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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疾风劲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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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如怨如诉,悲悲切切,在山间飘荡,忽隐忽现,像一个四处游荡的魂魄。有露水在树叶上凝结,准备待晨曦轻撒之时滴落。若有雄鹰般锐利的眼睛,就能见到山道之上,两个矫健的人影快速前行,衣袂飘飘,英姿勃勃。
薛灵舟和叶听涛在山岩之间纵跃,只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山腰之下的风舞舍。叶听涛皱眉道:“何人夜中弹琴?”
薛灵舟道:“大约是修习勤奋的山中弟子吧,半夜里趁着清静出来。”
叶听涛道:“适才经过那第一个弟子舍时,便无人在外弹琴。”
薛灵舟道:“大哥初到此山,不明馆中情况,那第一个弟子舍是最低一级,越向上的弟子自是更用功些。”
叶听涛道:“还是谨慎些好,我一路行来觉得有些古怪,只是说不出怪在何处。”
薛灵舟道:“我听大哥的,方才我们绕路而行,避过了泉泠舍之上的散花步道,只是风舞舍向雁回舍的落叶步道却避不过,这落霞山中三条步道都甚是奇特,也须小心些。”
叶听涛点头道:“此行为来刺探薛姑娘失踪之事,那楚姑娘虽说要下山找你,但我们离开客栈之前尚未有她消息,多半仍在此山中,只是这山如此之大,也不知她在何处。”
薛灵舟道:“我瞧楚姑娘在馆中地位甚高,虽不知她是在哪一舍弟子,但一定不会在这山腰之下的两舍吧。”
叶听涛道:“她既出此山门,应当不会仍住在弟子舍中,你可知这山中还有什么别的所在?”
薛灵舟想了想道:“我还曾到过五音琴阁,那具尸体便是在琴阁中找到的。”
叶听涛道:“那琴阁在何处?”
薛灵舟道:“在风舞舍和雁回舍之间的一片桦木之中,还需再经过烟霞步道方能到达。只是这琴阁只管琴不管人,也只因距离较近才将尸体送往此处。我瞧那琴阁中只一老一少,不似与此有关。”
叶听涛道:“凡事不可尽信,那尸体既经施术,说不定阁中两人便是知情的,先去探一探再说。”
薛灵舟道:“也好。”两人商议已定,便经风舞舍前平台向散花步道走去,靠近弟子舍时两人脚步都放得极轻,因弹琴之人耳目聪敏,极细微的声音也能听见,需堤防一些。此时仍是深夜,风舞舍中静悄悄的,想来弟子都在熟睡。只有山间不明何处的一曲琴音仍然幽幽淡淡地响着,似鬼魅夜行。
这落叶步道得名之故亦与散花步道相仿,因山势奇巧,起风之时东边一片林木之中便送来片片落叶,恰巧飘在这步道之上,翻翻滚滚一阵停下,每日积累得厚厚一层,需弟子夜间打扫第二日才能行走。薛灵舟初来之时,为这如自另一界飘来的落叶而惊叹不已,似乎满天纷纷扬扬,然而一过这落叶步道,又是山石岩岩,残花成印,见不得这番景象了。
叶听涛走在前面,仗剑先上,只听脚下琐碎之声传来,原是这半夜之中,又有不少叶子积在此处,行走之间易生响动。叶听涛便提了口气,施展轻功,足不点地而行,果然地上落叶再无声响。薛灵舟也依样而为,只是他功力不及叶听涛,偶尔仍会一脚落得重些,便踩碎枯叶一片。一人隐在步道旁的山石之后,冷眼看着他们疾行而过。琴声忽而着一激昂之音,如有所语。
约过亥时,两人来到雁回舍之外。只见数十排弟子舍也如前舍般错落排列,只是其中几间亮着烛火,虽无声息,但想见有人尚自醒着。叶听涛便不与薛灵舟说话,以手示意让他带路,两人便向烟霞步道而行。薛灵舟知烟霞步道更与前两条步道不同,但忌惮舍中弟子,只得闭口不言,欲待走到烟霞步道入口再行示警。
雁回舍中,有极轻极轻的走动之声。薛叶二人将剑背在身后,直过了雁回舍数里之遥,薛灵舟才道:“大哥,前面要走的这条烟霞步道我们得走得慢些,不知怎的,在这上面每走一步整条步道都会鸣响传震,在上面弹琴更是声音传得极远。这里是山中最驰名的一条步道,说不定也有异人在此。”
叶听涛没有回答,只是喘了口气。薛灵舟有些奇怪:“大哥?”
叶听涛道:“……我在听。”
薛灵舟道:“咱们越往上,所可能遇到的弟子越是厉害,我曾在这山中见识了琴武道数遭,都是几无还手之力。”
叶听涛道:“哦?怎么说?”
薛灵舟道:“这馆中琴师以琴为兵仞,奏琴之时便可将劲力注入音中,你不知他何时发难,常不及拔剑抵御,况且这琴武道似乎深谙以静御动之法,对敌之时坐观动静,一人如阵,精修内功,化于弦音,厉害无比。”
叶听涛听罢不语,片刻道:“如此听来,确实不可小觑,先前在阴山之时,我见楚姑娘以琴音乱那黑衣人心神,还道琴武道不过尔尔,仅能为辅阵之用。”
薛灵舟道:“楚姑娘后来对我说过,她所学不过琴武道很少的一部分,她十岁便离开潇湘琴馆了。”
叶听涛道:“我想以指动琴弦攻击,当不能强行挥剑去刺这琴师本人,剑路一去入了琴音之网中,势必不妙。”
薛灵舟道:“是啊,那日我在烟霞步道与一琴师对敌之时,便是将气劲灌入剑峰,内功相拼,免去琴音乱心之虞,只是功力不及他,终还是落败。”
叶听涛道:“哦?其后如何?”
薛灵舟道:“此人不知是敌是友,将我送入了五音琴阁,便见到了那具施术化为我妹子的尸体,先前我本与楚姑娘同行,也是他传令而来,从此我便没见过楚姑娘。”
叶听涛道:“总是与此事有干系之人,再遇到他你便自己再向前行,由我来应付。”
薛灵舟道:“我留下可助大哥一臂之力。”
叶听涛道:“不用,以我师传内功,足以抵挡。”
薛灵舟还欲再说,叶听涛一挥手,示意莫再浪费时间,继续向前走去。薛灵舟只得跟上,自忖真遇危急之时,自然不能撇下大哥不顾,但他惦量那持霜鸿琴的琴师莫三醉功力,似乎与叶听涛也是旗鼓相当,只是不知是否会有更厉害的人物出现,想那曾于泉泠舍相遇的云栖琴师内功亦是深湛,不由微有忧虑。
过不多时,两人到了烟霞步道入口,稍停了片刻,确定上面无人才举步踏入。暗夜之时烟霞已散,这条步道看去便与寻常山道没什么两样,然而险峻曲折自在回转之中。薛灵舟尚记得须在何处打弯,何处向下,便走在叶听涛前面,手触山壁借力,尽量不去碰那铸道木板,然而身形过处,似乎刮过的风也起了微微的感应。须知这烟霞步道乃雁回舍与云栖舍弟子常来之处,便是为这步道传音之效,可与五音厮磨,如在步道各处聆听自己的琴声,于音感甚有进益。当日莫三醉在此与薛灵舟相斗,距离如此之远尚如近身相搏,也多赖此故。
行至烟霞步道回转之处,薛灵舟屏息凝神,堤防这隐在山壁之后的另一半步道有人,过了片刻,只闻风过而起的隐隐山音,并无其它声响。他这才蹑足而过,两人直下了烟霞步道,来到五音琴阁之外桦林之中,叶听涛道:“灵舟,你在山中可曾听闻这些馆舍排布有什么特异之处?”
薛灵舟道:“我曾听楚姑娘说,这馆中布置是有些关窍的,至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叶听涛沉吟道:“方才我们经过了泉泠、风舞、雁回三舍,又经过了落叶、烟霞两条步道,我观这馆舍排布,似乎是坐镇五行排位,又以步道辅佐相连,你说这山中共有弟子舍四处,那五行剩余的一数不知是什么地方?”
薛灵舟道:“大哥当真是观察入微,我在这山中数日到没注意过这些,听闻山顶还有一处凌风琴台,约在正中之位,不知可与此有关?”
叶听涛道:“这就对了,这座琴馆数经战火仍然屹立于此,可能便与这五音五行相合之道有关。”
薛灵舟点头道:“嗯,确是如此,这琴馆已建了数百年,果然有些门道。”说话间两人已深入那山腹桦林,树影微动,月华透过如盖桦叶落到地上,落到两人身上,山中琴音仍然未歇,叶听涛时时注意,但并未发觉有何异样之处,便只继续前行,五音琴阁,便在不远之处了。
薛灵舟借着月光,望见了那“五音琴阁”四字牌匾,向叶听涛道:“大哥,这便到了,我们且进去看看原先那一老一少两人可在此处。”
叶听涛答应了,两人走进琴阁,空气中仍有淡淡的檀香之气,只是那瓷花香笼已熄,阁中悄然无声。薛灵舟晃亮了火折,见左侧几案上有半截蜡烛,便点上了。烛光跳动着照亮了琴阁,只见阁中那数百把藏琴仍然静卧于斯,琴弦寂静,回思初来之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叶听涛在阁中四处查看了一会儿,向薛灵舟道:“这阁中所藏之琴,果然都是旷世奇珍,有些更是早已失踪的,若非你已来过,识得山路,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为我们所见。”
薛灵舟道:“嗯,当初来得匆忙,也没怎么留意过,听说这五音琴阁相比宋代的‘万琴堂’尤有过之。”
叶听涛若有所思,但未言语,稍顷道:“去二楼看看吧。”
薛灵舟点头,先行带路,两人去二楼歇宿之处寻找那阁中老者和青衣女弟子,但见凝月冥冥,几间房间房门都半开着,房中床铺整齐,清洁无尘,只是连薛灵舟曾经住过一夜的那间,一个人都未曾看见。薛灵舟道:“奇怪了,照那青衣女弟子所言,她与那老者乃是长驻于琴阁之中,替山中弟子造琴,又兼保管阁中藏琴,怎会两人一起离开?”
叶听涛道:“瞧这房中景象,两人显然离去未久,却并不急迫,看来是有人叫他们离去的。”
薛灵舟道:“大哥是说,这阁中会有埋伏?”
叶听涛沉吟半晌,道:“有此可能,这琴阁三楼你可去过?”
薛灵舟道:“没有,那日住了一夜,心神恍惚,没想到再上去一探。”
两人对视一眼,便退出房间,向三楼走去,脚下楼板发出“吱吱”响声,阁外桦林之中,有风裹卷着一些树叶盘旋而过,那弹奏多时的琴声渐渐低去,如羽毛飘落水面,在不经意之间已经停止了。凌风琴台之上,一个白衣女子随风而立,在那琴音终于消失时,低低一声叹息。
琴阁三楼是间不大的库房,角落里堆着些木材琴弦等物,有乌木书架几排,摆放着一些曲谱典籍,薛灵舟见了,忽然想起一事,道:“大哥,我曾听那守山门的弟子说过,琴馆之中所有弟子名录都收藏于这琴阁之中,不知是否在这里。”说着便将蜡烛往书架上照去,果见迎面一排上便有本一寸见厚的册子,书脊之上写有“潇湘弟子名录”四字。薛灵舟将其抽出,寻了书架边一张桌上放了,翻阅起来。
叶听涛道:“你想找薛姑娘的名字?”
薛灵舟边看边道:“也不全是,如若我妹妹真是死于取木造琴,那么便不是馆中弟子,这册上是不会有她名字的,我是想查查楚姑娘的事。”
叶听涛望着他不语,见他一手持烛一手翻阅有些吃力,便接过他手中蜡烛替他照着。薛灵舟回想楚玉声曾经说过的话,便自约莫十多年前入馆的弟子名录中翻去,见每月入馆者虽不甚多,但总有一些,但他直从十多年前翻到五年之内,也未见到“楚玉声”三个字,在近几个月弟子名录中,也无“薛兰”二字,却在册末几页标有“附册”之处后,见有个单独的“薛”字,写在十九年前,亦即辛未年之下。
“如何?”叶听涛见他没说话,问道。
“……有些奇怪。”薛灵舟道,合上名册,“确实无我妹子‘薛兰’,但也没有‘楚玉声’这个名字。”
“哦?”叶听涛道,疑虑之色自眼中流出,方欲再说,寂静之中只听得山上极远之处传来一声浑厚清亮的琴音,如海浪潮汐,随风而下。
“琴台传音?”薛灵舟一惊道,“怎会在此深夜之时?”
叶听涛道:“莫非有什么紧急之事,又或是我们行踪已为人发觉?”
薛灵舟道:“往常只有清晨才由馆主在琴台传音,为一日之始,这……”话音未落,叶听涛神色已变,举手示意他噤声。薛灵舟侧耳倾听,只觉阁外桦林之中树叶哗哗响动,仿佛突然有大风来袭,气浪浮动,自山中各个方位缓缓升腾而起,他惊道:“这……”
叶听涛左手握住碧海怒灵剑,脸色有些紧张:“早先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怪在何处,原来这四舍一台分布五行之位,却是这等用处。”
薛灵舟道:“怎么说?”
叶听涛道:“如今一想,这五音琴阁位于山腹,乃五行阵中,江湖上有传言这落霞山世代相传有‘天玄五音’之阵,想来就是这个了。”
薛灵舟不禁变色:“那么刚才凌风琴台传音,便是这阵法之始?”
叶听涛点头道:“由山顶琴台号令,四舍一起奏琴,不知何等厉害。凝神,唯今之际,只有随机应变了。”
薛灵舟当即与叶听涛从窗口中一跃而下,立在琴阁之前,叶听涛握住怒灵剑剑柄,一声长啸,声若游龙,穿透团团袭来的气浪直冲九霄,便在此时,一道苍然而起的琴音自山顶以下云栖舍发出,数位云栖琴师坐于舍前平台,一齐挥袖,继而雁回舍、风舞舍、泉泠舍中弟子也一同拨弦而奏,乃是四舍接力,同弹一曲《广陵散》,虽分布极远,却音音无断,浑若一人,因其地势,以云栖舍为最强之音,便如四股极强之力长鞭般向薛灵舟与叶听涛进攻而来。风舞舍、泉泠舍虽距山腹较远,功力也不如山腰以上琴师,但合于阵中充为弱音,这一曲《广陵散》恰是起伏激越、荡人心魄,只是为叶听涛一声长啸,故而缓得一缓,未能在阵发之初便慑人斗志,后继之音又连绵而上。叶听涛啸声甫毕,运足内功,碧海怒灵剑光芒一闪,铿然出鞘,只见剑身碧绿夺目,有隐隐血光在绿意之中奔腾,宛如海中怒灵,潮声隆隆。
薛灵舟先前见叶听涛对阵之时,怒灵剑虽碧绿奇异,但未见血光出现,此时不禁心中一惊,原来这怒灵剑乃是上古神剑,铸剑之时嗜血无数,因成剑魂呼啸,需持剑者以自身心魂灌注其中,融为一体方能发挥极致之力。经千年之功,历战无数,更终成碧海怒灵,汇于剑身之中。此时叶听涛心知这‘天玄五音’之阵一旦发动,自云栖舍以下众多弟子联手对敌,其势真如山海之力,稍一不慎便要被琴曲震荡所噬,是以一剑甫出便全力制敌,只见他左手持剑,依琴音所来方向而剑招挥动,怒灵之力与天玄五音相撞,便似海浪相搏,云岚相啸,桦林之中树叶纷纷为此撞击所撼,飘落下来。
一边的薛灵舟见叶听涛先发一啸将五音攻击尽数引去,亦是不肯袖手旁观,一口真气自丹田而升,乌鞘剑古意内蓄,温而不露,出鞘之时虽无凌厉劲风,但却自含一股绵里藏针之意,薛灵舟家传剑法便是与此剑相合,越是使动潜力越现,于叶听涛剑力咆哮中稳步加入战团,一时山间林木乱颤,叶听涛得薛灵舟之助,怒灵剑剑气震荡,似有魂魄自剑中窜出,趁《广陵散》一章既终第二章起首之音时向离此最近的雁回舍攻去,雁回舍中琴音一荡,显然为剑气所冲,乱了一乱。叶听涛趁势而为,三剑连出,直冲雁回舍而去,薛灵舟便剑挡云栖之音,乌鞘剑剑身一震,更是战意勃发,一时难解难分。
薛家剑自武当剑法演化而来,其中颇具阴阳五行之道,薛灵舟曾于烟霞步道与莫三醉斗此琴曲,这时探查曲中之意,但觉此阵在四舍弟子手中齐弹,虽曲调无异,但风舞、泉泠二舍所司不过连缀其愤慨激昂之音,如同守御,而云栖、雁回两舍振音极具攻击之力,他与叶听涛各挡其一,直抗过‘冲冠’一章,双剑剑灵具已醒觉,人剑合一,越斗越勇,落霞山为琴剑之力包围,便似一道屏障将整座山罩于其中,山音与琴音相合,声传百里,一时四野乡人于梦中惊醒,不知其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这广陵一曲渐入刺杀之章,风舞、泉泠向后退去,云栖、雁回似双龙奋起,云栖之力愈是强劲,显然又有琴师自舍中而出,加入了战局,叶听涛咬紧牙关,与薛灵舟两人双剑织成一道剑网,勉力抵抗。叶听涛心道此曲为古曲之中极少的肃杀之气弥漫,待抗至此曲结束此阵最凌厉之招便也使尽,到时因势而动,奋力一击,或可脱离此阵中之地。薛灵舟心中想的是不知这阵名为五音之阵,为何只四舍弟子迎敌,凌风琴台却自传音阵动之后便再无响声,他心念一动,一声怒啸,乌鞘剑之力跃过战圈,一鼓作气向山顶琴台袭去。叶听涛见他此招即明其行险之意,果然薛灵舟一招既出,云栖、雁回之中琴音尽皆一动,反转攻势,向乌鞘之力追击而去。叶听涛不禁一喜,方欲趁势一击,斩其后路,只见桦林之中人影一闪,一幅蓝衫露了出来。叶听涛自阵始之时便只闻其音,不见其人,这时心中甫惊,剑路便是一迟,瞬息之间,得胜之机已过。薛灵舟剑意直击琴台,琴台之上便有人拨弦回应,指力极为浑厚,薛灵舟力不能敌,回剑撤出,又到了原先的战局。
这时广陵一曲即将止息,四舍之力逐渐回拢,两人正自拆解,突然一声雷鸣般的琴音自整座山中轰然而响,只震得楼阁微微抖动,显是四舍弟子齐力一击,薛灵舟不堤防这一声巨响,只觉得耳中一滞,叶听涛的影子一瞬之间在眼前消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飞沙走石之中,蓝衫男子轻抚其琴,宛如一叶扁舟,虽飘摇欲覆,却始终不灭,直至《广陵散》曲终,琴台并无第二声号令传出,五音阵息,琴声自山林之上渐渐下沉,如雾蔼散去,直沉入巍巍落霞山中,余音袅袅,为泥土所吸收,终于也化散不见。叶听涛心中一宽,不管这蓝衫男子是何人,不与全山弟子对敌便有得胜把握,他一回头,却见薛灵舟站立之处已然空无一人,他胸中顿时冰凉,呆在当地。
“看来,我还是来晚一步。”那蓝衫男子收手抱琴而立。
“……你是何人?”叶听涛一定神回过头,冷然道。
“琴馆中人。”蓝衫男子道,“我奉馆主之命,来带薛灵舟,未料他已为人带走,此去便是祸福未知了。”
“馆主?”叶听涛道。
“是。在下莫三醉,见过叶兄。”蓝衫男子拱手。
“不明敌友,如何称兄道弟?”叶听涛冷冷地道。
“敬佩阁下剑力,何故相疑?”莫三醉道。
“落霞山中如此神秘,教人难以相信。”叶听涛收起怒灵剑,持在左手。
莫三醉一笑:“适才若非馆主罢手不奏,你与薛灵舟焉能支持至今?”
叶听涛怒道:“群起而攻我两人,称什么相让?”
莫三醉道:“此阵并非馆主发动,而是受迫不得不为,馆中弟子也并不知其因,请见谅。”
叶听涛道:“受谁之迫?”
莫三醉道:“实不相瞒,是受后山宁前馆主所迫,要于此山腹之地将你二人杀死,却不知为何又派人将薛灵舟带了去。”
叶听涛道:“你怎知是宁馆主派人将他带去?”
莫三醉道:“此人与我一路竞赛脚力,终还是领先了一步,你不知馆中之事,才会有此一问。”
叶听涛道:“这宁馆主因何要杀我二人?”
莫三醉道:“这个我也并不清楚,宁馆主喜怒无常,让人猜测不透。”
叶听涛听罢思量片刻,道:“敢问阁下,可认得一个名叫楚玉声的女子?”
莫三醉道:“认得。”
叶听涛道:“可否告知她的底细?”
莫三醉摇头道:“她自来便是由宁馆主亲自教导的,我虽曾在云栖舍,但亦只数面之缘。”
叶听涛道:“我与义弟薛灵舟因楚姑娘游说,前来查访其妹薛兰下落,未料馆中竟将另一拜师女子白茉尸体施术化为薛兰之貌,交予我义弟,故来山中一探。”
莫三醉道:“这琴馆中俱是耳目极为灵便之人,你们两人一进山馆主便知道了,是以面上仍需发动阵法,但暗中派我前来接应。”
叶听涛道:“馆主何故相助?”
莫三醉道:“馆主与楚姑娘乃是旧交,不愿见其兄为宁馆主所杀。”
叶听涛一惊道:“你说什么?”
“……罢了,我敬你是个英侠,便告诉你吧。”莫三醉一叹道,“你们来此山中寻薛兰,那是一生一世也寻不见的。”
叶听涛愈加惊疑:“为何?”
莫三醉道:“她早已死了,六年之前,为楚玉声所杀。”
叶听涛更是糊涂:“既然如此,你怎说楚玉声是我义弟之妹?”
莫三醉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宁馆主曾如此说过,我所知道的已都相告,余下的事便不得知了。”
叶听涛望着他,见他神色坦然,但言辞之中又有闪烁,不由将信将疑,道:“多谢相告,我这便去寻我义弟,今日之事,必当报答。”
莫三醉笑道:“要报答不难,只需你举手之劳。”
叶听涛道:“怎么说?”
莫三醉正色道:“与我一决高下。”
叶听涛剑眉扬起:“我道你说出这许多话来,原来也是敌非友。”
莫三醉摇头笑道:“你这人心中疑惑当真甚多。”
叶听涛怒道:“要斗便斗,何需以言语相扰?当真卑鄙!”
莫三醉一声长笑,不再回答,霜鸿琴一振,退开几步。叶听涛怒气勃发,方才因他一扰错失得胜之机,心中已是愤愤,此时又见他如此,不由怒灵剑再度出鞘,直指琴弦,剑峰之上内力激荡,欲一泄数日以来的怒意。莫三醉见他毫不容情,也不顾方才激斗过一场便又要再斗,心知劝他无用,只得凝神应战,轻抚琴弦,袖摆飘飘挥动,弦音沉沉,似舟上行步,并无浓重的肃杀之意,然而仿似狂士醉酒,步态踉跄,琴音之中虚虚实实,内劲吞吐变幻,一时无定。叶听涛认得这是晋人阮籍一曲《酒狂》,虽不甚凌厉,但也似醉酒之状,浑不经心,极具后劲,他辨其曲意中乐律流动交错之机,一剑直进,怒灵呼啸,如狂龙掀起巨浪,向莫三醉袭去。莫三醉精神一振,知此实乃劲敌,且他方才一场剧斗,怒灵剑之魂已然苏醒,更增其力,于是将心神汇入曲中,指随意动,酒狂之态顿生,借其步履不稳,以手推松之意,将琴曲攻守相联,一时五音琴阁之前,又是内力奔腾,莫三醉琴意起伏,叶听涛剑气狂澜,两人恰是斗得丝丝入扣,彼进我守,我攻彼退,远远看去,便似一人舞剑,一人弹琴,衣袖翩翩,风姿卓然。
忽然之间,叶听涛脚下一个踉跄,随即站稳。但这一瞬逃不过莫三醉的眼睛,他只觉叶听涛虽然剑招丝毫不停,但似乎气力有些急促,他向叶听涛脸上望了一眼,只见他脸色忽然之间变得惨白,眉头微蹙,仿佛在暗忍疼痛。莫三醉心中起疑,手上缓得一缓,叶听涛剑气攻入,触动音律,莫三醉一拨弦,一股内劲击在叶听涛右肩之上。他欲停手罢斗相询,却只见叶听涛身子晃了几晃,鲜血自右肩洇出,片刻浸透了衣衫。莫三醉不禁疑惑更甚,心道不过用了三成功力一击,怎会伤他如此之深?莫非他来此之前便已受伤?叶听涛还欲再斗,却不由得以剑驻地,跪倒下去。他催动全身潜力,奋战至今,早已是凭一股精神兀自支撑着,此时又与莫三醉斗了片刻,右肩遭此一击,突然之间劲力衰竭。莫三醉大惊,起身相扶,只见叶听涛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显然有伤在身,他顿时心中懊悔,道:“你……你怎么受了如此重伤还与我相斗?”叶听涛咬牙不语,眼前阵阵发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股虚浮无力的感觉从他的脚底迅速升腾,将他吞噬,他忽然心中苦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就如当初阴山之役一样,其实那根本与他无关。
或许是年少之时仗剑江湖的梦想,像一片洇湿的墨迹消失在金戈铁血的茫茫杀戮里。薛灵舟的微笑,江离消失的那片泥土,雪原之中沈若颜泛着紫色的眼眸,楚玉声的一晗首,这一切连绵成了一片模糊的长音,回荡在他的耳中。
最后一眼是莫三醉扶着他的手臂,蓝色的袖子磕在他的额头上。叶听涛失去了知觉,只有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莫三醉似乎是可以信赖的,倘若他心中有杀念,此刻自己已不在人间。怒灵剑的光芒渐渐熄灭了,血光淡去,又恢复了碧绿通透的颜色。
薛灵舟醒来的一刹那,耳边如有十台大炮齐鸣,直震得他耳鼓突突地跳,脑中一片浑沌。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聋了,在如此琴音下坚持了那么久,神仙大概也得聋了。他躺在那儿,动了动,想站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根本毫无办法。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的轰鸣声才渐渐轻了下去,身下有凉凉的露水,浸润了手指。他睁开了眼睛。
晨色清寒,山林寂寂,有一行白雁在视野边际飞过,消失无踪。非常安静,连山音也变得淡淡的。他慢慢坐起来,手里仍然握着乌鞘剑,手指紧紧扣着剑柄,大概是死了也掰不开的。乌鞘剑之魂,已然融入他的灵魂中。他四顾,是一片茵茵的草地,夜已过去,但无论是凌风琴台、山中四舍,还是五音琴阁,都没有一点声响。他几乎怀疑自己还是不是在落霞山。
“你醒了?”一个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灵舟明白自己并不是因为聋了才听不真切。他回头,一人迎风立在草地之上,琴匣放在身边。他细看那人容貌,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他问。
那人嘴边露出一点笑容,很淡:“泉泠舍中曾有一面之缘,薛少侠忘了?”
“啊!”薛灵舟顿时想起:“你是那云栖琴师?”
那人点点头,动作也是淡淡的。薛灵舟道:“我大哥呢?”
云栖琴师道:“未及相顾。”
薛灵舟又道:“这是哪里?”
“后山。”云栖琴师静静地看着他。
薛灵舟道:“……为何带我来这里?”
云栖琴师道:“奉命而来。”
薛灵舟道:“奉命?”
云栖琴师不答,道:“你是洛阳薛家的人?”
薛灵舟道:“不错……尊驾可知我妹薛兰的下落?”
云栖琴师转身在草地上走了几步,衣袖在晨风中微动:“世上可说有薛兰这个人,又可说没有。”
薛灵舟道:“……为什么?”
云栖琴师道:“因为她已改名为楚玉声,除此一人之外,世上再无薛兰。”
“……”薛灵舟呆住了。
云栖琴师叹了口气,吟道:“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声音如晨风般的清泠,说话之间,一片凤凰花瓣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擦过他的衣摆,翻动了一会儿,停在薛灵舟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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