大小姐调皮地笑起来,“我会跟爹解释说,因为老是闷在家里,没有什么灵感可拿来写诗填词,所以出来走走,也是为了换个心情,回去可以把功课修得更好。”

  “就这么说定了,”池玉亭接口道,“既是这样,回去就把功课补起来罢,那我被教训几句也真值了。”

  “喂……”秦大小姐听这话有些发楞,“我只是说说而已。”

  但池玉亭却狡猾地笑起来,一夹马肚子,便把秦海青甩在了身后。

  “臭老头儿,为何总是算计我?”秦大小姐叫道,策马追了上去,“我没说回去要补那个什么诗词的功课!”

  两匹马从荷担的农人身边小跑了过去,农人抬眼看了看,摇摇头,继续带着儿子走他的路。城里人就是好,城里人可以不用挑担子下田。农人边走边想,不过他对刚才过去的两个城里人模样的年轻人倒没有反感,因为,他也年轻过。

  农人忽然想起当年孩子她娘骑在驴上来他家时的情景。那时候孩子她娘可真够漂亮的,农人琢磨着,比刚才那个骑马的女孩要漂亮。

  年轻就是好!农人颇有一点嫉妒地想。

  (二)

  唐家掌门唐石敬的五十大寿是江湖上一件很受注目的事,这是因为唐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唐家传到今天已经是第七代,这一代的掌门唐石敬虽是唐家入赘的女婿,但与妻子唐玉凤几十年来辛勤打理门内门外的事情,不但把唐家世代积攒下来的家底保住了,而且让唐家的英名超越了任何一代。

  江湖上门门派派非常之多,多得令人记不住,但说出话来谁都不敢小觑的门派却也是数得出来的。自打唐石敬夫妇二十年前联手除去篡夺武林盟主之位并危害江湖的邪派高手后,唐家俨然成了江湖里响当当的门派,谁也不敢对唐家人小觑。特别是唐石敬夫妇,虽然做人做事总是保持低调,但因曾经打败过武林盟主,在江湖上说话只要说出来便都是说一不二的。这样一个大人物的寿辰,江湖人怎么能够不重视呢?

  所以唐家在这一天里就非常的热闹,唐家所在的小城在这一天也便挤满四处来的挂刀弄枪的江湖客,店铺都满了,酒馆也满了,大街上都是各式各样浑身充满英气的、邪气的、豪气的、怪气的人。

  秦家大小姐秦海青多少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气氛,突然身处在这么多江湖人聚集的小城内,让涉世不深的她感觉到一些不自然。

  来得晚了,客栈已满,二人便径直先往唐家去。

  唐家夫妇站在正堂接待前来拜寿的客人,听到门童报“京城总捕秦四海门下来拜”时,二人俱是喜上眉梢,迎上大门口。

  原来秦四海与唐石敬夫妇年轻时已是挚交,每年唐石敬夫妇生辰秦四海会带薄礼前来祝寿,即使自己抽不出身亦会派人前来,年年下来已成定数。今年直到寿宴将行,秦家人还没来,唐玉凤正念叨是不是路上辛苦受了阻,人就到了。

  池玉亭曾随秦四海来过几次,与唐家夫妇已是熟人,解释了两句老爷因公务不能脱身,故由小姐前来代他祝寿的话后,便退到后面,由秦海青说话。

  秦海青仔细打量唐氏夫妇,见唐石敬一付慈眉善目的模样,年虽半百却须发皆黑,高大英武,身段一摆就是江湖上大英雄大豪杰的架式。再看那唐玉凤,虽说已经是四十开外了,人却显得年轻,一双眼睛在端庄秀丽的脸上显得炯炯有神,一望便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印象。

  和唐家夫妇见过礼,跟着家人往摆酒的堂上走时,秦海青小声地对池玉亭说:“唐夫人看上去很不错。”池玉亭应道:“那是自然。”秦海青轻轻地笑:“我跑出来就是想看看她倒底长什么样,这样也算没白来。”池玉亭楞了楞,“就为看她?为什么?”秦海青点头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

  江湖的各门派间虽然平时没少走动,象今天这样大伙儿齐聚一堂的日子也不是很多,于是人们在为主人祝寿之外,酒席间也免不了寒暄招呼。大堂上热闹非凡,秦海青与池玉亭不是江湖人,不过秦四海多年来四处游历,结交了不少江湖之士,故而看在秦家老爷面子上前来与他们打招呼的人倒也不少。

  说实话,和十个人打过招呼后,秦海青就有点儿记不清楚谁是谁了,只知道和老爹结交的朋友个个都有着响当当的名头,所以也不敢怠慢,眼瞅着又有一个大胡子的江湖汉子端着酒碗走过来,赶紧起身候着。

  那汉子走过来,斜着眼睛看秦海青,问道:“你是秦四海的女儿?”秦海青点头拱手:“在下秦海青,请问阁下尊姓大名?”突然,那汉子一碗酒向秦海青脸上泼来,破口大骂:“秦四海那混蛋今天不来,你就替他还帐吧!”

  秦海青吃了一惊,抬手向外虚拍一掌,掌风过去,一碗酒水似凌空泼在了一面墙上,那汉子不想秦海青小小女孩儿竟有这样的掌力,出乎意料之外,差点被溅回的酒水泼上。

  池玉亭正与另一位前来打招呼的前辈说话,回过头来看一眼,没作声。

  热闹的大堂里因为有人动手,立刻就安静下来。汉子怒吼一声,扔了碗,一掌拍过来,秦海青见池玉亭没有阻她,便伸出掌去,“砰!”的一声,两掌对接,汉子横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对不住。”秦海青拱手行礼。

  汉子爬起来还欲扑上来,突然斜刺里飞出一只金钱镖,正中他的肩窝,汉子立时翻身倒地,呻吟不止。

  “黄天霸,你当年会被秦捕头捕入牢全因行为不检之故,如今竟在老爷的寿宴上寻仇,实在是太放肆!”大堂里响起了唐玉凤的怒喝。

  黄天霸抱着肩头不断呻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

  唐玉凤从人群中一步步走过来,厉声说道:“原想给你一个在江湖上重新立足的机会,不想你不知悔改。还不快向秦姑娘道歉!”

  黄天霸咬着牙,狠狠地瞪着秦海青。秦海青见他疼得变了脸色,也有些与心不忍,便向唐玉凤拱手道:“多谢唐夫人,我想他会忍不住在这里对我动手,必是吃了许多难熬的苦头才会有这么深的怨恨,算了吧。”

  唐玉凤看看秦海青,含笑道:“不愧是四海兄的女儿,不但学得了他的本事,也学得了他的胸襟。”收了笑,回过头向黄天霸一甩袖子,厉声道:“老爷的寿宴不欢迎你这样的人,从今以后也不要让我在江湖上再看到你!”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寂静。唐家是何等人物,这话明白就是断了黄天霸以后在江湖上混的资格。秦海青吃了一惊,她并不希望结局如此,“唐夫人……”她还欲为黄天霸向唐玉凤求情,唐玉凤却走上前牵住她的手,慈祥地笑道:“秦姑娘,我喜欢你得紧,来,到我身边坐,我与唐伯伯都很想仔细听听你爹的近况呢!”

  (三)

  唐府后院的菊花开了,秦海青看着菊花,觉得有些闷闷。本来到县衙去投宿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唐玉凤知道他们还没有地方住宿时,便很热情的安排在唐家住下了。

  这当然是一种很高的礼遇,一来是因为秦唐两家极深的友情,二来有了白天黄天霸的一闹,心思缜密的唐夫人考虑到秦小姐的处境,决定帮上一把。秦四海这些年来秉公执法,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秦海青初次在江湖露面,仇人们不知深浅,总会有些人跃跃欲试的想把气撒在她的头上。看了酒席上秦海青与黄天霸对接的那一掌,唐夫人并不担心秦大小姐的身手会吃亏,但老友的女儿好心来祝寿,怎么可以让她麻烦不断呢?

  “老头儿,你和爹早猜到会有这种寻仇的事对不对?”秦海青斜着眼睛望着池玉亭,没好气地问。

  “想抱怨吗?我和老爷又没让你来。”池玉亭笑眯眯地回答。

  秦海青想了想,的确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为什么黄天霸中了镖后会那么疼?”她觉得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自己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于是转了话头。

  “应该是镖上涂了药吧,唐家最出名的是用毒功夫,让人疼得死去活来是很简单的事。”池玉亭回答,他对毒物颇有了解,看见黄天霸的惨样儿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秦海青倒吸了口冷气,叹道:“唐夫人处事好生干脆利落,怎么看都是一个利害人物。”

  池玉亭笑道:“你今天是来给唐掌门祝寿的,怎么眼光都只放在唐夫人身上呢?”

  秦海青笑起来,看看四处无人,凑在池玉亭耳边小声说:“跟你说实话,唐掌门和夫人比起来太不显眼了,我都没怎么注意他老人家呢!”

  秦海青说的是大实话,的确,和精明强干的唐夫人比起来,寿宴的主人唐石敬显得稳重有余而威势不足,唐夫人出面处断黄天霸寻衅一事虽说是为了维护唐掌门的寿宴气氛,但这一来却抢走了不少风头。

  两个人正说着这悄悄话的时候,唐石敬夫妇走进了后院。

  “二位贤侄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吧?”唐石敬仍是一付稳重慈和的口吻,十分关切地与池秦二人打招呼。他的脸红红的,看来在酒席上喝了不少,此时酒有些上头。

  “多谢二位前辈的关照,我们不累。”秦海青和池玉亭没提防正说着他们人就来了,赶紧行礼。

  “不累吗?如此甚好,那就陪唐伯父再饮几杯。”唐石敬豪爽地笑道,“酒席上人多事杂,想必你们没有尽兴吧?”

  秦海青与池玉亭对望了一眼,从唐石敬说话的语气来看,他确乎是喝得有些上头。

  唐玉凤伸出手去搀住唐石敬,柔声道:“老爷今天喝得也够多了,反正二位贤侄又不是马上就走,明日再喝也不迟。”

  不料唐石敬却突然沉下脸来,喝道:“我酒未尽兴,为何不能再喝?谁说我喝得多了!”

  唐石敬突然的翻脸令其他三人吓了一跳,唐玉凤楞了一楞,脸上倒没有什么愠怒之色,将唐石敬胳臂抓住,盯着他的眼睛低沉却是很威严地叫了一句:“老爷!”

  池玉亭赶紧上前道:“唐前辈海量,大小姐与我都不善饮酒,还望唐前辈包涵。”

  唐玉凤的眼光是逼人的,唐石敬在这样的目光下酒醒了一半,忽觉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喃喃说道:“这样啊?那就算了。”由唐玉凤搀着,回房中歇息去了。

  “唐掌门惧内吗?”见他们走了,秦海青咬着唇笑,小声的问池玉亭。

  “是有这种说法,”池玉亭回答,也要往客房走。

  秦海青一把揪住了他:“老头儿别走,带我出去玩!”

  池玉亭瞪她一眼:“苦头还没吃够?出门可能就有麻烦。”

  秦海青笑:“有麻烦就解决,反正就算这次躲了,下次还会找上来。”

  (四)

  从大门口出去是四通八达的街,掌灯时分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仍是十分热闹。秦海青与池玉亭走出大门口,见右手街边那儿人多,便折往人少的左手街边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来是玩,不是找晦气打架。

  这两天舞枪弄棒的江湖人满街窜,城里小贩几乎年年见这景致,看得早已麻木,依然面不变色地做着自己的生意。见着有大姑娘走过来了,“胭脂水粉的卖──”越发叫得亲热。打架的也好,坐绣楼的也好,只要是女人,总是要打扮的吧?

  秦小姐要往路边摊上凑,旁边走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把她衣角拉住了。“姐姐,你是不是住在唐老爷家里?”那小孩瞪着眼睛问。

  “是啊。”秦海青点头,她看见那孩子衣冠整齐,脸上却满是黑道道,好象是用脏手抹脸上的汗留下的。

  小孩子满脸是汗,很着急的样子,“姐姐,帮我带封信给唐老爷好不好?再不回家我妈要怪我,可是唐府人不让我进去。”

  “那就把信给唐府的家人就行了。”秦海青拍拍他的脑袋。

  “他们不要。”小孩子急得要哭。

  在小城里,常常会有些弱势的人会求助于唐家,希望素有侠名的唐家能帮他们出头了断一些恩怨,以前唐家是接手管的,但后来发现不少都是诸如妓女找嫖客要钱,或是屠户割肉不给足量一类既不太光彩又不上档次的小事。唐夫人为此很是恼火,宣布从此绝不再管本可在官衙解决的事情。有了这个先例,这封送信者不能说出内容的信件只能被看做是常见那种求助信,唐家的家人自然不会随便接。

  “那你就把信还给让你带信的人,说送不进去就可以了。”秦海青帮他出主意。

  “可是阿仙姐姐已经死了,没有办法还给她。”小孩子真的要哭了。

  “不会吧?你替死了的人送信?”

  “是真的,阿仙姐姐七天前把信给我,可是我玩得忘了,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又着了凉,我妈今天才放我出来。”

  秦海青有些为难,忽然觉得半天没有听见池玉亭的动静,回头看看,见他站在一边买烧饼,一付事不关已的样子。

  “喂,你倒说说怎么办?”秦海青问。

  池玉亭接过小贩包好的烧饼,看了她一眼,“不管。”他说。

  秦海青想了想,转头对小孩子说:“既然唐府人不要,这就不能怪你,你不送也不要紧。”

  “不行!”小孩子认真地说,“我吃了阿仙姐姐买的东西就要帮她做事,她说了,如果我做不到,变成鬼也不会放过我。”他一甩手掉头就走,“算了,不找你,我找别人去!”

  秦海青慌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了回来:“不用找别人,我帮你送!”

  小孩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狐疑地望着她。“我保证送到,你把信给我就行。”秦海青说。

  “姐姐,你怕不怕鬼?”顿了一顿,小孩认真地问。

  秦海青楞了楞,“怕,当然怕。”她想了一想,回答。

  “那就好。”小孩做出一付老成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放到秦海青手中,“如果你不送到,那么阿仙姐姐的鬼魂一定会缠死你的。”秦海青点了点头,小孩这才放心。

  小孩离开的时候,池玉亭拉住了他:“小弟弟,阿仙是什么人?”他和颜悦色地问。

  “就是常春院的阿仙,刚死的那个。”小孩回答,池玉亭松了手,小孩走了。

  池玉亭拿眼瞪秦海青,“叫你不要管。”他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内情就乱插手,迟早会惹麻烦。”

  “要是让这孩子到处找人说常春院的阿仙给唐掌门带信的事,不是更可能惹麻烦?”秦海青把信揣进怀里,“走啦,送信去。”

  “你当真要送?”

  “不然怎么办?”

  “你想过没有,唐家人不接这封信,也许还会有其他的道理。”

  “那是唐府家人的事,也许唐掌门本人并不知道有这封信。”秦海青不由分说拉起池玉亭就往回走,“再说,不管有什么事,阿仙已经死了,帮死人送最后一封信也算积点阴德。”

  池玉亭不走,反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大小姐,若是送这封信会坏了唐家的规矩,我们还是不要管的好。”

  秦海青笑道:“莫非你想我被鬼缠死?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人,是不可以反悔的。随我一同去罢!”

  (五)

  池玉亭确实有点后悔带大小姐来拜寿,堂堂正正住在别人家里的客人,却要偷偷摸摸地去摸墙根,虽说只是送封信,也未免太过分。但秦大小姐却兴致极高,拖着他一定要来,而老头儿也怕大小姐玩过了火,只好跟来。

  唐家身为武林大门派,自然在江湖上有些仇家,越是喜庆的日子戒备越严,故而想摸到后院掌门的房子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池玉亭跟在秦海青后面一路躲闪着向唐氏夫妇的房子摸去,觉得大小姐的在唐家所表现出来的别扭性子与平时颇有一点不同。

  房里的床上有人睡觉,床前只摆着一双男靴,唐夫人大概还在前面忙着,只有唐石敬在休息。

  秦海青悄没声地伸出手去,稍稍挑开窗扇向里打量了一番,然后,把信从怀里掏出来塞进池玉亭手里。“太远了,你来扔吧。”她小声说。池玉亭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正是大小姐硬拖他来原因。

  大小姐果然是需要好好管束一下,他想。

  池玉亭抬起手,运内力将信平平地扔了进去。薄软的信纸如一张铁片飞进了屋,“嗤!”的一声轻响,信如刀片一样插在床前的靴上。

  “谁!”唐石敬怒喝一声,翻身坐起来。

  池玉亭抓住秦海青的后襟,向后一个翻身带着她跳离窗口,翻过墙头就跑了。

  唐石敬赶到窗口,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看自己的靴子,见上面软耷耷地插着封信,把信抽出来,见插口象被利刃割过一般。唐石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远的距离,能把信象刀子一样插过来,这人的内力不可小觑。好在此人不是来寻衅的,否则必是劲敌。唐石敬定了定神,看看信封,上面没有字,于是,他抽出了里面的纸笺。

  清秀的字体映入了眼睛,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字体。唐石敬的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她不是死了吗?那个人……

  “我等你……”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唐石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一声绝望而又悲愤的低吼,他再一次看过那几排清秀的字体。

  “我等你……”信上清清楚楚地这么说。

  唐石敬呆呆地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看信,过了很久很久,“啊——”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唐石敬撕碎了信纸,信纸如白色的蝴蝶满屋飞舞,“啊——”他叫着痛苦地用头去撞地,撞墙。当走到门口正准备进屋的唐玉凤听见他的惨叫声冲进来时,看到疯了似的唐掌门头上已撞出鲜血来。

  (六)

  唐家的骚动惊动了客房里的人,这动静实在是很大,唐家前后院子里都有人跑来跑去,十分地紧张。

  秦海青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后看见池玉亭站在门口,脸色不怎么好看。“出事了,”他说,“唐掌门突然生病,我想是因为看了信的缘故。”

  “病了?”秦海青吃了一惊,送完信他们便逃回了客房,并没有留意后面发生的事情。

  “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责任,我们都该去看看。”池玉亭说。秦海青有些不知所措,慌忙听话地关上门,随他向后院走去。

  唐石敬躺在屋中的床上昏睡,唐夫人正在床边为他把脉。唐家擅毒,对各种药草自然很熟,所以唐家的高手同时也是高明的医者。秦海青和池玉亭走进门时,看到屋里的桌子翻了,椅子也倒了,若不是唐夫人及时赶到,唐石敬或许已将这屋里的一切都砸掉。

  唐家的弟子与家人很小心地候在一边,唐夫人把完脉,给掌门盖好被子,然后,站了起来。

  “唐夫人,唐掌门要不要紧?”秦海青问道。

  “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唐玉凤沉着脸回答,“老爷最近练功太累,可能不小心岔了气,不要紧。”她向家人和弟子们一挥手,“你们下去吧,老爷由我照顾。”家人和弟子们应了,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下去。

  “二位贤侄也去休息吧。”唐玉凤的语气有些冷漠,那是有点逐客的意思,秦海青与池玉亭听得出来,只好告辞出门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听见床上的唐石敬发出一声低咽,不自觉就停了脚步。唐玉凤也听见了,赶紧回到床边,“老爷?”她轻声地呼唤道。

  秦海青和池玉亭看不见帐中唐石敬的表情,他们只看见一双手从帐中伸出来,抓住了唐玉凤。

  “是你!你干的对不对!”唐石敬大声地叫。

  “老爷,别乱想,好好休息。”唐玉凤柔声地劝道,将抓住她的手拉开,放回了被中。

  唐玉凤点了老爷的晕睡穴,帐中安静了下来。

  唐玉凤抬头看看门口,秦海青与池玉亭已经走了,她站起来走过去,关上了门。

  秦海青和池玉亭走在回客房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当秦海青伸手去推客房的门时,犹豫了一下,把手收了回来,“老头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我要去常春院,弄清阿仙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池玉亭问。

  “知道,但我一定要做。”秦海青回答,“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看到了就不能不管,这是我的责任。”

  “如果只是出于责任就好了,”池玉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问道,“可是大小姐,你对唐家人的态度好象有些反常?”

  秦海青的嘴角颤抖了一下,“这与你无关。”她狠狠地说,调头就走。

  “江湖的事有时候用公门的规矩是管不了的。”池玉亭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小声地说。

  “我没看见屋里有信,而且床前的靴子也换了一双,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秦海青边走边说,“我要对送信的事负责。”

  秦海青头也不回往大门的方向走。

  “去常春院没有用。”池玉亭缓步跟了上来,淡淡地说,“那种地方从来不会设灵堂,人死了用薄棺一封马上埋葬,我们应该去的是乱坟岗。”

  秦海青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池玉亭走到她身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大小姐,在江湖上,有些事情也许不知道比较好。”他说。

  “爹并不是这么教我的。”秦海青回答,“我想清楚地知道唐玉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池玉亭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很快,他们来到街上。

  果然阿仙一死就埋了,不过要找到阿仙的坟并不难,一点钱就能从常春院小厮嘴里知道她埋尸的地方。借着月光,他们在乱坟岗里找到了阿仙的新坟。

  乱坟岗里有夜枭在啼,它站在枯枝上好奇地盯着起起伏伏的坟堆间那一对胆大包天的男女。坟间有磷火在鬼闪,那两个人居然一点儿都不怕。夜枭扑楞着翅膀飞走了,不怕鬼的人它是没有兴趣多瞧的。

  阿仙坟上的土很薄,扒开坟土后可以看见一口薄板的棺材,当秦海青用匕首去撬棺盖时,觉得棺盖很松,似乎有什么东西由内向外顶着它。

  “啪!”的一声,棺盖被掀开了。

  秦海青看见一双苍白的手臂直直地伸向天空,正是它们顶着棺盖,把棺盖顶得松动。

  阿仙面容扭曲地躺在棺材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头发蓬乱,胸前的衣服撕烂了,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胸前,把一道道深深的乱七八糟的红色抓痕照得格外刺眼。阿仙的喉咙也被抓烂了,她的手指血迹斑斑,显然所有的抓伤都是她自己留下的。

  池玉亭用匕首划开阿仙的手掌,有几滴血从掌心的伤口内慢慢渗出来,红色的血。

  “是唐家的毒,”池玉亭把匕首拭净,插回腰后的鞘中,“但死因不是毒,是活活憋死的。”

  (七)

  根据收了银子的常春院鸨婆的说法,阿仙是因为堕胎喝药喝得不对而死,至于那孩子是谁的阿仙从来没说过,鸨婆也没兴趣问,相信阿仙自己也不清楚孩子的爹是谁。由于堕胎这事儿只能偷着干,阿仙是自己找来的药,似乎她也知道这事的危险,所以为自己先备下了棺材。象阿仙这样姿色平庸的女人在常春院实在算不上角色,就算是死了也不过用草席一卷而已,阿仙为自己考虑得周到,故而死了总算是睡进了棺材。

  “如果是因妒嫉而被毒杀,依唐夫人的性格,不能容忍这种事也是不难理解。”秦海青试着去推出结论,“我想回去和唐夫人谈谈。”她对池玉亭说。

  “谈什么?”池玉亭问。

  “我觉得奇怪,既然要毒死阿仙,为什么不干脆就让她堕胎而死,还要让她在棺里醒过来?”秦海青回答,“虽然不喜欢唐夫人,但她并不象个喜欢折磨人,让人慢慢死的那种恶人。这其中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我陪你去。”这次,池玉亭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他们在夜已很深的时候回到了唐家,一进门,就感觉到异常。看样子,唐家没有人入睡,一种沉重的悲伤气氛笼罩着唐家,人们放轻了脚步在走来走去,似乎忙着把正堂布置成一个什么重要的场地。

  “出什么事了?”秦海青问走过身边的一位唐家弟子,他手里捧着一卷白布。

  “掌门去世了。”那弟子红着眼睛回答。

  秦海青和池玉亭吃了一惊,他们意识到人们在布置的是灵堂。

  “怎么突然……”

  “掌门因练功岔气而神志恍惚,在夫人没注意的时候误喝了毒药。”

  秦海青觉得背后有一点发凉,误喝毒药?在这个时候?

  他们快步向唐氏夫妇的房间走去。

  唐石敬躺在床上,一付没有生机的模样,秦海青与池玉亭上去拜了,见守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的一对儿女,唐玉凤却不在屋里。唐石敬的儿子唐辊上前说道:“我娘情绪十分不好,我恐她在这里过于难受,让阿绢陪她在侧屋休息。娘临走时叮嘱说,若秦小姐和池公子回来,请一定移步与她一见。”

  秦海青与池玉亭应了,轻手轻脚地随家人退出门,往侧屋走。

  侧屋里,唐玉凤的儿媳阿绢小心地陪着唐玉凤坐在桌边,唐玉凤出人意料的冷静,做儿媳的虽然知道婆婆一向性格坚忍,但心中还是越发不安起来。见秦海青与池玉亭进屋,唐玉凤站了起来,“阿绢,”她唤她的儿媳,“我有话要与秦姑娘和池公子私下谈,你出去吧。”儿媳应了,不放心的看了婆婆一眼,但是一贯听婆婆的话听惯了,仍是顺从地走出门去。

  唐玉凤跟着儿媳走到门口,眼见她走了,把门关上。

  “请夫人节哀。”秦海青道。

  唐玉凤走回来,示意他二人坐下,一边道:“在说别的话之前,我想先请问池公子一个问题。”

  池玉亭道:“前辈请问。”

  唐玉凤也回到桌边坐下,沉声问道:“池公子今夜是否给老爷送过一封信?”

  池玉亭反问:“前辈何有此问?”

  唐玉凤淡淡一笑:“玉凤行走江湖多年,相信对各门各派的功夫不会看错。插在老爷靴上的那封信是运了金刀池家的内功抛过去的,我没有说错罢?”

  池玉亭点头,“我的确送过一封信,但信的内容不明。”他仔细地看唐玉凤。很明显,在她脸上看不出通常丧夫的妇人所应有的那种悲伤。

  “那末,信是从哪里来的?”她问。

  “是我接的,一个小孩替常春院的阿仙姑娘送的信。”秦海青插口道,“唐夫人应该认识这个阿仙吧?”

  “当然,我认识。”唐玉凤转过头来对秦海青说。

  “我可以说一件事吗?”秦海青问。

  “可以。”唐玉凤不动声色的回答。

  “阿仙姑娘据说死于七天前,刚才我们去她坟上,却发现她身体里的血液并未完全凝固。”秦海青说。

  “哦?是吗?”唐玉凤一点儿也不惊奇,“秦姑娘大概对此有自己的解释吧?”

  “我刚行走江湖,对各门各派的功夫不熟,但听说过有一种毒物,服一勺可令人假死一天,服二勺则假死两天,医生也不能辨其真伪,不过服用者就算服得再多也不会有生命危险。”秦海青说,“医生虽然验不出假死,但若是服用者在假死期间因别的原因真死了,从公门验尸的角度来看,要验出这种毒物倒也不难。”

  唐玉凤听得很认真,“请教。”她说。

  “只要体内还残存这种毒物,尸体的血便不会凝固。”秦海青解释道。

  “也就是说秦姑娘认为阿仙是服用这种毒物了?”唐玉凤问。她脸上甚至带着点微微的笑。

  “我想请教唐夫人,除了唐家的独门秘药,江湖上还有其他门派拥有这种可以假死的毒物吗?”秦海青盯着唐玉凤的眼睛问。

  “没有。”唐玉凤回答得很干脆,仍然是微微地笑,“秦姑娘,你想与我谈什么我大概已经知道,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八)

  二十八年前,唐玉凤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女子,不仅因为她出众的美貌和唐家唯一后嗣的地位,还因为她如男子般坚强的性格和出众的才华。玉凤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唐家没有儿子,这注定了她将来不得不与自己的夫婿一起支撑唐家。很小的时候,唐玉凤就学会自己处理很多事情,不去依靠谁,也不去求谁,她牢牢地记着母亲告诉她的一句话:靠美貌与依赖生存的女人是不能挑重担的,要在险恶的江湖上活下去,就不要把自己当女人。

  唐玉凤是个能干的唐家女子,在大多数同龄的少女还在父母面前撒娇时,她已代替生病的父亲挑起了撑起唐家的重担。虽然与大多数娇美如水仙的江湖女子比起来,唐玉凤更象一朵带刺的玫瑰,但向她求婚的男子还是不少。唐玉凤小心地挑选着她的夫婿,那时候唐家的掌门之位因玉凤的父亲故去而虚空,玉凤清楚地知道她的夫婿将担当起掌门的责任。在众多的求婚者中,玉凤认为只有几个人值得相处,她最后看中了石敬,这使很多人都感到惊奇。石敬老实而沉默,并非名门的出身使他在众多强悍的竞争者面前甚至显得有些软弱,然而唐玉凤明白,只有他能够真正宽容地对待她,她看上的,就是石敬能忍能让的好性子。唐玉凤说:能大忍者成大器。

  成了婚后的石敬在姓前加了一个唐字,顺理成章地成了唐家的第七代掌门。唐玉凤没看错,石敬娶她并不是为了地位,他仍然还是那样宽容而温和地对待她,在宽容之中还夹带着某种钦佩。虽然名义上唐家作主的是唐石敬,但真正处理事务的,却是唐玉凤。从那时候开始,他们相互扶助着,相互支撑着闯荡江湖,而唐家也正式走上了扬名天下的道路。

  从开始闯荡江湖到名扬天下并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在这期间唐氏夫妇经过了很多风风雨雨,唐石敬全力的支持着他的妻子安排着唐家的一切,天下男人娶妾的很多,唐石敬没有,有人问是不是因为玉凤太厉害,唐石敬却只是摇头:“我不需要。”玉凤确实是个好妻子,不管在人前多么严厉与硬朗,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

  人们都说,不管是做江湖人还是做夫妻,做人做到唐氏夫妻这个份上该满足了。的确,唐氏夫妇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就这么满足地一起走过了轻狂的少年、蓬勃的青年和成稳的中年,当他们将要步入名利双收的老年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美满,他们似乎已经站在了顶峰,在外人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去拼搏了。

  但这似乎就是不幸的开始罢?或许对于习惯于拼闯的人来说,最好还是不要有闲下来的时候,因为闲下来,人们有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去总结一生。

  唐玉凤是很体贴唐石敬的,当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决定给唐石敬安排一个舒服享受的晚年,虽然这意味着她会更加辛苦,可是,老爷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她是这么想的。唐石敬一开始是很高兴地接受了这种安排,他知道那是玉凤的体贴。他开始不再管门里的事,终日在家里看书练功,闲来养养花种种草,倒也怡然自得。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开始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唐石敬慢慢的变了。当唐玉凤吃惊地发现老爷很久都没有管他的花草时也同时发现唐石敬有时会从家中消失,玉凤是当家人,当家人不能对家里的事不熟悉,于是她找来了老爷的贴身老家人,那是随老爷几十年的心腹,当老爷还是石敬时他就随在他身边。唐石敬是十分相信这位老家人的,唐玉凤也相信他,而在老家人眼里,唐玉凤是第一位的主人。于是,唐玉凤知道了阿仙的存在。

  玉凤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在终于相信后,她决定去见这个叫阿仙的女人。

  唐玉凤清楚地知道唐石敬不可能离开她,因为他需要她的支持,几十年了,这种相互支持的关系不是一个小小娼妓能破坏的,但是,唐石敬身为掌门却和娼妓混在一起,传出去后有损的将并不仅是他个人的名声,而是整个唐门,最重要的是,从不认输的玉凤一定要看看阿仙是个怎样了不起的女子,居然能够把唐石敬从她身边引走。

  漆黑的深夜里,蒙着面的唐玉凤独自悄没声地潜入了常春院阿仙的房间,那天晚上阿仙没有客人,她很顺利地就见到了这个女人。应该说,看到阿仙后,她感到的不仅仅是惊奇,更多的是一种愤怒,那不是女人对女人愤怒,而是女人对男人的愤怒。

  如果阿仙是个绝色的女子那倒也罢了,可是,站在唐玉凤面前的阿仙却是那样相貌平庸,气质粗俗,即使是在下贱的娼妓中,她也只是个中等的货色。

  在唐石敬的眼中,人老珠黄的唐玉凤居然比不上一个下等的娼妓么?

  阿仙显然从唐石敬那里听说过唐玉凤,当她知道面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是谁后,立刻就瘫软了。“夫人,求您饶了我!”她拼命地叩头。

  唐玉凤用不屑地眼光看阿仙,觉得她叩头的样子愚蠢而难看。“你以为我要杀你?你不配。”她说,她觉得自己来这里都是一种错误,转身要走。

  但阿仙似乎误解了她的话,她爬过来拼命抱住唐玉凤的腿,“求您别怪老爷,要杀就杀我吧,是我不好,我下贱,是我勾引老爷,和老爷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哭着喊道。

  唐玉凤本来已经准备把她踢开,但是想了一想却没有这么做。

  “你说都是你的错?”她问。

  阿仙拼命叩头。

  “你知道犯这种错要负怎样的责任吗?老爷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想让老爷身败名裂是不是?”她狠狠地问。

  阿仙边叩头边哭,却不解释。

  “那么你就负责任吧,为了老爷的名声去死,你愿不愿意?”唐玉凤近乎于恶毒地问。

  “愿意。”出乎她意料之外,阿仙非常干脆就回答了。

  那时候,唐玉凤忽然觉得象有条小蛇在咬她的心,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开始有些妒嫉了。

  “为他死也愿意,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因为老爷是个了不起的人。”阿仙带着虔诚的神情回答。

  唐玉凤呆住了,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失落。

  唐玉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回到家,她看见唐石敬在灯下看书,近半年来,他们讲话讲得很少。

  “你为什么要找阿仙?”她夺下唐石敬手中的书,劈头盖脑地问。

  唐石敬象被棒子击中似的颤抖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声地问,不敢抬头看她。

  “我问你为什么?”唐玉凤带着哭腔吼道,她知道这时的自己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风度,也许,更象个泼妇,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我对不起你,”唐石敬的表情中夹杂了歉意和坚决,“可是,我也需要自尊。”

  唐玉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尊,老爷,这么多来年来,你得到的地位和尊重还不够吗?”她不解地问。

  唐石敬沉默了,桌上的红烛在默默地滚下红色的烛泪来,宛如流下股股的血滴。

  好久以后,他开了口:“玉凤,你有没有崇拜过我?哪怕一次?”他轻声地问道,“那种妻子对丈夫的崇拜,你有过吗?”

  唐玉凤楞住了,忽然间,她明白了唐石敬要的是什么,而她从阿仙那里感受到的失落是什么。但是,这是件多么多笑的事!

  “老爷,你以前并不是这种虚荣的人,”她几乎是用嘲讽的语气来回敬唐石敬的质问,“如果我说老爷你真伟大你就得到自尊了吗?如果我是阿仙那样的女人,唐家能撑到今天吗!”

  唐石敬仰天叹了口气,他似乎对解释不抱太大的指望。知妻莫若夫,他了解玉凤,所以知道在这件事上解释是没有多大用处的。“玉凤,既然你已经知道阿仙,我也不再瞒你,我准备娶她。”唐石敬说。

  唐玉凤僵在了原地,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如此陌生,并不是那个与她生死与共几十年的丈夫,不,这个人不是!

  唐玉凤深吸了一口气,“不可以!”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唐家不需要做娼妓的小妾。”

  “那么我离开唐家,”唐石敬平静地回答,看样子,他早已准备好这样的话题,只是今天说出来而已。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唐玉凤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知道。”唐石敬仍然是那么冷静地回答,他欣赏地看着唐玉凤慌乱的样子,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玉凤这样的表情。“唐家不能缺的不是我,是你。阿仙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不管她。”唐石敬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些话,他看到唐玉凤端庄的脸上升起一种可怕的表情,不过他并不觉得害怕,相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隐隐从心底而生。

  唐玉凤紧紧地抱着双肩在屋里走来走去,唐石敬冷冷地看着她,不难看出玉凤在极力压抑一种愤怒的情绪。“你要杀她很容易,但我不会不管。”唐石敬慢慢地说。

  唐玉凤站住了脚,转过头来看着唐石敬,痛苦的表情只在一瞬间晃过,她的脸上是一种十分不屑的神情“老爷,我不会为此而杀她的,”她说,“因为,你们不值得我动手。”她傲气地说,“老爷,我现在,只是觉得你变得让人可怜。”

  唐石敬拣起被唐玉凤扔到地上的书,掸了掸上面的灰。“可怜的,并不是现在的我……”他喃喃地说。

  人到了老年,为什么会变呢?唐玉凤解不开这个谜。那天晚上,他们谁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当唐石敬认为唐玉凤可能会永远不会再理他时,脸色憔悴的唐玉凤却冷冷地告诉唐石敬,“你可以娶阿仙,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如果传出去让唐门蒙羞,不管是你还是阿仙,都要有死的觉悟。”

  这番话,让唐石敬完全惊呆了。

  那天晚上玉凤又去见阿仙,“可以让你当老爷小妾,但是老爷娶的绝不能是娼妓。”她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态看畏畏缩缩的阿仙,“阿仙必须从这个世间消失,从今以后,你将没有姓名,没有身份,生死都没有人知道,这样你愿意吗?”“愿意!”阿仙迫不急待地回答。看上去只要能和唐石敬在一起,她是什么也愿意的。

  玉凤觉得自己又被深深刺伤了,阿仙是个可鄙而又可悲的女人,她想。她扔下了药瓶,装着假死药的药瓶,那是唐家祖传的最终秘药。“怎么做我已经告诉过你,从现在起,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她恨恨地说,“以后的事,你和老爷自己决定怎么做,我不管也不想知道。但是,你们最好适可而止,有任何不利于唐家的事发生,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阿仙感激地叩头。

  玉凤离开常春院的时候已是夜深,路边一户人家门口种着的丛丛菊花传来清香,玉凤在菊花丛前站了很久很久,她想起遥远的日子里,她和石敬牵着白马在菊花丛中慢慢携手走过的年轻时代。为什么?一辈子快走到尽头,人却变了呢?

  在没有人的夜里,没有人的街头,唐玉凤哭了,她觉得自己彻底地输了,也许,一生皆输。

  唐玉凤真的没有管后面的事,回到家,对仍在看书的唐石敬也没有说任何话,她再也不想和这个男人谈论这件事。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唐石敬并没有离开过唐家去找阿仙,也许是对玉凤产生了歉意,亦或是因为看到玉凤反常的无动于衷而感到忐忑不安,不敢轻举妄动?这些玉凤无从得知,她也不再关心,因为,心死了。她忙于为老爷准备十天后的五十大寿,毕竟,在人前他们仍然相敬如宾,没有理由让唐家每年风风光光的重要日子为此而有所影响,那日子已不仅是属于唐石敬的荣耀,它是属于唐家的。

  后来在阿仙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唐玉凤不得而知,也许玉凤没有等到老爷便喝下了那毒药,当然她记得托信让老爷来及时救她,只是选错了送信的孩子,那孩子先是玩得忘了,然后又是因为伤风而被关在家中养病。在孩子卧床休息的那几天里,阿仙也正在地底下慢慢地死去,那一定是个漫长而又恐怖的过程,总之,她拿生命赌了一次,赌输了。

  那几天里,唐玉凤刻意地不去留意老爷的行踪,她宁可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阿仙确乎是死了,并不是假的,当玉凤收拾起被唐石敬撕成碎片的信纸,把它拼起来细读一遍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唐玉凤的第一反应是苦笑,她忽然有一点同情阿仙,那个女人,可悲的女人,也是输者。

  她们是一样的,为男人而输的女人。

  (九)

  重阳节后,院子里的菊花都开了,于是院子里便有了一点淡淡的菊香。秦四海悠闲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远方的来信,看完后,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信纸,从石桌上拿起茶杯细品。

  池玉亭从屋里走了出来,“老爷,要不要添水?”他问。

  “不用了,亭儿,你坐下吧。”秦四海放下茶杯,微笑着说。

  池玉亭笑了笑,也在石桌边坐下来。

  “小青在温课吗?”秦四海问。

  “在填词,”池玉亭回答,“回来以后一直很老实。”

  秦四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次出去打这么多架,也该老实一下了。”

  “那也怪不得大小姐,”池玉亭解释道,“没想到有那么多老爷的仇家在回来的路上埋伏,不打也不行。”

  “你不必替她解释,我并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秦四海宽容地笑道,“也好,她迟早也会面对这些事情,早面对比晚面对好。”他看了看池玉亭,“亭儿,回来以后,你一直想问我什么对不对?”

  池玉亭只是笑。

  “呵呵,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去责怪小青的偷跑。”秦四海笑道。

  池玉亭并不否认。

  秦四海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解释。

  “老爷不说也没关系。”池玉亭说。

  “如果不说,岂不是会误会更深?”秦四海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件事并不能怪她。虽然小青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是显然对她有着很深的感情。你走后的第二天,那丫头偶然知道年轻时的我在认识她母亲之前就认识唐玉凤,显然是对我赞许玉凤的话有一些误解。”

  池玉亭哑然失笑,“大小姐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去唐家的吗?”

  秦四海点头,他叹了口气:“我现在解释她也不会听,但她似乎还听得进你的话。不妨告诉你吧,那丫头的怀疑也并非毫无根据,但即使没有认识她的母亲,我和玉凤也只会是朋友,因为我们都太好强,是不会让步的人。”

  秦四海示意池玉亭看桌上的信,池玉亭便将信拿起来看。

  信是唐玉凤写来的,说感谢四海兄令女儿和门下来拜寿的好意,现在唐家一切都好,唐石敬因为身体的缘故把掌门之位让给了儿子唐辊,所以,现在算是淡出江湖了。

  池玉亭看了信,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

  “以前我们三个人常在一起,当玉凤嫁给石敬时,我想他们是最合适的。玉凤是唯一能撑起唐家的人,为了唐家,她从来不会对别人让步,而石敬是唯一永远以她的意思为自己意思的人。那时我想,虽然有些阴阳倒置,但未尝不是好事,可是我终究错了,是江湖上的男人就终究会有自己的血性,特别是在功成名就之后。”秦四海的语气有些惆怅,“虽然玉凤的父母是为了让玉凤能撑起唐家才把她培养成那种性格,可是,对于一个女人太说,这未尝不是一种残酷。江湖虽然可以容下强于男人的女人,但又有几个丈夫能永远容得下强于自己的妻子呢?”

  秦四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池玉亭站起来,“我拿这信给大小姐看看。”他说。

  秦四海点点头,笑道:“亭儿,有空你告诉那丫头,对于她爹来说,有些女人是只能做朋友的。”

  池玉亭走进屋,看到秦海青坐在桌边上发呆,面前摆着摊开的书卷,书边上团着几个纸团,面前的白纸上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写。见他进来,秦大小姐苦笑一声,“急什么?我那词还没填完呢。”

  池玉亭问道:“这么半天,一句也没想出来么?”

  秦海青拍拍前额,顽皮一笑:“想倒是想出了一句。”

  “说出来听听。”

  “人比黄花瘦。”大小姐指着窗外院中的菊花诡诡地笑。

  “这是你想得出来的句子吗?”池玉亭哭笑不得,将唐玉凤的信交到她手上。

  秦海青接过信,细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了,将信又交还到池玉亭手上。“我知道了。”她说,“应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池玉亭看了她一眼,“你这么想?”

  “不这样想又能怎样?”秦海青叹了口气,“我想你那时候说的话是对的,有时候,对于事实的真像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现在唐家夫妇把一切都看得清楚,反而是件痛苦的事,但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池玉亭靠在桌边,重又去看那封口吻平静的来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

  “老头儿,我不明白的是,唐夫人明明知道唐掌门喝的是假死药,为什么还要把他装进棺材呢?”秦海青把信从他手中抽出,认真地问。

  “你还记得我们问起唐掌门为什么要服毒的时候,唐玉凤是怎么回答我们的吗?”池玉亭问。

  “记得,她并没有告诉我们早已把屋里的药瓶换掉,”秦海青点头,“她只是说,一个人应该知道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什么代价。”

  “我想那是一种惩罚吧,”池玉亭皱了皱眉头,“毕竟,唐夫人是很难原谅背叛的。”他说。

  秦海青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惩罚么?若是这样,也许是替阿仙惩罚吧。”

  池玉亭楞了楞。

  “虽然阿仙的死从法理上怨不了其他人,可是从道义上来说,唐石敬是该负点责任的。”秦海青说,“我总觉得,唐夫人虽然厌恶阿仙,但是对她的结局还是颇为同情。”她抬起头微笑着看池玉亭,“怎么说呢?老头儿,记得唐夫人说的话么?她们都是输者。也许是女人对女人的同病相怜吧?至少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池玉亭望着秦海青,大小姐纯真的脸上有一种超过她年龄的沉重表情。

  “大小姐,你……”他犹豫了起来。

  “什么?”秦海青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算了,”池玉亭笑了起来,“你还是填你的词罢。”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只是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好。”

  “呸!”秦海青笑了起来,将桌上的纸团向他背上扔去,“这也不是你想出来的句子罢!还好意思说我?”

  池玉亭接住纸团,笑着出门去。

  大小姐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其实,老爷不用解释也可以,他想。

  (十)

  唐石敬是在棺材里醒过来的,很厚很厚的棺材板,虽然盖子还没有钉上,可是,棺内密不透光。

  隔着木板,唐石敬听见儿女在灵前的哭声。他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知道,在玉凤的心里,他连最后一点儿尊严也失去了。

  他是输得最惨的人。

  人为什么要有回顾一生的欲望呢?特别是在功成名就以后便要回顾一生?唐石敬在棺里静静地躺着,他甚至不想动手去推一推那很容易打开的棺盖。就这样死了罢,他想。

  呼吸有些困难,棺盖盖得太死了,唐石敬想。他忽然想到,阿仙在临死前,是不是也是这个感觉呢?他一想起这个女人,心就会被狠狠地刺痛。

  真的喜欢这个烟花女子吗?唐石敬并不清楚,事实上他并不清楚那孩子究竟是谁的种,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他们都需要对方,即使阿仙不以孩子要挟他,说要去向玉凤揭示他背着玉凤做的事,他迟早也会让玉凤知道这一切。

  他是玉凤的棋,玉凤是阿仙的棋,阿仙是他的棋,大家都是棋。

  当唐石敬看到玉凤听到孩子的事时的愤怒表情时,他感到新鲜而快乐,他知道玉凤在妒嫉,这个铁一般的女人,也会妒嫉吗?

  唐石敬听见灵前玉凤轻轻的说话声,玉凤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冷静与矜持,多少年来,他一直是带着敬重与欣赏的心情听着这个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声音变得刺耳的?是在突然惊觉这几十年来自己不过是个傀儡的时候吧。

  谁说无知无觉不是一种幸福,唐石敬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回忆中的玉凤笑厣如花。绝色的佳人,脱俗的女人,得到她,那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但是,究竟是他得到了她,还是她得到了他……

  如果不是老了停下来休息,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对于这个唐家是如此的无足轻重,大概是不会有这种失落的。

  这一生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做为一个男人而依附于一个女人的一生大概是不能叫做一生的,他以前赖以自豪和骄傲的东西有几分是真正按自己的意思拼得而来的?也许一分也没有。

  唐石敬想要娶阿仙,她是唯一一个真正从心底里崇拜他的人,唐石敬想和她在一起,那是因为从阿仙的眼里他看不到玉凤,只会看到自己。

  在阿仙那里,他是个独立的人。

  当然,阿仙比不上玉凤,这一点唐石敬比谁都清楚,即使知道她的死讯,唐石敬也没有伤心到要为她而死的地步,但他那时确实想死,不是为了阿仙,是为了自己。

  看到阿仙留下的那封信,唐石敬明白了一件事——虽然都是棋子,但玉凤控制了棋局,她是棋子,也是棋手,而他和阿仙,永远只能被棋手操纵。

  那么干脆连棋子也不做了吧!在喝下屋中被玉凤珍藏的那瓶最珍贵的见血封喉的毒药时,唐石敬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他错了,棋子的生死也是由棋手控制的,玉凤永远有操纵棋局的能力,因为她是那样了解他,轻易地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会干什么。所以,她早已在前半夜照顾他的时候换去了药瓶。

  唐石敬大口地呼吸着,棺材盖得实在是过于的紧。唐石敬知道,只要动一动,哪怕只是碰出点声音外面的人就能知道他还活着,但他不想动,因为他知道玉凤在灵前等着,等着他的屈服。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他不想对她让步。

  时间慢慢地在流过去,唐石敬听得见死亡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要死去,很缓慢但绝不可逃避地去死时是很难熬的。

  随着呼吸越发困难,唐石敬的感觉渐渐麻木了,他觉得自己正站在阿仙的棺材边,清清楚楚地看着阿仙死去的全过程。地下很冷,棺材里很窄,绝望和恐惧象流水一样从身下慢慢地渗出来,一点点蕴满了棺材,把里面的人淹没进去。朦胧中,唐石敬看见自己身处于一片杂草丛生的坟地,坟地中有一口蕴满了水的棺材,阿仙披着湿淋淋的散发地从水棺中爬出来,向他伸出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手臂。

  “老爷,我为您死了,我死了!”阿仙哭着叫道,用那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腿。

  唐石敬从未这样害怕过,是的,虽然不是他下的手,他也从未想过害他,但阿仙却是因他而死的。他用力的挣,挣不开,于是唐石敬大叫了一声,用力的蹬开了阿仙的手。

  唐石敬的意识模糊了,恍惚间,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然后,一只柔软的手臂将他从棺中扶坐了起来。

  当唐石敬重新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唐玉凤那张冷静而矜持的脸。

  “老爷,您又活过来了?”唐玉凤轻轻地问。

  唐石敬没有回答,虽然在生的世界里,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唐家掌门的死而复活让唐家人欣喜雀跃,人们说那一定是唐夫人在灵前不停的祈祷让神仙发了慈悲。唐夫人微笑着听着大家的议论,尽心地照顾着身体尚未康复的唐石敬。当唐石敬身体稍好一些的时候,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儿子唐辊。唐家的新掌门要撑起门派需要一个过程,唐玉凤常常需要在前面帮忙,因此唐氏夫妇最近很少有时间能够呆在一起,不过人们仍然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说着象他们那样相敬如宾的夫妻真是难得的话。

  当京城里的秦家人在议论唐玉凤的来信时,唐石敬也正坐在自家的后院里望着晴空发呆。他在传下掌门之位后的一个月里迅速地苍老了下去,须发变得雪白,背也开始变驼,在大多数时间里,他只是躺在后院的木榻上看书,看天或看花草。

  当秦海青和池玉亭在京城的小屋中谈论这对夫妻的时候,唐石敬正躺在木榻上看着高空中飞过一只鸟,当鸟消失时,玉凤带着一对年轻的男女走进了后院。他们是老朋友的儿女,一对刚刚订了婚的江湖情侣,听说唐伯父身体不好,特地前来探望,并执意地要见上唐石敬一面。

  唐石敬看着他们,痴痴地笑了起来。

  “玉凤,你很漂亮。”他对那个年青的女孩欣赏地说。

  情侣们楞住了。

  唐玉凤叹了口气,“走吧,你们已经见到了,就让老爷休息一下。”她对那对情侣说。

  唐石敬并没有在意人们的离去,他自顾自高兴地叫了起来:“玉凤,我真的可以娶你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向年青女孩的背影摇他的手。

  玉凤带上了小院的门,将年青人们带离了后院。

  “唐伯父怎么了?”年青的男孩惊奇地问。

  “老爷现在是活在回忆里,”玉凤苦笑了一下,“活在他最快乐的时候。”

  情侣走了,玉凤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又想起了那个一去不返的白马黄花的少年时代。

  “真是的,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下来。”她叹了口气。

  一阵秋天的风吹过来,有黄色的花瓣落在了地上。玉凤走过去,弯腰拾起这瓣曾经娇艳过的残黄。

  “天儿真的凉了呢……”她抬头望着秋天湛蓝的晴空,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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