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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潇湘词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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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初照,灵雀啼鸣,山峰之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些操琴之声,高高低低,韵律齐整,如一宫装美人缓缓走步,翘袖折腰为舞。山风吹过,林叶草木发出海浪般清越的“哗哗”响动,自山顶云雾之中渐次而下,似琴音袭来,振动空气。春意微寒,让人神清气爽。
“什么声音?”薛灵舟听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
“山音。”楚玉声简短地回答。
“山音?……山能发出如此声音,真是一奇。”薛灵舟道,“倘若在半夜里,还道是鬼哭。”
“……”楚玉声有些无奈,“还好你不是首先发现此山之人,否则大概便不能叫‘落霞山’,要叫‘鬼哭山’了。”
薛灵舟笑笑:“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便是头一个到这儿,有谁能听我的?”
楚玉声道:“也是,恐怕只有皇帝能指一座山便随性取个名字,我们不过是看看的份。”
薛灵舟点头道:“嗯,此山也是有幸,能历几代经营,终成如此古雅名胜。”
楚玉声微笑:“否则怎能有这么多人慕名而来,想成为馆中弟子?”
薛灵舟道:“既然来人如此之多,真要在这琴馆中拜师,只怕也挺难吧?”
楚玉声点头:“是啊,几十人之中能取一个便已不错了,多数人还是失望而归,倘若尚有些资质的,馆主便给些银两路费,荐去别的琴会。”
薛灵舟笑道:“这馆主亦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吧?自己不要的弟子才塞给人家。”
楚玉声微有不悦,没说话。薛灵舟见状忙道:“是我失言,姑娘莫怪。”
“你又叫我楚姑娘了?”楚玉声斜睨着他。
薛灵舟一怔,想起昨日忧心薛兰,一时脱口叫了她一声“玉声”,有些不好意思:“昨日失礼,楚……楚姑娘莫怪。”
楚玉声冷冷地道:“你还是叫我楚姑娘的好。”
薛灵舟自与她同行以来,见她每每遇事必先相护,不知不觉便与她亲近了几分,此时见她忽又冷色相对,心中不禁疑惑:“是。”他道。
两人站在山门小舍外,过了一会儿,楚玉声又道:“本馆只因与朝中有些关系,渊源又深,选起弟子来自然挑剔些,也不是馆主轻易便能放行的。”
“那楚姑娘必是天份甚高,才得以成为落霞山弟子吧?”薛灵舟瞧着她。
楚玉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我记事起就是这山中弟子了。十岁以前,除了陆吾镇,我哪儿也没去过。”
薛灵舟心中有些疑惑,但见她事事有些神秘,便不探问,只道:“闭守山中弹琴,也是远离尘嚣了。”
楚玉声道:“也不尽然,有人之处便有争斗,这落霞山也一样。”
薛灵舟正待回答,只听一声“有了!”,山门小舍之中,一个蓝衣弟子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急转回身:“可有薛兰消息?”
那弟子道:“前来拜师的人入此山门和是否离去都留有记录,公子可自行查看。”
薛灵舟接过册子翻开,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些蝇头小楷,道:“馆中弟子名录也在此内吗?”
那弟子道:“这里只是出入记录,真正成为弟子的将正式登入收藏于五音琴阁的弟子名册中。”
薛灵舟道了声谢,与楚玉声回到山门小舍,算了算日子,寻到辛丑年丁卯月,只见来山之人也记下了好几大页,凡进者登记名字,再出者便在名字下打上一横。粗略看去,见来约数百人,名下无横者不过十几个,薛灵舟不禁暗叹。他细细念去,只见起首不过数行便有“白茉”二字清清楚楚地写在那里。他忙叫楚玉声:“你瞧,这白姑娘确实入了落霞山了。”
楚玉声见白茉名下无横,便道:“不错,且她时至今日尚且未走,说不定已成了馆中弟子了。”
薛灵舟向那守山门的弟子道:“前阵子有个白老汉前来寻找这个白茉,你们为何说并无其人?”
那弟子搔搔头:“白老汉?……不记得了,许不是我当班,又或是当班的没看清楚,这年头想进宫当琴师的多,来寻人的也多,难免出些差错。”
薛灵舟道:“你们这一差错,累得那白老汉在陆吾镇寻女至沿街乞讨,可叫他找谁申冤去?”
那弟子听了有些愧疚,道:“……是我们的疏漏,倘若当真如此,烦劳公子请那白老汉再行进山,必然让白茉出来见他,此人进山不过数月,必然还在泉泠舍中。”
“泉泠舍?”薛灵舟问道。
“便是初等入门弟子聚居之处,稍后自会经过。”楚玉声道。
薛灵舟点头:“如此甚好,你们日后再遇此事须谨慎些,别让馆中弟子的家人担心。”
那弟子见他口气甚大,不由道:“轮班来守山门的弟子众多,公子难不成一个个去吩咐?那白老汉运气好些能遇到公子代为查访,其他人也不过是自求多福罢了。”
薛灵舟还欲再说,楚玉声碰了碰他:“还是先找找薛小姐名字吧。”言下之意,与此人多说无益。
薛灵舟不欲违她想法,才低头继续查找。自白茉以下,连有数十行都是名下有横,直翻过了一大页,仍不见薛兰名字。薛灵舟不觉紧张,手指捏得纸张有些皱了起来。楚玉声也不言语,目光自在那名字之中扫来扫去。
过了片刻,又是一大页翻过,仍是没有薛兰二字,薛灵舟神色越来越是严峻,楚玉声看了看他,见他的目光怔怔停留在一页之尾,便伸手将那一页揭过。薛灵舟抬头望她,眼神之中,透露出一丝疑问之意。还剩下最后的半页,若再没有,便代表薛兰未曾到过此处。楚玉声自然明白,见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向下看,便自将目光在那半页之上寻找。又过一会儿,薛灵舟看着她脸上表情,见她沉默着,似已看完,但没说话。他一颗心不觉渐渐下沉,手也发凉了,倘若这辛苦一路乃是白跑一趟,该当如何?这到还在其次,耽误了些时日,也不知薛兰独自在外是否遇险,如若遇险,大有可能已相救不及,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忧急,突然有些悔恨自己轻易相信了楚玉声,也不再行探问便认定了妹子是往潇湘琴馆而来,又见楚玉声神色并无焦急,不禁想:她与我非亲非故,何必要千里迢迢随我来这一趟?倘若她故意延误时机,只想将我拖在路上,那她是否又对兰儿做了什么?他越想越是忧愤,一腔问题只欲一吐为快,方一张口,只见楚玉声忽然伸出一根玉葱般的食指,指了指那半页之末。薛灵舟一愣,急忙低头,见那密密写满名字的最后几行之中,有“薛兰”二字,写得甚小,但确确实实,并非眼花。
薛灵舟再往那名字下面瞧去,只见名下并无那代表其人已离山的一横,足见薛兰不但来此拜师,且已留在山中,多半也与那白茉姑娘一样,成了潇湘琴馆弟子。他不禁大喜,叫了声:“找到了!”与楚玉声相视,只见她浅浅一笑,却并未如他一般欣喜若狂,只是眼中流露出祝贺之意。
薛灵舟顿时心中惭愧:我当真是小人之心了!她一路陪我寻觅兰儿踪迹,未曾抱怨过一句,纵然性情有些古怪,想来亦不过是女儿家常态,我却疑神疑鬼,只道她要害兰儿,实在是有些对她不起。又想她不过是薛府琴师,与兰儿一面也未见过,怎会就此相害?自是方才自己忧心太过,以至胡思乱想,一念及此,羞愧之色便从眼中流出。
楚玉声不知他心中所思,见他忽然有些忸捏,不觉奇怪。她也不去询问,便道:“看来先前我猜测得不错,薛小姐已在这落霞山中隐居了一阵子了。”
薛灵舟道:“是啊,此番真是多谢楚姑娘了,若非姑娘一言提醒,只怕我现在还在家中和父亲焦头烂额呢。”
楚玉声道:“公子不必客气,薛翁待我如上宾,如此也是应该的。”
薛灵舟心中感激,看那弟子也觉和善了不少,两人录了名,走出山门小舍,薛灵舟道:“照你方才所说,初入琴馆的弟子多在泉泠舍,那么我们便去泉泠舍寻找兰儿和白姑娘吗?”
楚玉声沉吟道:“泉泠舍倒是不远,只是……”她似有犹疑,但少顷便道,“咱们还是先去泉泠舍看看吧,说不定也能有所收获。”
薛灵舟“嗯”了一声,仰头望去,只见山门以上,约至山腰处便没入云里,再上便不得见,山腰以下满目葱翠,松影傲然,隐约有房舍几排露于林木屏障之外,因所处甚高,看不真切。他指着那些房舍向楚玉声道:“那便是泉泠舍吗?”
楚玉声道:“不是的,泉泠舍所在的地方并不甚高,但在山侧,需绕行过去。”
薛灵舟道:“那再向上的房舍,可是学有进境的弟子所住?”
楚玉声点头:“大略如此,山中共有四级弟子舍,靠近山腰那处为‘风舞舍’,乃是第二级,其中排布又有许多关窍,有些我也不太知道。”
薛灵舟道:“这琴馆当真神秘得紧,也难怪兰儿会一意要来。”
楚玉声道:“也不尽然,馆主曾经对我说,潇湘琴馆之所以建得如此复杂,多是为了保护山中弟子。建馆以来遇到战火侵袭,陆吾镇已被毁了数次,而琴馆多赖此方位之设,得以保全下来。”她一提长裙,便率先登上绕山而建的山道。那山道依山势曲折,铺以青石板台阶,甚是整齐。道旁一律安有扶手,取材留其原木形态,并不削得圆滑,选取巧处相接,端的是古意苍劲。
薛灵舟跟在她身后,见她为上琴馆特意穿了条蝴蝶百褶裙,裙摆上有橘红色蝴蝶一对,翩翩而舞,煞是好看,足见其重视,他不禁笑道:“楚姑娘,你多年未回山中,这次也可与熟人相聚一回了吧?”
楚玉声走在前面道:“也许吧,不知她今日如何,是否与我离去时一样,还能天天在步道练琴。”
薛灵舟道:“能久居馆中,想必都是些定性之人,常人无此耐性,也不会来拜师了。”
楚玉声听了他此话默然半晌,薛灵舟也便不说话。两人走了约莫一柱香时辰,行至山道折转之处,只见几株桃花自山岩之中生长而出,时当三月,正绽出了些娇红的花朵,只可惜山道之上行人甚少,无人可与风情。她望着那些桃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
一片花瓣随山风飘落,悠悠荡荡地掉在她的发髻之上。她仍是簪着那支嵌珠银钗,乌发梳得微泛光泽,粉红色的花瓣随她步子摇摆,风一紧,又飞落到地上。薛灵舟蓦的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眼前之人如云雾一般,山风再紧一阵,她便要随风消散。他心中似有所感,怔忪之间,又行几步,前方忽然一片开阔,只见一块石碑立于山道尽处,上面青苔暗生,显然年月已久。石碑上以小篆刻写了两个字:泉泠。
“便是这儿吗?”薛灵舟道。
楚玉声已站在石碑之旁,转身道:“不错。此碑为唐人所刻,本为念此一景而造,后来便被作为馆舍的名字。”
薛灵舟走到她身旁,向石碑后望去,只见远处数十排黑瓦白墙的房舍高高低低,错落而建。四围松木参天,便似一道屏障,迎面是一片极广的平台,台上有个身着蓝衫的男子正拿了扫把清扫为山风带落的树叶,零零落落有十数人席地而坐,面前放了琴桌,各人相隔一段距离,互不影响,正自挥袖而弹。
薛灵舟凝神去看那十几个男女弟子,见男弟子着蓝衫,女弟子着绿衫,衣着式样尽皆相同,他又去瞧那几个女弟子面目,并无一人是记忆中薛兰的模样。后面的数十排弟子舍多半闭着门,也不知屋内有没有人。他一时茫无头绪,道:“这泉泠舍许多弟子,怎知兰儿与白姑娘在何处?”
楚玉声道:“自不能一间间去敲门,这里的弟子多是入馆三年之内的,我也不认识,咱们且去问问云栖琴师在何处吧。”
“云栖琴师?”薛灵舟听得此名,又是不解。
楚玉声道:“嗯,便是靠近山峰之处‘云栖舍’的弟子,他们琴艺已精,每月有一批人被馆主派下来指点下面的弟子。”
薛灵舟叹道:“这馆中等第怎如此森严?”
楚玉声道:“很早以前便是如此了,馆中宗义为琴理相互研习,琴道自行领悟,清静自修,切勿过扰。”
薛灵舟道:“那楚姑娘离馆之前是哪一舍中的弟子?”
楚玉声道:“……约莫是风舞舍的样子吧。”
薛灵舟道:“约莫?”
楚玉声道:“云栖琴师所住的房舍门上挂有黄色的穗子,咱们走吧。”说着举步便行,薛灵舟便也跟上。两人绕过琴音袅袅的平台,走进那一片弟子舍中。只见每舍几乎一模一样,只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记数字,粗粗看去,约有二百余间。薛灵舟边行边道:“这屋中怎无一点声响?舍中弟子都不在吗?”
楚玉声看了看天色,道:“清晨时分,多在山中各处弹琴,泉泠弟子,可涉之处到散花步道即止。”
薛灵舟道:“那么云栖琴师呢?”
楚玉声道:“……可能也出外弹琴去了,咱们且去碰碰运气吧。”说着继续行走,薛灵舟跟在她身后,只见弟子舍相互之间间隔甚近,地上洁净,无一片落叶。行不多时,只听东面房舍之中,一声琴音隐隐传出,虽不甚响,但其余音似卷云振散、雷声隐隐,竟是隔了许久尚不断绝,指力显比楚玉声更胜许多。她与薛灵舟对视一眼,向东边房舍之中寻去。
“请进。”楚玉声尚未敲门,房中便有一个男子声音说道。门上黄穗纹丝不动,薛灵舟见他听音如此敏锐,心下不禁骇然。
“师兄有礼了。”楚玉声推开房门,盈盈走进房内,福了一福。只见这房舍为外间带一内间,内间门上装着一面珠帘,里面依稀是些床铺等物。外间四壁空无一物,唯屋子正中一张琴桌,上放一把仲尼古琴。那云栖琴师便坐于琴后,亦是蓝衫青巾,一无饰物。
“奔雷琴?”楚玉声甫一低头,便被这琴桌上的琴惊了一下。
云栖琴师淡淡一笑:“好眼力。”
楚玉声随即恢复常态,微笑道:“恭喜师兄,定是试音有成,得此名琴。”
云栖琴师道:“琴与知音人,也不算是辜负。”
楚玉声道:“师兄可认得我?”
云栖琴师看着她的脸:“若不相识,你一称师兄,我已奏琴震聋你的耳朵。”
楚玉声一笑道:“我离山九年,师兄还认得我,甚是感激。”
云栖琴师道:“我并非认得你的脸,而是认得你的脚步声。你每被馆主责罚,便来云栖躲避,我自然记得。”
楚玉声道:“如此便是好办,我有一位朋友,他的妹子于上月来落霞山拜师,名叫薛兰,不知师兄对此人有无印象?”
云栖琴师看向她身后:“你身后之人,便是那位朋友?”
薛灵舟抱拳道:“见过琴师。”
云栖琴师打量了他几眼,又复望着楚玉声:“人既已来,亦无他法。你知弟子入馆,需经取木造琴一关,至于那女子人在何处,我不得知。”
薛灵舟正自思索他“人既已来”一句是何意,听得他后半句话,不禁道:“取木造琴?”
楚玉声忙向他道:“是有此事,要入潇湘琴馆,必须自去落霞山中,选可造之木,去五音琴阁让琴匠检视,合格之后方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琴,直至入云栖舍之前,都需伴此琴度过。”
薛灵舟道:“这落霞山如此之大,要找我妹子岂非很难?她已去寻木多久了?”
云栖琴师道:“入山之日为始,到今五音琴阁弟子名录之中,尚无薛兰这个名字。”
楚玉声道:“这么说,她尚在第一关未返?”
云栖琴师道:“许是如此,我久已不去五音琴阁,不知那里如何。”
薛灵舟道:“那我们便先去那个五音琴阁,希望兰儿已在那里,便算尚在山中,只要她在,我便要将她带回洛阳。”
楚玉声尚未说话,那云栖琴师看了薛灵舟一眼,目光甚是冷峻。楚玉声趁他未出声,抢先道:“多谢师兄提点,他日有缘,必将报答。”
云栖琴师目光垂落到奔雷琴的琴弦上:“不必。”楚玉声也不多说,拉着薛灵舟便告辞出门。
两人直走出十数排房舍,楚玉声方才放开薛灵舟道:“你刚才说话也太不小心了,这师兄痴爱琴道,你怎能当面直说要将你妹子带回,不准她习琴,惹师兄不快?”
薛灵舟道:“这自是我家事,况且这云栖琴师看来甚是静雅,亦不会如何。”
楚玉声摇头道:“你没听他方才一声琴音后劲如何厉害?他既得琴‘奔雷’,必是内里性子如雷一般,轻易惹了他,只怕没你好果子吃!”
薛灵舟听到她最后一句,不禁笑了:“好吧,算我不是,刚才一急,也忘了问他是否见过那白茉姑娘。”话音方落,他只觉一股无形的气浪自东向传来,顿时如一只手在他体内抓捏五脏,搅动不已。薛灵舟大惊,“啊”了一声,楚玉声一有所感,便即反应,又抓起薛灵舟,只是向外疾行。薛灵舟不明所以,但只听如浮云袭身般的琴音向他二人罩来,飘然而向内压制,豪放而如剑狂舞,一时如斧伐劈山,一时如舟行失重,潇洒自若,却又隐如雷声隆隆。薛灵舟运起内功相抗,但只听耳中鸣响,越来越是头昏眼花,那琴音便似能左右他的脚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楚玉声拉着他向外而走,但也举步甚是艰难,但见她右手掩耳,口中似在说什么,薛灵舟什么也听不见,两人向着那空旷的平台之处跑去,只见平台上还剩下十数个弟子,远远听见了舍中琴声,也都是惊骇不已,俱各站起。便在两人快要跑出那二百余间弟子舍,也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时,琴音忽地停了下来。一时余音轰然,在耳中响成一片。两人停下脚步,呼呼喘气,良久才定下神,对看了看,彼此都是脸色惨白。
最后一声,虽仍有风雷之音,但已无内力。仿佛是最后的一声示警,余音渐渐消失,薛灵舟和楚玉声只觉耳朵里嗡嗡的,便似要聋了一般。又过许久,薛灵舟才道:“这……便是‘奔雷’?”
楚玉声看了看他,兀自喘气,点了点头。
薛灵舟道:“他还是被我惹恼了?”
楚玉声这才开口:“他若真恼了,只需将这曲奏完,咱们二人现下便已七窍流血而死。”
薛灵舟道:“这……没想到这琴武一道,竟然如此厉害。”
楚玉声道:“我早说过,琴武之术我也不懂多少,你和叶听涛见到的不过是十成中的三成罢了。”
薛灵舟道:“那他奏这琴曲,其意为何呢?”
楚玉声沉吟片刻道:“他奏的是古曲之中的《渔樵问答》,说的是渔樵一席对话而千古兴亡得失消于无形,不知于此何意。”
薛灵舟道:“古来渔樵二人多指严子陵和朱买臣,严子陵终生不仕,朱买臣卖薪度日,都是隐逸之人,不知有无关系?”
楚玉声不觉晗首道:“不错,或许他的意思便是未曾见过白姑娘,每位云栖琴师并不固定在哪一舍指点弟子,可能白茉来时并没碰见他吧。另外他故意发挥奔雷琴之特质,又注以内力,多半是想向你示警,在这落霞山中,还是小心些好。”
薛灵舟道:“如此看来,我是该小心些,在此猝不及防、相隔又远的情况下,以我的功力实难抵御。”
这时平台上习琴的弟子见两人显是被云栖琴师逐出,只道是不能相留的拜师之人,大都已坐回弹琴,剩下的几个也自谈论方才的琴曲,脸现惊叹之意。楚玉声道:“你瞧那几个人便知,其实在这落霞山中,也只有云栖舍以上的弟子有如此功力,这些泉泠舍中的弟子不过能操几首平常的琴曲,要达到山顶的境界,还不知要多少年呢。”
薛灵舟微微一叹,道:“云栖舍以上?还有什么舍吗?”
楚玉声道:“没有了,云栖舍以上便是馆主啊。”
薛灵舟道:“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馆主?”
楚玉声道:“现已不是了,我所提的那个馆主已经退位,正在后山醉花荫之中避世隐居。”
薛灵舟道:“这么说,现在的馆主你并不相识?”
楚玉声道:“……也不算不识吧,只是你若找到妹子,不必惊动馆主,自将她带回就是了。”
薛灵舟道:“我理会得。”两人便沿着泉泠弟子习琴的平台向通往山上的山道走去,当走过平台一半之时,耳边有些山泉流动之声响起,泠泠动听,楚玉声边走边道:“这便是泉泠所以得名之故。咱们沿着这山道,还要经过‘风舞’、‘雁回’两舍,到达山腹之中,便有飞泉坪与五音琴阁两个所在。飞泉坪是为四舍弟子集合试音之用,三年才有一次,平时便各自在弟子舍前那块平台和各条步道之中练习。”
薛灵舟道:“那五音琴阁离这儿这么远?兰儿去山中取木,想必吃了不少苦,须赶紧找到她才好。”
楚玉声道:“……五音琴阁乃是全馆藏琴的地方,新来的弟子找琴匠做琴,也是去那儿开开眼界。刚才那云栖师兄所持的‘奔雷琴’虽难得,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咱们琴馆因为历代以来并没有遭受过灭顶之灾,尚保存着一些旷世名琴,如前任馆主手中的,便是唐代名琴‘大圣遗音’。馆中所藏,比起宋朝的‘万琴堂’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灵舟道:“精研一道,当真能生出许多名堂来……你方才说,前任馆主手中的琴,叫做‘大圣遗音’?”
楚玉声道:“是啊,怎么,你听说过此琴?”
薛灵舟道:“……你在我家中在水阁也住了些日子,我父亲没告诉过你,在水阁中也收藏有一把名叫‘大圣遗音’的琴?”
楚玉声睁大了眼睛,停下了脚步:“这……你没有弄错吧?馆主的琴已用了快二十年,这‘大圣遗音’世上只有一把,你家中怎会有?”
薛灵舟道:“我也只是听父亲提过,却并没亲见,因为在水阁以前是我母亲住的,我和兰儿不能常常进去……或许是我听错了?”
楚玉声道:“可能吧,倘若当真有两把,那么其中一把便是假的。”她陷入沉思,显然是在回想那前任馆主手中唐代名琴的模样。
薛灵舟道:“多半我家中那把是假的吧,哈哈,你来之前我家从来只有兰儿才会弹弹琴,连我母亲也是不弹的。”
楚玉声道:“嗯,以后若有机会,我到想见见在水阁中这把‘大圣遗音’。”
薛灵舟笑道:“这个容易,待此事一了,你再跟我回家便是。”
楚玉声听了这话瞧了瞧他,领先几步上了山道。这山道已与先前的不同,是以鹅卵石铺成,道旁时不时能见到清如明镜般的山泉,此一处,彼一处,不知暗里何处相通,水声悦耳,如欢歌一般。此行至接近山腰的风舞舍颇有一段路程,楚玉声与薛灵舟讲了点琴馆旧事,两人谈谈说说,一路遇到些泉泠舍弟子,抱着张琴择些幽静美妙之处弹琴,走得有些累了便坐下歇息,如此直走了约两个时辰,方才看到一块如先前差不多的石碑,上面仍以小篆刻了两个字:散花。
“这是?”薛灵舟问道。
“散花步道,方才与你说的泉泠舍弟子止步之处。”楚玉声走得有些倦了,赶了几步才赶到薛灵舟身边。两人望着长长的一条以木板铺就的步道,只见上面纷纷扬扬地散落着一些火红色的凤凰花瓣,宛如赤霞一般,甚是美丽。只是此时已近正午,阳光刺眼,有些炎热。
“看来咱们今天傍晚能到雁回舍就不错了。”楚玉声道。
薛灵舟不觉气馁:“那就是明日才能去五音琴阁?”
楚玉声垂下眼帘道:“大概吧。”她踏上散花步道,只听前方“铮”的一声,似踏雪鸿雁,一人盘膝而坐,将琴放在膝头,闭目不语。薛灵舟受泉泠舍中所见之激,顿时戒备,右手放到腰间,以便随时拔出乌鞘剑。楚玉声仔细凝视那人面目,又走近几步,才缓缓道:“莫师兄,好久不见了。”
那人睁开双眼,望着散花步道之外:“你已去了九年,为何还要回来?”
楚玉声道:“情非得已,不得不回来。”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意不来,但渊清不愿去找别人。”
楚玉声一怔,轻声道:“她要见我?”
那人道:“她不是派我来传话,而是命我将你带上去。”
楚玉声道:“那么,她还是要见我?”
那人点头,手指覆在琴弦上,琴弦发出微微的共鸣之声。薛灵舟的左手不由得握紧了乌鞘剑。
楚玉声道:“……你还是对她这般忠心,一点都没变。”
那人手腕忽地一颤,片刻方道:“我不对谁忠心,只做我愿做之事。”
楚玉声默然,回头向薛灵舟道:“薛公子……抱歉,我不能陪你同去五音琴阁了,但你可过了散花步道,不远便是风舞舍,舍中弟子会告诉你如何再向上行走……”
薛灵舟一路与她相伴,此时忽然见她要走,不觉有些怅然:“那……我寻到了兰儿之后,去哪里找你?”
楚玉声低头道:“……我自会去找你的,你若找到薛小姐……便先行下山,到陆吾镇等我。我现在要去见一个人,刚才也与你提过,不知她是否……仍如以前一样。”
薛灵舟点了点头:“好,那你凡事也须小心。咱们便先就此别过了。”
楚玉声望着他,低低“嗯”了一声。那人已自站起,抱琴而立,等着她同行。楚玉声转过身向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见薛灵舟立于散花石碑旁,衣袂飘飘,甚是潇洒。楚玉声笑了笑,她忽然想起昨天在陆吾镇钱掌柜那儿订的两套衣服尚没有拿,一夜忧虑,竟自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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