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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乱云鬓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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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风琴台在落霞山的最顶峰,深深地掩藏在云雾之中。那云雾宛如另一界的国度,皓渺苍茫,浮动来去,将山巅团团裹卷其中。朝阳一出,落霞万丈,如水彩飘散,染得云海变幻,美不胜收。
这般景色,最是叫人心醉的也只有片刻。云聚云散,总不过欲说还休的模样。凌风琴台是数丈见方的一块高台,上面只一张琴桌,一个女子跪坐在琴桌前,拨弦三下,时已过卯,琴音如清冷山风,顺着峰峦拂了下去,虽不甚响,但无论传过了多少路程,却都是一般的温润柔和,并与林叶山音相合,越下越是气势渐生,直传到山脚泉泠舍。以山为台,以风为弦,以花为音,馆中弟子被这三声琴音缓缓带离迷梦之乡,也似乎是在这日始之音后,山中开始有鸟雀啾啾啼鸣。
女子拨弦已毕,仍跪坐在琴桌之前。只见她着了一袭蓝纹绣边白色绸裙,飘飘袖摆,腰系丝绦,长发挽髻,束以如意垂珠步摇,肤色极白,神清骨秀。她双手离开琴弦,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渊清,人已带来,我便下去了。”莫三醉将楚玉声带至琴台,向她道。
“……好。”渊清低声回答。莫三醉又望了一眼楚玉声,似有深意。他低头而下,不再看渊清一眼。
“……馆主。”楚玉声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不叫她的名字。
渊清听她此唤,微一停顿:“九年不见,咱们都成陌生人了。”
楚玉声道:“……我也忘了你的模样,你也忘了我的模样了吧。”
渊清缓缓地站起身,转向她。楚玉声仍穿着那条蝴蝶百褶裙,腰中系着凤凰花一般颜色的丝绦,两人一红一白,甚是分明。她们仔细瞧着对方的身形面目,都只是眉宇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楚玉声已如玫瑰般娇艳动人,渊清却似山顶雪莲,清净自若。对视之间,多少浮云自眼前流过。
良久,渊清近乎无声地一叹:“当真是不识了,玉声,这九年……你可还好吗?”后半句,一字一顿。
楚玉声凄然一笑:“我若能好,也不会再回来了。”
渊清道:“……其实,你修书一封,加急送来,我也料到几分了。”
楚玉声道:“……渊清,那封信,你是第一个读的人吗?”
渊清点头:“我读完之后,师父立刻就读了。”
楚玉声眼中掠过一丝波动:“师父……师父怎么样?”
渊清道:“她很恼怒……怪你不该隐瞒了这么久,才将薛家的事告诉她。”
楚玉声无声地垂下头,有波浪在眼中翻滚:“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我……”她有些说不下去,平了一口气,道,“师父这些年,还像以前一样?”
渊清也低下头:“差不多吧,她退居醉花荫之后,还是时时出神,喜怒无常……你信到之前,我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了。”
楚玉声沉默了一会儿,四顾凌风琴台:“以前师父是馆主时,我也没机会来这儿。”
渊清道:“嗯,那时我在云栖舍,很是向往每日卯时能上这凌风琴台,师父观云奏琴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楚玉声看着她:“所以你自小便比我用功……也比我聪明,如今,也该是你坐在这儿了。”
渊清微微一笑:“坐在这儿了,又如何呢?云还是一样的云,琴也还是一样的琴。”
楚玉声望向她身后的琴桌:“这把‘飞泉琴’,也是师父特意留给你的吧,‘飞泉圣手’,历代馆主,都承此名。”
渊清仰头道:“也许吧,只是自你离去之后,我也无人相伴,就连陆吾镇也有几年没下去过了。”
楚玉声道:“……山中苦修,本也是寂寞的……现在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了?”
渊清道:“应该不多。只是当初事发之时,云栖琴师就都已有所耳闻了。”
楚玉声道:“莫三醉也知道?”
渊清的双眼突然被一层阴影覆盖,又旋即褪去:“他……他被罚之前,也已在云栖舍,想是知道吧。”
楚玉声望着她:“他从小便宠爱你,如今也是一样。”
渊清脸颊微微一红,又恢复苍白:“不过是些红尘往事,师父是不会再接纳他了……”
楚玉声幽幽地道:“一直到今天,咱们也都活在师父的手掌下……师父要杀薛灵舟,无论如何也是杀得,是吗?”
渊清黯然道:“玉声,我虽然是第一个亲手接到你信的人,但这件事,我并不能做主……”
楚玉声道:“若非我一意相护,薛灵舟早已死在途中,可是我始终弄不明白,我只是想将那件事彻底结束而已,何必要斩尽杀绝?”
渊清道:“……玉声,师父若要斩尽杀绝,你和薛灵舟根本上不得落霞山。”
楚玉声忽然有些愤愤:“是啊,她一直便是这样,想杀的时候就杀,想放的时候就放,小的时候,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恼了,我便是得受着她,永远不得安宁?”
渊清道:“师父和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她的苦衷你并不知道。”
楚玉声颓然摇摇头,不语。
渊清望着她:“……我知你只是想要安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此事已了,你难道便以琴师身份一直留在薛家?你能嫁给薛灵舟吗?”
楚玉声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便如一朵红花忽然枯萎:“嫁给他?……自然不能。”她道。
雁回舍外的平台上,已有些男女弟子,蓝衫绿衫,都搬了琴桌,捡些好位置坐了。山中清晨最是灵秀,是弹琴的好时分。另外一些弟子抱着琴,准备去舍外修炼。薛灵舟前一晚借宿于空置的弟子舍中,一夜早春寒冷,好不容易天亮了,他听到山顶之处传下的琴音,便清醒过来。
这便是馆主的传音吗?他想。雁回舍处山腰以上,这琴音要传到山脚,还需很长一段路程,竟能不断,当真神乎其技。回思云栖琴师功力,似乎与这馆主相比又有不及。他起了身,拿了乌鞘剑,走出门外。
舍中弟子抱琴而过,遇见他都点头示意,有些还微微含笑。薛灵舟不禁想:这雁回舍中弟子果然又比风舞舍中好一些,我瞧那风舞舍中弟子都弹琴弹得入了魔一般,问路还需连问三人才有一个回答。看来琴艺渐进,性子也都会儒雅些。殊不知这潇湘琴馆中自雁回以下,弟子尚未尽知琴中技艺,未达浑然一体之境。山中无事,日夜修炼,自然有些出神不答之事,却与性子无甚关系。
这时昨日引他入雁回舍的一个绿衫女弟子走到他身前笑道:“公子这么早便起来了?”
薛灵舟亦报以一笑:“是啊,这便去五音琴阁了。”见她貌虽平常,但衣衫洁净无尘,气息清澈,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
那女弟子道:“我送公子一程吧。这雁回舍与五音琴阁、云栖舍之间有一条步道,名为‘烟霞’,其中有些岔路,公子一个人可别走错了。”
薛灵舟甚喜,道:“多谢姑娘。”
那女弟子便先领薛灵舟去炊舍中吃了些早饭,是些稀粥等物。薛灵舟吃不太饱,但又不好意思再要,不觉想倘若楚玉声在此处,当可免此窘事,心中便有些想念起她来。他自出薛府,每日早晨都能见到楚玉声,此时忽然不见,只觉得她的背影甚是亲切,不觉出神。
饭毕,薛灵舟便与那女弟子走入雁回舍旁山道之中,那女弟子道:“从这儿到达烟霞步道约莫一柱香功夫,并不太远。”
薛灵舟彬彬有礼地道:“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甚是愧疚。”
那女弟子一笑,略微有些羞涩的模样:“无妨,反正我本便是要去烟霞步道弹琴,只愿那里没有云栖师兄先到,否则倒是要白跑一趟了。”
薛灵舟望着她的琴道:“姑娘的琴可也有什么名字?”
那女弟子望着手中的琴:“这琴与舍中其他弟子的琴一样,都叫‘雁回琴’,虽然造琴的木材是自己选的,但样式都相同。只有等飞泉试音之后入了云栖舍,才能在五音琴阁中得到一把藏琴。”说着便将薛灵舟往山间栈道引去。
薛灵舟自入落霞山,对这山门中事甚有兴趣,又问道:“那一般弟子入馆,需多少年才能到达云栖舍?”
那女弟子道:“这可久了,飞泉试音三年才一次,通过方可进入向上一级的弟子舍,就算次次都成功,入泉泠舍那一年又恰好赶上试音,也得要十年吧。”
薛灵舟不禁道:“山中十年,当真是清苦得紧。”
那女弟子道:“否则潇湘琴馆怎得以有如此名声呢?公子的妹子想必也是有志之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薛灵舟道:“……我家中只这一个妹子,只想将她带回洛阳,好好找个人家嫁了,她如今已十九岁,再等个十年,岂非嫁不出去了?”
那女弟子微微摇头:“有得必有舍,这也是无法之事。馆中并未规定弟子不可成婚,只是一向呆在山中,也无人可嫁,就连馆主自己,今年二十有一了,也未曾有婆家呢。”
薛灵舟奇道:“你说到云栖舍也得十年,这馆主怎如此年轻?”
那女弟子脸现恭敬之色:“说起这位馆主,那自是与我们有知之后入山拜师不同的了。她是个孤儿,被上任宁馆主抱回琴馆后就认作弟子,因她天资极佳,聪明绝顶,是以免去试音之虞,从来就在云栖舍。”说着指指山巅的云雾。
薛灵舟抬头仰望,只觉山峰巍巍,那云栖舍真如栖在云中,不可得见:“那么这位馆主想必十分厉害?”
那女弟子一扬眉:“那是自然的了,方才琴台传音便是馆主所为,只是她平日有些神秘,人又清高,见不得世俗之务,不太亲自下来指点弟子,我入馆之后,也只有三年前她上任那一次的飞泉试音见到过她,这位馆主可也是个美人儿呢,如此守在山中,也是可惜了。”
薛灵舟跟着她一路边行边说,不禁有些迟疑起来。眼见这潇湘琴馆建馆既久,规模又大,馆中弟子越向上便越是些风韵雅士,端的是清静无尘之地。昨日晨间所见的那云栖琴师更是修养深湛,毫不外露,倘若薛兰真在此拜师学艺,对她到也真是颇有进益。只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自己又在外闯荡江湖,真留她在此,说不定数年才得一见,父亲又如何舍得?
他不禁想起年幼之时,兰儿绕着父亲膝盖奔跑的样子,那时兰儿还很活泼,与父亲也要好,父女俩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与父亲相处的更多。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兰儿渐渐沉闷了下来,脾气有些变坏,常常一个人坐着摆弄些琴谱等物,与爹娘也慢慢疏离了些,反到粘上了自己,从此兄妹形影不离,到也是一段快活日子。
无论如何,这事终要考虑父亲,但也要考虑兰儿,他一时想不出个头绪,只听那女弟子又说道:“且不说现在这位馆主,就是上任宁馆主其实也是个大美人,却是到退位了也还云英未嫁,听云栖的师兄说,宁馆主脾气不好,听弟子弹琴时一有错音便是一顿臭骂,大家也都怕着她,如今的新馆主到没她那般暴躁,馆里上下都暗自庆幸呢。”
薛灵舟笑道:“原来这习琴也和练武差不多,我儿时父亲传我武艺,便是使错一招罚练一晚,当时可真是怕得觉也睡不着啊。”
那女弟子也笑道:“罚练也是不能睡的,你还怕得睡不着,那岂不是天天不能睡了?”
薛灵舟道:“也不尽然,我妹子有时便替我舞几下剑,舞出些剑风来骗骗父亲,我趁机睡上一会儿,第二天清晨再练。”
那女弟子道:“你父亲待你当真严格。”
薛灵舟道:“否则我也练不成什么武艺啊,如今到要感谢我父亲呢。你们也是一样,馆主责骂,其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女弟子笑道:“这么说现在的馆主一声不骂,便是为我们不好了?”
薛灵舟语塞,只得笑了笑。说话间忽然一阵红光自山林间挥洒而下,照耀在两人身上,雀鸟之声愈加响动,想来也是为霞光所引,向此飞来。那女弟子道:“这便是烟霞步道了。”
薛灵舟抬头望去,只见一条步道曲曲折折,仍是以木板铺就,只是上面并无落花,亦无落叶,而是满地烟霞流动,步道依山而建,上下错落,有一半自山壁处折转而去,站在此地并不得见。薛灵舟不禁赞叹,那女弟子道:“这烟霞步道乃是落霞山中最著名的一条步道,从早到黄昏云霞不息,许多师兄都会来此弹琴谱曲,这步道也有许多故事在琴馆之中流传。”
薛灵舟笑道:“哦?必都是些风韵雅事吧。”
那女弟子道:“是啊,连馆主都曾有些故事在这步道之中发生过,只是此事为宁前馆主所避讳,大家不敢说罢了。”
薛灵舟“哦”了一声,道:“这步道之中似乎无人,咱们上去吧。”说着一步踩上,顿时只觉整条步道都隐隐震动,似有共鸣,汇于脚底。他一惊,放轻脚步,仍是有轻微震动,他不禁道:“这条步道当真奇特。”
话音未落,只觉“嗡”的一响,心中顿有所感,步道隐于山壁之后的地方传来一声如雷般的琴音,虽距离甚远,但直如一人在步道之上用力敲击一般,只震得薛灵舟双脚麻痹,动弹不得。他已是第二次遇此情景,第一次是在山脚泉泠舍,此时那雁回舍女弟子尚未登上步道,听闻琴音也是脸上失色:“怎么,这里有师兄在?”
薛灵舟凝心静气,退下烟霞步道,朗声道:“可是打扰了尊驾?”只听两声弦响,似鸿雁长鸣,厉声作答。
那女弟子细辨琴音,忽而失惊道:“这是‘霜鸿琴’,前方之人可是莫三醉师兄?”
那人并不应答,只是接着便开始奏琴,琴曲慷慨激越、似戈矛杀伐,彼来我往,都随内力激荡,便如真有长矛自奏琴之处穿透空气而来,无影无形刺向薛灵舟全身要害,绝不容情,显非泉泠舍中那云栖琴师只是小小示警。薛灵舟昨日已有经验,夜里又冥想一回,此时甫遇劲敌,也顾不得是否有效,拔出乌鞘剑便在烟霞步道起首之处舞动起来。他施展平生所学,奋力调动内息流转全身,灌注剑上,只见乌鞘剑霍霍影动,在身周舞成一片乌黑的剑影,严严实实将全身包围在内。此招果然有效,那伤人的琴声虽仍能入耳,但其气劲已为乌鞘剑所阻挡,便只是普普通通一曲《广陵散》,苍劲凌厉,在烟霞步道之上震颤不已。
薛灵舟一招见效,心中颇是欣慰,但又自忖那人弹琴不过动指,自己抵御却要奋力剑舞,如此相差悬殊,时间一久必定还是不敌。他不禁想道:倘若此时是叶大哥在这儿,必然能据此琴音反击,剑气所指亦能打败这琴武之术,只是我洞察之力不及,内功又不如他深湛,只可舞剑抵御琴曲杀意,仍是无法取胜。
这时薛灵舟身后那女弟子见两人遥遥相斗,一剑一琴,内息碰撞,只震得整条烟霞步道都鸣动不已,她不由心中惊佩,对薛灵舟也是另眼相看。又过一会儿,那琴曲已入怒发冲冠之段,聂刺愤而刺韩王,战意奔腾,琴音借此曲调而愈加凌厉无伦,薛灵舟渐渐只觉如身在如来手掌,那只无形之手越收越紧,剑影也因之无法尽意施展,束手束脚。他心中憋闷,催动内息想要相扛,但琴音似猛然之间自羽调降至宫调,曲中之意徒然如泰山压顶,薛灵舟力不能扛,只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凌风琴台之上,渊清与楚玉声并肩而立,有浮云在她们身边飘过,便似一雪莲一玫瑰,两个云中仙子,衣裙飘然,煞是动人。琴台之下坚韧生长的桦木伫立,树叶阵阵颤抖。烟霞步道斗琴之声穿越了重重叠翠,传到琴台之上,送入两人耳中。楚玉声侧头看渊清。
“你猜得出吗?”渊清微笑。
“小时我们都去五音琴阁拨弄过这些藏琴,你现在却来考我?”楚玉声道。
渊清道:“我命那人前去保护薛灵舟,还道他会如以前弹琴一般,拖拖拉拉,便是不肯开始。”
楚玉声道:“弹奏如此肃杀之曲,怎说是去保护他?”
渊清一笑:“不先将他制服,怎带到五音琴阁?”
楚玉声不禁道:“你……”
渊清道:“我邀你前来相见,他便是一个人,倘若师父再动杀机,要救他便来不及了。”
楚玉声道:“……也难为你了,从小到大,未见你有一次先师父而采取行动。”
渊清道:“我只是习惯了,不想看到她不高兴。师父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楚玉声叹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咱们俩小时候总粘着她,她高兴起来,咱们也能高兴些。”
渊清道:“……这次师父之所以在半路上便要杀了他,只是觉得他是薛啸寒之子,怕有后患,并非不顾你的想法。”
楚玉声道:“……我知道,潇湘琴馆,终归比我一个人重要些。”
渊清道:“现下你们已到了落霞山,师父多半不会再有杀念,我只是为防万一。但愿他不要起疑,无论如何,平安过了这一劫。”
楚玉声道:“嗯,希望他不要伤心得太久了,也好早些回洛阳。”
渊清道:“对了,前两日洛阳何家有个少年要来落霞山,只可惜他经验甚浅,一出门便着了咱们暗哨的埋伏。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楚玉声道:“……你是说何家少爷?”
渊清点头:“他离开何家之时咱们便知道了,现在这件事已经牵连多人,只盼薛何两家之中,不要再有人来过问此事。”
楚玉声道:“何少爷也是无辜之人,卷进此事中,也是命该如此了。”
渊清看了看她,喟然道:“话虽如此,玉声,你当初……真是不该杀了薛兰啊。”
楚玉声凄然一笑:“我有什么办法?难道在何家寄居一辈子,却眼望自己家门而不得入?”
渊清有些动情:“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跪下恳求师父,让你永远留在落霞山,一辈子不要回洛阳。”
楚玉声的双眼渐渐浮上了一层迷惘之光,那深深的眼瞳之中,是繁华似锦的洛阳城,熙熙攘攘的街道,薛灵舟在她身前奔跑,拿着一个拨浪鼓来回转动,清脆的击鼓之声,自遥远的往事废墟中隐约响了起来。
茂密的树叶间,一道光芒刺入薛灵舟的眼睛。他猛地闭眼,又睁开,团团如盖的叶影便出现在他眼前。脑中还有些乱,不能辨明情况。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下调弦之声,在附近某处响起。
烟霞步道。他突然坐起来,四顾。只有些桦木林立,没有烟霞流动的影子了。那霜鸿琴的主人?他又往树林中仔细看了看,并无一个人影。那个雁回舍的女弟子也不知所终,方才她说,那个人是莫三醉,便是楚玉声口中的“莫师兄”。薛灵舟用手抵着额头,猛的清醒了一下。
三两声琴音,又自传了过来。薛灵舟站起身,见乌鞘剑在身旁,便左手拿了,也不知身在何处,便向那发出琴音的地方走去。没走几步,一个苍老的声音自一幢楼阁之中传出,只见那楼阁共有三层,建于桦林之旁,薛灵舟走近一看,只见一块书着“五音琴阁”四字的匾额挂在门上。他不觉吃了一惊。
“赵希鹄《洞天清录》云:‘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五百年不断,愈久则断愈多。’,是以辨认是否为伪造之琴,要仔细辨其断纹真伪,不可单凭款章……”那个声音似乎在教导着什么人,听来中正平和,并无别意。薛灵舟望着那“五音琴阁”四字,望了一会儿,跨进门去。
清雅檀香之气迎面而来,只见阁中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古琴,粗略一望,约莫有数百把之多。屋左一张陈旧的几案,旁坐一个灰衣老者,前坐一个青衣女弟子,一个瓷花香笼摆在几案不远之处,香气悠悠上升而出,飘浮成亭台楼阁的形状。
几案之上放着一把琴,那老者正指着琴身断纹对女弟子絮絮解说:“伪作者用信州薄连纸光漆一层,于上加灰,纸断则有纹。或于冬日以猛火烘极热,用雪罨激烈之。或用小刀刻画于其上,然决无剑锋,亦易辨。”
女弟子点头而悟,除此之外,琴阁中寂然希声,显然并无他人。
“请问……”薛灵舟开口,又觉得自己出声甚是突兀,一时停顿。
女弟子回过头来,老者亦抬头:“唔……这位少侠,是何人哪?”
薛灵舟抱拳道:“在下洛阳薛灵舟,因家中小妹来落霞山拜师,特来寻回。听说她正在第一关取木造琴之中,便来琴阁相探,不知前辈可见过她?”
老者仔细看了看他:“唔……你小妹是何人哪?有没有取名字?”
薛灵舟不觉失笑:“晚辈一时心急,忘了说了,她叫薛兰。另有一位姑娘叫白茉,也在山中,晚辈欲一同寻回。”
老者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起身:“少侠,请跟我来。”
薛灵舟见他如此,知必是薛兰与白茉其中一人有了消息,更或两人都有,不禁大为兴奋,心跳微微加速,忙跟老者入内。那女弟子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
内室一张竹床之上,一人仰面躺着,上盖白布,不能辨其面容。老者将薛灵舟领入,站在竹床之旁,怜悯之意自眼中流出。
“这是?……”薛灵舟口唇有些打战。
老者不答,示意他自揭开白布去看。薛灵舟心中呯呯乱跳,眼前一阵发黑,几如被琴音震晕之时。他走近几步,只闻到一丝腐朽之气,从布单下飘出。他的心猛然搅动起来,宛如被人扭成一股,反复揉搓。
他的手碰到了白布,指尖倏然冰冷冷的。他不能控制自己脑中所想,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白布之下的人是白老汉的女儿,那个与兰儿一同失踪的白茉。他不愿作如此想,可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兰儿不会死,不会死的,只能将此厄运砸到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白茉的身上。他知道自己对不起白茉,不管这具散发出腐朽之气的尸体是不是她,他都已经对不起她。
他的手捏住了布单的一角,慢慢地向下掀开。一支翠玉金钗,首先在白布下露了出来,薛灵舟的心向下一沉,他拼命地赶走脑中关于这支钗的印象,包括它在母亲头上灿然生光,年幼的兰儿拿着它玩耍。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他记错了,不会的。他的手继续向下拉,乌发如墨,发髻有些散乱,毫无生气的阴白额头也露了出来。
一双沉睡的眼睛,在幻梦之中睁开,娇俏地望着他,叫着:“哥哥……”薛灵舟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倒流,他如同被一双铁钳牢牢抓住,直视着这双曾经睁开,如今已经永远闭上的眼睛。他不愿相信,可心中有个声音已经清晰而无情地在说话。
“是兰儿……”
“是薛兰……”
他知道那是她,三年未见了,可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张恬静的容颜如同冰月下静静的秋水,没有痛苦,没有忧愁。她总是这样闷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才会笑起来,如蝴蝶轻轻扬翼,雪花落在掌心,就融化成水。
“哥哥,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兰儿?”
“哥哥出去闯荡江湖了,给你带了好玩意儿回来。”
“哥哥,我用不着了……”
“兰儿……”
……
薛灵舟轻轻跪倒在竹床边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灰衣的老者在他背后无声地叹息,目送着他们,良久良久,五音琴阁之中,没有一点声息。
……
“凌风登顶,又能如何呢?夕尘,这是你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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