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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廷仗(二)

书籍名:《天宝风流》    作者:水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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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宫城勤政务本楼。
  楼内气氛异常紧张,那些宦官、内侍们见陛下与贵妃娘娘杠上了,那儿还敢有半点儿动静?就是呼吸之间,也是忍了又忍,惟恐鼻息太重饶上了霉头儿。
  玄宗少负大志,登基为帝之初励精图治,历二十余年手创开元盛世,成就了足以媲美太宗的伟业。
  开元后期,做下一片丰功伟业的玄宗随着年纪渐老,如同历史上那些禀国长久的帝王一样开始倦政,美其名曰“无为而治”,将权柄悉数赋于李林甫,自己终日沉迷于崇道建观,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杨妃娘娘由寿王府转女道士之后,循着当年则天武后的旧路顺理成章的走进了内宫。
  玄宗之所以会如此痴迷杨妃,除了她那最符合唐人审美观的倾国丰腴之美外,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两人于音律上难得的契合相知,一个是历代帝王中最具有作曲才华的帝王,一个是历代后宫中最具有舞蹈天赋的贵妃,二人的相遇真个是珠联璧合;年近六旬,时光老去,面对有史以来人数最为庞大的后宫,玄宗却早已没有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心情,径将满腔宠爱都给了这个前儿媳。
  杨妃本就是大家出身,自小也没吃过什么苦,脾性难免就骄纵,在寿王府时还要好些,及至入了宫受到如此倾尽天下的宠爱,恃宠生娇也就再所难免。尤其是当她确知眼前这个日益老去的君王再也离不开自己之后更是如此。虽然并不至于如民间夫妻一般动手厮打,但相互吵闹却是屡有发生。既然是老夫少妻,这类情况总是难免,纵然身为帝王也是一般无二。
  相处数年,玄宗如何不知道杨妃地脾性,上午早朝之后两人已经因为王忠嗣的处置问题小闹过一回,此时渐渐步入暮年的玄宗实在不愿意再与她争吵。是以一时隐忍并没有多说话。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勤政务本楼在杨妃说完话后。有了片刻的沉静,也正是这片刻沉静使楼外那个内宦的惨叫声突然变的清晰起来。
  听着这样地惨叫声,玄宗一皱眉头扬手道:“打的也够了,来呀!让外面停了吧!”。
  年年节岁受着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地巴结供奉,如今在一件分明占理的事情上却不能替剑南讨个说法儿,早朝后匆匆说了几句玄宗就拂袖而去,杨妃心中也是憋了满肚子的怒火。适才来勤政务本楼,在楼外她只觉唐离字字句句都实在是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及至见玄宗竟然要将唐离廷杖,她就再也忍不住的怀着满腹理直气壮的盛怒走了进来。
  搬出太宗朝独孤贤皇后的旧例将玄宗驳倒,正是气势如虹的杨妃焉能容得放过那个不开眼儿地太监?
  几乎是在玄宗话刚出口的同时,正过凤冠后的杨妃依旧面如寒霜道:“慢!这大胆奴才竟敢藐视本宫,不处严刑,内宫纲纪何在?”。一句说完,她才又面向玄宗道:“唐卿适才所言句句合于律法人心,陛下还宜对此贤明臣子施恩才是,王忠嗣……”。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玄宗虽然年纪渐老,雄心消磨。但天子之气毕竟没有如后来骗过合城百姓。远逃蜀中时那般消磨干净,加之早朝时因王忠嗣之事早闹了一肚子不痛快,回到宫中又因为此人引得贵妃吵闹,及至唐离进宫还是因王忠嗣之事闹出如此干戈,一天连受三场不痛快,天子的忍性本就小,原本还是强自忍耐的他在杨妃再次提到“王忠嗣”后,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道:“放肆!后宫干政、藐视君旨,你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来!来呀,饶了外边那奴才。请娘娘回宫!”。
  见那些宦官与杨妃带来的侍女迟疑着不动。玄宗嘿嘿一声冷笑道:“好,尔等是想抗旨不成。”
  “抗旨”二字一出。那些内宦们再也不敢迟疑,边劝边拥着杨妃向外走去。
  明明自己占着理,玄宗竟然如此翻脸,杨妃一愣后脸色瞬间变为雪白,喝退那些围上来的太监宫女后,就见她冷冷一笑道:“既然陛下听不得忠言,臣妾自己会走!”。
  目送不容一人靠近的杨妃走出勤政务本楼,玄宗回过头来看也不看唐离一眼径直向御案行去,抚案而坐,随着一只极品越窑青瓷“啪”地碎裂声,“来呀!将他拖出去廷仗,杖到肯开口伏罪为止!”。
  皇帝龙颜暴怒,那些内侍岂敢再有丝毫怠慢,只是不等他们动手,唐离已自先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临出楼门时,其中一个内宦分明看到这个新科状元居然嘴角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新科状元,宰相爱婿,杨妃亲自来保的人物,那四个司职行刑的内侍虽然在楼中是满面谨严,但刚出楼口不久,立时就变换了神色过来,其中一位最年长者更是陪上两分笑意轻声道:“状元公,陛下口诏留的是个活口儿,您这就张个嘴道声错,咱们禀过陛下说您已伏罪也就是了,没的还真能打到您身上不成?”。
  “某惹陛下着恼,认错也是臣子本分”,这句话引来四个内侍连连点头,唐离看着他们随后又跟上了一句道:“但我本无罪,又该如何认法?”。
  刚刚而起地喜意立即消失无踪,那内侍一脸苦笑道:“状元公,好我的唐大人,这都什么时节儿了,您还叫这个真儿?陛下、娘娘都是老恩宠您的,再有老相爷在那儿供着,今天不拘什么先伏个罪,免了这皮肉之苦,没得还真敢有人来查您的不成?过几日陛下天心回转。您还是驾前宠臣,今个儿搁这儿僵着,您自己受苦不说,不也让小人们为难嘛!”。
  “罪岂能轻认,何况还是自污?”,唐离摇摇头,向那内侍道:“但凭适才这番话。某已极感诸位公公回护之情,今日若能不死。异日必有后报。”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勤政务本楼外行廷仗处所在,见唐离铁了心不肯认罪,那内侍也只能轻叹一声道:“哎!状元公你又何必要学张九龄张相爷,‘气节’这字儿听着唬人,终还是个虚地,痛那可是在自己身上!”。
  俯身爬下,唐离听到“气节”二字后忍不住又是浅浅一笑。这一刻的他竟莫名想起小时候偷橘子那件事儿来,其时他也不过小学四年纪,有一次随村里的孩子野到山上玩儿,却意外发现了个夹在山谷中的橘园,其他孩子蜂拥而下,惟独身为孤儿,知道惹不起事儿的他没有伸手摘一个橘子,孩子们的闹腾惊动了在另外一边山梁上干活儿地橘园主人。张口骂了几句,不成想那些孩子居然恃着路远,又觉得好玩儿,居然与那主人隔梁对骂,这一下儿惹恼了那个四十多岁地倔强汉子,竟一路追到了村里。可巧不巧的抓住了唐离三人,另两个孩子一见立即低头承认自己偷橘子犯了错儿,唯有他张口就是:“我没有偷!”。
  其他孩子给地橘子还在兜里,这种话那汉子如何肯信,一发的动起手来,唐离虽然吃了橘子,但他坚信自己没有身手去摘就不是偷,所以任那汉子如何打骂,终究还是“我没偷!”三字儿,打到后来。那汉子再也打不下去。也不敢再打,遂喝骂着离去。而从地上爬起来的唐离揉着淌血的鼻子,说得依然是:“我没偷!……”。
  “啪”的一声廷杖的击响打断了唐离莫名而起的回忆,只奇怪地是声音如此之大,但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略一思忖随即明白,这必然就是这些司职廷杖的内侍们专有的手段了。
  依稀打了将近二十杖,唐离就听身后一个内侍小声“呀”了一声道:“高公公来了!”。
  唐离刚要抬头去看,就觉背上蓦然一个重击,木木的感觉片刻间散去后,彻骨的疼痛自骨缝里由内向外的钻了出来,突然遭了这样一下,饶是他闭嘴的快,本能而出地那声叫喊已脱口而出,传出老远。
  自那一下之后,随后的廷杖都是货真价实的重击,唐离咬牙忍住不使发出一点儿声音来,几乎是瞬息之间额头已激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扭头之间他甚至能依稀看到那杖上带起的点点血花。
  随着高公公越走越近,那四个内侍下杖也愈发的重而快,堪堪等冠军大将军高力士刚走到身边时,唐离就觉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
  唐离是被耳边一片盈盈哭声给唤醒地,刚醒过来的片刻,他首先感到眼睛有些迷糊,随后背脊上钝而深长的巨痛如影随形而来,他忍不住的“哼”了一声。
  “少爷醒了,少爷醒了!”,宝珠又哭又笑的喊叫声听来古怪的很,强自睁开眼的唐离随后就见到了两位夫人梨花带雨般似脸上的笑容,李腾蛟倒还好些,郑怜卿脸上却是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随后就见那个行廷杖地老内侍在众人仇恨不已地眼神中强自挤了进来。
  “高公公向陛下求情终了大人的廷杖,又吩咐了一个小太监给尊府报信,随后就命小地几个将大人送到这承天门!”,这老内侍卫说完,搓手看了看身边周围,才又苦着脸赔笑道:“状元公,廷杖是陛下的口诏,刚才高公公来了,小的们也不能不……”。
  略抬手制止那内侍再说,唐离呻吟了一声后沙哑着嗓子道:“此事怪不得公公!怜卿,给几位公公厚厚补上一份茶钱。”
  “相公,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要再说话了!”,说着话,郑怜卿边向那老内侍打赏,眼泪已是忍不住的又汹涌而下,而素来没经过什么事儿的李腾蛟看着唐离背上血糊一片,早已慌了手脚,又心疼又害怕,也顾不上其它事儿,将头埋在唐离肩颈处哭个不停。
  知道这不是个说话的时候,那老内侍道了句:“谢唐大人!”,便先自领着其它三人入宫缴差了。
  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内宫承天门城楼,再看看前方气派的各部司衙门,唐离勉强伸手挡开了来扶的护卫并郑怜卿等人,喘息一声后道:“扶我起来。”
  “唐离,我已跟皇城门守将说过,准咱们轩车进来,你这样……”,唐离竟似对李腾蛟带着哭腔的话语没听到一般,沙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道:“扶我起来!”。
  只稍稍动了动身子,额头原本消了下去的冷汗又密密的盖了出来,等唐离在夫人并护卫的扶持下站起身时,他的双腿已如秋天枝上的树叶般瑟瑟抖动个不停。
  大口喘着粗气儿,等发黑的眼睛恢复之后,唐离终于站定了身子。
  “看你们哭的!为夫这不是没事儿吗?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哭!”,伸手替李腾蛟及郑怜卿擦了擦眼泪,满头汗水的唐离做出一个不成形儿的笑容后道:“我现在这样子肯定狼狈的很,蛟儿你替我套件外衫。”
  套上洁白如雪的极品湖丝外衫,若非额头的冷汗及粗重的喘息,唐离几乎又是往日那个风仪出众的状元郎了。
  “谁也不许多事,让我自己走出皇城”,放开了扶在郑怜卿肩头的手,唐离刚踏出第一步,眼前又是一阵眩晕,袍衫下的腿也跟筛糠似的战立不住。
  挥手阻止了要靠上前来的李腾蛟等人,唐离强自站了许久,“踏出宫城,谁也不许哭!”,沙哑的喉咙说完,他又迈出了第二步。
  早在唐离被抬出宫城,李腾蛟等人驾车来接时,皇城各部司衙门早已知道新科状元受了廷杖,只是他这身份太过于特殊,又是在这个敏感时刻,是以每个人都闭了嘴不敢议论,却少不得透过窗扇向外窥看。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透过宫城明黄的琉璃瓦折射在一身白衣胜雪的唐离身上,隔窗而望,他们看不到他脸上密布的汗珠,也看不到他痛苦的神色,反倒是那缓慢的步伐,使之看去益发象郊游踏春的士子,施施然而来,施施然而去……
  只有等唐离一步步走过去之后,背上那一片对比鲜明、触目惊心的血红才让观者倒抽一口冷气。
  “小小年纪,状元的才华、潘安般的相貌,没想到这是这么一个狠角儿!”
  “狠!李主事,咱这可是刑部衙门。”
  “对别人狠算得什么?象这样对自己都能下此毒手的,那才是真‘狠’!”
  ……
  ……
  唐离丝毫也没有听见这些窗户门缝间的议论,此时的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听话的腿脚,一步步,一步步向前方金碧辉煌的皇城朱雀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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