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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蛮族开战

书籍名:《残歌》    作者: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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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云行天只比他大三岁,但在他心中云行天如同父兄,非但是父兄,更且是君上,非但是君上,更且是神明!哪怕是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杨放也从未有一刻对云行天起过不臣之心,他平生只有一次质疑过云行天的决定,就是在云行天决定对蛮族开战的会议上,然而那一次的质疑更是千百倍地加固了他对云行天的信心!背叛?不不不,这非杨放可以听的话,可以想的事。
杨放跪下来,道:“老将军,不要再说了,这些话,我会马上禀报项王。”然后他看了看异样沉默着的云行风道,“行风与我一道去。”
云代遥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一头栽倒,回神汤的药性要过了。云行风立即将他扶起,为他轻轻抚背。杨放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云代遥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双目更见黯淡,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也算是尽力了,若中洲因云行天而陷入万劫不复之中,我陪他一道担这恶名就是。”
杨放默立了片刻道:“项王若一心要打蛮族定有他的缘由,他志向高远,非旁人能及,一直以来,他都是对的,我们的见识都不如他,这一回老将军何以认定他就错了呢?”
云代遥听了又一次苦笑道:“杨放啊,你没有管过征粮草的差事,大军行动的给养,都是中军划拨的,平日驻扎,又是你手下人弄来的。你不晓得中洲已到了什么地步,百姓有多苦多难,中洲已到了极境了,再折腾一下就全完了,此后百年都休想回复过来。杨放呀,你跟了我这些年,难道忘了你的爹娘么?他们当初把你卖到我家为奴,得了多少谷子?三升,只有三升!
“杨放,你当了这些年的将军,把民间疾苦全忘了么?你……你还记得我等起事那夜在神庙里对菩萨发下的誓么?那时我等是……是效忠于他云行天私人么?”
杨放听到这里,一股冷汗沿着脊梁淌下来。风南起事那夜,火光摇曳的山庙里,蛮族的铁蹄声在数里外响起,数百农家子弟质朴而又坚毅的面孔,在佛祖之前的誓言:“我等自今日起当力抗蛮族,不惜残身殒命,以护卫乡土,保国安民,为中洲百姓而战……”一切历历在目,但却已人是物非。
杨放颓然道:“可项王在百姓、军士们心中有如神明,若是我叛,只怕我手下马上就会把我杀了;他用兵如神,就算是败给过沐霖,但决非我与行风可堪相敌的;还有袁军师,他足智多谋又对项王忠心耿耿,若我们有什么异动,定瞒不过他的眼睛。老将军,不是我不愿,而是我无能。何况,若项王一去,又有谁可收拾局面?若是中洲又归于混战之中,岂不是大违老将军的初衷?”
云代遥眼中透着极深沉的幽光,道:“前几个虽是问题,不过只要你二人齐心倒未见得处置不了。我枕下有一封书信,行风你取出来。”
云行风取出书信。云代遥道:“这是给云军诸将的。云军是云行天亲自带出来的,若连云军都背了他,旁人也就不会如何忠心了。”
然后云代遥便一一道来,哪些人会照信上说的做,哪几个是死忠于云行天的,一开始就不能留,哪几个可能摇摆不定,是要看紧的。之后又道:“令狐锋这人狼子野心,不甘居于人下,与云行天是一样的人,若你们去找他,他定会参与其事,赵子飞这人谨小慎微,不见得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要让他先知晓,事成后他自会从众。四大军拿下,大事即定。小军的主将们也就翻不了什么大浪。”又道哪些小军的将军可能会全力反对,哪些会观望,应如何处置。其间几番险些昏死过去,却又几番猛醒过来,强撑着把话讲完。
“至于云行天之后谁能为中洲之主……有一人可收拾残局,重建山河……那人就是……嬴氏!”
“太后?”
“正是,论威望,当今天下百姓、将士们心中唯有她可与云行天相比。西京守城之战连云行天也撤到山原之中,唯她却在最前线与将士们同生死共患难。她割肉绝食,就算是做戏,也是做到了家。她身份尊贵,是幸朝太后,你们叛云行天是不忠,唯她却是平乱!云行天篡位自立,才真是谋反。
“她聪明美貌,善解人意,云行天慕她已久,不加提防。她深谙权谋,懂得因势成事,招揽人心之术无人可及。众将都是一般的人,你二人若想取云行天而代之,必不能服众,但众将原本就是幸朝子民,为她之臣却容易得多。你手下的唐真所领步卒与她一同守西京年余,对她的忠心只有更在云行天之上,除了沐霖的石头营,天下更无哪支劲旅在西京城中巷战能胜过他们,这是成事最要紧的战力。”
杨放听得毛骨悚然,道:“太后一直就想着夺项王之权吗?她一直就在骗我们吗?”
云代遥摇头道:“这倒也未必。嬴氏与云行天不同之处就在……嬴氏懂得顺势而行,谋得最佳之道,若形势不利,就退而求其次;而云行天却是以一己的意志,逆天行事,愈是看来不可为之事,他愈喜为。嬴氏未必作假,否则时日久了云行天何以看不出来,她在云行天那里多半说的都是真心话,因着之前她并没有半点机会下手,所以她安分得很。这其实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她那时并没有可能夺得兵权,威望再高也无用,但她还是把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押上了,留在了西京。她为自己挣来了这点本钱,若你们给她一个机会,她就会抓得紧紧的,决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两个都不是坐天下的料子。杨放太慈软,又毫无野心。行风嘛……”
云代遥看了看儿子,目光森寒道:“我知你对云行天恨意极深,对我也恨得极深。若不是云行天目下的情形极为不妥,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得到云军主将的位子。你若想做皇上,趁早死了这份心。”
云行风浑身一僵,道:“父亲说哪里话来,行风是什么料子,也会想做皇上。”
云代遥却闭上了眼睛,疲倦地向后靠了靠,道:“到了这地步,你还是不肯说句真心话么?你是被云军的人一齐害的,我也有份。马上就要见你的母亲了,我对不住她。你有云行天之心,却无他之材,又比他多上一分阴鸷刻忌。你若不想做皇上,倒也可多活些时日,若你想坐天下……哼,论打仗你及不上杨放与令狐锋,就连赵子飞也不见得逊于你。若论起审时度势,见事明白,更是连嬴氏的一成都没有。你所强的,是隐忍的功夫到家,加上有那么点子蛮劲,但也不过是个冲关夺隘的将才而已。听父亲的话吧,你就不要想那些非分的东西了。唉,我晓得你不会听的……前些时日你在外头养的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说是生了个儿子,给点钱着她母子二人隐姓埋名躲起来吧,好歹为云家留下点香火……”说着说着云代遥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断了。
杨放与云行风这才发觉他终是昏了过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杨放一边待云行天看信,一边将当日情形历历道来,最后言道:“那时末将一心望着老将军所言未必就会成真;后出了京都之事,虽是力劝,但心中其实想,若皇上能出了这口气,不去北征,也未尝不好;再后来听说皇上与娘娘大婚之事,更是欢喜,想来皇上夙愿得偿,娘娘又愿嫁皇上,成了一家人,就再也没了隐忧。回西京一路上,末将略略察访了民情,当真是触目惊心,老将军之言分毫不差,中洲果真是不能再经战火了。谁知一回西京,就听了皇上的计划,着实如同五雷轰顶!皇上,你不晓得末将那时心里……”
“不必说了!”云行天打断他,将那信扔还给他,“现在外头的情形怎样?”
杨放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众位将军昨夜都饮了酒,没能走出宫门,对外头道是醉了,在宫里歇息。西京的各处城门要道都由唐真手下看住了。城外两万云军进不来,有的觉出了异样,但将领们都不在,也不敢轻动。皇上既醒了,各位将军们也该醒了,眼下正待娘娘过去训话。”
“哦,铁风军呢?他们昨夜可没有饮酒!”
“他们……”杨放猛然醒悟,这么一问一答,就如同过去一般,于是住了口道,“末将不能说得太多,皇上休息吧,这地方隐蔽得很,一时难有人找来的。”
云行天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杨放退到门口,却又站住了,上前几步跪下,拔刀置于颈上道:“皇上……若是皇上能绝了北征之念,末将这就放了皇上出来,立即自刎以谢罪。皇上……”
云行天瞟了他一眼道:“杨将军,不,可能马上就是杨帅了,你说这话,没的辱了我,也叫我看低了你,省省力吧!”
杨放垂下头去,缓缓收刀归鞘站起,最后看了云行天一眼,晓得此事再无可挽回,胸中如堵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走了出去。
暖曦阁里,众将环坐于一盘大炕之上,大家都是手脚酸软,气恨惶惑,彼此打量,都是疑虑重重,有熟悉的相互低语,直至此时,他们都没人知道出了何事。
不过这布置阁子的人倒也体贴得很,知他们周身酸软无力,是以每人身边都置着几个绣垫供他们坐靠。面前的炕桌上放着暖胃的莲子燕窝八宝汤,最宜宿醉的人用,还有一杯清茶,三五样点心。昨夜里一场雨,一夜间冷得如同换了季,屋里的炕却烧得不凉不燥,恰到好处,坐在里头舒服得紧,叫人不想起来。
“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呀,不会真是大伙一起喝醉了酒,皇上在戏弄咱们吧?”
“你有毛病呀,看看外面布置得多严,这是戏弄的样子么?”
“赵大将军?你也在这里,看有几个不在的,云,令狐,杨这三位不在,喂,你不是云军里的么?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我糊涂着呢!昨日里大伙一起进的宫,怎么就剩了我一个姓云的。哦,还有老五,虎头你们也在,你们听到什么消息了么?”
“算了吧,我们几个都在这里,你不知晓,我们又怎会知晓?”
嗡嗡的声音突然停了,大门打开,嬴雁飞站在门口,杨放、令狐锋与云行风陪护在侧,后头跟着几个太监宫女。
众人看着他们走进来,嬴雁飞坐在最上头的位置上,其余三人在她身后立定。有一将试探着笑道:“昨日娘娘洞房花烛夜,今儿起得怎这般早,皇上呢?”
嬴雁飞听到“洞房花烛夜”几个字时,眉头不自禁地皱了一下,然后笑吟吟道:“各位将军受委屈了,今日有件事欲与各位将军通个气。”然后对身旁太监道,“宣诏吧。”
太监打开手中明黄的卷轴尖声道:“……云行天身为国之重臣,受我大幸深恩,不思报效,却有谋逆之情事,本当灭其九族,然云氏有大功于国,将功折罪,着革去一应职务,闭门思过……”
诏书一念,顿时满座哗然,众将纷纷喝骂起来,言辞激烈,不堪入耳,就没有再听那太监念的是什么。
嬴雁飞道:“各位且住,让妾身告诉各位出什么事了。”房中吵闹,她的声音被盖住了,她却从身边宫女手中接过一对响铃,咣的敲了一声,房里顿时静了下来,她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回,众将果然安静了下来。
嬴雁飞道:“方才那些,不过是个幌子。实情是,想来各位都有耳闻,云行天欲远征蛮族,此事各位以为妥否?”她环顾四下,见无人应声,便道,“妾身与三位将军都以为此事将置中洲于万劫不复之境地,绝不可行。而云行天不听劝谏,是以我等决意夺去云行天的兵权!”
“你这女人懂什么军国大事,居然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哼!令狐锋,老子早瞧你不是个人样,定是你打头的,你们竟敢谋反!”
“什么谋反?”令狐锋反问道,“我令狐锋三十几年都是大幸朝的臣民,云行天篡位,才叫谋反!”发话的人语塞,一时接不下去。
另有人喝道:“妈的幸朝早就没影了,今日天下全是皇上打出来的,我等也是为皇上卖命的,谁和那劳什子的幸朝有干系了。杨放,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皇上待你可是最亲厚的,你跟着那女人有什么好处,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嬴雁飞道:“方才那位说的在理,为何杨将军和云将军要叛了云行天?他们本是云行天最心腹之人。”
“还有什么?被狐狸精迷晕了头!你这女人也真是脸皮厚得可以,做寡妇没几日就一心一意地勾引皇上,就当你如了愿吧,居然还不知足,还想当女皇帝不成?皇上抬举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
“就是,女人只能用鞭子抽,给点子颜色就翻了天!”
杨放听这许多恶毒的话,几乎忍不住拨出刀来,却被嬴雁飞止住了。她向门外叫了声:“袁先生请出来吧。”
袁兆周走进来,满屋子人都静了下来。原来袁兆周失踪的事很是闹了一阵子,云行天事后也有些悔,着人去寻,却没有踪影。
当下有人叫道:“军师?你也投了这娼妇么?”
杨放看了看嬴雁飞的神色,她虽不再微笑,但眼神澄静,平和得很,没有半点怒气,亦无半点羞恨。
袁兆周面不改色高声道:“我袁兆周既不是幸朝的臣子,也不是威朝的臣子,即不是云行天的奴才,也不是嬴雁飞的奴才。我只为中洲而出谋划策,只为天下百姓平安而献计,无愧天地神灵。你们以为自己很忠义么?不过是愚忠而已,你们自己没脑子么?看不出好坏来么?倒真是些奴才胚子!”
这几句一骂,场中静了一刻,马上又跟开了锅似的嚷起来。
嬴雁飞又摇了摇手上的响铃,悠然道:“各位这样子骂法,叫妾身怎听得清,岂不是白白费了口舌?一个一个来,反正我这时闲得很,各位也闲得很。”场里闹得最凶的这时也骂不出来了。
停了一刻,见无人搭腔,嬴雁飞便站起身来,在屋中走动几步,道:“各位,这天下本是无主的,中洲三千年来改朝换代,不过一句话,无能无德者失之,有能有德者得之。幸室无能,失之本不坏,但云行天就是有能有德的么?各位,云行风大将军所领的云军是云行天的子弟兵,为何连他也会背弃了云行天,各位定是诧异得很吧?我告诉各位,这是为了云老将军的遗愿!”
战自有他的道理,眼下确是征讨蛮族的绝佳时机。若能一举绝去后患,眼下就算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的。”
她从杨放手中取过那信,向诸将一展,道:“这里也有几位云军将军未见过这信的,别军的将军也可以一看。如何?各位大约不会说云老将军也是为我嬴雁飞的美貌所迷吧?若妾身有如许大的魔力,唉,如何就迷不住在座各位呢?”
最后一句话嬴雁飞用极为哀婉的口气说出,当下有些将领禁不住莞尔偷笑。诸将看罢信,嬴雁飞提高声音道:“各位都是马鞍上滚了多年的,兵凶战危诸位将军是深知的。各位扪心自问,还是妾身方才那句话,有没有人自认这北征蛮族之策可行的?”
当下有人道:“但皇上决意一
嬴雁飞道:“就是军师那句话,各位难道没有自己的脑子,不会自己想事?他云行天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他又不是没打过败仗。不是应不应做,而是做不做得到。若人生下来三年就可以上阵打仗,岂不是多出不少兵力?可你做得到吗?让三岁孩儿上阵只会令他死掉。妾身是妇道人家,不懂打仗,但妾身在西京城里与蛮族周旋了一年,妾身知晓蛮族是何等骁勇,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何等步步维艰;妾身还知道,任你天兵神将,三日没了粮草,就是一摊软泥!有谁可与蛮族争白河草原的地利?有谁可筹到供大军行动的粮草送至那么远的地方,而不被蛮族烧劫?兵士们征战多年,厌战思乡之情各位将军难道不曾听到过么?”
“就算是皇上这事有欠考虑,但皇上征战多年,对中洲万民对我等有大恩,我等为皇上肝脑涂地也是该的,可凭什么要我等奉你为主,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嬴雁飞一笑,“云军的事,诸位都听说了吧?为这事云行天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军师都被他赶走了。难道各位就都那么干净么?李将军,你家中养的四五十名姬妾可都是美人啊,都是从哪里来的?云代明将军,你攻下西京的时候可是发了一笔的呀……”嬴雁飞四下环顾了一眼,诸将大多不敢与之对视。
有人咕哝道:“军令也太严了,皇上哪知道我们的艰难……”
嬴雁飞不紧不慢地说道:“云行天确是对各位太苛刻了点。他自己不贪图世间享乐,便要诸位与他一般。所得财物他自己得的最少,其次是各位将军,大半都分了下头的兵士们。这固然令士卒效力,但教将军们怎生想,为何自家竭思耗力,却是一无所得?他说各位与他荣辱与共,若是得了天下,各位自可以与国同体,这话固是不错,不过人眼睛就是只看得到那么一点子地方,哪里管得了日后那般远的事?”这话又似刻意讥讽又似漫不经心,听得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嬴雁飞道:“若是在云行天手下,被云行天发觉了这种事,他是一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决不会姑息。看看吧,军师还没有往自家口袋里装呢,但仍被他赶走了。各位莫不是以为自己比军师还要得云行天的敬重吧?这是其一。”
嬴雁飞似有些累了,回位上坐下,呷了口茶,细细品味,有些人不耐了,道:“还有其二么?快些说全了吧。”
嬴雁飞微微一笑道:“这其二嘛,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各位可是听过的吧?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典故各位都是熟的吧?云行天若为皇帝,那必是极强势的,他若是对各位有了一星半点不满意的地方,各位就等着交出兵权,乖乖上路吧。他若是下道诏赐死,诸位又哪儿有反抗的余地。但妾身不同,妾身是女流之辈,带不了军,所以军权自然落在各位自己手上,妾身没法随心所欲地把各位怎么样。”
有人插话道:“我等都跟了皇上好些年了,皇上是极豁达的人,并不是喜猜忌的那起子昏君,我自问品行端正,也决无反心,皇上怎会对我不利?”当下就是一片附和之声。
嬴雁飞道:“是,妾身也晓得云行天他自视极高,不是日日疑神疑鬼的人。不过,各位,若是有读过史书的,就该知道,人是会变的,当了皇帝的人变得尤为厉害,把命放在旁人的手里,哪怕是最亲最近的人,也不如放在自家手里安心。各位手中有兵权,命就放在自家手里,旁人想要你的命,你好坏总可以折腾一下,就是那板上的活鱼,也能蹦几蹦,总要比一团死肉好些,不是么?”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默然,众人对望一眼,都觉得这话实是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
嬴雁飞又品了口茶水,似是已讲得十分厌倦了,话里也带出点儿不耐来:“说到底,这些年人人都打累了,谁不想歇口气呢?眼下又有谁能自问可以得天下呢?没有吧?若是过得几年,有哪位自觉有能耐坐得起这个宝座了,自行来取就是,眼下嘛,一时奉幸朝正朔,对谁都没坏处,不是么?”
听了这句话,杨放情不自禁地看了令狐锋一眼,却发觉令狐锋正向他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马上分开。
嬴雁飞不再说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喝她的茶,屋里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动一下。
良久,杨放道:“太后的话也说完了,我杨放可对天发誓,只要太后能给中洲以太平,我杨放便一生一世效忠于大幸,决无二心。”然后向嬴雁飞下跪道,“太后千岁千千岁!”
云行风与令狐锋亦跪下,屋外的兵甲拥进了门口,手中的刀刃闪着森森寒芒,屋里的人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有一人跪下,然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只余下寥寥无几的数人还站着。
站着的人里面,最出人意料的,竟然有赵子飞!被云代遥视为必会从众的赵子飞,他的双膝似是颤了一下,但终还是站直了。
嬴雁飞问道:“赵子飞,你在云行天那里,并不算很得重用,为什么对他如此忠心?”
“其实,皇后说的都在理。”他依旧称嬴雁飞为皇后,“但赵子飞便是在亲叔父那里也未如在皇上手下般得到如此公平的对待。在皇上麾下与蛮族作战是我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日。赵子飞本不是什么奇才,日后也难有什么作为了,不想再侍新主,我手下的将士们请太后多多关照吧。”然后他走到门口的甲士们中间道,“带我去吧!”
这番言语说得众人的鼻子一酸,当下就有几名将领起来道:“赵将军,我与你一道走。”但多数人还是留在了原处。
嬴雁飞点点头,杨放将手一挥,甲兵们将这些将领带了出去。留下来的,齐声道:“太后千岁千千岁……”
门忽然被撞开了,有一兵士匆匆赶至杨放身边,说了声什么。杨放的眉梢微微的挑动了一下,俯身过去在嬴雁飞的耳边低语:“鲁成仲不知为何突然醒过来了,铁风军逃出了西京,我的骑兵和令狐将军带来的亲卫去追了。消息传出了城,城外的兵士多有拥进城来要救他的,城里的百姓和兵士也知晓了,正往宫里拥过来,不过大多路口险要处都有足够的兵力守着,太后看……”
“不要!”嬴雁飞断然道,“放他们至朝天门,我去见他们。”朝天门下已有三四万人,且是愈聚愈多。有些是排列整齐的云军士卒,他们虽不听从将领的约束跑进城来,但多年行伍所成的习性使得他们自觉地聚在一处;另有一些散乱的身着战袍的将士,他们大多是外地军中的标将队长之类,功勋卓著而蒙恩参与大典的;剩下的就是得了消息的西京百姓了。
唐真率三万箭手占据了朝天门四周的要紧地方,虽说没有拉弓开箭,但是个个都是浑身紧绷,一触即发。冷风萧瑟,满地水迹黄叶,人人都觉出侵肤的寒意,不由得缩手缩脚,把身上的单衣拉得更紧些。
这里头多有昨夜参与过大婚庆典的,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会生出如此巨变。各样的流言蜚语在人与人间传来传去,每人的眼中都现出飘忽无助的神情,好容易有了皇帝,好容易安定了天下,难道又要来一轮群雄争战,又是五十年的烽火硝烟?
诸将跟在嬴雁飞身后现身于朝天门城头,城下静了一静,然后马上骚动起来,林林总总的骂声、叫声混成杂乱无章的旋风向着城头卷来。下面的军士们见到自家的将官出现于城头上更是群情激愤,挤到在城下最近之处,昂头向上,大叫大喊。
嬴雁飞向身后的太监们挥挥手,宫内传来巨钟的轰鸣,钟声将一应杂音都盖过了。这天籁钟是皇室有极重大事务时才会奏响告之百姓的,平日里几年都难得听到一次,昨日里在云行天登基之时曾响过一次,大婚时也响过一次,加上这一次,短短两日之内却响了三次。
底下终是安静了下来。数名太监走上一步齐声道:“太后有话,着你们推选几个人出来讲话,免得听不清。”
下面的人交头接耳地商议了片刻,云军中很快就推了人出来,云行风告知嬴雁飞那是云家起事的人里边唯一的一名标将,行字辈,名正,没什么能耐,对云行天却是忠心耿耿,虽说至今不过是个标将,但是从无怨言。
别军中还推出人来,一名队长,是令狐军中的,一名统领,是赵军中的。西京百姓却是搅扰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名白须老者,一名青衫文士走至城下。
嬴雁飞向下道:“就是这几位了么?”
下面的人纷纷道:“是,我等受众托,是想问清楚皇上出了什么事?”嬴雁飞便又着太监把那道圣旨念了一遍。底下一片哗然,良久后才安静下来。
云行正抢着道:“我云军是云家子弟百战浴血而建,是因皇上而成,决不为异姓买命!”
嬴雁飞道:“没看见云行风大将军就在这里么?你怎可说是为异姓买命?”
云行正高声叫道:“云行风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是中了什么邪,助外人对付自家人?”
云行风道:“我遵的是先父遗命!否则云军诸将为何都会在这城头上!”
云行正一听,接不下去,只是木木地说:“这……怎会?”
令狐军中的队长大叫:“老子从没吃过幸朝的一颗粮,老子就服皇上一个,大将军,你这事做得差了!”
令狐锋冷冷道:“那你是没服过我了,在我手下,真是委屈了。”那队长却是一脸悍意,并不惧怕。
青衫文士道:“皇上固有篡位之嫌,然皇上功高盖世,今日天下全由皇上百战而得,自古以来天下有能者得之,幸室已式微,不知娘娘为何要逆天下人心而动?”
老者道:“娘娘已嫁与了皇上,夫妻同体,何以又要叛之?”
嬴雁飞待他们一一说完,这才朗声道:“大家听我说。我为何要叛项王?项王待我恩情似海,我嬴雁飞亡国遗妇,再醮之女,性命只在项王一念之间。项王若有所求,我又安能相拒?然项王以正后之礼相迎!项王为当今之世的绝顶人物,我一个女人,能得这般夫婿,又有何求?我为何要叛项王?我在幸朝为太后,在威朝为皇后,又有什么分别?”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两颗眼泪夺眶而出,她侧头拭去。
杨放看在眼里心头一颤,只因他全然分辨不出这眼泪是真是假。他转头看去,只见诸将面上都微带着冷笑。杨放心道:不是不是,这不全是做戏。
下面的人都不禁想:是呀?她叛项王又有什么好处?
嬴雁飞道:“为什么这些将军们都愿背上叛逆骂名?他们每一人都跟着项王征战多年,情谊极深。为何云老将军仙去之日,尚要命杨放和云行风两位大将军筹谋此事?为什么?他们为项王之臣难道不比做我一个女人的臣子来得痛快?”下面的人都静了下来,听她说话。
嬴雁飞道:“为何我和诸位将军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为了中洲千万百姓!”下面又是一阵骚动,云天正忍不住道:“中洲百姓正是因皇上才得以脱离苦海,你这话是何意?”
嬴雁飞道:“有件事各位或不知晓,项王意欲在明年北征蛮族!”又是一阵骚乱。
赵军中的统领道:“征蛮族也是该的呀!”
嬴雁飞道:“征蛮族不是不该,而是不能,项王他太心急,此战太过凶险,就是为此,所以我们才不得不让项王休息些时日。”
云行正道:“皇上做出的决定必然是英明的,一直以来,云军只有听了他的话才得以存活壮大,除了皇上,还有谁可以想得到三年就北平蛮族,南削沐家,一统中洲?我们与皇上一起,必能战无不胜,扬我威朝天威!”
下面的士兵们纷纷叫起来:“就是就是,我们是皇上的战士,只要皇上一句话,我们就可以上天入地,万死无悔!”
嬴雁飞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忘了蛮族骑兵的厉害?这才两年不到的时日,你们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么?无粮无水,无日无夜……”
兵士们想起过去的那一战,都不由得心上一寒,口气也不再如方才般整齐。纷纷杂杂地道:“可我们还是打赢了呀。”“就是,蛮族欺辱了我们这些年,为什么就不该打到他们老家去报仇?”
嬴雁飞道:“那时我们是在自家的土地上,而这回则要到蛮族的地界上去打,你们真的想与蛮族的骑兵在草原上冲锋陷阵么?就算能赢得了,你们有几个能活着回来?想想你的尸骨抛在万里之外的荒草之中,永生永世不得再归家园;想想那里有多冷,雪有多大;想想你们会好几个月只能用干粮充饥!就是你们不怕死,你们想过你们的父老乡亲么?他们最后一点口粮也要被征做军粮。你们出来多少年了,你们的父母还在不在,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成了家的知不知晓妻子儿女在何方?他们日日夜夜地盼你们回去,或者他们早已死于战火之中不知所终……”
嬴雁飞话还未说完,下面已有了抽泣之声,连云行正也垂头不语。那名令狐军中的队长叫道:“太后别说了,别说了……我们这些厮杀汉子,什么痛楚都是不在意的,就是不能提一个家字。”
嬴雁飞柔声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队长道:“家里的老母……我走的时候就生了重病,我为了给她买药才进了军,图的就是那几个安家费。一个小妹妹独自照顾母亲……这些年了……房子早在蛮族入侵那次就被烧了,谁知她们现在在哪里,多半,多半是……”
嬴雁飞劝他道:“那时大多百姓都撤去了南边,平定了南边后曾有查问造册,你去查一查,或者可以找到她们。”
那队长眼眶通红,道:“多谢娘娘。”
嬴雁飞高声叫道:“打了这些年了,大家都该回一回家了,有了军功的将士难道不该祭扫祖坟荣耀乡里?有了伤的兄弟们不该回家好好将养将养?西京父老们也该喘口气了,你们这些年的赋税也够重了,全是因军费太重所致。如今蛮族被赶出风涯山脉,我们在雁脊山中修筑了如同雪拥关一般的雁脊关,蛮族攻不下雪拥关也就攻不下雁脊关!我们为什么还要打仗?只是为??项王他一个人想打仗吗?”
下面方才问罪的汹汹气势顿时溃不成军,云天正与那几人却道:“可项王于中洲百姓有大功!我们决不能看着项王被人所害。”
嬴雁飞不为人注目地笑了一下,道:“这个自然,决无人可以伤了项王。我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敢动项王一根毫毛,我们只是不想让他犯下大错,是以让他休息几年。待他心气平了,自然依旧是我们的项王。”
“空口无凭,叫我等如何相信?”云天正依旧不饶。
嬴雁飞点头道:“这也是。我在此起个誓吧。我嬴雁飞在此当着天地神灵,中洲军民发誓:若云行天不离宫城,我嬴雁飞活着一日,他便是我的夫君,我幸朝的太上皇,我幸朝皇帝的父亲。若我及我儿允人以一指加诸于云行天之身,就是弑夫弑父之人,天下皆可杀之;幸室各位祖皇不能享后世供奉,嬴氏列祖列宗地下不得安宁;李姓绝嗣凄惨难言,大幸灭亡万劫不复!”
如此毒誓一出,再也无人答话。当下云行风道:“你们还不向太后谢罪?”
云军犹豫了一下,齐刷刷地跪下来,旁人见状亦同他们一般。众人参差不齐地道了声:“太后恕罪……”
嬴雁飞松了口气,道:“不必,请起。”
杨放在一旁道:“百姓们先退出去,各家将军下去将各家的兵带回去,不要打乱了编制。从正街上有序缓行,不要乱跑……”
各人自依他所言忙碌,朝天门下人群渐渐消散。朱纹上前一步扶住嬴雁飞悄声道:“小姐,还撑得住吗?”
嬴雁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朱纹触之一抖,只觉得有如寒冰。朱纹道:“小姐,我们走吧?”
嬴雁飞道:“不,再等一会儿。”直至人流散去十之七八,嬴雁飞这才命众将各自回府,自己回宫里去。
下了朝天门,服侍嬴雁飞上了宫里的小轿,朱纹悄声道:“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看你说话的神情就觉得不对劲。”
嬴雁飞苦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装模作样的功夫天下第一呢!”
朱纹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奴婢服侍小姐多少年了?”
嬴雁飞神色郁郁地看着窗外道:“我怕,我真的怕。方才下面有五万多人呀。他们要发起狂来,顷刻间就能把我撕碎了。”
朱纹听了这话也是心上一寒,过了半晌方道:“那年小姐在西京的时候,蛮族的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却也没见小姐这么怕过。何况,还有唐将军率人守在下面。”
“那不一样。”嬴雁飞说了这句,却又顿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为何那些将军们骂我时,我不生气么?”
朱纹问道:“为什么?那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撕烂了!”
“因为他们说得对。”嬴雁飞把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如同梦呓般道,“我就是个娼妇,既无廉耻亦无信义,只唯利是图。自家做出来的事,就不要怕人说,这是云行天说过的话……”
朝天门城上城下之人俱去了,城头上昨日升起的云行天威朝大旗无声无息地降下。
“朝生而暮死,是言蜉蝣的话,用来说这大威朝,倒也合用。”指点太监们降旗的人有些感慨地说道。“袁先生说的是,若是太后命人将之列入正史的话,就会是中洲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了。”
袁兆周转过头去看来人,笑道:“泌和怎么上来了,你正该忙得很,怎的如此有闲?”
嬴泌和笑笑道:“只是觉得有些怪,昨日这些人在这门楼下对项王欢呼如潮,都恨不得为他而死。而今,同是这些人,同是这处门楼,太后几句话之下,就此散去,这人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袁兆周挥手着太监们抱旗而去,向下望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心向来是于我有利者顺之,于我不利者反之。中洲这些年好比是遍体鳞伤倦极了的人,项王好比是一剂回神汤,人喝下去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疼,药劲一撤就挨不住了,只想休息。”
嬴泌和点头道:“是呀,不过项王真是了不得的一剂药,当年中洲糜烂成那个样子,都能让这些人与蛮族舍生忘死地斗。和蛮族最后决战时,人人为之效死的气势,至今念起,都难以忘却。”
袁兆周淡淡道:“刚不可久,原先中洲外邪入肤,必用猛药,孤注一掷只求保全性命,如今既活了过来,自然要好好调养,有听说过人生了病只用一味药的么?既不好用了,便只好换掉。”
嬴泌和听这话只是苦笑,笑了一会儿,神色黯然道:“袁先生是堪透世情的人,狠得下心。可我心里从杨将军找我讲话起就没舒坦过。就算我跟了项王只两年不到,还是……唉,项王这人是天生的王霸之姿,只要与他见过,就没法忘记的。”
袁兆周仰首看天叹道:“过去这九年,我全部心血都在他身上,谁知会有这样的结果?项王他太苛了,待人苛,待己更苛,他的心性太高,叫人都跟不上。项王好比严父,不许人玩耍游戏,只着人一味用功。用功固是极好的,对小儿的将来也是要紧的,可过犹不及,小儿心性多是好逸恶劳的,日子一久,自然便生怨意。太后好比是慈母,慰其伤痛,投其所好,自是让小儿乐意亲近。唉,天下之事,就是如此,你辛苦得来的,往往叫旁人一伸手就拿了去。”
嬴泌和点头道:“确是如此。太后让我把项王的姬人们都迁到他现下住的紫晨宫里去,还着我将他项王府里的一物一件均按原样挪过去,先生瞧这妥当么?这来来去去的只怕是会被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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