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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登坛

书籍名:《长安古意》    作者:小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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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裴府
  
  南昌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仅以地理而论,它“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左通湘鄂,右揽两江,南极闽粤,北拱朝纲。在当今天下的政治版图里,它可称得上是顶顶重要的一个重镇了。
  如此重镇,当然要派当今朝中的头等能员前来镇抚。
  这个督抚一方的能员姓裴。
  “一门满床笏,父子三尚书”的那个“裴”。
  裴督府可以说是南昌城里最气势整肃、构筑雍容的一处大宅了。
  它占地足有一条街那么长。裴家街可以说是裴府的一条私街,黄沙铺地,粉墙高砌。椒墙琉瓦就那么隔断了外面所有的尘嚣辛劳,而里面的清穆雅静也确实颇符一代簪缨世族的风范。
  裴府正堂的地面上,铺的是一色青莹莹、坚实实的地砖。这个正堂的开间极大,足有五间九柱那么深阔。柱顶的承尘离地也高,堂内陈设更是大方简净。那为紫檀庭柱撑挺拉伸出的宽阔空间,会让无意间走入这正堂的人说话时都不由生起一分畏怯之感。
  这时正堂中正有一个黑衣人影轻轻提身一跃。那一跃跨距极大,足有三丈。只见那个黑衣人跃起后的姿势也与一般武林好手迥异,他两臂平伸,一对宽大的衣袖都被他双臂绷紧拉直,那袖子伸至腕口后猛地一缩,扣成箭袖,紧紧地箍着那人粗劲的腕。
  他的姿势如此雄拔矫健,可他的身量却极为矮小——刚刚才过五尺,等闲身高的男子只怕都可高过他大半个头。他的身材也由此微微显得有些打横,一眼看去,只觉粗粝。
  可他的双臂却长,一张开,和他矮小的身躯交互一衬,更见其张翼之阔。照说一个人平伸双臂后的长度该与他的身高相仿,可那人双臂平伸之后拉开的长度分明要较他的身高还要长出足近尺半。而袖子的轻软厚密也掩不住他衬于袖底的那双臂肱头间的一份结实精劲。他给人第一眼的印象也就是他的臂,粗壮结实,似可勾掌叨啄、断砖碎木的臂。
  那虚荡荡的袖子这时显出的不是飘忽柔弱,反而是激荡凌厉之意。
  只见他一跃三丈,落足之际,一双黑底快靴在那青砖地上稍稍一点,短腿一蹬,便又重新跃起——燕子三抄水,这本来极为平常的江湖提纵术施为在他手里,却别有一种健翎矢矫、纵跃翱翔的气势。
  他只两个提纵就已跃到裴府大堂外那条青砖甬道上。然后身影猛地一伸,两个起落后,一只苍鹰般的身影就已直落在正堂不远处那一面粉墙照壁上。
  只见他在那照壁上仅停了一停,略作调息,双臂却不收拢,犹自张开,反刺背后,一身黑衣的身影让人远远望着,映着青蓝夜色,真恍如一只端肩缩颈、机敏老辣的鹰。
  堂内已有人喝了一声:“好!”
  那“好”字一声犹未落地,只见那人影已如飞般从那照壁上头凭空搏起。他这一跃,却是向那堂中重又扑去!
  大堂上这时正坐了两个人,堂内灯烛虽明,但因为空间过大,却给人一种昏暗之感。只见正位上坐的那个人神情凝定。他出身富贵,体态舒软,坐着的姿势不知觉间就给人一种舒服之感,虽然他座下的椅子那么坚硬端直。
  ——这样的椅子,虽然让人一见就生威严之感,但想来坐在上面的人一定不会怎么舒服吧?
  可他在这把椅子上已坐了多年。从很小很小时,他大概就已预知,自己的一生注定就要在这样的椅子上端坐而度的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他从小在严亲口中听到得最多的一句庭训。可那时他还不知道,劳心者究竟是要怎么样的操劳其心。
  他左手陪坐的是个年老之人。那人颔下微有须髯,几近纯白,看年纪已过六十,腰杆却挺得比坐于主位上的人还要直。刚才那叫好之声就是他喝出的。他不是别人,却是已致仕归隐的前国子监祭酒胡玉旨。
  胡玉旨祖籍南昌,在这个城中,也足以称得上是一方之望了。他表字祭九,南昌城中,能让他侍坐于侧的,只怕也没有别人,只有裴琚了。
  坐于主位上的人正是裴琚。
  只见那昏黄黄的正堂中,裴琚的脸色若明若暗,连侍坐于他身侧的胡玉旨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所虑。
  胡玉旨一直用眼角在默默地打量着裴琚,他在忖度,这个坐抚一地的一方诸侯,这个令天下督抚、朝中大佬也为之侧目的当朝巨擘,他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江西一地政局清整、市井安定,可这个让外界小民仰视的人,这个雄踞高座于江西督抚之位已垂七年的人,他会这么看吗?尤其此时此日,在九江陈去病一朝发威,突然捉得华溶,不顾鹰潭华家之忌直接解押至南昌督抚衙门后的此时此日。
  ——狂风起于萍末,这在外界小民们看来仅只是一桩奸杀案的小事,它所勾连而起的风波只怕就远不仅此了。
  只有十多天时间,华溶的那个案子在按察司的衙门就必须了结了。胡玉旨参与江西督府机密,心里情知满江西的人都正在看着裴琚。而裴琚一直能拒东密于江西门户之外,实是因为:这其实是一场民心之争,他一向没有给东密什么可乘之机。东密之势当今之所以能够风起云涌,胡玉旨知道,他们成势的原因说到根底,实是因为,当今朝中,虽满朝金紫,但有多少权贵,就已构就了多少积怨。那怨气暗结郁勃,沉压地底,正是有这一股怨气,才能托起东密之势一朝而飞,满天地里振翅,到处都听闻得到他们的声响。可那些权贵们知不知道他们正在玩火?庶民不可欺,匹夫不可辱,可持续的发展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剥削,竭泽而渔从来都是智者不取。就算胡玉旨也是出身一方士绅之族的显贵,可为了平时自己同侪之人的所作所为,有时他甚或都觉得:东密这一场势力的暴发未尝不好,那是和他一样出身望族的权贵们极需遭受的一场惩戒。
  可鹰潭华发、弋阳苍颜,这两户人家,如何能够开罪得起?又怎么能够开罪!
  ——万车乘窥视江西已历多年。如有开罪,必会留给他以可乘之机。
  胡玉旨想起今早才接到的线报,脑子里又想起了一个词:清流社。
  他当时接到线报时,说与裴琚知道,就见裴琚抬眼向西北望去——陈去病,就是他那个总角之交的陈去病,是他恰在这时猛烧了他一把邪火。华溶一人本无足道,可他抓得可真是时候,他本该知道陈去病谪居江西,不迁不调已历七年,该不是什么好相与,可还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在肖愈铮突然撒手,朝中再无人可与东密之势力一较短长时,突然施放出这一把邪火。
  他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清流社砥柱已倒,他才会适时出手,架桥拨火,把那一股邪火全部引向自己?
  当朝之中,已无人敢与杜不禅与万车乘正面抗敌,所以他要逼出自己?
  裴琚的心里忽生出一丝蔑视,对清流社的蔑视,也是对普天下人的蔑视:他肖愈铮所独力创建清流一社,虽于社成之日就远避社外,可清流一社名噪一时。他这个妹夫知不知道,在他身故后,清流社发出的第一号追杀钧令,居然就是要诛杀他的发妻?
  裴琚冥思之中,忍不住要遥望长安:棂妹,棂妹现在她怎么样了呢?
  他也不是很为之挂心。其实在他心里,人世就是这样的,竞争也就是这样的——你有那个匡清天下的愿望,就要有担承天下人以诛你为务的觉悟。
  可棂妹,她是被牵连进来的。
  他的心里忽有一种狂笑的声音:而他努力操持,所要护要保的这一场典章文物,连同纨绔者辈,不是也时时恨不得穷天下之力以奉自己一人?他们甚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碍眼挡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这一点上,自己与肖愈铮的尴尬处境又有什么区别?
  人生就是这样——居高视下,因为所处也高,往往反觉得会有一种颤巍巍的危势。所有的清严整肃、政通人和、万业清宁,都只不过是种种势力矛盾在还可以调和时一场短暂的幻象。可如今,幻象已破,这么多年来他努力勾兑、全力调和的一锅稀粥,在这一刻终于君臣干犯、五味相忌、急火猛煎、鼎毁鼐崩地爆发出来。
  不为别的,只为东密之势,已浸透江西。
  那黑衣人影这一扑分明已不似刚才纵跃而出时那般举重若轻,而是倾尽全力。
  只见他这一跃足有五丈,只两扑就已扑至堂前。到了堂前,他一点石阶后重又一纵而起。堂前有匾,匾名“镜清若水”。那人在堂前匾下身子忽微微一顿,一手伸出,一把就在那大堂正匾后抽出了一把刀——长仅两尺、阔却近尺半的刀!
  堂上那胡玉旨不由已经色变。
  他见苍华忽然跃出,以为还像平时一样,只是于裴琚公务繁冗、寂闷难耐时小小一演身手,与裴琚小作暇憩。却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那匾后掣出一把刀来!更没有人会想到裴府正堂的大匾后居然还会藏有一把刀!而且那刀身阔得如此奇异,分明就是驰名江湖的阔沉刀!
  尽有黄沙驰骁骏,
  长空雁落不成阵;
  请君无定河边走,
  水阔鱼沉无人问。
  那号称“黄沙百战、长空雁落、一刀风起、鱼沉水阔”的阔沉刀!
  而且,拿着这把阔沉刀的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
  鹰潭华发、弋阳苍颜两姓中,虽高手如云,但也仅有两人能以名括姓,“雍容揖让华者苍,凌厉剽悍苍者华”二人中的苍华。
  那黑衣人抽刀之后,身子平伸,双臂一张,竟如一只苍鹰般凭高滑翔而下,一扑就扑向了那大堂中的正座。侍坐于侧的胡玉旨已再也坐不住了,大叫一声:“苍华,你想干什么!”
  他一拍椅子扶手,人已腾地站起。那苍华来势端的凌厉,只见眨眼之间,他就已扑到堂前案头。他这一击当真目不容瞬,快得连一双老眼突然亮如狐狸的胡玉旨也全不及防备。
  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再无心故示闲暇、自期淡定。一吸气,只见一抹淡青色的书卷之气就在他这一呼吸间,已在他那本近于青白色的脸上升起。他吐声一喝,五指如钩,一爪就已向那苍华抓去。
  苍华闷不出声,左腿反攻,一足就向胡玉旨胸前踏去。
  胡玉旨低吭了一声,心头却已大惊,怎么这小子使出的竟然是搏命的招术——以一己之命搏以裴琚一命?鹰潭华家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死令?
  那苍华手中的刀势略无松懈,分明是拼了受创也要将那裴琚制于一刀之下!
  他前扑之力才及案头本来已尽,身子不由得就向下一坠,可这时他左手忽一伸,一掌就向那紫檀大案上按去,仅凭一只单掌就撑住了那紫檀大案,身子吊空而悬,右手挥刀一割,这一刀一出如风,瞬息间直奔至裴琚喉前不足一寸之距。
  胡玉旨却忽喝了一声:“停!”
  那一刀果然应声而止,苍华停住了——因为胡玉旨的一只右手已经扣住了苍华腰间的肝胆要害。胡玉旨一向凝定的脸上却不由细细地渗出一层冷汗:他虽拿捏住了苍华这小子的肝胆要害,但以苍华之能,在“华发人家,苍颜世仆”中除华家老太太与苍九爷之外几允称第一青年好手之能,他可全无把握在这小子挥刀一击前废他于顷刻。
  而裴琚——是不能死的。这世上,有一些人绝对不能死,他们的死必然会导致一场翻然剧变。比如肖愈铮,比如裴琚。
  场面一时仿佛凝固住,就是有一根发丝拂动的声音,只怕都会清晰可闻。那苍华一臂撑案,一臂前伸,人平平地横在那似与之同时于瞬间凝固的案头,好似凝固了千百年般,右手的刀逼在裴琚的喉前不足一寸。
  ——如果他发力,裴琚固然必鲜血飞溅,而他,只怕也要立时肝胆俱裂。
  苍华的眼直直地盯着裴琚的眼睛,他没有看向胡玉旨,他看的是裴琚,只有裴琚。
  胡玉旨身量极高,苍华不用看他,只要眼角扫着他那为灯烛映在案头的影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已要发力而动。他看着裴琚时,自己一张阔而粗陋的脸上,一双眼色却是深的。
  他随侍裴琚已历七年,几乎从裴琚一到江西就已开始,这也是鹰潭华家送予裴琚的一份大礼。裴琚当局执政,得罪豪强势力处原多,他们要送予他一样防身利器。这利器就是苍华。
  可七年下来,他依旧没有看清这个裴琚。
  记得当时,华家老太要裴琚亲自在他们门中二代弟子内挑一个人时,绝对没有人想到他挑的会是苍华。
  苍华自幼身量矮小,久遭嘲笑,心中存满的本尽是郁勃不平之气。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日裴琚在华府别墅做客,本来候选人中并没有他。
  ——好长的一长排,足近十数个华、苍两家的年轻好手站在大堂上,等着裴琚挑选。裴琚对华老太拱手称谢,苍华却不在队内。他在院中的一棵大白花树下正扫着地。他不知那是什么树,他的心情不好,他恨那些大如白碗的花,恨所有大的、广阔的让他联想到自己身材的事物。
  可裴琚——他万万没想到裴琚,那一天挑上的居然会是他!
  对于几乎所有那些得意洋洋的、身量比他高出尺许的人,他心中只有俯视之意。可只有裴琚,只有裴琚让他心头这一生第一次升起了一种除苍九爷外,唯一让他自觉渺小的仰视之意。
  裴琚那天按住了他手里的扫帚,问道:“你愿意做我的侍卫统领吗?”
  事后苍华也曾无数次想动问裴琚当初挑选他的原因,但一直都没有开口。有一些事,已不必问,只需要做,做得配得上裴琚这一份知遇。
  ——苍华的手定定地握着自己的阔沉刀,仿佛胡玉旨那一只布满“坑儒真气”的手不是扣在他自己的肝脾之间。他的一双眼还是盯着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却静得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的面色是黄的,没有一丝表情的那么黄。只见他忽然伸手,在案上端起那一杯他饭后常饮来用来消食的普洱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才从容地对苍华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苍华的脸上忽起知遇之意。他那逼颈一刀的刀锋这时忽然泛起的不再是冷气,而是——一种坚定执著的温热气息。
  所有的冷似乎都被他逼到声音里了,只听他冷冷道:“从正堂前的照壁扑起,如果有人要刺杀裴督都,真正的好手,据我测算,只要三呼吸。三呼吸之间,绝不拖延,杀手立至!胡祭酒果不出我所料,是修习过‘坑儒真气’深藏不露的一代高手。可就算有他侍卫于侧,如果真有高手泼胆来犯,且不惜命殒,只怕虽有胡祭酒在侧,裴大人也定难逃此劫。”
  “裴府护卫防卫极密,这三年我也曾倾心谋虑过。但护卫们虽人人骁俊,毕竟距超卓好手还有一段差距,平常来袭倒也罢了,但如果真有绝世好手前来……”
  “这正堂前的粉壁一击就是咱们裴府防卫的一大漏洞。”
  “我只是想提醒裴大人切勿掉以轻心。咱们的侍卫虽都算得上好样的,可据我得到的线报,这次清流社真的请动了高人。就是不说他们,东密也是虎视于侧。来人只要有人引开了护院侍卫们的注意力,只要登到了这照壁之上,其后的一击就是令裴大人无法万安的一大疏漏。”
  裴琚静静地听着,听罢点头:“但还有你在我身侧。”
  ——既有你在我身侧,料来我可以确保无虞。
  苍华脸上的神色却微微一黯。
  裴琚马上感觉到了,他望向苍华的脸,目光中忽有一种了然之意。
  “可是你苍九爷已在召你回去?”
  苍华的脸上忽生忧愤。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他是敬佩这裴督都的,虽然他一向并不了解他。但裴琚那养尊处优的身躯不管坐到哪里,都会给他一种感觉,那感觉只有四字:坚如磐石。
  苍华不了解裴琚——在试图了解这个当朝巨擘失败之后,他早已不再试图了解他了。但他看得出这个当政执守为一方安定所尽的力。他想告诉裴琚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不是用说而是用做来告诉的:他苍华仰慕他,而且,情愿用生命为他泼出一腔热血。
  可是,没错,就在裴琚此刻身处乱局,命悬一发之际,苍九爷忽然召他回去!
  士为知己者死,当日裴琚于华、苍二姓中,单单选中了身高才过五尺的自己。由此一事,已成知遇!可放在华、苍二姓与裴琚之间的这一场纷争突起的棋局中,他根本无权拥有什么个人的情感,他只能成为一颗默然哑声的棋子。他生是苍家人,死是苍家鬼,他无力反抗苍九爷的决定。这是华、苍二姓给裴琚的第一个脸色,在这之前,他们已小小向陈去病发动了一场杀局。
  用意只有一个:你,究竟放不放华溶?
  苍华握刀的手忽然加力,仅仅府外,仅仅在这个貌似平静的裴府院墙之外,他就不知道新近来了多少裴督府一直潜藏的对头。而清流社这次邀来的两人,就是有他苍华在此相护,倾尽全力,也不见得敢确保能挡住那两大当世高手的联袂一击。
  何况——
  这一次出刀,就是他的临去留言,他不放心,他是真的不放心这个难得的为官还算尽力、不全以一己私欲为务的当政执守,不放心就这么把他一个人丢弃于这风波激荡的浊世暗流里。
  裴琚微微调了一下呼吸,一闭眼,眼睑一垂,就遮去了他眼中所有可能为外人察觉的神色。只听他静静道:“那好,你去吧。为人处世,族规家累,种种在身,岂能尽如己意?我不怪你,也不会拦你。”他忽端起面前那黄杨木缕空雕就的一个大大的茶杯,长饮了一口,再一递就递到苍华唇边。
  苍华看了他一眼,一仰头,单手支案,并不松刀,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大口——他知道这是裴督爷在相送自己。
  这一口淡淡的普洱茶喝下,却有两脉死泉似就要在苍华眼底活泛起来——他万万不可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两眼中的软弱湿意他会控制不住的。
  好男儿,来时当跳荡,去时亦决绝。只见他右手忽然一拍案,那把阔沉刀就被他拍在了案上。他闭目仰头,抬首长吸,一口长气吸罢,便开声道:“裴大人,这柄刀就留给你做护身之用吧。他日如有凶徒来犯,叫他认清了我苍华的阔沉刀再下杀手。否则,嘿嘿,您生时,为家规所限,我与您彼此只有宾主之谊,进退由不得我。但如您不测,那吊主复仇,专诸一剑,就是我苍华的私人之谊。纵是华家老祖宗与苍九爷,也再管不得我苍华的阔沉之击!”他一语未罢,左手一撑,人已翩飞而起。只见案后烛焰一缩,昏黄的光影中,苍华那矮小的身影已向堂外逸去。
  裴琚耳中犹听他说道:“清流社这次不只出动了社中好手,据闻,还请来了两大高人——‘星分翼轸’与‘地接衡庐’,嘿嘿,是号称什么《钟灵赋》中的人物,周翼轸与木衡庐!”说到这里,他身影已逸出堂前的照壁之外。他忽仰天而啸,这啸声分明是要给伺伏于暗的敌手听的,只听他矮短的身子发出的啸叫却如虎吼龙吟: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谁人问。
  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谁人问!
  
  第二章 孰为可托者
  
  裴琚踱着方步从自己的书房走向那个小偏厅时,心中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不肯通名,却能逼着自己的长随一意约请,定要逼自己前来私底一会?
  他走去的方向是裴府后园,这里地处隐秘,来的人想来走的也不是正门。那人一定是在自秘踪迹了。
  裴琚要去的那个小偏厅匾为“凭风寄水”,所以也叫寄水厅。
  时近申时,外面花月清幽,寄水厅内却烛光微黯。
  裴琚一走到寄水厅门口,就见一个女子娇俏俏的身影正自悄然地凭窗而立。
  裴琚稍稍加重了一点脚步,那女子已先闻声辨人,开口叫道:“三哥。”
  裴琚的脸上划过一丝惊喜:“棂妹?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裴红棂一旋身,裴琚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呵呵,让琚哥看看,这些年你可变样了没有?”
  说着,他一声轻笑:“我的意思是——变丑了一点没有?”
  裴红棂的脸上嫣然一笑,那笑意映着灯花爆出的一点烛红,灿成一派娇艳。
  裴琚看到她一笑,不由就想起童年的时光,没来由地就开心起来。只听他道:“你可还记得——小时那个阿病多少次总是那么傻呆呆地望着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有一次才道:‘你就不能变丑一次给我看吗?哪怕只丑上那么一小会儿?哪怕只丑上一次?’”
  他提起旧事,裴红棂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琚更是十分高兴,用手指扯了扯裴红棂鬓边散出的一绺头发——但不会像小时那样欺负得她感到痛了,含笑道:“好了,现在阿病不在这儿,我欺负下你也没人为你出头了——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没有跟随吗?你这脸……你这脸怎么了?”
  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裴红棂那明眸皓齿间,左颊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烫痕。
  刚才还是一派兄妹重逢、偶话当年、言笑融融的无忌——仿佛那一切都还仅只发生在昨天,只是不小心被时间这个小偷整整窃取了十年——可这一望之下,那烫痕如此真实地从那彼此完全隔绝、对对方全然无知的生活里凸现了出来,似乎诉说着所有时光的流转中、生活底里处的那一份艰险烦难。
  裴红棂也静了下来,她轻轻掠了下鬓发,忍住那笑意底下不知觉就要浸出的红泪,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经历过的一场凶杀中的一点遗迹。”
  寄水厅中猛然一寂。裴琚默然地搓着手,有顷才道:“东密之人这些天一意追杀、不肯放过的就是你?”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琚立直身,心头一惨:他久知近几月来东密“灭绝王”法相手下屡有异动,但他们行事隐秘,裴琚虽有猜测,却也不敢确定他们要追杀诛连竟真的不避孤寡!
  ——而小妹几乎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
  他完全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小妹是怎么度过来的。
  有一种想再次像她小时那样把她拥抱入怀的冲动——像当年一样,在她一场噩梦初醒时那么把她搂之在怀。
  可裴红棂的背脊似乎无声地挺了挺,无声地拒绝了他的慰抚之意。
  裴琚定了定神,从兄妹之情中清醒过来。
  他思维缜密,含笑道:“愈铮死前,可是留给了你什么东西?”
  裴红棂没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静默中已读出了答案,只听他一怒道:“那个穷书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当他的闲官就罢了。生前他不能给你一刻安稳也就算了,连死了也搅得你不得清静!”
  他很少动怒,这时一怒之下,只觉气血翻涌,一伸手,就向身侧案上猛地拍去。他这一下拍得极重,指上一只名贵的汉玉扳指已被拍得粉碎,这时他却听到小妹静静地开口道:“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愿——意——”
  裴红棂轻轻地一垂首,但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胆怯,反是一种刚烈。
  她不是那种惯于在人前表现自己坚决的女子,总觉得那份坚决,她如忍不住而露出的坚决,会不小心冒犯这个平静而疲沓的人世——她还有什么不满?
  愈铮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业托付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满?
  她别无他言可答,也只有三个字:我愿意!
  ——小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缕无力感。
  那无力感伴同着岁月的沧桑,近来时时会在他的心头浮起。
  半晌,他才哑声道:“那他交给你的是什么?”
  裴红棂知道对这个一向才智卓著的兄长没必要隐瞒,但她还是静静地看了她三哥好久,才从领口慢慢地掏出一样东西。
  只听她清锐锐地道:“谁想到这个东西竟会惹来东密如此震怒……”
  “我只知道它叫——”
  “《肝胆录》。”
  “这就是愈铮留给我和小稚母子的唯一的东西。”
  裴琚的手猛一拊额,这一拊拊得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他的脑门都被自己拍得有些发红:“这世上果真还有这个东西?”
  他的感喟似惊似叹。接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干哑:“小妹,你知道,当初你嫁给肖愈铮时,我是很有点瞧不起他的。这个出身寒微的穷丁,却平白拽着一身不知哪里来的酸硬骨气,满世界里去硬碰。可是,这些年下来,我却是要佩服他了。当今朝中,人人萎缩,自老相国丁中书撒手而去后,还敢在朝中一逞风骨、傲然立世的,却也只有你那个愈铮了。这些也还罢了,硬气代不乏有,我现在佩服他的却是:他原来真的掌握那个隐隐一直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说是存在于世的一样绝秘。嘿嘿,嘿嘿,东密势成已久,屡思变局,可为了你郎君一介书生,与他手中自构的一册仅在传闻中的《肝胆录》,居然潜忍多年,不敢轻发一试!这份胆略,嘿嘿,就算上你三哥我,并世之中,只怕也无人能及!”
  说着他一低头,目如鹰隼地盯着裴红棂:“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肝胆录》中所书,到底是些什么秘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他,在三哥面前,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她看了裴琚很有一刻,才道:“三哥,我知道,想来你也知道,万车乘也知道。”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忽然她猛地一拍,“啪”的一声就把那羊皮小卷扣在了案上。只见她双目直盯着裴琚:“它就在这里。”
  “你是不是真的要看?”
  “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这东西,现在你就拿去。天底下拿得动它的,只怕现在也只有三哥你。”
  她看着裴琚,似要在三哥眼里榨出一丝胆色来。
  ——愈铮死前说,这肝胆一录,是当今关联至重的一个所在,不止干涉到他一个人的性命,而且关涉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甚或天下苍生之命。她记得愈铮临终前对自己说:“这个小册,你可以交托的,当今世上,也许只有两个半人。”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渺茫,似乎也料不定裴红棂究竟找不找得到那两个半人。
  ——那两个半人中,排在第一的人不可说,不能说,肖愈铮也仅只告诉了她一句隐语;第二个人,裴红棂印象中记得极清,他叫丁夕林,水部郎中丁夕林。
  至于那排在最后的半个人……
  那就是她的兄长——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瞬息数变,裴红棂看着自己一向宁定,外人常评为“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三哥——他的心里分明在剧烈地交战着。
  她转过身,眼里忽然染上一点湿意。
  那不是为伤心,而是忽然感到苍凉——人生代谢原如此,就是亲如兄妹,经年不见,一霎开怀,最后不知不觉间就已缠绕纠葛上的还是这些人事。
  她知道,琚哥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琚哥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或许自己的此番前来,也不过是他本已纠缠烦乱的生中不得不面对的一局乱棋。
  裴琚双手互搓,只听到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响声在他双掌之间响起。
  裴红棂惊异地看着他——这声音不像是自己一向温润如玉的三哥所发出来的。那指节之声一声声在她耳里毕毕剥剥地响着,然后声音忽止,如暴雨初过,裴琚的鬓侧忽然微沁出了一层汗。汗一出,他手指间的声音就忽停了,似乎那汗已泄去了他浑身的精力。
  只听他静静道:“你要我给你做出什么承诺?”
  裴红棂忽从怀里掣出了一个小小丝囊,有些自愧,却更多的是坚决:“附心蛊,就是这个附心蛊。只要你肯让我把这附心蛊种在身上,他日你一旦有违承诺,我有能力随时取你性命就可以。”
  这《肝胆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她不得不说出这样冷狠的一句,裴红棂口里说得很淡,但她自己也觉得这不像一场兄妹间的谈话,而像是……
  裴琚的眉毛忽然一蹙,他第一次认识裴红棂似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妹——附心蛊,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然后他忽然一笑:“这东西的诱惑确实很大。我知道里面究竟装有多大的权力。”
  顿了顿,裴琚才道:“但如果是这样,你要的承诺是如此之重,那么,三哥不要,你也最好把它忘掉。我们是不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烧了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烧,既要烧得隐秘,却又可以让东密和清流社中人知悉。”
  他脸上淡淡地含着笑,裴红棂却只觉一声长哭声在自己心头响起。就算当日遭长安悦所弃,她心中也没有这一种“天下何寄”的感恸——三哥不接?连三哥居然都不肯接?他还要自己烧了它!
  但,能吗?她能吗?这一份重担,她原来还指望可以就此而卸!
  ——肝胆一录空垂世。
  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如果三哥不接,如果他要强逼自己把它烧了,如果自己就算保得下它来,却永远找不到那可接之人,那愈铮就是倾此一生,结得一录,不也仅成“纸上苍生”而已?
  纵使呕血图匡助——
  也不过,纸上苍生而已!
  
  第三章 天下舆图
  
  “天下钟灵有几辈?”
  南昌城外,关帝庙中,牟奔腾沉吟地说。
  他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张舆图。
  那张图上色线斑斓,红黑交间,勾勒而出的却是当今天下的四海舆图。这样的地图,在当今,本为内府秘藏,外人绝难见到。看图上字样,分明还是钦天监承上命所制——东密势力果然了得,连这样的图本也盗得出来。
  而图上这时标注的却像是天下兵镇的兵力。
  每一处的兵力都有详细的数字,这是万车乘手里才有的秘图。只见图上一片红点,那红点如此之多,似乎东密所控制的军力几已遍布天下。
  只有江西一地还是黑的。而江西东面不远的江苏扬州地段,却标出了一杆红色的直欲迎风张扬的旗。
  那却是当今天子之叔宁王的盘距之地。
  “灭寂王他老人家真的快来了?”
  牟奔腾的手指还点在那舆图之上,他指点的正是江西。据密报,灭寂王法相已出京师,目前要前来的正是江西一地。
  他案边站的人却是瘟家班里的温老七。
  温老七点了点头,他那混浊的肤色上结的是一层比肤色更加混浊的水锈——东密要有大动作了,连一向不出教门的灭寂王法相也要亲自莅临江西。他这次来,就是要亲自处理鹰潭华、苍二姓之事。苍九爷与华老太,这两个不太好料理的人物,他是要亲自出面料理了。
  所以才有今日自己与牟奔腾的深宵密议。他们是在彼此互通消息。
  牟奔腾的手指在图上点着:“留下杜护法他一人坐镇京师。清流社一干党人现在只怕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也够杜护法烦一阵子的了。”
  他笑了笑,伸指弹了弹图上的京师之地,像是觉得清流社不过是癣疥之患,不足为虑。
  然后,他伸指指向了皖南之地:“其实,万车乘万帅算起来应该已到皖南了。”
  然后他呵呵笑道:“万帅亲至,四方布局必妥,宁王这一次大举,该没有什么问题。咱们东密这次布局布得也算周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只怕就在这江西之地,也只差除去裴琚。”
  牟奔腾的独目放出微光——屯居扬州的宁王已整装待发,时刻准备举旗造反了。这大事已拖了多年。风遗尘整理校对。
  因为,肖愈铮那个铁骨御使一直阻挡在那里。东密在当今天下,一向最忌的也就是肖愈铮了。如今肖愈铮已死,这一局棋,他们可说筹备已久,只等着一朝揭竿而起。
  所以牟奔腾才会这时到达江西——以当今之势,能威胁宁王举事的也只有裴琚了。裴琚的江西一地,一向水泼不进。
  有他在,军民两道,加上地利,足以对宁王构成极大的钳制。
  牟奔腾此来江西,就是为了搅乱裴琚之局。
  温老七忽道:“灭寂王问牟先生的事办得究竟怎么样了?”
  “还有,牟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放了那个姓裴的女子?”
  牟奔腾没答话,他的独目还在盯着那幅地图,半晌才反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她吗?”
  温老七一愣。
  “是因为《肝胆录》。肖愈铮死后,那《肝胆录》据传一定就在裴红棂手里。肖愈铮死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这一死,却让多少人措手不及?那《肝胆录》如果所传不错,确实足以威胁我东密举事。可是,那东西还要看谁来使。当今世上,能完全动用得了它的威力的只有肖愈铮。他一死,嘿嘿,这个世上任何一人,想发挥它的威力,只怕都要苦心经营一段时间。只要有这么一段时间,对我们来讲已经足够。何况,你以为,《肝胆录》虽在那裴红棂手里,她就会真的像个平常女子一样,随便卸脱责任地就那么把它交到她哥哥手里?”
  温老七一愣,却听牟奔腾含笑道:“这个世道人情,我可能懂得要比温兄多上一点点。这个世上,矛盾是无处不在的,哪怕亲如兄妹。肖愈铮在世时,他都没有认真信托过裴琚。他死后,他的妻子——能逃过那么多追杀还没神志错乱的妻子,想来精神也极为强韧,会那么轻易地把它交给裴琚?”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肖愈铮临死前,到底想要他的妻子把那东西交到谁的手里?”
  牟奔腾停了下来,看着温老七想了一会儿,接着才漫声问道:“七兄,你可知道什么是《钟灵赋》吗?”
  温老七面色一愕,迟疑道:“《钟灵赋》?”
  牟奔腾点点头,“不错,正是《钟灵赋》。我想,你也许没听说过《钟灵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月旦主人。”
  温老七更是一愣:“月旦主人?”
  他脑子里转了两下——这个名字太生疏了,接着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牟奔腾所说的大概就是那个号称“天下钟灵有几辈,请君叩取月旦亭”的“月旦亭”里的月旦主人了。
  ——据说那月旦主人不知是男是女,可江湖中人大多认为她是一个女子。她也几乎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了。
  世人除了猜测她是一个女子外,别的,姓氏名讳,容貌身量,出身遭遇,就统统不知道了,连她的年纪也是一个谜。
  ——“欲禁不禁梦华峰,陷空岛在晦明中,最有一处不可到,扪天阁里哭路穷。”梦华峰、陷空岛与扪天阁本为江湖中历经数百代的三大禁地,也是江湖中上几代人心目中最神秘的地方了。可自从这三大禁地都已式微之后,近数十年来,江湖中最让人难测、飘忽世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月旦亭了。月旦亭亭主据说承受的就是当年扪天阁的衣钵。“月旦”二字本为品评的意思,那月旦亭里的主人最擅长的也就是品题天下人物,但有所语,无不中的。可却很少有人见过她,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牟奔腾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
  只听牟奔腾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忽然扯到了月旦亭吧?据我所闻,东密教中,杜不禅杜护法当年曾有缘见过月旦亭主一面。杜护法心怀天下,当时曾以天下大事叩问。他问:当今江湖,除我东密势倾天下外,屠刀门雄踞于白山黑水之间,天下悦一力经营白道镖局事业,俱都与我东密为明存于天下的大股势力。此外,诸暨萧门虽一向少现尘世,但犹可谓卓绝一代,还有一个暗湍岩,潜隐晦藏——暗湍急急、吾自岿然。除了这‘三明两暗’之外,当今天下,却还有些什么不隶属于这五股势力的人足以允称一代豪雄?”
  “杜护法之所以问出此言,实在是因为那月旦亭主也实在是天下大局之所系,杜护法那一次也算是‘问鼎’之意了。”
  “月旦亭主于是就念给了杜护法几句话,那几句话就是后来流传于江湖的《钟灵赋》了。这名字想来起意于‘地灵人杰’之意,那几句话也是依着地理评点。南七北六,天下十三路,那月旦亭主所称道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可这江西一地,目前就已独占了两人。那就是——”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星分一剑’周翼轸,‘地灵千掌’木衡庐。这两个人的名字你可能没太听说过吧?也是,从三十多年前,他们可以说就已经归隐了。他们归隐之时,还俱当盛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江湖,只怕已很少有人会记得他们二人当年的声名了。”
  牟奔腾看了温老七一眼。他今日能与温老七相会,是出于彼此的私交。他在还没有入东密万车乘帐下参与机密时,因缘际会,曾帮过温老七一个大忙。但今日他与温老七的相见,主要的原因倒不是论交叙旧,而是为了弥合那日强逼温老大撒手围袭裴红棂之事所构就的彼此间的嫌隙,为了即将到来的灭寂王,也是为他们要图的大事。
  只见他独目中忽然精芒一盛:“我还在童子之龄时,曾随先师见到过那周翼轸与木衡庐二位一面。”
  一语未落,他攸然出指。这一招全无先兆,如陨石划野、星光突溅。他左手二指骈在一起,其余三指俱蜷于掌内,却有一点星光猛地在他骈住的两指指间上亮起。那光芒猛地在他指间一爆,然后就向前弹出。那一点璀璨可见的光芒一弹而出后,牟奔腾一卷双袖,双掌俱出。只见那一点星光飞度,一瞬间已把窗边为风所灭的一支蜡烛点燃。那蜡烛一明之后,然后突然光焰一滞,温老七便注目向牟奔腾掌间——“千里明见,一目奔腾”,果然非凡!只见他双掌互搏,凭空发力,温老七就见那一点才明的烛光慢慢黯了下来,直至熄灭。这一燃一灭之间本来极快,可温老七已看出,那烛火之燃是因为牟奔腾指间飞度出的星光,可烛火之灭却不是出于他的掌风,是他的掌风似铁罩一般笼罩在那烛焰之外,隔绝空气,生生把那烛光窒息而灭的!
  只见牟奔腾一卷双袖,他的双手又半隐于袖,只听他淡淡道:“七兄,这两式只怕还可一看吧?”
  “这就是当年周翼轸与木衡庐指点过我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中的一点小花巧。可就是这一点东西,也费尽了我三十年中每天午后休憩的那点小时间。我这次叫温老大温兄收手,不只是因为顾忌鹰潭华家之忌,实是因为我已得知,清流社这次对那裴红棂手中的《肝胆录》已是势在必得。为了这《肝胆录》,他们不只派出了几个秘密杀手暗伏于道,希冀暗杀裴红棂于江湖之内。还怕万一失手,她已为东密所擒或已避入她娘家裴府,不好下手,专门倚着当年丁老中书的面子,请动了周翼轸与木衡庐。”
  “这两个人,不只是我,只怕就是万车乘万帅他也不想轻易招惹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当年名盛江湖之时,不知有何等风势!可是据我猜测,江西一地现在还不只他两人,那当年化名勿忘伊游走江湖的一个《钟灵赋》中高手,估计也正在江西——所以得罪之处,七兄这次回去还请与温兄说上一说,望他务必见谅。兄弟所为,也是为了我们东密的教中大事。”
  然后他微一沉吟:“裴琚自己,只怕也是江西外来的《钟灵赋》里的另一个神秘人物。嘿嘿,裴红棂已入裴府。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他兄妹间的火拼到底会是什么结果,那肝胆一录到底落不落得到裴琚手里。”
  温老七面上神情一释,他也不希望自己老大由此一事跟深藏莫测的牟奔腾就此闹翻,有个台阶给彼此下是最好。
  “你是故意放那裴红棂遁入裴府的?”
  牟奔腾含笑不语。
  温老七搓了搓手:“这算是一招‘移祸江东’了?”
  牟奔腾点点头:“没错,就是一招移祸江东。裴琚雄琚南昌城已历七年,至于其家世根源,朝中班底,更是不可小视。我对他是绝对不敢有一点点轻视之意的。当今朝中,拖金曳紫辈正多,但,他裴琚虽不见得官居极品,却是极少的一个让万车乘万帅、杜不禅杜护法与灭寂王法长老也心存忌惮的人。只凭一个鹰潭华家与他构隙,我怕还不足以撼动他于江西一地的根本。裴琚为人深藏潜忍,其暗中实力有多少,究竟凭什么可以在纷杂朝争、滔滔江湖中屹立多年而不倒,却是连杜不禅杜护法也不能猜透。”
  “所以,裴红棂既已遁入裴府,那清流社杀手图谋想来已败。他们与周翼轸与木衡庐有约,如果裴红棂遁入裴府,周、木二人就定要代他们出手一次,务诛裴红棂与裴琚,也务求拿回《肝胆录》。我们东密既图大事于江西,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之力,我们不借来一用,岂不可惜?”
  温老七怔怔地望着牟奔腾,怪道大哥老说“上将伐谋”,果然不错,这等弯弯绕绕的事,就算让他想破头只怕也想不出来。牟奔腾主管万车乘帐下消息刺探,他一向还以为那仅只是一个闲职,现在才明白,刺探而得的消息如运用得当,确实可省却己方千军万马之力。
  只见他搓了搓手,迟疑道:“牟兄,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如果你不方便回答,不说就是。”
  “那《肝胆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牟奔腾一抬头:“我只能跟你说,它绝不是现在的清流社中诸人想象中的那东西。”
  “清流社那帮头巾酸材,在朝中虽自负风骨也甚,但多半是为意气之争,肖愈铮真正的实力并不在此。且肖愈铮当年手创清流社之后就远隐社外,也与他们一向不是全合得来的。如今,他人一死,清流社群龙无首——他们一向内讧颇烈,中间原有多种党派,他们人人都想取得这《肝胆录》。也许,他们以为那《肝胆录》中所藏,就是肖愈铮这么多年在朝在野积累而下的种种人脉。什么是权力?权力不过就是一个人影响他人的能力。这一副关系网,落到谁的手里,中间种种细密一旦为谁所悉,他只怕也就拥有了这一份这世间唯一可以力抗我东密的实力。”
  “他们一定以为那《肝胆录》就是肖愈铮在朝中那些臂助的名册。所以肖愈铮一死,他们怕《肝胆录》落入敌手,才会如此自危,不得之而难后快。但,他们这些书生才子岂会想到,肖愈铮凭之与我们东密相抗十数年的,岂会只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牟奔腾顿了下,加重口气道:“我东密之势三年之前可以说就已经势成。之所以潜忍至今天,倒不是为了裴琚,也不是为了清流社,而是为了那肖愈铮。因为他手里握有这样一个东西,所以杜护法才力主稳妥……”
  外面门上忽传来几声剥啄声,三长两短。
  牟奔腾忽展颜一笑,回头对温老七道:“周翼轸与木衡庐好像已经来了。”
  “而那个裴府总护院,以一身苦练得侪华、苍二姓中,除华老太与苍九之外三大年轻高手之列的苍华已奉族命,弃职而去。”
  他卷起案上地图,用一块细布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手指:“我倒要看看,苍华已去,裴琚虽有满府护卫,但究竟用什么来对付那‘星分一剑’周翼轸与‘地灵千掌’木衡庐的蕴势一击。”
  “还有,我们在南昌城中的暗助已经发动。我要看看裴琚他究竟杀还是不杀那个华溶,看他怎么应付眼下的危局。”
  他的随从忽然闪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牟奔腾目光一凝:“我料得果然不错。”
  “温兄,我们要去鄱阳湖一趟。鄱阳湖边有事。”
  “我一直都在猜测,那肖愈铮死前,到底想让他的妻子把那肝胆一录交托到谁的手里?没想,月旦亭主人派来的使者现在果然已至江西。”
  “万帅明见,已派出帐下六驹,下严令全力阻击月旦亭门下,不许其接近《肝胆录》。六驹料来不会出错。嘿嘿,肖愈铮,肖愈铮,你就算留下了《肝胆录》,又怎奈,它只能烂在你妻子手里?”
  温老七忽诧声问道:“牟兄,那月旦亭主人到底是谁?”
  牟奔腾微微一笑:“她是谁?她现在就住在宫里。当年杜护法与她朝相,也不过是当面问鼎之意。没想到她母仪天下还不够,当真要插手江湖这一局乱棋。”
  
  第四章 秋千
  
  俯仰轩所处是一个幽静的小院。轩前临水,轩后倚山。水为曲水,山是假山。这山水虽是凿池垒土所就,却也极尽自然恬静之至。
  那水边有一小圃。圃中花木,种植得法,一长排葛蔓在小圃架头蜿蜒舒卷,结成草书“暮卷”二字。
  而假山之上,如有登临,就会见到一块石碣,石上有字,铭为“朝飞”。
  把这四字联在一起,也就是“朝飞暮卷”了——依山而接朝飞之云,凿池而纳暮卷之雨——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大概也就是这四字的兴味所寄。
  裴红棂垂睫低低一叹,这几个字她已看得熟了。又怎么会不熟?从她来那天起,裴琚就安排她幽居于这一个单独的小跨院里。这数日以来,她得三哥之嘱,哪儿都不能去,连嫂子侄儿都没能跟她一见。她日日也只有登皋临水,聊度暇日罢了。
  这种闲暇本也是她所期待的,可她期待可与之共度闲暇的人却已经不在。
  还是那七月燠热的天,裴红棂独自徘徊于晚凉幽径,心里却全无欢愉。她不是不知道,如果进了三哥的裴督府,就如重又投入了一个鸟笼,一切事都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可这裴府外面,就是一天一地的网罗——自由,哪里才有她可以一肆心志,随心舒卷的自由呢?
  裴红棂用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臂上从肩头一直向下轻轻地按着,像要自舒下那满身满骨的疲累。这么几个月的惊风暴雨,她都撑了过来,可此刻一旦有暇,可以小憩,她反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累。她口里喃喃地沉吟着几句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杨白华,飞去落谁家?托寄黑衣双燕子,红巾乌桕可好么?呢语不应答。
  杨白华,踪迹总偏差。不是泥中沾不起,便是枝头轻轻挂。相失已天涯……
  这几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愈铮说,那《肝胆录》可托之人,排在第一的那人名讳不可说、不可说,只交托给她这几句隐语,道是,那人会派人来找自己的。如能碰见,自会认出,这几句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而为什么愈铮会说这《肝胆录》于此世间可以托付的只有两个半人?举世滔滔,愈铮他瞩目可以托付大事的也只有这么少的人吗?第一个还是那无名之人;第二个,却是水部侍郎丁夕林——以她所闻,丁夕林在朝中跟自己相公是曾颇有睚眦小隙的;第三个,也就是那半个人,就是裴琚。
  他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所以当日裴红棂接过《肝胆录》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她想带小稚回愈铮的故乡诸暨,意思也是顺路可以把这亡夫的心血交托给他。没想到他却不接。
  东密如此追杀,而三哥又不肯接受,这份担子,卸也卸它不下呀!
  可愈铮却分明说过,他这一去,东密只怕也措手不及。但他们图谋大事已久,能留给她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年。一年之内,如还没找到该找的人,没有把《肝胆录》交托出去,只怕,天下登成一大乱局。
  裴红棂心下忧乱,如今,大半年已经过去,东密是不是已要发动?而自己,是不是已注定要辜负亡夫之所托了?
  她脑中正自沉吟细索,眼角忽飘过一丝红影。
  那红影似是在那边墙头晃了一晃,裴红棂一抬头,怎么,隔院有人?那却是谁?
  可她一抬头后,那片红影却已不见。
  七月的夏,满院的天空,只见槐榆杨柳那遮天蔽日的碧绿,让裴红棂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眼花看错,那隔墙适才飞起的只不过是一朵靓红的飞花。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裴红棂一回头,只见三哥正自慢步走来。
  三哥的身影也较年少时富态出许多了。一张白净的脸上虽依旧没有什么皱纹,裴红棂却心惊地发现,他的鬓角,却添出了几丝白发。
  仅仅几天前,上次见面时,她还没有注意到。难道,这白发竟是新添出的吗?
  裴红棂伸手指了指裴琚的头发。
  裴琚笑着叹了口气。只听他含笑道:“裴家之人惯白发。我小时总还不信,爷爷和父亲就都是这样的。他们三十才过,就已鬓角沾霜。没想到了我,也还是这样。”
  裴红棂答不出来,只有苦笑着摇了下头。
  她的祖、父与兄,可以说都还是难得的锐力图强的官员吧?他们操心处尽多,就是想不添白发料来也难了。虽然她知道他们所要护持的和愈铮并不一样。说起来,他们与愈铮要护持的甚至不是同一个天下。愈铮着眼的是天下生民,而三哥他,眼中的天下只怕只是那些典章文物和与他们同班的权贵门阀了。
  他要的是一场尽可能长久的统治。
  裴琚的眼角沾上苍松古翠的阴影,现出一两丝平时难见的鱼尾细纹来。只听裴琚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年少时总不懂得,通才大略如东坡老,为什么会发此慨叹,没想自己还没到他那个年纪,却已明白其中之意味了。”
  裴红棂苦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明白三哥是为什么前来,哪怕他口中故作着闲淡之语。
  但世路是世路,兄妹间那一份温情毕竟是兄妹间的温情。她伸指轻轻理了理裴琚鬓边的头发,含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年轻时总爱乱放狂言,爷爷对你的回答通常只有三个字——不老成。现在却好了,他如见到现在的你,总要说你一句老成了吧?”
  “何况,你面貌本就出少,添上这一丝白发,还更显得有气度一些。”
  她知三哥是个极重仪表的男子,所以才会这么轻言抚慰。想起当年那个总是粉面珠履、熏衣沐香,死爱漂亮的三哥,裴红棂的心底一阵茫然——虽然当年的三哥总不乏轻浮之气,但她情愿他那样,而不要三哥像现在这样已经沉稳如许,一张黄白色的面上,仿佛罩了一张一经戴上便永难脱下的面具。
  裴红棂给她三哥整了整衣襟,微笑道:“三哥,怎么,你贵为江西督抚,也算是一方诸侯了,也过得很不开心吗?”
  裴琚惭笑道:“棂妹,别人取笑我也就罢了,连你也取笑我?你还不知我当年那爱玩爱乐的心吗?只是,系于政事,那些快乐好久都寻找不到了。”
  说着,他一甩头,像要摇去什么不快:“世事如棋,小时还总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布局的人。没想大了大了,越活越回去了。慢慢发现自己也只不过是这盘大棋里的一个棋子而已,再怎么努力操持,也只是可以做到一个当其位而谋其政的棋子而已。做一个棋子,你说会快乐吗?操盘的就算不是谁人,也是命运,咱也只能做到让他们不敢轻易挪动罢了。”
  裴红棂颔首一笑,听他说到话尾,语意里还是露出了那一丝他无法自控的骄意,当下温声答道:“江西一地你治理得也算不错了。我每次收到老父家书,信里虽寥寥几语,对你还是很满意的。怎么,最近碰到了什么难题?”
  裴琚微笑道:“难题总是会有,不过没想,都是最熟悉的人带来。阿病——那个小时候总呆呆看你的阿病,鼻涕虫阿病,你应该还记得吧?”
  裴红棂点了点头。
  裴琚含笑道:“他半月前突然给我解来了一个人。那人犯了王法,当处极刑,他就是鹰潭华家的华溶,也是华家老太最宠爱的一个孙子。可鹰潭华家,是我稳定江西局面的一大臂助,这人,你说我杀还是不杀?”
  他一抬头,举目望向西北:“三哥自七年前入主江西政局,一力操持,虽不敢说做得很好,但总算还没有遗人‘肉食者鄙’这四字之讥。喧扰天下的东密之势也一直还没有能浸入江西,我也算是保得一方安宁了。可这中间,种种苟且,种种妥协,只怕外人是不知道的。鹰潭华家这四个字你可能已经听说过,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琚哥跟他们一向还算相处甚好。当政之道,老父当年就说过,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总有那些不甘平淡、自命入世的人会贸然举措,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那陈去病,就是给我出难题的人。”
  裴琚的脸上神情一黯:“我现在杀与放都不是。杀之,怕由此事与鹰潭华家构隙,那样就更给东密以可乘之机了——鹰潭华家现在还是我得罪不得的。可若放之,民心必怨。东密的牟奔腾已到了江西,他虎视于侧,绝不是什么好相与。有他鼓动,放只怕比杀的麻烦还要大。而且,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斩了宫中卢老公公的义子,已在朝中惹下大仇了。嘿嘿,不过三四天前……”
  “南昌城斜街的铺翠楼忽然烧着了。你知道为什么原因吗?是前任南昌守备的公子在楼里跟龟奴口角,一怒之下就放火烧了它的。这人我已扣了下来。但目前怎么办?办他还是不办他?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一连出了十余起,我想,那都是东密在逼我呢。没有他们掺和,我一向清宁的南昌哪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事了?”
  裴琚微微冷笑:“这些惹事的人又都是些乡绅贵族,个个都拿眼看着我呢,个个背后都有势力。我如放任不理,南昌必乱,民心生怨,东密必然得隙势力大张。我如要办,必得先斩了华溶,那与鹰潭华家之盟必溃。这是东密给我做就的一个局。东密只怕就等着那个局面吧?所以说,咱们小时的那个玩伴阿病,现在可是把你三哥架到了火上烤呢。”
  他一扶裴红棂,兄妹两人坐了下来。
  “没想,这时,你又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裴红棂的肩膀:“三哥不是厌烦你来,可是,你身上带有愈铮的《肝胆录》,那可是东密与清流社志在必得的一样东西。只一个东密,就足以让你三哥和江西之地危悬一线的了,哪里还当得再多出个清流社?不瞒你说,三哥的侍卫统领苍华如今已为华、苍二姓召回,你三哥这裴府如今貌似安全,其实防卫已经漏洞百出。棂妹,你能不能交出那个《肝胆录》,咱们选一个恰当的时候烧了它,刚好可以让东密与清流社都知道烧了它,不给他们下手之心?你好好想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
  裴琚叹了一口气:“然后,你安安心心地在三哥这儿好好盘桓,咱们兄妹俩过一点清静日子,这样不好吗?”
  裴红棂微微一垂头,避开了裴琚那貌似关切的眼。
  她知道,这才是三哥今日此来的真正用意。
  他得不到《肝胆录》,就要烧了它?
  就算怎么的兄妹情深,但,世事蹉跎之后,当年的那一点温情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只不过是三哥不得不面对的一盘乱棋而已,如果可用,哪怕用温情相诱,三哥也会把她切切看重的《肝胆录》只当做他朝局争斗中的一招棋路而已。
  可他怎么会说出“烧了它”?
  裴红棂极快地在暮色中扫了兄长一眼。别人不了解他,她岂会不了解他!那不过是示人以弱的一个假象罢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形式上的《肝胆录》尽可以烧了它,而实际的《肝胆录》早印在她这个妹子的心里面了。他自信早晚有一天能套出它的。
  那里面所关联的秘密既大,权力也大,在三哥这样一个酷爱权势的男人眼里,他怎么会当面错失,不把它收入囊中呢?他不过是要一来安自己之心,二来借烧《肝胆录》暂时延缓一下他目前的危机。
  愈铮生时在朝中,虽未曾与裴琚当面碰撞,但裴红棂也知道,他们两人,其实本为政敌的。
  想到这儿,只见裴红棂微微一笑:“怪道愈铮他去前说起这可托《肝胆录》的人时,最后一个才提到你。”
  裴琚眼中光芒一闪,看似无意地随口笑问道:“那愈铮他临去前,却是说这东西可以托付给哪几个人?”
  裴红棂心中警觉一现,但她还是心存寄望的,淡淡笑道:“你是在套我的话吗?他说,这东西可托的当今只有两个半人。”
  裴琚听着像是越发感兴趣了,问了声:“噢?”
  裴红棂笑道:“可惜,第一个人我也不知是谁,第二个人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至于那半个人嘛,就是你。因为只是半个人,必须要加上附心蛊才可付托的。”
  裴琚脸上失望的神色一现即隐。他呵呵笑了起来,貌似无心地道:“小妹,这两天我听下人说,你最近口里老在念着几句词儿,什么‘杨白华,飞去落谁家’,怎么,你想知道是谁写的吗?”
  裴红棂颜色微微一变,怪道父亲都曾说三哥冷辣。她淡淡笑道:“那不过是随口念的,怎么,三哥知道那写词的是谁吗?”
  裴琚微微一笑:“倒似听人说过。不过写它的人远在千里之外,你大概永远都碰不到她的。据宫中人传出的消息,好像那是当今太后最喜欢念的几句词儿了。”
  “据说,当今太后出身于扪天阁,在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她就是那个让人神秘莫测的月旦主人。对了,这两天,鄱阳湖地界小有骚乱,据说,月旦主人派来的三批使者都被东密万车乘帐下六驹截杀于鄱阳湖畔。棂妹,你说这天下够不够乱?”
  他微微含笑地看着裴红棂。
  裴红棂惊“咦”一声——三哥分明似在说:你可托付那东西的人有一个你几乎永远也看不到了,因为,有东密阻隔在那里,他们已猜出了愈铮想交托《肝胆录》的排在第一的是谁。而另一个,你既入我裴府,也几乎永远没有碰面的机会。近在你眼前的只有我了,你不托我,还要给谁?
  裴红棂一仰头,望向那树阴浓密处,似要在那浓阴中寻找她此时渴望见到的愈铮的眼。他没有死——对于她而言,他的死并不代表他真的离去。
  三哥看来真是不可托的了,愈铮所思果然没错。她在心底说:愈铮,你放心,纵然举世无托,但你还有触到底线时总还会为你而坚守的妻子。哪怕这坚守带来的是东密的追杀,是你一手创建的清流社的伏击。也哪怕,这坚守带来的是我必须与自己的亲生兄长斗智斗力。
  裴红棂唇角闪过一丝微笑,除了她自己和裴琚,怕没人会看出那微笑下面藏着的真意是如此寒冷的冰镌雪锲。只听她含笑道:“好呀,烧了它吧,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在这世上存在的,烧了又有什么可惜?”
  “三哥,你从小比我多智,何况力大,如果硬要夺,我一定护不住它的。不过,这是愈铮给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念想,也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牵系。你如果一定要抢它去烧了,我正好就没别的牵挂了。”
  她一垂头:“从此以后,慈严面前,小妹不孝,就请三哥独力照拂吧。”
  好久好久,裴红棂身边再没有半点声息。因为,裴琚已经走了。
  ——裴红棂那句话出口后,裴琚就已经色变。她在以父母双亲威胁他。他没有开口,起身就走。走到园门时,才回身笑道:“也罢,小妹,你既已意决如此,我既然是你哥哥,只好与你同担那灭门之祸了。”
  他知道小妹一旦坚决起来,就是刀刃临胸也只会当成一场快意。他只有这么催迫她,用一把裹挟着温柔的锉锯。
  裴红棂含笑看向他,心里面却惨然一笑:三哥呀三哥,你可也是,连老父老母都利用上了。
  她眼底的主意却坚利如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天下为一大巢,天下倾覆,难道你真的以为你我可以恰好是那覆巢之后剩下的两枚完卵吗?”
  裴琚淡淡笑道:“我只希望高堂父母可以平安地度过余生而已。”
  裴红棂的脸色一变,心底突突地打了个颤。只见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也许,你是对的。既然那月旦主人我是想见也见不着了,这《肝胆录》,还是烧了的在理。你让我再想想,也许,真的该把这东西交给你烧了它去。”
  裴琚微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口不应心,口里说着烧了它,私下里却破解它的秘密?”
  裴红棂含笑道:“这我却不怕,因为,那《肝胆录》却是用这世上最少见的‘女书’来书写的。当今天下,能认得的人不多。何况,就算认得,里面还尽多隐语。除了你这小妹,除非有人用生死威逼,套不出那如何破解的秘诀,得到手里也不过是无用之物而已。”
  园门一声吱呀,裴琚闭口不答,已推门而去。
  裴红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看着天上晚来之云——朝飞暮卷,朝飞暮卷。而人世的事,人的心事,就注定没有这天上之云般那一份舒卷自由的道理?
  眼角忽又有红影一闪,那是什么?裴红棂猛地一回头,秋千,居然是秋千。当年她闺中遇闷,最爱玩耍的秋千。
  那是生于深宅内户的女子们唯一的游戏了。
  只见那一抹红影又一次飘起,那一架秋千又在隔院高高地荡起。
  裴红棂仰首而看。
  秋千之上,是一个女子——绿杨楼外出秋千,好久远好美丽好绮绻的一句诗了。
  只见那个女子一身红衫,那红飘飞出一院墙头满满的碧绿的树冠之间,似飘飞于绿海之上的一点梦影。而那秋千上的女子,衣飞袂卷,翩然而起,一荡出墙如欲凭风而飘,一晃沉下又如嫣然坠落。裴红棂愕然之下,心头浮起的却是两个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嫣落。
  ——绿杨楼外出秋千。
  纤手执索,绻起嫣落。
  那是,她的表妹,沈嫣落。
  
  第五章 罢、歌舞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滕王阁上,与王勃《滕王阁序》对挂的却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滕王阁年久失修,裴琚前年专门拨款,请能工巧匠将之重新修缮。今日是修缮已竟的好日子,滕王阁上下,张灯结彩:明红照壁,檐牙高耸,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壮观”二字。而滕王阁的阁内阁外,更是士绅云集。近畿远郊,妇孺俱至。看光景,当真要“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了。这样的场合,裴琚当然不能不亲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当然就是裴琚。
  滕王阁并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这最顶的一层上。裴琚有意无意地并未坐向东首。这样,他所需面对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背对的却是让所有曾有过雄怀壮志的人都不得不惊心的两句——“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身边的护卫早已或劲装,或便衣,伏满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这并不安全,虽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远不过丈许之处,可是苍华不在,那个手执一柄阔沉刀、短小粗悍的苍华不在。
  裴琚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称颂之词在他耳边如浮云般掠过——今日铺排,果然还算奢华。
  裴琚并不是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大员。他并不介意什么奢华,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势”。而奢华本身就是一种势,压于那万民头上的一种“势”。
  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地让上自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滕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滕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像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都督看起来像很是无力?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滕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的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诸君子,见猎心喜,欲与兄同乐,兄可否开怀笑延之?
  白衣牟奔腾顿首
  裴琚双目一抬,来了——牟奔腾,原来那身穿素锦长衫的人就是牟奔腾。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于他亲手安排的一场好戏。他要干什么?就是要扰乱自己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发动之意?
  相距滕王阁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阁。
  那配阁较滕王阁要低上许多。只见那配阁阁顶,这时正蜷伏着一个黑衣人。他的身材极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际,几乎都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来,包括那些侍卫,也包括裴琚。他的身子本隐于阁檐张翼的阴影中,阁下人语笑喧哗,注目的不过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没有谁会望见他了。他就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他一双警醒的眼睛一直在游目四顾,只有很少很少地,会偶尔一扫裴琚。可他那一扫之下,眼里总会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深情。他见裴琚于满座觥筹交错间,自然尊华的风姿,心里总是不由浮起一丝钦敬。他是钦羡着裴琚那尊华洒然的仪表的——就算一个男子,其实也会钦羡于同性的仪表,因为,那是他梦想拥有而不曾拥有的。在苍华的心目中,所谓男人,就应该是那样的。
  苍华忽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闪过了苍九爷的影子。苍九爷枯瘦苍劲,那是苍华心眼里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苍华虽看似粗悍狂荡,放野不羁,可在他每当仰望苍九爷和裴琚时,心头不由都会升起一种孩子般弱小无依的钦羡与无力——在他们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像一个孩子。那种心境,有如五岁时刚刚丧父。他幼失怙恃的心里总是无端地渴望着可以有一个强悍到可以作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苍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无论这双手如何有力,他一意苦练终于熬出头的人生却并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么一个他可以钦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无论如何,他就是泼出这一条性命,也会护持住他的。
  而裴督爷,今日看起来,怎么会这么地无力?他是厌了吗?厌了这些朝争暗斗,厌倦疲乏了这个尘世?那里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分是因为自己的离去?
  苍华一抬眼,今日,他潜伏于此,暗护裴琚,可以说,已违背了华苍二姓的族规与苍九爷的严命。可,苍九爷纵是他钦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苍家子弟共同的苍九爷。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独自暗暗仰慕,独自拥有,独识其风采的裴琚。
  猛地,一抹杀机从他的额头升起。他额下那对一字的眉一拧,他双目的瞳孔忽然缩紧。
  戈阳苍家本出身鹰爪门,这一手鹰眼之术苍华可以说是自幼修炼起的。他盯的是满芳楼一个送菜的伙计。
  ——这个人不是平常的伙计!
  ——杀手,清流社的杀手。
  ——这人,他已找了好久了。既找到了一个,就不难发现其余的暗伏同党。
  这批人一共八个,苍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再重又确定。没错,一共是八个,有一个隐身于平常士绅之中,还有两个化身为他的仆佣,坐于滕王阁倒数第二层中。而那个端着一尾鱼正要送上楼顶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场杀局的前奏。
  苍华游目四顾,还有四个,或扮为平常百姓,或乔装成老迈村妪,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贩,或负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后,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后仓皇急退时所有可能的退路。
  苍华的手一紧,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块琉璃瓦,几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出手?他的眼前浮现出苍九爷那一张严厉的脸。如果出手,以苍姓一族的族规来说,他几乎就是反出苍家了!对于苍姓一族,他本没有什么依恋,从小他们对他可未见得好来。可是仇恨压迫有时反而会把一个人和一个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冲破这一层牵系,可严厉的苍九爷却是横在他心头冲不破的一层屏障。他从来不怪苍九爷对自己的严厉,他是一族之长,是他以六十龄之身,怆然挺立,给苍氏一族上上下下的热血子弟、衰颓父老以一个完整的家族与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调教的护卫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侧,应该也可以应付得了这一场危局吧?
  可,苍华的手指忽然狠狠抠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裴琚他现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给万生众姓以一个安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送予东密与他朝中政敌的可乘之机。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乱,他是一向平大祸于未发之前的,这是他立身当朝最让上下交赞的一样政绩。如有骚乱,纵可压服,已失颜面。以后裴琚所渴望的升迁也就会变得很难很无望的。而苍华,他是一直想凭己之力,护住裴琚,托起他,让他一朝可以纵翮而飞。
  苍华心里冰炭交催,然后他一注目,却见裴琚在看罢那名刺时忽一抬头,目光难得地一现悠远。
  ——他的心头在想起自己——苍华心中热血一冲,裴督爷此时的心头想起的是自己。
  妈的!不管了,不管了!什么家累族规,什么苍九爷的严命!他要帮他,帮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景仰的裴琚,因为他正想到自己!
  阁内外的人根本来不及看到什么,只听到半空里忽然响起一声鹰鸣。那一声突然传来,底气苍华,声音嘹厉。
  众人心头一惊之际,只觉得被那一声叫得茫茫一失。然后有反应快的人一抬头,只见半空中似乎正有一头大鹰划过。那只鹰张翅扑袭,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会有人认得那是苍华在弋阳苍家中独得的“附物役形”的鹰隼大法。那苍鹰般的影子直扑向滕王阁最高处倒数第二层,中间只在一棵老槐树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后它凭空下袭,只听得有人“啊”了一声,全没看清楚前,那个满芳楼端鱼的伙计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阁外的湖边飞掠而去。众人却根本来不及想到什么,只见到地上一个摔碎的盘子与那条热气腾腾的鱼。
  滕王阁下本伺伏的四个乔装杀手的面色却变了,阁上的那个乡绅和他的两个随从面色也变了。他们悄不出声,于众人抬头仰望之际,悄悄退出人群,向湖边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个嘶哑而兴奋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么?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听一个中年人喃喃应道:“鹰!好大的鹰,好大的一头鹰抓了满芳楼的一个伙计去!”
  鹰?裴琚心头灵光一闪,然后脸上就难测其深心地笑了起来。他一摆手,那底下一层的阁内,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抱笙按竽,清吹小唱起来。
  不一时,滕王阁内外就已恢复了平静。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护住千家万户衣食安稳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会表现出一丝犹疑。虽然他今天还是有意地表现出一点软弱无力。
  ——这个世界,你处于其中,其实绝不可能真正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码要看起来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争斗且让它暗隐于地下,练达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间所有的是非对错。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点这样的日子,一点虚华的热闹,给平时在欲望途中争竞惯了的小民牲灵们一点普天同庆的假象与休憩。
  ——政治,政治对于他来说,不只是那些险恶的朝争廷斗,还包括一定要适时给这苍凉天下、危乱时局涂抹上一层金粉的。粉饰后的太平会一定程度上熄灭人心里那一份思乱之欲,给人们一个虚幻的假象,他们才会听话地跟着你走。不要试图给人看到什么真的真相,没有人当得住的,他们要求的快乐,不就是当政者可以让他们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吗?
  裴府的小戏在江西一地可谓名贯一时,平常人等闲也听闻不到,所以这时,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时不由人人噤口,竖着耳朵,听那半空里飘来的清音细韵。
  裴府的小戏果然非凡,只听这时,笙箫俱住,裴府戏班的当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赵氏孤儿》:【正末唱】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囚死在冷宫,也不是有血性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程婴云】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裴琚听着,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触心。赵氏孤儿,复仇伐命,他忽对着满座缙绅呵呵笑道:“呵呵,赵氏孤儿,赵氏孤儿,没想却唱起了程婴的故事。当今天下,不知有几人还有胸怀——抱揽天下如揽孤儿。”他口里说着,眼睛似看着在座的诸位,可目光却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远处。他的脑中,这时想起的,居然是那个他自己也没见过几面的妹夫。
  肖愈铮,那么瘦而挺拔的身躯,那种真正的怀抱天下如揽孤儿的神态。他倒也真当得上是一个真男子。难怪棂妹,会对他倾心如许。耳中只听程婴唱道:向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言而无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愈铮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个《肝胆录》托付给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儿。可自己,能接下吗?
  当今之局,东密与清流社俱都虎视于侧,已经够乱的了。他必须要示之以弱一些吧?只听他喃喃道:“可是,纵有此心怀抱天下如揽孤儿,斯人已去,这孤儿之托,却有几个有肝胆者可以担负得起?”
  满座缙绅像都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裴琚扫了他们一眼,却知道,就在座中,这些南昌城中的世阀旧族,只怕就有不少人与东密、清流社有着种种说不清的干系。他忽从怀里一掏,掏出了一个羊皮小卷——棂妹昨晚最后还是遣人来把这东西交付给了他。
  “我这些日子得了一本新的戏文,倒真是一出绝好的戏文了。文中尽有肝胆,可这天下,配唱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众人望向那有些发黄的羊皮小卷,只见卷头有三个字清拔孤挺,力透纸背,似乎只在那笔意中就可看出题字人的风骨。那三个字却是:肝胆录。
  旁边有一人承颜笑道:“听说裴大人有着一副好嗓子。加上裴大人的风骨卓见,这天下,再好再有肝胆的戏文,别人纵不配唱,裴大人也绝对配得唱上一曲了。”说完,他一拊掌,就准备哄动众意,让裴琚当筵歌上一曲。
  却见裴琚一摆手,闷声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这样高亮雄壮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说着他轻声一叹:“所以,这戏文只怕早已不适合存在于世。”然后他一伸手,竟把那羊皮小卷径自伸到桌上的那煨着一品锅的木炭之上。座间只闻一阵焦臭发出,在座之人人人瞠目结舌,却也无人敢劝,眼见着他把那一卷羊皮小卷烧成了灰烬。
  耳中只听裴琚轻声一叹:“肝胆一录空垂世,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然后,他看起来真的很无力。
  苍华这一爪抓得极为用力。他双手十指洞穿了那个装扮成伙计的人的双肩琵琶骨,那伙计肩头的血登时急如泉涌。
  可那伙计也当真凶悍,一路上在苍华飞掠疾扑,全力要避开滕王阁内外耳目之际,一拧腰身,身子竟倒钩而上,一双腿向苍华的鼻侧和会阴或踢或踹,或以膝撞,或以踵击,一下下全反攻向苍华全身要害之地。
  苍华双手俱占,一时无法反攻,只有全力扭身闪避他那一下下撞向自己会阴小腹的搏命反击。他出身鹰爪门,提纵之术本为拿手,可这样的半空搏杀对于他而言也还是第一次。他不只要顾及那伙计的全力攻袭,眼睛还向下望去,只见前三后四,已有七个人影疾追而至。看他们的身手,果然都足以当得上一流好手。苍华心头暗呼一声“侥幸”,若放任这几人出手,今日滕王阁上,裴都督纵保无虞,那也是一场足以耸动江西的大乱了。他这一下疾扑几已耗尽已力,好容易才扑至湖畔一个杂树丛中,四周无人,他双手猛地用力一抓,只听那伙计惨叫一声——苍华这一抓之下,已把他一双琵琶骨生生抓断,连同好大两块血肉。那伙计身子已经失控,从丈许高处直向下跌落而去。可他跌落前的一刹那,还是身子一翻,集聚全力,倒踢紫金冠!他发出了终于得隙的全力一击。
  苍华在空中闪躲不便,只觉一阵剧痛从小腹处传来,这一痛真痛得痛彻心扉。他扑出之势已尽,落地之际,一个肘锤,正硌在那伙计喉间软骨。那伙计双目一翻,登时身登鬼簿。
  苍华双手中还握着从那人肩头抓下的两块血肉,这时痛得再也受不住,身子一翻,在地上滚了两滚,勉强避开那追袭而至的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仆从三人的联手一击。然后,他一张手,手中血肉一掷,那两团肉就直向那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一个仆从脸上掷去。
  那两人下意识一接,接了后,虽凶悍为清流社杀手,看着自己手中那块还温热热的肩头之肉,几乎忍不住要弯腰呕吐起来。
  苍华面对的是以一当七之局。江湖中,以一对多,拼的就是一个快。他身子忽提纵而起,趁那接肉的两人无暇救援,另一爪就抓向那另一个仆从喉头。他鹰爪门修习的就是这一份扑如鹰隼、错筋折骨的功夫。那人惊于他凶悍的同时,避让不过两招,已被他一爪捏住喉头,只听轻微的“咯”的一声,又一杀手命丧于苍华手底。可接下来后面的四人已经扑至。苍华一身黑衣的身影已旋飞而起,他的功夫却并不高搏远逸,而是一味地凶狠狂荡,所出之招俱都是贴身搏命之技。对方或锁或刀,或掌或尺,苍华一双粗硬的手上却鲜血淋漓。他身在危殆,但心里也知道,江湖中,本没有什么绝对的高手,生死存亡不过都寄于一线之机,这一线之机里,你该如何发力,又何时发力!
  苍华的披风适时飘起,他的敌手共有六人。身后的敌手还只见到他的披风,苍华却已从那披风中跳出,近身,屈臂,扣腕,折肱。他的大小擒拿一十九手出手就是折筋断骨之力。他身后的三人为那披风遮眼,一时以为他还在那披风之下,一招招凶狠招式尽向那披风击去。可这一招招才达及,心中正自狂喜之际,已听得同伴二人的狂呼痛吼。他们都是清流社培养多年的杀手,无论当何局势,本断无这等痛呼之理。那三人神色不由变了。然后,他们见到那披风落下,苍华并不在其内。而对面的同伴有一人已萎然倒地。另一个人,此时,臂断,腕断,足断,膝断。苍华出手居然是鹰爪门中最辣的连苍九也一向禁令门下慎用的“反折枝”。
  反折枝之术招式去向本尽为捉拿对方关节,捉住之后,反向就撇。这一路手法极为凶残,所以鹰爪门中,就是同门对练,也绝对不用此术。
  还活着的一人却在苍华爪下,他的一只左臂肘处居然向外地反折出去,腿的膝关节已断,双腿居然反向地向前跪在那泥地里。他全身四肢虚吊吊地向本绝无可能到达的方向扑去,晃悠悠地如大鸟折翼。那份晃荡荡的惨状,几已击碎了余下三人再战之念。他们顾不得看到苍华他本人此时也面色苍白,只看到他一脸的狠色。
  那三人领头的一人定了定,忽大叫一声:“风紧,扯乎!”余下两人如遇大赦,只见他们三条人影跃起,就分开向三个方向逸去。
  苍华却没有追。今日,为了不至于在南昌百姓面前留下什么足以引起骚乱的痕迹,他开始擒得那扮作伙计的杀手后,鹰扑之跃本已几倾尽他的全力。不虞之下,还为那伙计在一开始就报以痛击。
  如果清流社三杀手不退,鹿死谁手真是殊难逆料。他忽长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想起的,却是裴琚。
  ——裴大人,你当年提点过我,由此一恩,已成知遇!
  那我就不会让你为当年的选中留下一丝一毫的悔恨惋惜。
  滕王阁顶,青烟未散。裴琚失神只有一刻,脑中忽然想到:棂妹,棂妹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这肝胆一录就这么交给自己烧了去。以她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如此作为,不过是要暂缓目前危局。她也该会料到自己所谋者大,不会不知道,自己与她亡夫在朝中本为政敌。那她为什么还把这东西交给了自己?
  自己以高堂安危所系之亲情逼迫她,她却会不会另有图谋,将计就计,以这一份所谓亲情暂时稳住自己?他一抬头,却见滕王阁下,有一个素锦长衫的人忽然露出身影,一只眼那么深那么千里明见般地盯着自己。
  牟奔腾,自己已烧了《肝胆录》,明示东密,自己与他们并无争雄之心,怎么,他们还不相信吗?不信也就不信罢了。无论如何,那个矮小狂悍的苍华,已为自己一瞬间的无力,给重新逼了出来相助自己。
  裴琚静静地望着那个人的眼,手里是《肝胆录》烧后的余烬。那人唇角微微冷笑,似在道:你我相争,这还仅只是开始。江西之局,必定会动荡得永无止息。
  座中一人叹道:“可惜,可惜了那人的好字。”
  旁边却有一人岔笑道:“提起字,倒让兄弟想到了。裴大人,这滕王阁的正面中堂还空着,裴大人精擅书法……备墨!今日裴大人断断要留下些墨宝以为补壁。”那说话的正是南昌守王处机。下人早已在一旁大案上准备好了文房四宝。
  裴琚走至案前,微微凝思。东密、东密,清流社、清流社,你们真的就不会相信我裴琚已醇酒妇人,打算终老于江西一地了吗?他忽提起笔,就着那浓墨,泼洒下了三个大字:罢、歌舞!三字之中,中间猛地一顿。如寄块垒,如示放弃。字写完后,裴琚似已颓然兴尽。何必那么尽心?天下争夺原如此,且让自己“罢、歌舞”吧。
  暮云满天,余阳却突地一灿,为这才修缮的滕王阁涂上了一层看着如此安稳太平的金粉,抹砌沾阑,如此匀细……
  林中忽然有人鼓掌,苍华神色一变,冷冷道:“小十三,你出来吧。”
  林中这时转出一个年轻人,只听他笑道:“华哥,苍姓一族中,你一直压我一头。我总算等到了今日。你已违苍九爷不得再助裴琚之命,这一次我没料错吧?你就等着咱们宗法祠中的罚戒吧!”
  苍华猛地一仰头,小十三是他在苍门中竞争最烈的苍远的小弟,也是苍家不可小看的一个青年好手,但此人还不足惧。天上太阳已没,他抬眼看着那沉沉的暮云合壁,心中陡然感到的是一份压力。
  林中又有两个人转了出来,其中一人叹息道:“苍九爷果然没有料错,裴琚为人,善于作伪,善收人心。唉,苍华呀苍华,你就看不清裴琚真正的为人吗?为了他,你这次可是犯了门中大忌。”
  那人年近中年,面上神情和淡,却正是与苍华齐名的华门华苍。他身边还有一人默然无语,苍华静静地望着他,只见那人瘦高的身形中挺立着一股飙劲儿——这就是与他在苍姓一门中一向竞争最烈的苍远了。
  那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苍华矮小的身子就那么孤零零地被遗弃似的站立在暮色里。他胸中却有一种再失怙恃的悲梗之意——他的家,那个他从小生之长之、痛之也爱之的家,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只听华苍道:“苍华,你束手吧,苍九爷让我们押着你回去。”
  ——族规家累,种种种种,人生在世,岂能如意?裴大人说得好呀。可,他毕竟做了他所想做的。
  苍华忽然低眉垂首——裴大人,且让我护持着你,把你要担负的、我却不能全明其深意的所有抱负担负下去。
  
  第六章 卖珠人
  
  裴红棂静静地坐在俯仰轩外。
  七月的绿,绿得是如此浓郁,隔墙的秋千冷落多日了,四周很静,只是偶尔会传来些声音,那是风动隔墙秋千索。
  因为秋千,裴红棂不由想起些少女时节……她自幼生长尚书府,在那表面喧嚣的背后,她知道究竟隐藏了多少密室的机谋……父亲的小妾,跟班侍女的谑笑孟浪,娘亲脸上那全然疲惫的神色,鞭笞与刑罚,一向在外人看来那么清整严肃的祖父和那班男优女妓们的狎闹,繁花细雕的家具边角里那陈年油漆与尘垢的气息……种种密谋,种种诡计,种种阴毒暗算,群小争风,堕胎下药……这一切的一切,就那样地发生在裴尚书府里,也曾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裴红棂的眼底。
  ——三哥的府第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想起嫣落。
  ——嫣落怎么会来到了江西?怎么又会在三哥的府里?
  沈嫣落本是裴红棂母亲娘家的亲戚。她的出身并不像裴府那么清贵,他们沈家是早已衰落了。
  沈嫣落在十六岁时来到裴家。那时,她早失双亲,毫无怙恃。照说,家里来了个近亲女孩儿,正好是裴红棂的玩伴,可裴红棂和嫣落的交往并不多。她一直不明白,家里为什么把她与自己隔绝了开来。直到后来好久好久,她才明白,那是家里的男人把她与自己隔绝开的。
  沈嫣落只是一个单薄娇弱的女子而已。裴红棂想,这一生,她都没见过像嫣落表妹那样窈窕的体态了:娴静如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拂风。那样的体态,真好像从画里面走出来似的。
  嫣落本身像个不沾染一丝欲望的精灵,可她那轻灵的体态,却像能勾引起好多男人的欲望。裴府满门,上上下下,不只一个男人对她垂涎吧?裴红棂永远记得在那次的家宴之上,她不经意一扫眼,看到伯侄叔祖们看向嫣落时是怀着怎样的目光——那样黏糊糊的,似乎一经沾上,便永难清洁的目光。
  所谓世家巨族的男子就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家门的女子教导一向都要求清华贞静,却渴望家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淫荡不羁。
  嫣落是个水样皮肤的女子,所有细微的触抚与刺激都像能激起她最最细微的反应。裴红棂总记得那个七月,她郁闷无聊,所以去了外花园。外花园一整园都是浓郁的夏。裴红棂在花园的花房内,看到了三叔公是怎么把一张老嘴强迫地凑近沈嫣落颈侧。
  沈嫣落侧过了头,可她脖子上奶色的颈却在三叔公的一双布满老斑的手下似乎皱起了一层奶皮。三叔公那油腻腻的笑至今仿佛还响在耳侧:“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无论做了多少次,你都永远像一个处女。”
  裴红棂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如何地撕裂一痛:原来他们裴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那阴暗的心里喜欢的女人原来就是那样的,就算被欺凌无数次后,还永远像第一次那样把痛楚那么无依地呈现在他们眼里!
  她的指忽然叩门,然后,她记得自己三叔公怎样仓皇可鄙的脸,记得沈嫣落怎样泫然无依的脸。裴红棂的脸上却淡淡然的,仿佛没有看到过发生的一切。她笑道:“嫣落,我有一个花样怎么也绣不来,你帮帮我吧。”
  从那天起,她就没把沈嫣落放出过自己身边一步,直至出阁。她在心里是那么痛惜着这样一个水样的女子。
  沈嫣落不爱说话,下人们背地里叫她“木美人”。她也几乎从不哭,起码不在人面前哭。可裴红棂记得自己出嫁的前一天,她来到嫣落床畔,嫣落好像是在平静地睡着,可她看到,她的枕头是湿的。
  ——想到这儿,裴红棂眼里忽然涌出了两行泪。她抬手轻拭……以后,以后嫁给愈铮这么多年,她就一直拒绝再把这件事想起。因为,她总觉得,那是嫣落心底最深的痛,自己对她既然已经无助且无力,能对她做到的最大的尊重也许就是,把她情愿没有发生过的事在自己心头也永远抹去。
  嫁以前还曾到娘亲身边,请她以后一直把嫣落带在身边,直到嫣落出嫁。
  娘当时看了自己一眼,面对一个马上要嫁的女儿,她的眼光有一种面对一个成熟了的女人的坦白。
  ——她们彼此都知道,那发生在沈家表妹身上一切的一切,所有已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
  可娘的眼光是那么地无力。
  黄蜂频扑秋千索。
  一只黄蜂忽在裴红棂的耳朵边绕呀绕。裴红棂挥手把它赶开,心里却怔怔地想起一句词,为怔怔地想到了嫣落的手……嫣落的手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她的手还跟当初描龙绣凤时一样地灵巧吗?
  黄蜂频扑秋千索——
  有当时,纤手香凝啊。
  怎么那天她见了自己后,除了扔给自己一包东西,除了一笑,却再没有一句言语?
  三哥的府第会和京中自己从小长大的裴府有什么不同吗?三哥就算智识圆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里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们不会有什么不同。那样的气味,那样暗藏于所有尊华之下的腐败气息,在所有大家巨族里,都是毫无例外地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里。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身外的这个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间卿相家”,可嫣落,那个她轻袅窈窕、清扬婉兮的表妹嫣落,却一直是如何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府第里?
  她们已见过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门去后。等了一会儿,她又见到隔墙秋千又自荡起,秋千上飘现出一抹红影。她惊诧地轻叫了一声:“嫣落。”
  嫣落在秋千上冲她嫣然一笑。然后秋千落下,那一笑还在空中嫣花般地挂着,在高柳浓荫中挂着。
  然后,秋千再起,撞破了先前那还挂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脸上却已平淡,再没有笑。她在秋千上一扬手,轻轻地掷过墙一包东西。
  然后,秋千再隐,沙声簌簌,隔墙之人已去。
  裴红棂上前捡起那一包东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绢帕。她解开那绢帕,就见到绢帕里面有几个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认得——那是她自己头上戴过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从那日赣江之畔,遭瘟家班与清流社围杀后就已失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绢帕里,出现在嫣落手里?
  裴红棂面上一愕,然后才注目那丝绢之上。那丝绢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丝,有一缕缕隐约透光的痕迹。
  抽丝——这该是嫣落的手艺。裴红棂知机地把那绢帕在手里张开,回到房中迎着烛光看去。残烛的微光中,那细微的帕上隐抽出两行字:问卿可识卖珠人?
  青驴已约会夕林。
  裴红棂一愣,却见那字迹并不工整,但钩抹转折处,颇见肃杀。一钩一挑,都宛如一柄精钢之钩挥起之意。
  这不是嫣落表妹的字。裴红棂心底忽有一种激扬升起,然后,她想起了一个人——程非,是窈娘程非!她本以为一入裴府就是如鸟入金笼,为三哥所控,再也与外面天地难通一丝声气。
  可,愈铮生前居然还有如此红粉知己!她居然敢潜入裴府,那个让东密都忌惮的裴府——她与程非的机缘原来也并不只那日的钩飞一度、指响十面,没想她不止敢于瘟家班重围中为救自己而倾生一赌,不止敢伏杀欲图暗杀自己的三个清流社高手,就是自己带着愈铮的嘱托,隐入这沉黯黯、厚重重的裴都督府第后,她那一只坚锐钢钩犹自锋利地刺了进来,终于给自己透出了一口气!
  她揣度着那两句寥寥话语中的含意——卖珠人?原来程非当日就取了自己头上的珠簪以备今日之用为表记。她真是一个有着深谋远虑的女子,是要先救自己以备万全;然后,在自己已进入裴府后,她居然也知那愈铮临终的嘱托,知道裴琚是多半靠不住,还知道愈铮所托的人选中还有丁夕林,早已就知会了他前来一会。
  于是,她就以卖珠人的身份借助她救援过的沈嫣落来知会自己?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谋远算?而对愈铮,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死生之谊?
  裴红棂的眼中忽然有泪,她是直至今日才那么深那么切地感受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她轻轻拭尽了泪,想象着程非如何乔装成一个卖珠人,以一种潜藏的锋利直刺入这暮沉沉、重压压的裴府。那晚,她睡得相当安稳,但唇角偶或却会划过一丝冷笑:因为,在这冰雪般的世事里,她终于看到了那不惜冒险犯难、可以斫冰击雪的一只腕上钢钩的凌厉。
  那日,裴琚于滕王阁赴宴时,满府护卫过半陪侍,裴红棂才终于有了一见程非之机。
  秋千在墙那头轻轻一荡,程非的身影一翻,就已翻飞入裴红棂被闭锁幽居的小院里。
  裴红棂一时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话。
  程非先静静地开口:“没办法,只能我自己进来告诉你了。因为,你的嫣落表妹已经不会说话。自从她跟你三哥到了江西,为了怕她泄露自己身边的机密,或是仅只为了玩玩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的阴暗心理,你三哥就给她吃了一剂哑药,她已经再不能和人说话了。”她的目光是黯黯的,可那黯黯中分明满是愤怒。
  裴红棂脸上一红,心中腾腾一怒,然后,就是愧,羞愧,为自己一奶胞兄所作所为的羞愧。她知道程非不会说假话,嫣落也不会。她之所言,一定都是真的。
  裴红棂愧色满面地看着面前这样一个女子,都不知说什么话才可以在她面前一现痛恨,一露心迹。
  却听程非淡淡然道:“肖御使死后,我一听到消息,马上就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找到丁夕林丁大人,以当年‘清听小集’之约约他于近日内必到江西一趟。我与肖御使也算同袍之誉,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想让我做的。我如今已收到消息,丁夕林于前一两日内已经到了南昌之地。”
  “第二件事就是接了清流社诛杀你的命令,前来江西。”
  虽然强压着,猛地还是有一股痛似乎就要在程非那冰封雪函的心底里重又涌起——她无法诉说当时自己做这两件事时的心境,这几乎是……她能为愈铮做的最后的事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一种不知是什么的酸肿酸肿的东西却噎在了她的喉咙里。
  只听程非道:“只是我现在无法带你出去,裴督府护卫极严,我虽有嫣落带着,自己进出都很难如意。”
  接着她一仰头:“但,清流社已请动了‘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两大钟灵赋中的高手,他们数日之内,必会对裴府发动绝杀一击。清流社绝不会允许《肝胆录》落到你哥哥手里去。裴琚深藏潜忍,无论他怎么惺惺作态,无论他怎么装样要烧了《肝胆录》,清流社与东密对他都绝对不会放心的。”
  “我已与丁夕林约好,他现在日日都在一个地方等你。而我带你走出裴府的唯一的机会,只有周翼轸与木衡庐发动杀局的那一刻。”
  “你这几天好好等着……我想,也要不了几日了。”
  “唯一的问题只是,你到时愿不愿随我去。”
  裴红棂一掠额前之发,她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可眼中那一股坚决之意分明已告诉了程非她的主意。
  程非一直向着空处说话,看都没有看上裴红棂一眼,可她心中却忽生出些对这个貌似温柔无力的女子的一点尊敬之意。她不能多待了,她不会允许自己与她成为朋友,满天下的人都可以,就是她不可以。
  裴红棂低声说了句:“多谢。”
  程窈娘的身影已经翻起,她回头只说了最后一句:“不用。记住,我只是在做事,而不是帮你。”
  五天,裴红棂屈指细数,自程非去后,已经五天了。她等的那个消息还没有到来,怎么还没有来?
  裴红棂站起身,看着渐浓的暮色中这沉黯黯的裴府。那一场刺杀也该来了吧?
  三哥好像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只是他绝不会知道,自己这些天一直在等什么,不知道那个卖珠人的故事,不会知道那架秋千,也不会知道——裴红棂心底忽升起种狂笑的声音——他的胞妹,这些天一直等的却是那样的一个机会:等着“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对他的绝杀一击!
  这样的时世中,才有他们这样的兄妹,也才有她与程非这样的情敌。她等着那一刻,等那杀机初起时,裴府上下,全力防卫。只有那一刻,她才有机会真的逃出去!
  
  第七章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俯仰轩所处在裴府后园极幽深处。
  又是三天了,裴红棂忽听到身外远远的裴府外墙处,忽然发出了一声怪怪的长啸。
  那声音隐隐约约的,似有什么人正在侵入裴府后园里。
  然后一阵密如急雨的轻微交击声响起。那一声声在已识江湖的裴红棂听来,已分明可以辨认出正是兵刃的交击。那声音越来越近地响入裴红棂的耳朵里。裴红棂眉毛一挑:来得好快!
  听声音,那攻入之人已连过数卡,分明走的就是自己来时从后门进来的路。已跃墙闯过垂花门,渡荷池,越假山,最后一片声息发出之处距此已不过百尺。
  裴红棂抬头一惊——终于来了!
  暗袭发动的首攻去处是在裴府的后园。
  裴府正堂中,裴琚与胡玉旨还正稳稳地坐着。
  时值未时。每天的这时,裴琚都还在处理着他那几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做一个当政执守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天要面对的首先就是没个完的案牍。
  裴府守卫果然严密,有敌一入,正堂不远就响起了一声玉罄的鸣响。胡玉旨正侍立在裴琚的案侧,他忽一推面前的文牍,凝声道:“来了!”
  裴琚一张面具似的淡黄色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清流社。”
  接着他慢悠悠地道:“我在朝中这么多年,却也一直没搞清,朝中之人,到底哪些人属于清流社,哪些人又不属于清流社。他们想来都以为那《肝胆录》所书就是清流社内部的名录,包括他们潜藏在暗的内奸密探。所以,哪怕我烧了它,清流社的人也不肯就此安稳,一定会以杀我为务的。”
  他静静地看向胡玉旨:“后园里的想来还是佯攻。”
  “我的作息,裴府内部的地图,在南昌城中想来都算不上什么秘密。”
  “他们此一击的鹄的,想来还是在这里。”
  说着,他就望向正堂洞开的门前数十尺处那一面影壁,苍华临去时特意提到了影壁。
  裴琚左手在案下一抄,一把就摸出一把刀来。长不足两尺却阔近尺半的刀。那是苍华临去时留下的阔沉刀——
  尽有黄沙驰骁骏
  长空雁落不成阵
  请君无定河边走
  水阔鱼沉谁人问?
  苍华在未入裴府之前,曾在塞上无定河边修炼多年。这一柄刀,也是他在无定河边的成名利器。
  裴琚看了那把刀一眼,转头对胡玉旨说道:“胡先生,还请你帮我把这把刀再放入匾后。”
  胡玉旨一愣。
  裴琚忽微微一笑:“苍华可能要来。”
  ——他既知我当此大难,肯定会来。
  这后一句他没说,也不用说。胡玉旨却叹息了一声:“可是,他……已经被苍九爷专门派来的苍远与华苍一起押走了的。”
  裴琚只笑了笑。
  在他口中,“可能”二字的意思一向就是“一定”。
  胡玉旨抄起那刀,轻轻提身一纵,已把那刀放入那块“镜清若水”的匾后。他才返身堂上,忽一仰头——他是潜修坑儒真气的一代高手,感觉非比寻常。就在他一抬头之后,只见两道身影就已在那粉墙照壁上升起。
  那两个身影升起的姿势如此雄沉沛然。胡玉旨双目一挑,裴琚却忽吁了一口气——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裴琚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据苍华所言,这一击之距,真正的高手,只要三呼吸。
  那照壁上升起的两个人俱都是高冠博服。他们才一冒出,只见那身材宽阔的一人已开声道:“清流社的杀手果然多事。”
  他的声音里颇有不悦。
  ——地灵千掌木衡庐!
  别人不认识他,胡玉旨却认得。他一直未行走江湖,也不是以声名自炫的人,所修功夫也是大器晚成。星分一剑周翼轸与地灵千掌木衡庐大他不过十余岁,对于他来说已并非是传说中的前辈人物。
  周翼轸与木衡庐这次出手,想来已嘱咐过清流社的杀手不要掺和,没想他们还是抢先发动,要给他们二人制造这一个“机会”。木衡庐冷冷一笑:杀一个小小的江西督抚难道还需要他们来制造机会?
  他心里的话没有说出口,只听星分一剑周翼轸忽开口道:“裴琚,杀你之人,乃周翼轸与木衡庐。裴府之人听好了,我二人只诛裴琚、裴红棂兄妹,与他人无涉,要命的都躲一边去!”
  他口气里自恃极高,简直可以说狂傲已极。胡玉旨的脸色就已变了:在他定军狐胡玉旨面前,他们也敢……
  他心里的那个“敢”字还没一念而过,脸上的神色却已骇变:只见那周翼轸与木衡庐的身形在说过了这两句话后才在那照壁影墙上发动。苍华所说的话错了,以他们跃起之势,扑到这正案之前,不用三呼吸的工夫,只要两口气,他们就可以瞬息而至。
  胡玉旨一摆头,他侍从裴琚已有七年,举世滔滔,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也唯裴琚一人而已,他怎能容裴琚被人杀之!
  可敌手居然比他预料的还要强。他自恃修为,一向自傲,可这么多年下来,他照顾裴琚,却头一次升起一种面对敌人的无力之感。
  身在空中才扑出的周翼轸这时已注意到他,只听他招呼了一声:“老木,有‘定军狐’在。”
  木衡庐哼了一声:“交给你了。”
  周翼轸的左手忽向背后一伸,一掣就从领口掣出了一把松纹古剑。他在空中伸指一弹,那甲击青钢的声音就如一支利箭般向胡玉旨耳中袭来。
  胡玉旨面上神色一震,脸白了白。他料错了,他只怕不只挡不住这两人联手一击,可能连一个人也硬拼不下的。他伸手就要向案上一按,这一按之下,裴琚的椅子就会翻入地上他们早已备好的地穴。在地穴里,周翼轸与木衡庐两个老家伙想再找到裴琚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本是下策,但当此局势,也只有行此下策了。
  周翼轸却已然见微知著,只听他口里喝了一声“咄”,一点星芒就在他那松纹古剑上突然爆起。那一点星光猛然飞渡,胡玉旨再也不及掀动案上机关,因为那一剑周翼轸已攻其所必救。
  那一剑攻向的人是裴琚。只见胡玉旨左足飞踢,一个一尺高的香炉就已被他一踢而起,只听铮然一声,光影一溅,那香炉已然坠地,可那一点剑气所凝的星光在击中香炉后居然还没全散,犹有余势向案后的裴琚袭去。
  胡玉旨神色一变,已碰到那紫檀大案的手一扣就掀,那一张紫檀大案登时就被他掀起,只闻到一股烧焦的糊味就在那案上散发而起。
  这一剑剑气遥击总算被挡住了,空中的周翼轸面色也白了一白,想来突施这一剑,在他而言,也耗费真力极大。
  可是他两人的身形却一点也不因此变慢,只一个起落,他们就已扑到堂下阶前,伸足一点,看样子,再一扑就可以扑到案侧。
  裴府正堂的檐上,这时却忽响起了一声鹰鸣。那一声沛然嘹亮,然后一柄刀光就在那匾后卷起。
  裴琚一抬头:苍华来了,就是在苍九爷的严令下,就是在华苍与苍远两大高手的押送下,苍华还是脱缚赶来了。
  苍华却没有看向裴琚,此时他的眼中,只有敌人,他已不用向裴琚示意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脱出的押送,又是怎样地反出他苍姓一门。
  木衡庐猛一抬头,一掌上伸,只听砰然一声,那块写着“镜清若水”四字的黑漆金匾就已片片碎裂。
  匾后,却有一个矮小的黑衣人影已抽刀而出,那一刀,长近两尺,阔却足有尺半——黄沙百战,长空雁落;一刀风起,鱼沉水阔。
  ——阔沉刀!
  苍华终于还是来了。不顾他苍姓族规之禁,挥刀来了!
  苍华这一刀居高临下,势道丰沛。周翼轸与木衡庐如此身手,依旧觉得那一刀之攻袭却把自己两人一起罩了进去。
  他两人身姿不改,依旧雄拔而起。半空中,只见周翼轸松纹古剑一振,然后,衬托在他那松纹古剑之侧的却是木衡庐的万千掌影。掌剑齐施,一齐向扑击而下的苍华卷去。
  可他两人却心头一滞:裴府之中,居然除了定军狐,还有如此高手!
  空中只闻得呛然一响,那响声一发之后,周翼轸与木衡庐不约而同,依旧直向那案后扑去——南昌裴府,果然藏龙卧虎!今夜之事,必要速杀才是正路。
  苍华空中已一口鲜血喷下。他一刀虽封住了周翼轸的星分一剑,可木衡庐的地灵千掌的掌力却寻隙而进。他提起鹰爪门的“鹰击长空”之力聚于左肩后,才险险把木衡庐那地灵千掌一招所蕴之力勉强化去。
  木衡庐号称地灵千掌,那还是他年轻时的绰号,他自中年以后,就已自称,他再也没有千掌,只有一掌,来来去去都只是那一掌。可那一掌的沛然丰裕,却更加让人难以抵御。可江湖中人叫惯了,还是依旧称他为地灵千掌木衡庐。
  苍华勉力化去木衡庐那一掌之力后,才惊觉,周翼轸那星分一剑居然还有后力,那后力突然袭来,于他全无力防备处已刺进了他的胸口。苍华忍不住开口一呕,又一口鲜血喷下。
  一片血雨中,木衡庐与周翼轸的身形已无遮而进,那片血雨竟也没来得及沾上他们衣服一星半点。
  昏暗的裴府正堂中,他们二人依旧高冠博服,长身古貌地扑击而近。
  苍华的长臂猛地在堂前楹木上一钩。
  ——果然高手,他心中一声惊叹。
  但高手又如何?他借左臂一钩之力,身子猛地在堂前打了一个旋。借这一旋之力,他身形后发而至,疾追直上,居然扑得比周翼轸与木衡庐还快。
  这就是他们弋阳鹰爪门名驰江湖的“鹰扑”之术。
  苍华右手的刀光一灿,竟重又向他二人追击而去。
  ——苍姓一族的鹰爪门,本就一向以提纵之术傲称江湖。何况苍华虽身材矮小,但他的轻功提纵在鹰爪门中却是连苍九爷也不及的一等一的好手。他遇强更悍,木衡庐与周翼轸已扑到案前三尺之地,就在此时,只觉背后刀风一响,苍华居然已经追至。
  木衡庐脸色一怒:“老周,裴琚交给你了!”
  说时,他身形一反,一掌已向追击而至的苍华头顶迎面拍去。
  他迎上的是一片刀光。空中嗡然一响,木衡庐本也没料到这个小子如此硬项,居然挡住他与老周联手一击、已受重创后,还有余勇奋起出手。
  他掌力一到,苍华已知难以抵御。
  木衡庐情知这小子虽说凶狠,但自己一身功力苦修七十余年,岂是幸至?他一掌拍出后,掌风已凝,第二掌就向胡玉旨击去。
  他万没料到的是,空中嗡然一响后,苍华居然会就此弃刀,他那成名利器阔沉刀。
  苍华一把弃了他的成名之刀。他以弃刀之势卸去木衡庐那凝聚内力的一掌之击。只听当的一声,那一柄阔沉刀已被击落于青砖地面,苍华也由此一弃免遭木衡庐内力浸体。
  他一弃刀之后,身子反疾扑上前——什么高手?江湖搏命,在苍华眼中,原无高手!他的双手俱出,只见他一双精壮的大手,或钩或挑,或打或拿,已全力动用起了他的“大折枝、小折枝,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
  这十九手折枝之术,在苍姓一族中就是苍九爷也不会用,那是苍华于浴血百战、贴身搏命中练就的。在他“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下,这个世界,绝不存在什么可以遥击一杀、高蹈飘举的高手!
  肉战——苍华对自己功夫的定义只有这两个字:肉战!他此时双手专拿人关节,因为这已是江湖近身搏命之术。别跟我逞你是什么一击必中、超然绝世的高手!只要让我近了你贴身一尺之地,那这世上就不再有什么高手!
  要有,也只是,以血搏血,以肉搏肉!
  只听“嗤”的一声,就在木衡庐一掌拍击胡玉旨之时,苍华已在他臂上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木衡庐痛得面上五官惨然一变。
  四十年了,四十年来,他已从未当过这撕肌裂肉之痛。
  苍华人在空中,两腿却同时一并一绞,竟向那已扑击裴琚的周翼轸颈上绞去。他感裴琚知遇,竟以一身肉搏之术同向周翼轸与木衡庐袭去!
  那一抹青白之气终于在胡玉旨脸上爆开,然后,他双手双腕俱呈青白。坑儒真气,这是他的坑儒真气!这功夫施为之下,只有八字:士隐者贫,勇侠者非。这八字也是他胡玉旨所不取。他修习的本近法家之术,从“孤愤”到“五蠹”,那坑儒真气一层层浸漫之下,一时只见堂内俱是惨酷之寒意。
  那片青白真气一暴,同时向周翼轸与木衡庐身周袭去。周、木二人面色沉郁。胡玉旨的坑儒真气虽然麻烦,但还不足以让他们怯惧。他们本就是修习内家真气的绝顶高手。可他们万没料到的是,自己居然会在成名数十年后,再如当年街头小混一样,缠陷入与苍华之间的贴身肉搏。
  无论如何,老不以筋骨为能。那黑衣小子分明就在逞着一腔热血,在嘲骂似的对他们大笑:你们老了,你们已老了!这却是个以热血拼杀的时世。江西之局,并非全是你们这些高蹈巨隐、老谋深算之辈所能控。
  一时只见苍华已十指成钩,那钩似是生铁铸就而成的,虽不乏粗劣,但自有他的一份悍烈气势。
  他的双腿或盘或绞,以手扣木衡庐之手,以足缠周翼轸之足。
  当此近身不过数寸之搏,周翼轸与木衡庐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全无所用。
  场面一时胶着。
  正堂之外,传于裴府后园的杀声却已隐退,分明裴府侍卫已渐渐击退了来袭之敌。
  周翼轸面色一变,他三十余年后再度出手,怎能容此小小竖子凭空挡路?
  只见他面上光华一现,拼着受伤,松纹古剑铮然一弹,已重又击出。
  这一招,他击向的是裴琚。
  苍华与胡玉旨同时色变。苍华此时双手已缠住了木衡庐的双手,双腿却已把周翼轸的左脚膝关节处缠住。
  他缠住木衡庐的双手正在与木衡庐拼力拆解,一生一杀,一缠一握,一发力一收力间,稍有不虞,都顷刻间会遭断腕碎骨之痛。
  可他万没料到周翼轸竟真的会放任自己双腿缠住他的膝上关节。他双腿用力一绞,只听“啪”的一声,周翼轸那毕竟老迈的腿骨再也当不得他如此用力一绞,已应声而断。可他那松纹古剑的一剑光华已向裴琚喉间袭去。
  苍华长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可能来不及了。
  他脸上血气一涌,想要一拼。只见他双腿一收,一踢就踢在了那适才坠落于地的阔沉刀上,右手疾伸,已不及抓住那刀的刀柄,反抓住刀锋。
  他的手登时被那阔沉刀锋利的刀锋割破,鲜血一流,他竟以左手只手独封木衡庐的双手,右手挥刀一劈。
  木衡庐双掌直下,要在一击之下废了这个小子。
  苍华这一刀情急而发,本已无名,如必欲名之,只能称为:知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死酬君、刀飞臂断的知遇!
  木衡庐近身而战一直不及施出的地灵掌力终于得隙而出,那一掌之力全向苍华左手袭来,正中之后,还要沿臂而上。
  这真力内袭,是要直沁心脉的。苍华一中此击,必然无幸。
  可木衡庐虽没有看向周翼轸,可他的面色却突然变了。
  那一剑本已到达了裴琚面前,胡玉旨也已被他全力缠住。那传说中只是一个朝中大员的裴琚忽然伸出了双指,一挟就挟住了那一剑的剑锋。
  周翼轸的剑锋怎可能被人挟住?
  但这一挟毕竟还是延缓了它的去势。
  苍华突起一刀忽风起绝代,那一刀的风势让木衡庐犹有于那刀落前废苍华于顷刻,可他的脸色还是不由变了:老周完了,老周躲不过,那一刀并不够快,可是多了裴琚突然伸出的手!
  他与周翼轸相交数十年,心有感应,他猛一回手,内劲微松,就向周翼轸护去。
  苍华与胡玉旨此时已无暇他顾,胡玉旨的坑儒真气已集“孤愤”与“五蠹”之力,全力向周翼轸袭去,他们俱无暇看到周翼轸面上那不信的表情。
  只一瞬,只此一瞬,苍华“知遇”一刀已然劈下!
  裴琚忽然松指。
  没有血色,堂中黯黯。
  然后只觉星光一爆,周翼轸那星分一剑终于爆出了他最后的一丝光芒,然后周翼轸的身躯似乎在他的高冠博服下瞬间萎顿。
  木衡庐忽长哭了一声,知己已逝,他已无心无力再杀裴琚。他一把就抱住周翼轸那萎落的身躯,没有怒目向劈死周翼轸的苍华,反向裴琚哑喝了一声:“你……”
  “原来你也是《钟灵赋》中人,你就是富贵闲人富平侯?”
  苍华与胡玉旨都愣了,连他们都不知,原来裴大人还有这一手功夫。
  木衡庐的身子忽然一拔而起,竟全不顾胡玉旨那坑儒真气的追袭,在空中中招后顿了一顿,一声长哭,向裴府之外的暗夜遁去。
  苍华抬眼看了一眼裴琚。
  ——还好,裴大人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苍华的眼中忽有泪意,他的命没有白拼!然后,他右手的“阔沉刀”刀势忽返,竟一刀劈向了自己的左臂。
  ——木衡庐地灵掌力原非寻常,他如果不及时断臂,被其内力攻入心脉,就是不死,他也会成为一废人而已。
  而废人对裴大人是没有用的。
  木衡庐已摆脱掉胡玉旨的追袭,纵出府外。
  府外的夜空中,传来了他的长哭之声。
  而府内正堂的地上,突然坠落的是苍华那一条自己砍下的胳臂。
  
  第八章 公无渡河
  
  什么人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会有一种夕照于林般的宁静?
  像木叶萧萧而落,完整地带着没有一丝遗憾的枯黄,那么享受那么恣意地跳着,舞蹈般地陨落。
  因为它要拥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长之的土地。
  不愤激也不过于洒然的愤世或矫情,就是那么,一天夕照静静地照着,它静静地而落,夕阳照着它光线下护持的所有的树木生灵——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月隐星微的夜,他让人看上去的感觉也还是这样的。
  丁夕林给裴红棂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裴红棂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已明白,为什么愈铮说的那《肝胆录》可以托付的两个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只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脸上那宁静如夕照于林般的神情,裴红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丁夕林脸上的神色却很平常,他疾驰数千里,苦待数日,躲避耳目,潜隐静候,可他脸上的神色却只是平常。
  但那平常却给人以一种安稳的感觉。当朝之中,没有人知道,他居然是肖愈铮的朋友。连东密也不会想到,肖愈铮死后会想把《肝胆录》交托给的人竟会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与肖愈铮的清流社有过一番苦斗。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参他的奏折只怕超过百本——那一切的纷争是不是就是肖愈铮给今日留下的一个余地?
  裴红棂猛地想到,也这么问着。
  丁夕林摇头道:“不是。”
  “我和尊夫,只是在那一场事后,才渐明对方所虑,也才互相心许。”
  他说及“心许”两个字时,脸上浮起了一丝怆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许。徐君目注,季子挂剑,就是那样一种心许。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边的赣江,他不想装得和肖愈铮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这个未亡人。因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够坚强。这个人世,你能祝福于他人的,包括像裴红棂这样一个美丽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份一个苍凉的坚强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须还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看着裴红棂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这个女子——她能一力坚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胆录》轻易交托给她那个三哥,不肯轻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担,只此一点,已足值钦敬。
  他明白接过这《肝胆录》以后就意味着什么,但,那些人世纷繁,不必再说,只有接与不接的决定而已。
  窈娘程非把裴红棂带到赣江边后,就已抽身远避。她不愿参与愈铮那没有交托给她的隐秘,她猜愈铮此举必有深意。一直隐身于十数丈外的林中监视动静。
  裴红棂的声音开始还清晰可辨,可一瞬间忽变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长很长的话,丁夕林默默听着,一连听她复述了三遍。以他当年高中榜眼的资质,无论多长的话,几可以说过耳不忘,但今日为了郑重,才把那话仔细又仔细地听了三次。
  然后裴红棂道:“丁先生可都记住了?”
  丁夕林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铮该在的地上,脸上忽升起了丝肃穆之意。
  裴红棂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种释然的表情,她终于终于,把这份重担交托了出去。
  然后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边那泥地里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红棂一垂首间,发丝为风拂动,她轻轻地说:“谢谢丁侍郎。”
  丁夕林站着没有动,他不知该不该伸手来搀扶一下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言谢呢?既然你我所求相同。
  裴红棂重又站起时,丁夕林才一挥手,一只小舟就在江边划了过来。
  他离京已久,大事已毕,他必须要赶回去。因为,他要面对的,才恰恰是一场复杂纷争的开始。
  他在船头与裴红棂拱手作别。
  那舟子一划桨,小舟就已荡开了一桨之地。裴红棂的心里浮起了一丝轻松——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丁夕林带携着《肝胆录》秘密的小舟从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从此可以真正地江海寄此余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与化为朝露沆气的愈铮相伴厮守,吞吐交缠的余生。
  可不知怎么,她心中接着升起的感觉,却是一空。
  那是怎样一种空?愈铮一生如此坚执的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也就这么离她而去了吗?裴红棂忽然觉得不敢看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
  可这时她的心头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两日看她时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声:“不要!”
  “不要过河!”
  她倾力而喊,那声音猛地在这暗夜里炸开,炸响在一天一江的水声风色里。裴红棂神容俱变道:“不要!”
  可是已来不及了,她猛地见到那已驶至的赣江中心的小舟边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几个黑黑的穿着水靠、几辨不清的人影从江中冒起。
  然后,舟子惊呼一声,裴红棂最后还来得及看到的只有丁夕林临沉之时那猛然傲立在舟头的身影。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舟与人俱都不见,转瞬沉入那忽起漩涡的水里。
  裴红棂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湿。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见到那奔腾的赣江之水还是那么默默无语地流着。
  水下定然有一场伏杀,这一定是裴琚,是三哥设的局。
  ——三哥这局,果然周密。自己以为他万没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于这暗夜的在那江流里蓬起的一团血色。所有的杀戮都被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见了。人生呀人生,寂灭呀寂灭。裴红棂恸倒在江边的浅水里,她离开长安、也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长地纵声而哭:“不——要——”
  
  第九章 嫣落
  
  半个月下来了,棂妹还是没再跟自己说过一句话,从那日自己的属下从窈娘程非手里把她夺回了府里。
  棂妹是个灵透的女子,她想来什么都明白了。
  可裴琚的心情今天还是很舒爽。刚才他在书房里笑问胡玉旨道:“华溶的案子结了?”
  胡玉旨也笑道:“结了。”
  他两人脸上都是轻松的笑,剩下的,只是怎么在棂妹口中套出那《肝胆录》的秘密而已。她再聪明,总不过是一个女子,夫亡子失,她还有什么寄托呢?何况,东密已经要发动。裴琚的心里冷冷地想到了宁王。棂妹就算不信任自己,她应当更痛恨东密。到时,她那秘密不与自己说又和谁说去?何况,今天自己已暗示地威胁过她:如果她不交托给自己《肝胆录》,自己这个兄长就要做主把她嫁到鹰潭华府去,借此,还可以更加巩固自己与华家盟友之局。
  此时,裴琚正轻衫缓步地向后院走去。丝绸的衣肤很松软,他觉得衣下的肌肤还是那么年轻,惬意地感觉内外洁净的衣裳正在擦抚着自己的下体。
  他要去的是那个沈嫣落住着的院落。
  沈嫣落住的院子在裴府叫梨花院。
  想起沈嫣落,裴琚更觉得开心起来——他把她带离京中,带到江西的这一举动还是对的。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那又是怎样一握的轻软的腰?裴琚有过很多女人,可他再没在别的女子身上见过那样的腰。棂妹固然已称绝色,但在沈嫣落面前,明丽鲜妍的棂妹只怕也会失色。因为,那一股女人柔弱的味,棂妹却是没有的。
  那是种彻底的,彻头彻尾的柔弱。
  柔弱得恨不得让所有男人都渴望在其身上喘息。
  裴琚想起沈嫣落当年初到裴家时他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一眼之下,他当时腰下就觉得硬了。他当时就想——苍天造物,这是一个怎样的让人一见就想去欺负她的女人!
  是的,她的存在就是一场彻底的柔弱。裴府中上下淌着哈拉子对她垂涎的男人想来不少吧,连父亲见到她时都曾一度失语。
  占过她便宜的也不少,不只三叔公一个,前前后后,只怕有权有势的也很有几个。但最后,得到她的,总归是他。
  裴琚想起自己每次压在沈嫣落身上时她的脸色,那是:屈辱。对的,那就是一种深深的屈辱。可正是那种强烈的屈辱与更强烈的无助会更加刺激起他的欲望。这女人真是不同,哪怕你已上了她无数次,还是会被吸引得难抛难忘。因为,就算是无数次后,她也总还会如第一次初经人事般地痛楚、屈辱与呻吟的。
  她那无声的呻吟这时似又回响于裴琚耳畔,他的身子忽似燥热了。人过三十以后,在别的女人面前,他已很少会这么快地被撩起兴致。可只有沈嫣落,只要一想起,他就会有一种一泄为快的快乐的渴望。对于自己她到底是个什么?在她身上,男人是真的可以变成一只兽的。让人自觉勇猛自觉雄性的兽。难怪当年三叔公曾涎着脸对自己吹嘘道:“她就是那个永远的处女。”
  裴琚当时听到,唯一的反应就是下了阴手,让三叔公从此不只不能再碰沈嫣落,也再碰不了别的女人了。照这么说,她是应该感激自己的,只有自己才真正保护了她,不是吗?
  他的脑中忽然想起苍华,不自觉地一声失笑:就是连那个小子,一向很鄙视女人的苍华,第一次见到沈嫣落时,眼也呆了,腿也直了,浑身都发颤了。可笑的是他还净板着脸以为自己没有注意,自己当然也装作没有注意。
  裴琚今天的兴致很好,因为今天,这江西,这局面,他终于都已妥善处理。丁夕林已死,华溶之事已了,到头,还是他的天下,他的江西。还有,他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再次惩戒沈嫣落的由头了——她真的天真地以为他会不知道那架秋千吗?为这一件事,他终于知道了肖愈铮想要托付的人真正是谁,他下手除了丁夕林,这是他近日第一大快事。
  他要为此事既奖赏嫣落又惩罚她。他想着他即将的“奖励”与“惩罚”,想到这儿,他由不住快意地笑了,只觉得又有了少年时那种猴急的心性。
  接着,他看到了苍华。
  苍华正在梨花小院的门前。
  ——在发觉苍华对沈嫣落的心动后,在发现这个忠心不二的属下原来喜欢偷看自己这个表妹的秘密后,裴琚每次找沈嫣落发泄时,就总又多出了一个游戏,那就是:叫苍华来他的窗外护卫。
  他喜欢这样的一种权力感。男人,女人,同时被他玩弄了的。哪怕清窈标致如沈嫣落,哪怕狂荡凶悍如苍华,都同时被他玩弄了的。
  他让苍华守在那扇薄纸的窗外。窗很薄,不只可以让苍华听得到他在窗内的声响,他也可以听得到窗外苍华在每次他兴浓时不由发出的那沉重的喘息,他还甚至亲眼看到过苍华在月色下的窗外情不自禁地对他自己干过些什么……
  裴琚不由笑了,想到这儿,他总不由兴致更浓。
  ——梨花小院前,是苍华那默然无语的身影。
  院中花月正浓,有什么比权力、释放与禁锢一个这么年轻小伙儿的欲望和强令沈嫣落那已经哑了喉咙后无声的呻吟,更能让人感到当权的快乐呢?
  有人快乐,也就总有人不那么快乐。
  关帝庙中,一灯如豆。
  华苍刚刚走,牟奔腾随从的脸色已变得相当愤怒。华苍这次来只短短地说了几句:“听说牟先生这几天就要走,此次一别,牟先生再来江西的可能只怕就不多了。小弟近日事忙,到时就不再相送了。”
  他语笑雍容,可牟奔腾的那个随从却愤怒地想:可牟先生从没说过近几日要走!他们这是要关门送客了?
  但他的愤怒中还有不解之处。
  送走华苍后,牟奔腾的脸上却淡淡然的似不以为意,他在案上叩着指,一下一下地极有节奏。只听他问:“周翼轸确实已死?”
  那个随从答道:“是的,周翼轸已死,木衡庐重伤,清流社在江湖中最大的靠山也就完了,从此清流社不足为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也从此算江湖除名了。他们这次一败涂地,但也废了苍华一臂。”
  牟奔腾脸上难测深浅地笑了下:“苍华,这小子果然是个硬手。原来,裴琚果然如我们怀疑的一样,他就是那个‘富贵闲人’。”
  接着他话锋一转:“今天的法场你真的遣人去看过了?”
  那随从禀道:“是的。派去的是‘鬼眼’小七。他眼力最好,他说他看得很分明,华溶确实被斩了。华溶被斩后,督抚衙门今天一连处理了好多案子,把那些近日来南昌闹事的都给办了。铺翠楼的案子都办了,裴琚这下可是大得民心。连南昌城中各富户豪门见华溶都已被斩,这一次他们子弟被办,也只有无话可说。”
  他面上忽现激怒:“我只不懂,华溶明明被斩了,他是华老太太最溺爱的孙子,也是苍九爷最喜欢的一个华家子弟,鹰谭那面该算已与裴府结下了大仇。他们这时不与我们联手也还罢了,怎么他们倒要赶咱们走?华苍二姓,原来是这样软骨头的。”
  牟奔腾却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我们算漏了一件事。”
  他随从一愣。
  只听牟奔腾道:“你以为华溶真的死了?——我们虽料到了裴琚可能就是当年名噪江湖的富贵闲人,也是《钟灵赋》中人物,料到了周翼轸与木衡庐可能铩羽而归,但我们,却还是没注意到裴琚练的到底是哪门功夫。”
  他猛地一睁眼:“你注意没注意到裴琚的脸?他的脸跟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随从愕然道:“不同?没觉得什么不同。只觉得,那不太像一个人的脸,而像是戴了一张什么面具。”
  牟奔腾嘿嘿笑道:“这就是了。看来他的功力已经很深了,所以我都没有注意到。不过,又有谁会想到,那简简单单的‘厚黑经’久绝于世后,居然会有人练到如此地步?你知道那厚黑经的心诀是什么吗?”
  他随从疑问地摇摇头。
  牟奔腾冷冷道:“画虎画皮难画骨——裴琚那面具一样的脸分明就是修习这‘画皮’大法修到极致处的一种体现,可惜我们都疏忽了。那画皮大法,据说不只可以把自己的脸修成面具,也可以把别人的脸当面具一样拿捏的。”
  “我本以为华溶的案子拖了这么久,是他迟疑不决,不知怎么办才好。哪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你去查查南昌城最近有没有失踪的少年子弟,跟华溶身量相仿的?不过裴琚做事周密,多半查不出的。我猜那刑场上死的人绝不会是真的华溶。真的华溶估计在裴琚手下早已易容之后交回给华家老太了。那画皮术,虽仅为传说,但看来在裴琚的施为下,可当真有用了的。”
  他的随从惊得呆了,口里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今日满街里都在盛传,裴琚要把他的妹子嫁给华家长孙华池。我先还不信,华溶刚死,华家老太怎么会结这样一门亲事?后来华苍来了,赶我们走,我还以为这是裴琚和华家的一个交换,华家没了骨头才肯的。没想到,事情却是这样的。”
  牟奔腾“噢”了一声:“看来,裴琚在他妹妹口中也还没能逼出《肝胆录》的秘密呢。这该是他对他妹子的一个惩罚吧,不过不急,近日京中有什么消息?”
  随从禀道:“杜护法那儿传来消息,说水部郎中丁夕林近日好像不在京中。”
  牟奔腾沉吟地点了下头。
  他的属下终于焦急地忍不住问道:“先生,难道我们这次真的就这么走了?”
  ——东密等待着局变江西已足足等了七年。如果这次无功而返,那不只是大事未成,也关系到万车乘一派人马的面子,瘟家班一班法相手底下的人更不知会如何嘲笑。何况宁王正在急等着去除钳制,举事江苏。
  牟奔腾却微微笑道:“只怕还得等等。”
  他随从疑问道:“咱们还有机会?”
  牟奔腾微笑道:“裴琚近来太顺心了,但世事,岂能尽如一人之意?月满必亏,他身边,还有我当年安排的一着闲棋。青衣庵,青衣庵的苦念师太,这些年的功课做得不可谓不够吧?既然裴琚现下连自己的亲妹子都要驱入鹰谭了,也许我们那着闲棋当年发的誓就会应验的。”
  他随从已经诧然失语。
  只听牟奔腾笑道:“记住,逼得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瓦片还有翻身时,这世上,一切消长都是随时在变化的。”
  苍华在雕花窗下用残存的一手抚着自己那半截断臂。
  他也当真硬扎,不到半个月,就已能行动自如。他的身量原矮,比那窗台也不过才高出一肩一头。如果回头,刚好看得到窗上那薄薄的纱也遮不住的满屋春色。
  梨花小院上面的天空,月色正明。苍华低头看着身前那花木扶疏的影子。那花影扶疏中,是他现下已缺失一臂的倒影。
  他大嘴一咧,自嘲地笑了下:本来就矮,而且够丑,长相粗些也还罢了,现在又添上这残……
  他微微摇了摇头,促狭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这影子,自己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丑,更何况嫣落了。
  自嘲在心中像一把尖利的刀,他想起刚才嫣落在窗内看到他现在样子时的表情,这还是他伤残后头一次见到嫣落。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可心里更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意。
  屋内呻吟的声音压抑不住地传了出来,苍华只觉得身上的血又是一热,然后在心中痛骂着自己:凭你也配!那样的人,那样的天仙化人,也只有裴督爷才消受得起,你小子也癞蛤蟆想天鹅肉吃?
  好在,裴督爷一定还不知道自己对待那个嫣落的感觉。否则,他不用发怒,不用呵斥,只一个嘲笑就可以让自己自愧死吧?他的心中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每次来这窗下值守,他就总有这种想哭的冲动。他愿意完成裴琚交给他的每一个任务,可只有每次这样的时刻,却让他总感到一种分外刺心的折磨。那像是裴琚正拿着他自己所有的尊严,一下一下地锉他心头那其实还显娇嫩的肉。
  可那折磨折磨得久了以后,他反倒近似执念地喜欢上这种折磨了——裴督爷,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他这么想,就像嫣落是他心底最完美的女人一样。他们在一起,无论如何,也都是天造地设的。
  只是……只是每次看到嫣落的神情,为什么总像有一种清浅浅的幽怨?她自己对这种关系并不如意吗?但她是不出声的,像暴雨打着的梨花那苍白的瓣儿,响的只是寸,而花,只是苍白得让人看不透地不出声而已。
  屋内的呻吟持续地传来——裴督爷真是生非凡人,每次做这些事,不折腾上两个更次不会罢手。苍华只觉得自己身上哪里都是硬硬的。他的脑中忽然一轰,但他马上掐了自己一把,尽力清醒着自己的意识。他不能……可慢慢地,出于习惯,出于……爱,最后,他还是把自己的兴奋代入这样的情景里。
  嫣落的手在裴督爷的身上轻轻地按过……每次事前,裴督爷是总要嫣落来按摩自己的……嫣落那柔弱的手不会很有力,但她有一手从什么庵里学来的极好的推拿功夫……
  苍华的眼一闭,想起那样的手,那样温软的移动,那样的……然后,却只有一个感觉:想哭。
  屋内的裴琚争杀正烈。嫣落的身子,裸在床上,像一匹黄缎上一束细白的绸,轻如无物,可每一丝力的附加都会在上面揉出最细微的褶皱。
  这就叫天生尤物——裴琚唇角一咧地笑。她的脸上又显出那种极为痛苦,但让裴琚更加兴奋的处子般的神情……这个女人,这个在他胯下颤动的白色的水仙花一样的女人,静如处子,哪怕自己正如何地山呼海啸。总是在这时,裴琚能感觉自己力大如一头可以蹂躏天下的熊,那先民曾化身的可以开山凿石的大熊。
  嫣落的手忽然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腰后——以前她从不这样,在这种事时,她从没有一丝的主动,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如同土地承受那无常的风雹雨暴。今天她怎么了?
  裴琚心里微微一愕,可也觉得一点意外的欢喜。可接着,他猛地觉得自己肾俞穴上一阵冰凉。那不是痛,是一股冰凉针一般地插入。
  他还在一愕,然后,猛地觉得自己心里一空,丹田之气丝丝而泄。小婊子!——他终于明白出什么事了,从不口出恶言的他在心里怒骂了一声。不好!他只觉得全身真力正丝丝如泄。本来,他的厚黑大法已经修炼到在干任何事时几乎都无隙可入,这婊子是怎么做到的?然后,裴琚才想起刚才的推拿,那样的手法,松泄了自己所有的精神,那样完美的推拿手法。裴琚身上冷汗一冒,到底是谁在算计自己?青衣庵,原来是那个青衣庵,哪怕自己调查过,原来牟奔腾还有这一招伏棋,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么丝丝入扣。
  他已负重创,但他勉力平静,在真气大泄后费了几乎十龙十象之力才把那泄孔稳住。然后他看到了嫣落的神情,那茫然的却有着一丝快意的神情。这时,痛才真的袭入进来,连他都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嫣落的脸上忽然释然了——她得意了!她终于知道她重伤自己了!
  以自己的厚黑心法,以自己的身手,居然会折在这样一个弱女子手里!
  但嫣落才推开裴琚的身子,裴琚的一只大手已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把她的手搬了过来,她的指尖正黑压压地拈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针。
  裴琚怒吼道:“小婊子,是谁给你的地极针?是谁?”
  嫣落太柔弱了,就是重创后的裴琚的手她也挣脱不出。她很平静,平静地看着裴琚,然后,她忽然开口。攒了几年的话,费了几年的精力,她终于也可以开口说话一次。她已经七年没有开口,在裴琚把她带来江西后,知道她必然可能知道自己的好多隐秘后就用哑药毒哑了她的喉咙。裴琚知道她哑了,想到这么一个瓷器样的女人却藏了一副破裂的嗓音,这事想来就很让他快意。他知道,嫣落就算能够恢复,能够说话时,为了自尊,她也不会再开口的。
  七年的费力也只能让嫣落说出断续的几句,她破破的嗓子发出一种抽嘶的声音,简直如同鬼语:“虽然,那个师太早就劝我动手,但我,一直不。”
  “我曾想:像我这样的女人,可能生来就是被人强暴的。我也不怪你,哪怕恨你。但男人,不都是这样子的?”
  “可我曾经发誓,绝不忘过自己的恩人红棂。如今你连自己的亲妹子也要送到华家让人强暴。我不出手,也得出手了!”
  裴琚的手掌高高扬起,口里怒骂道:“婊子!”一掌就把嫣落打飞了出去。他再一举掌,盛怒之下,直要杀了这个女子。
  窗户一破,苍华已经飞入。他忽一下子跪在了床头:“督爷,别杀她!”
  裴琚错齿道:“她害我功力已损大半!”然后他腰后肾俞穴边,又是一阵大痛——完了,没有个两三年的闭门苦修,自己只怕就要折在这婊子手里了!可江西一地,如此时局,哪有时间让他如此苦修?
  苍华忽仰头道:“求裴督爷不看别的,不看我这半条手臂,只看我苍华此后剩下的命,别杀她。督爷,您放了她,以后我苍华这辈子,就是您的。”
  惨白的月光洒了进来,嫣落的目光空落落地洒在了苍华那重伤后惨白的阔脸上,茫茫然,平生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但她心中却不知是何情味……
  苍华涕泪纵横,他拦在裴督都与嫣落之间,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只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已完了。他的整个世界中两个最完美的人相碰破损,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只此一刻,他这辈子的生命都已填了进去。
  
  第十章 烽火嫁车
  
  江西很乱,因为,宁王反了。
  宁王的反地距江西不过数百里之地。裴琚一受重创,东密得到消息后,宁王就反了。江西一地人心惶急。
  这时,却有一队嫁车行走在草木凄惶的路上。
  这是从南昌到鹰谭的路。车队前的执事牌上打着裴督府大大的“裴”字。嫁车中据说就是裴都督的妹子。护车的却是弋阳鹰爪门的年轻高手苍远。
  苍远身量高挑,骑在马上,颇有鹰伏鹫卧之势。他的眼一直不停地四处打量着,这一条路上如今可不平静。现下的江西,正自风起云涌。东密之势,已渐渐开始泛滥江西。
  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了裴琚的重病。据江湖秘传,裴琚已受重伤。东密终于得隙,在江西一地开始全力发动了。
  无论裴督府,还是鹰潭华、苍二姓,甚至整个天下,一朝都落在了风雨飘摇里。
  可东密发动后,华老太太与裴琚打定的主意居然都是:尽快完姻。车中就是裴都督的妹子。苍远犹疑地扭了下头,他也奇怪,在如此情势下,在裴琚已斩了华溶削了华、苍二姓极大的颜面后,华老太太居然肯再与他完姻,而且当此时势。这样的决定,对他华苍两家来说,究竟值也不值?
  可华溶被斩之事像是并没有让华老太太大怒。她反而要全力相助裴琚。苍远也曾就此问过苍九爷,苍九爷只道:“华溶的事,目前已不可说,不可说。让他经历下这一斩也还好。你知道华老太太与我为什么一直这么宠爱华溶吗?”
  苍远疑惑地摇头,就算华老太太作为祖母溺爱孙子,这一点还可以理解,可苍九爷却为何也如此?华、苍二姓中,这么多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不肖的子弟。
  苍九爷淡淡道:“因为,我们都指望他成器。这次挫折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事你就别再问了。但嫁车之队,你可一定要护好。明里我派了你,暗中还有华苍和小十三相助。这一次,如果失手,嘿嘿,我华、苍二姓也从此不必再在江西立足了。”
  苍远心中惕然一惊。可就算有华苍在暗,他在明,这一次的队就是那么好护的?虽然他们苍、华二姓第三代中两大高手同时出马,可据华苍传来的消息:东密灭寂王法相的属下瘟家班为了劫杀嫁车已与万车乘部下合流。而这次,万车乘手下来的是他那名驰天下的六驹。
  看来,万车乘与法相都已打定主意不让裴琚的妹子生入华家之门了。据说,这女子身上,负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东密绝不肯让裴琚再有一丝咸鱼翻身之机。
  可苍九爷却说:“东密的教旨在重农抑商,如其得势,必以教治国,我华、苍二姓,遍布天下的万余子弟,只怕就绝没什么好果子吃。你不要对华老太太的主意有什么看法。华家的事就是我苍家的事。这些年一直是华家的钱在养着苍家。裴琚,现在他不能败。”
  苍九爷的话就是命令。可如此时局,他怎么放心只派自己与华苍押送这嫁车回门?
  苍远一抬头。他知道自己所担责任之重。可六驹,就算以他一杖之利,他也无把握同时对抗六驹。
  前面就是舍子崖了,那里该是一个大关口。苍远一蹙眉,他料到舍子崖边,东密必有埋伏。闯不闯得过去,就看今日了。
  舍子崖头,牟奔腾当风而立。
  不只他的随从,连瘟家班留在他身边传递消息的温老七,此时对他心头都满是敬服之意。
  江西之局,居然在裴琚事事得手后,居然还有翻局之机,就为此一点,他们也不由不佩服牟奔腾的处事周密。
  青衣庵里一招闲棋,一个全不解武功的苦念师太所谋居然奏效。富贵闲人,那让东密也一直深忌的富贵闲人已受重创,江西一地,就只剩下陈去病一只病虎独撑危局,他们是再没有可担心的了。
  而裴琚,如没有两三年的静养,只怕要就此除名埋没。这一场争斗,牟奔腾已得先机。
  今日,舍子崖两边,埋伏的是东密的两班人马,一班就是瘟家班,一班却是万车乘亲自派来的身边的六驹。牟奔腾已打定主意,杀裴红棂,绝华家与裴琚姻亲之好,永绝《肝胆录》那让东密寝食难安之秘。
  这一场仗绝对是硬碰。如是平时,他还全无把握。可护送嫁车的只有华、苍二姓的人,裴琚身负重创,他的班底已紧缩于南昌城裴督府内以为自卫。
  苍远的杖号称“杖量天下”,今天,倒要较较他与六驹究竟谁快谁利了。牟奔腾一回首问道:“华苍在暗中护送的人你们一直盯着吧?”
  他随从一点头。
  牟奔腾又确认地问了一句:“前面我们已曾两次试探性地伏击,该已引出了所有护嫁之华家的人了吧?是不是除了苍远、华苍和那个小十三外,苍老九果然为灭寂王老人家亲临鹰谭,虎视于侧,没敢动地?”
  他随从呵声笑道:“先生这次,策划万全。《肝胆录》料来从此绝世。”
  牟奔腾含笑地一点头,连灭寂王都已亲自出手,万车乘万帅亲自坐镇皖南,这一次,他东密又怎会失手?然后,他不再开声。因为,嫁车之队已近舍子崖下。
  牟奔腾的手在空中一劈。他号令已下,只见左侧山崖下,突然驰出了六个人。那六人或在树巅,或隐石后,他们奔出之势恍如晨光草场里驰出的六匹马儿。
  只听一人高声叫道:“苍远,你号称杖量天下,今日,就试试你当不当得住我们的六驹疾驰。”
  六驹飒露紫——苍远一抬头,人已离鞍而起。今日就是硬仗,不必再多说什么的。东密属下一旦领命,是不死不回头的。他跃起前用眼侧顾了下路边草木,华苍他们正在暗中隐护,对那嫁车他可以放心。他的目光似是在交代:“嫁车就交给你们了。”
  草丛中有草微摇,似是颔首承诺。
  苍远双臂长伸,向背后一掣,一杖就已离背而起,他鹰扑之下,已向那六驹身前扑去。可他才近,飒露紫即退,六驹中的照夜白却已断他后路。他们是在诱着逼着他远离嫁车之列。
  苍远已陷局中,他不由不跟进,不由不远远离开嫁车。
  六驹之骏,果称锐利。苍远一杖风起,忽听得身后已停住的嫁车行列的路侧两畔,争杀忽起。他于紧急间一回头,只见小十三披剑而斗,陷于苦战,只短短一刻,华苍那暗护嫁队之人已被人迫得不得不现身了。
  瘟家班!温家七子居然已经同至!
  苍远自己人已陷六驹之围,六驹出手果然极利。苍远心中一叹:苍九爷,你难道没有料到今日之事?今日之事,我们已无裴府臂助,只是拼上我们的家底。为什么你给我派的人还是如此之少?罢了罢了,今日只怕必然覆败于此!东密居然调动来了这么多好手,他们是什么时候潜入的江西?然后,他心头冷冷一怒,在心底怒骂道:苍华,如不是你为了裴琚反出苍门,有你我一刀一杖携手之利,我又何至于捉襟见肘,怯这六驹!
  舍子崖下,争杀越来越烈,可嫁车的四周,却渐渐空了起来。
  护队的无一不是华、苍二姓的高手,就是脚夫车夫,也都是华苍二姓中的精锐。但这时,苍门勇将苍远已陷六驹之围,他们其余的人也渐渐被瘟家班的人引得不得不远离所护的嫁车,远达数丈之距,在华苍率领下,与瘟家班与东密的人苦杀恶搏。
  瘟家班和六驹这时是有人有机会突近嫁车的,可他们居然没有一人贪功跃起。
  那辆嫁车孤单单地帘儿低垂,被遗留在搁了满地的嫁妆担子的空地里。
  ——这该是这乱世里最荒凉的一嫁了。
  可这也是六驹和瘟家班的人对牟奔腾的敬重。江西之事,他们已敬服地由他主局。这嫁车,他们是留给他的。
  牟奔腾在崖上看着崖底惨烈的争杀,不时有人惨哼倒地。血不停地在流,流到哪里,都是红的。这是他东密的第一次大规模举事,而那队嫁车所经之地果然到处都是红的。他缓缓提步,欲待下崖,向那嫁车行去。
  见牟奔腾已欲靠近嫁车,苍远与华苍同时回护。他们心中同时急怒,同时急欲回援救护。可苍远已被六驹死死缠住,脱身不开,且心有旁骛之下,胯上已中了六驹一踢。
  这一下,骨痛欲裂。苍远奋起一杖,只能远远地看着牟奔腾那么得意地撒手向嫁车行去。而华苍在瘟家六子的围攻之下,也已援手乏力。
  可牟奔腾忽然住了脚,一个随从抱着只鸽子飞奔到他的身边,牟奔腾听他说了一句,急急接过那鸽子,然后,面色忽然变得好古怪。他突然看向那嫁车之顶,仿佛那嫁车顶上正有一个男子。他确实在那车顶上看到了一个男子,那孤零零的已没有任何护持的嫁车的车顶,在他眼中,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来好像还很年轻的人,但他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的脸好像被阴影遮住了。他印象中好像没有人记住过那人的脸,让人难忘的倒是那人的身材,那人的身子无论坐在哪里,仿佛就是一种遗世孑立。他的头发只是随便束住,可让人的感觉却像他的头顶有一顶挺立的高冠。那身影是疏远的,萧冷的,却在那漠然中透着一股骁勇的悍气。他终于还是来了——牟奔腾看着手里的鸽羽,忽然一挥手。
  这是下令停止的姿势。可四周并没有停止。瘟家班的人与六驹都不信牟奔腾会这时喝令停止,他们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牟奔腾忽大叫了一声:“让他们走!”
  这一声平地响起,如一声炸雷,再没有人敢装作没听到了。瘟家班的人手下迟疑,可灭寂王法相已给他们下了死令,令他们必须受牟奔腾节制。这次连和牟奔腾同处万车乘帐下的六驹也愕然不解,他们怔怔地望了一眼牟奔腾。
  牟奔腾脸色铁青,喝道:“违令者斩!”
  这一句极重。六驹也不由不收手。牟奔腾忽对他们喝道:“有还不愿住手的,替我取他们性命!”
  六驹一愣,瘟家班的人却知那个看似平易的姓牟的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不由也愤然住手,他们都知道六驹的一击之力。
  温老三眼看着苍远与华苍一脸不解地但还是驱赶着那车疾疾地走了,心里大是不甘,他跳回牟奔腾身边,脸色铁青地道:“一到弟兄们要得手时你就喝令住手,姓牟的,你到底是在帮哪边?”
  如果不是他温老大沉沉的脸色阻止,他还不知要骂出什么更难听的话。
  牟奔腾却把眼望向那嫁车的车顶,沉沉地道:“你们没看清那嫁车顶上护着的人吗?”他身边人同时抬首追目,望向那正疾驶远去的嫁车——牟奔腾疯了?那车上一个鬼影都没有。
  温老三气得吐了一口浓痰,呸道:“你一个失心疯统领大局,我看是你疯了。”
  牟奔腾冷冷道:“我说是你瞎了。那个高冠散发,手执一柄长青剑的人你就没看到吗?”
  温老三怒道:“看你妈的鬼!”
  他老大忽一手止住他,定眼望向牟奔腾,疑问了声:“萧骁?”
  “长青一剑已在手?”
  牟奔腾哼了一声:“不错,天涯谁此更萧骚!我不说,你也该知道他的威势。他已决意要护那个裴家女子,只要是肖愈铮的妻子,他就传令,不许我东密动她毛发一毫的。”
  温老三望向那远去的空空的车影,费解又怒冲冲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没看到?他在哪里?就算他多大的名声,跟咱们教主毕主人交过手,也不能人毛都没见,就这么闻风远避。”
  牟奔腾忽把那鸽足上附的短信一把交到了温老大手里,口里冷冷道:“他是没见到影子,这信,也不是他而是灭寂王兄传来的。你们要动手只管动就是,他的长青剑,现在可正架在灭寂王法相长老脖子上的。”
  六驹互视一眼,猛然抬头,心里同时长叫了一声:长青剑?萧骁!
  来时三十六,去时十八双,长青一剑过,天涯冰雪霜——曾以单剑于木须洞中斩尽祁连铁骑的萧骁?
  萧骁的剑据说只有一剑,但看似千剑。他的剑招都以他的姓为名:萧潇一剑,萧削一剑,萧骁一剑……
  六驹心头振奋,只觉满天地里似乎都是木叶肃肃,烟雨潇潇,一场青色的雨似乎已无声地沛然而至。萧骁!他们曾与他碰到过,拳毛驹本是六驹中脾气最健旺的悍者,那一剑却遇强挫强,折尽了他的铁剑与自负……两剑的剑尖在那突然响起的风雨声里瞬息一触,然后,那长青一剑挺然而进,拳毛驹手中铁剑居然寸寸而裂,那一剑竟直至剑柄,刺伤了他握剑的虎口,风雨如晦的场中,光线忽然一亮,萧骁的剑上青色猛地亮了,没有人想到会看见,像大雨暴洗过后万年青那绿叶绽了嘴的笑……
  “就这么放过《肝胆录》?”
  牟奔腾随从不甘心地问。
  牟奔腾道:“我们东密要争的是天下,不是江湖中一日之短长。何况萧骁之剑大是锐利,我们法长老、万帅与杜护法本允称天下好手,但他们都还只以掌控秩序为能。当世之中,谁是剑者,嘿嘿,天下权与掌中利,天下权归我东密,那掌中利,我们却还是不能不尽让萧骁的,他是足有能力与我们毕教首一战的人。毕教首本不同意我们举事。而灭寂王法长老,也是我们不得不顾忌的。”
  “可《肝胆录》……”
  牟奔腾笑道:“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创,月旦亭主人被杜护法隔绝宫中,难出京师。虽说可惜,但且放着它吧。反正,那东西,现在无人可以驭使得动了。只要不碍我教中大事,且让这江湖短长一射之地吧。”然后他的脸上忽然展颜一笑:“江苏宁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昨天,据说他们已连陷周遭十余州县了。这才是咱们的大事。江西局势已定,宁王已经起兵而反。万帅坐镇皖南,杜护法安定京师,咱们教中大事,可说已定,可望一朝成功,到时,无论是萧骁也好,裴红棂也好,《肝胆录》也好,济得甚用?再也伤不着咱们一根毫毛。”
  门外忽传来紧急的剥啄声。牟奔腾笑叫了声:“进来。”
  进来的却是他教中快马。他手里还握着一只鸽子,只听他急急道:“牟先生,大事不好!宁王起兵才反了十三天,扬州城外,他的属下亲卫果毅军参军高起忽然起兵反水,中宵兵变,于众将无查之下,已缚了宁王,押解朝廷去了。宁王的大势已经去矣!”
  牟奔腾的神色也不由巨变。却听那快马道:“据高起反水前曾说:肝胆一录下,尽有忠良!好像他是什么《肝胆录》中的一人。万车乘万帅措手不及,传言先生,说这次《肝胆录》一事咱们料错了。他现在也不知手下天下兵镇中到底隐伏了多少《肝胆录》中人,不知到底哪些人名为顺从,实为奸细,更不知天下为《肝胆录》所控的兵力共有多少。杜护法也飞鸽传书,说朝中清流社也有异动,似乎丁夕林的妻兄祝栋廷已煽动清流社,在朝中作梗。万帅说,这次之事,只有先让他。敌情未明,暂勿发动了。让先生暂时勿离江西,但一切,都等谋定而后再说。”
  牟奔腾颜色巨变——怂动宁王造反本是他们东密欲以教治国的一着重棋。待其势成,即可拥立,或可由万车乘发兵讨平。那时,文武两道,左右逢源,朝廷无论如何都是他们的天下了。
  可是,高起?——他诚然是那《肝胆录》中人?自己东密的一场好局居然真的坏在了《肝胆录》手里,就这么其势才起就被扼杀之?
  牟奔腾脸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肝胆录》中人结盟极其秘密,却是有谁有如此能力控制它,令其发动?丁夕林已死,裴琚重创,月旦主人还在宫里。他心头忽怒气勃勃,想起了三个字,愤然一哼:“裴红棂,我东密居然栽在了你一个女子手里!”
  鹰潭华府之中,喜宴正开。外面贺客满门,华老太太与苍九爷俱在高座,他们颔首对视,无声一笑:法相居然铩羽而归,他们料得没错,他们传递的消息果然有用,萧骁终于还是出手了。而后廊下的喜屋之中,新人正自独自坐着。她刚刚已拜过堂,这时独坐于新房之内。
  四周终于没人了,一只好美的素手一伸,轻轻把那盖头揭开。
  ——婚姻,这真的是自己期待好久的一场归宿吗?
  红色的盖头轻轻掀起,映着满屋喜庆的装饰,盖头下露出一张素丽的脸,淡淡然的脸,也终于有一点安定感的脸。
  那是——嫣落的脸。
  ——华池,据说她的夫婿就是那个温文尔雅而又精明练达的华家长孙华池。以后的日子,就算不上幸福,也总该是安稳的了吧?她摸了摸身下的床褥,忽想起一些床第之间的事。从今以后,那些事,无论她喜不喜欢,总之,是有个合情合理的名目了吧?
  可她这时,像生平头一次睁开了眼,她接着没再多想她那个夫婿,男人,总不过就是男人的。她却在想起另一个人。
  那是……苍华。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她好过的人,虽然他从来没曾说过什么。他像是……很怕羞,因为他从来不敢看自己的眼。她记得他送自己上轿时的脸,那一张粗犷的不乏男儿汉模样的脸。那脸第一次直面着她,因为,他也知道:如此一别,已成永决了吧?她的手轻轻地在床褥上抚过,像抚在那张脸上,心里头一次,有那么一丝丝的温暖……

  尾 声  拜印

  鲁狂喑的万柳山庄中,万柳如军,排列如阵。
  一根柳丝就是一柄扬起的马鞭,而老而硬的根,像是他那弥老弥辣的情怀。
  快要飘落的柳叶是数不清的一把把弯着的刀,直待秋风卷起时,你才能在它的柔媚中看到它的肃杀。后园,石径,干干净净的石径,因为秋,两边有扫过的落叶。
  这里是万柳山庄的小校场。鲁狂喑祖上曾是朝中良将,家中也设有小校场。他的家中,还有开国天子圣谕特设的子弟兵。
  ——裴红棂正自缓步而入。
  那些兵士不多,不过百余之数,都是鲁家子弟,这时都刀戟鲜明地阵列于校场之内。
  ——她足下路的前方,通向一个已筑了好多年的石坛,不高的石坛。
  ——可她知道那坛子的意义。那是个将军之坛。
  如今,她却要把它借用了,借用来做那愈铮毕生心血苦心结就的一坛。
  ——她耳中想起愈铮的话:“这一册《肝胆录》,事关天下兵权。我凭之与东密相斗的就靠这个。天下兵镇,尽多热血男儿。东密意图以教治国,一旦发动,扰乱天下,其祸必烈。从当年丁老中书起,就已暗结天下军旅热血男儿,他们有的甚或不惜万死,投入东密。到我手中,终于结成得肝胆一录。这是一册秘不为人知的结盟。东密一旦事发,可凭此录阻之。天下七十一路兵镇,入我录中的豪杰也共有百余人。他们虽多位居偏职,但情怀勇烈,心系天下。时危节乃现,板荡识忠良,手中真正操有可与之共生死护天下的兵士。这一录,你可切切慎重了。”
  ——然后,他喘息了一下,那么深地看着自己:“我虽说可以托付的好像还有两个半人,但到托无可托时,红棂,你会不会愤然而起,为我勇决呢?”
  所以,她才能遥遥凭此一录,得程非与陈去病之助,于宁王反机将发未发,还未成势之机,密通江苏参军高起,扶大厦于将倾,挽危亡于顷刻。
  而今日,肝胆一录,托无所托。
  陈去病与她密谈了已整整三日。他人在军中,德望又不够,所以勉力劝她,当此重责。她曾是那么希望可以把它托付出去的,可惜,托无所托。但哪怕已无人托付,她也不会让愈铮一生的心血就此白费!
  天下无肝胆。
  ——那何妨,我裙钗与登坛?!
  这是与陈去病细谈后的决定。她不能托辞,不能放弃。因为,那肝胆一录,也非任一人都可驭使的。
  那就且让她托亡夫之清誉,以未亡人之身,登坛拜印,结就此盟,阻东密那倾覆天下之欲吧……
  裴红棂抬首看向前方,只见余果老与鲁狂喑正立在坛下,白发萧然,朽老挺立。他们的白发是萧疏的,但他们的风骨,是硬的。她看向那不高的石坛之上,那一案之侧,却是程窈娘一钩袖手,面色带煞地站着。就是那软弱如嫣落,也曾拼力相助自己,自己还有什么资格退却?裴红棂缓步提裙,脸含微笑,走向那一方古朴军案。而她身后,万柳山庄的门口,陈去病正率着古铭,倚马而立。他的面色微微含笑,脸上依旧笼了层旁人看不透的氤氲之气,定定地看着那个女子向那个石坛走去。
  ——我会倾力助你!
  他在心中轻轻念着:红棂,红棂……几日之前,他与她多年之后,终于可以小窗静坐。可他什么都没说,那些私下的情怀尽管如初,已不必说了。
  九月初九,这是秋了,万柳山庄外尽多红叶。他与红棂在那窗下对坐时,那红叶就在窗外经霜更艳地红着,像她曾经拥有的跃入过他眼中的颊,那不是颊,而是飞霞。窗外的红叶映着夕阳的余红反出的光,静静地照在红棂的脸上……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一个温柔敦厚的女子……裴红棂已近坛边……陈去病眯起眼,他的心头被温软地触动,想起这世路,想起那花间,想起那一晌相对,想起此后的同袍共事,想起那裙钗包束下温柔敦厚里隐藏的挺立与锋芒,正是:世事一场冰雪,
  花间几度红棂。

  跋:天涯初雪

  沧月
  细数流年,不知不觉,认识椴居然已经有近十载。
  回顾起来,第一次知道了“小椴”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一篇《杯雪》——那时候,我还在大学里念书,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给同样是刚刚创刊的《今古传奇·武侠版》写稿子。而杂志上第一个主打的长篇连载,便是被改名成《乱世英雄传》的《杯雪》。
  当时被那个被篡改的名字囧到了,对这篇文不抱有任何期待。然而,偶然翻开卷首,一首词映入眼帘,令我只看了几行,便倒吸了一口气。
  “杯是只普通的陈年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像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雪还是多年前那场天涯初雪。——握杯的指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雪意似乎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寒凉,能把一切冻结成深致久远,像这只不动的握杯的手,还有——友情。
  “江湖中,还有谁记得这段杯雪之交?喝下这第一杯酒,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的文字惊艳,情不自禁地看了下去,直至夜深人静、第一卷结束还意犹未尽,掩卷赞叹良久。这个小说是如此的纯正、古雅、流畅,仿佛和金古温梁一脉相承,却又带着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不禁让自诩为从小就读遍了武侠小说的我为之吃惊。
  于是,就缠着当时的杂志责编横刀给我介绍了此文的作者。
  那,便是我和椴的初识。
  在2001年相识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写了许多年的职业作者,而我却还是一个在校念书的大学生,一个初次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新人。他的阅历、学养、入行时间都远远超出于我,自然而然,他就成了我的前辈。
  从《杯雪》开始,我又陆续拜读了他的《长安古意》、《洛阳女儿行》、《刺》等作品。小椴的文字清丽精简,结构巧妙,学养之丰厚、见识之广博都令人赞叹,更难得的是在武侠小说这个已经发展了多年、前人几乎已经穷尽了变化的类型创作上,他既汲取了前面金古温梁诸位大师的精华,却又保持着自己独特的个人风格,有古韵也有根基,令人耳目一新。
  他笔下的人物,个个都有着自己桀骜的风骨:雨夜里,那“共倾金荷家万里”的沉默惊艳少年;萧如最后嫣然一笑,舍身一击,“且看如姐这一刀”的烈艳;《余果老》里,那“请从绝处读侠气”的慷慨豪迈的老人……都给我留下了与以往所读之书截然不同的、深刻而隽永的记忆。
  看了那些作品,我就想,原来武侠还可以这么写啊。
  那之后,在写作这一条路上,我们结伴走了很多年。差不多十年了,很多最初的同行者都已经离开,许多当年一起写文的同伴都已不知下落,而我一直写了下来,从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慢慢成为一个可以独立行走、自己选择前行方向的人——而在这个途中,作为先行者的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告诉我怎样越过那些坎坷、回避哪些弯路,以及怎样培养属于自己的风格。
  人生有聚散,最近三年我们网上联系得渐渐少了。然而,每年都会和木剑客他们结伴,去小椴居住的那个深山里休假一次。每次看到他,都觉得陌生又熟悉,宛如网络上的第一次相见——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半夜,不谈写作,只谈谈风花雪月,他种的花草,养的鸡鸭,落地窗外湖水如镜,膝上白狗闲卧,林下萤火流光。
  那一刻,令人觉得心里静谧和充盈。
  有时候会想,在这个独居深山、在夜里写作的人心里,该有一股多大的精神力量呢?要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够支持他可以自如地入世出世,可以在现实和虚幻之间游走?他日后会有怎样的发展、怎样的蜕变?将来的武侠文学史上,又会怎样书写他的一切?
  写作之路,道长而歧,写了很多年后我们的风格已然迥异。然而那一点初心、那种对写作和倾诉的热切却是依旧一样的——希望十年后能各登彼岸,殊途同归。那时候,能让彼此的作品,来印证彼此这些年来走过的路。
  这是椴的江湖,我们曾经来此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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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月,浙江人,生于七十年代末,超级畅销作家,武侠、幻想小说领域的天后级人物,代表作有《七夜雪》、《风玫瑰》、《镜》系列、《羽》系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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