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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罪马(2)

书籍名:《斑羚飞渡》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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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不可思议,”刘医生轻声说,“也许是心灵感应。”“我们开了多少公里了?”高导演问。司机看了看仪表盘上的里程表说:“已经走了二十三公里。还有十公里就到县城了。”

  也就是说,白珊瑚跟在汽车后面一口气奔跑了二十三公里,这对一匹马戏舞台上的表演马来说,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创举了。

  车厢亮着顶灯,高导演看得很清楚,当白珊瑚那张痛苦的马脸出现在车窗前时,娄阿甲黯然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划燃了火柴,但光亮转瞬即逝,就像火柴刚划燃却又被狂风吹灭了。他的身体扭曲痉挛,眼睛看着高导演,嘴唇微微翕动。

  高导演赶紧将耳朵贴到他嘴唇上,听到他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求……您……了……别……难……为……它……”

  高导演想说点什么,可没等他说出来,娄阿甲就闭上了眼睛。

  刘医生捏着听诊器,惊慌地叫道:“糟糕,他的心跳好像要停止了。”

  “快,快开车!”高导演大声说。越野吉普在公路上中速行驶,白珊瑚在车子后面紧追不舍。

  还没到县医院,娄阿甲就停止心跳没有呼吸了。

  黑虎冢离昆明有四百多公里,长途运送尸体,要到公安、民政、卫生等部门办理相关手续,非常麻烦。乡亲们提议,娄阿甲是在黑虎冢出生,又是在黑虎冢不幸以身殉职,按照当地风俗,人死后能安葬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是人生最理想的归宿了,希望能在当地厚葬娄阿甲。征得家属同意,决定就在黑虎冢为娄阿甲办理丧事。

  墓地选择在风景秀美的南山麓,背靠雄伟壮丽的哀牢山,面朝浩浩荡荡的澜沧江,四周青松翠柏,漫山遍野杜鹃花,鸟鸣山谷,风吹竹篁,晨起饮仙露,日落披红霞,比大城市边缘拥挤不堪的公墓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葬礼很隆重,按照当地习俗,请神汉跳鬼,请巫娘念经,请吹鼓手鸣锣吹箫,请阴阳先生在墓区步罡踏斗焚烧符,召唤天罡地煞前来护法守灵。娄阿甲的遗孀———阳光大马戏团乐队扬琴手欧阳花贝,带着女儿娄楼,专程从昆明飞来。马戏团下乡慰问演出的全体演职员,黑虎冢父老乡亲连同附近几个村寨的群众,共计三百余人参加了葬礼。

  白珊瑚也被牵到墓地来了,马背裹着白麻,马颈缠着黑纱。它是肇事马,理应为惨遭不幸的主人披麻戴孝。

  这确实是匹通人性的马,似乎也懂得什么叫死亡,垂首肃立在墓前。当棺材徐徐送进墓坑,它撅起马嘴,发出悲伤的嘶鸣。

  在一片哭泣声中,大地隆起土丘,竖起石碑,葬礼接近尾声。

  黑虎冢头发花白的老村长,带着四位手执长矛的年轻汉子,来到高导演面前,鞠了个躬说:“按照我们山寨的风俗,现在该剽马了。它是罪马,它是祸根,它害死了它的主人,理应用它的血祭奠娄阿甲的在天之灵。”

  高导演沉默无语。在马戏团,也曾发生过动物伤人事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位女驯兽员正在给一只老虎训练跳跃障碍的节目,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那虎突然间兽性大发,扑上去一口咬住女驯兽员的脖子。小姐的脖子细嫩光滑,哪里经得起虎牙噬咬,咔嚓一声,便颈椎粉碎性骨折,做了虎口冤魂。后来因家属强烈要求,将罪虎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实行枪决。

  有这样的先例,似乎也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处置白珊瑚。杀人偿命,血债要用血来还,对犯罪的人尚且如此,对犯罪的动物更应该如此。可高导演总觉得,眼下这起事故,把责任完全怪罪在白珊瑚身上,似乎有失公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起事故只能算是一个意外。意外伤害与蓄意谋杀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犯罪,处以极刑似乎有点量刑过重。

  从经济角度考虑,高导演也觉得这么做对马戏团来说损失太惨重了。白珊瑚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奥赛特竞技马在世界上颇有知名度,是十八世纪一位酷爱马技表演艺术名叫奥赛特伯爵的人驯养而成的,可以说全世界著名马戏团使用的演出马多为血统纯正的奥赛特竞技马。

  奥赛特竞技马不愧是经过三百年精心培育而成的良种马,皮毛白得就像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冰雪,令人赏心悦目。除了形象极具观赏性外,头脑也聪慧伶俐,天生具备演马技的素质,四条腿会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左右横移,跳出马步迪斯科,还会主动配合马背上的骑手表演各种技巧动作。它们是为马戏存在的,它们天生就是优秀的马戏演员。

  现在国际市场上,一匹年富力强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六万美元,即使是一匹两岁龄以下还没受驯的马驹,标价也在三万美元左右。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还要白白扔掉六万美元呢?

  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呢,白珊瑚是马群中的头马,是六匹演出马的核心与灵魂。马是一种讲究尊卑秩序的动物,尤其是年轻的公奥赛特竞技马,都有出“人”头地的勃勃野心,都有强烈的征服欲和权力欲。白珊瑚资历深体格棒演技好,另外五匹演出马除了个别捣蛋分子外,其他四匹演出马对它口服心服,已习惯在它的统治下生活。要是白珊瑚被处死,马群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后果不堪设想。

  上海马戏团就出过这样的事,一匹名叫劳伦的头马到外地演出时被卡车撞死,马群里几匹公马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当老大,谁都想爬到首领的位置上去,因而引发激烈的地位角逐战。它们互相啃咬厮斗,大打出手,弄得马心惶惶,闹得乌烟瘴气,整整半年无法正常演出。最后有两匹公马在内讧中死于非命,另一匹公马登上首领宝座,权力风波才算平息。但整个马群已经元气大伤,演出马由原先的七匹锐减至四匹,好几个大型节目都没法再演了。

  谁能保证,白珊瑚死后,阳光大马戏团马群不会步上海马戏团马群的后尘呢?

  处死白珊瑚,绝无可能让娄阿甲死而复生,又何必要白白糟蹋珍贵的奥赛特竞技马呢?

  高导演虽然很想保全白珊瑚,却不敢把想法说出来。死者的亲属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荒唐的复仇虽然对死者毫无意义,却对死者的亲属是有效的宽慰。

  不管怎么说,娄阿甲是骑在白珊瑚身上被撞死的,意外伤害也罢,突发事故也罢,白珊瑚都难辞其咎。亲属要求处死肇事马,也不能说是蛮横不讲理。他若强行阻止这场血祭,从感情上和道理上都很难说得过去。

  倘若死者的亲属责问他:人被马害死了,却免于追究马的刑事责任,难道人的生命还不如一匹马值钱?他将无言以对。更何况,黑虎冢的乡亲们,固执地认为白珊瑚就是灾星,已经准备好用古老的祭奠方式,在墓前剽杀罪马。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哦,娄阿甲不愧是最优秀的马术表演家,他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珊瑚是匹好马,求我千万别为难它。”高导演小声地对站在身旁的欧阳花贝说,“我现在跟你说这话,确实不太合时宜,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如实转达娄阿甲的临终嘱咐。”

  高导演是个聪明人,他晓得,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说动死者的遗孀,放弃这场无谓的复仇。在要不要处死白珊瑚这个问题上,毫无疑问,死者亲属有最大的发言权。欧阳花贝是死者的妻子,最重要的亲属,她在这个问题上可说是一言九鼎。

  欧阳花贝默默流着泪,对高导演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老村长转身朝一位年轻汉子耳语了几句,那位年轻汉子将长矛横咬在口中,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条黑布,走到白珊瑚面前,动手蒙住马的眼睛。

  黑虎冢有剽牛习俗,剽牛前都要用黑布蒙上牛的眼睛,剽牛者因此可以减少杀生的心理负担,据说也可避免冤死的牛从阴间回来报复剽牛者。

  白珊瑚绝不是那种性格软得像糯米团似的骟马,谁都可以靠近触摸,恰恰相反,白珊瑚的血统属于马中贵族,性子刚烈而自尊,不是很熟悉的人,休想靠近它,更别说触摸它了。假如它没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走到离它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它就会扭身避开,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警戒距离。假如它是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靠近它时,它会从鼻孔喷出粗气,威胁地咴咴嘶鸣,或者抬起前蹄踩踏,或者转过身来尥蹶子。

  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三年前,马戏团到中缅边境重镇芒市去演出。从金三角来了一位盗马贼,半夜偷偷溜进马棚,想盗走白珊瑚。该盗马贼祖孙三代都干这档子营生,祖传手艺,练就一手盗马绝技。据说凡是被他相中的马,没有哪匹能逃脱被盗的命运。闯荡江湖三十余年,从未失过手,在金三角一带颇有名声,人称牵马仙。

  这家伙果然有绝活,穿一身夜行黑衣,蜥蜴似的爬进马棚,冷不防噌地在白珊瑚面前站了起来。白珊瑚吓了一跳,本能地张嘴想叫唤。还没等它发出声来,牵马仙眼疾手快,将一大坨蜂蜜拌炒米粉塞进马嘴,叫声被堵了回去。贪食是一切动物的本性。又香又甜的美食已经在嘴巴里了,吐掉怪可惜的,马嘴不由自主地咀嚼起来。牵马仙又飞快地将一个特制的脸罩套到马头上。

  白珊瑚觉醒自己上当了,想把蜂蜜拌炒米粉吐出来,已经迟了,马嘴已被特制的脸罩卡住,无法张开。出于自卫的本能,白珊瑚举起前蹄踩踏。牵马仙早有准备,瘦小的身材比猿猴还灵活,在马蹄刚刚抬举起的瞬间,扭身闪到马颈下,熟练地将两只专门盗马用的棉套套在了马前蹄上。

  白珊瑚一看前蹄踩踏不起作用,便掉转马头想用马的杀手锏———尥蹶子来对付盗马贼。狡猾的牵马仙早就蹲到马肚子底下去了,待马后蹄刚离开地面,又手脚麻利地刷刷两下,用厚厚的棉套将马后蹄也套住了。牵马仙这才不慌不忙解开横杆上的缰绳,把白珊瑚从马厩拉到院子。

  正值凌晨三点,守夜的保安蜷缩在椅子上已进入梦乡。马嘴被脸罩卡住,想叫也叫不出来。马蹄被棉套套住,走在石板上悄无声息,想用马蹄声报警也是枉然。缰绳也抓在盗马贼手里,白珊瑚被迫跟着盗马贼往院门外走。

  牵马仙心里乐滋滋的,到了这个份儿上,盗马就算盗成功了,可以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院门已被打开,还差几步就要跨出门去了。白珊瑚马蹄蹬着地面,不管缰绳拉得有多紧,再也不愿往前走。

  牵马仙瘦削的脸上浮起奸笑,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约一米长的细竹棍,棍梢绑着半寸长的铁钉,俗称断魂棍,照准马脖子轻轻点了一棍。没有发出棍子抽打的声响,那锐利的铁钉扎进马皮,就像被黄蜂蜇了一口,白珊瑚的身体忍不住抽搐,绷得铁紧的马腿因抽搐而松劲。牵马仙趁机猛地拉拽缰绳,白珊瑚身不由己往前跨了两步。

  马腿已站在院门口了,牵马仙在门外,白珊瑚在门内,一个拽紧缰绳用力要把对方拉出门去,一个绷直四条腿竭力不让对方的企图得逞,双方又处于拔河比赛状态。

  牵马仙故伎重演,又扬起断魂棍来点击马脖子。这一次,没等铁钉扎进马皮,白珊瑚突然朝前跨跃两步,后拉力骤然变成前冲力,就像拔河比赛时一方突然放松了绳子一样,牵马仙没有任何防备,仰面跌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愤怒的白珊瑚已冲了过来,马前蹄雨点般踩踏到他的身上。

  虽然马掌上套着棉套,就像拳击手戴着拳击套,打击力和伤害程度降低了许多,但结实的马腿外加马身体的重量,那马蹄仍是厉害的武器,踩踏得牵马仙在地上抱头打滚,胸部和大腿被踩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被踏歪了,好几颗门牙也被踏断了。可他怕惊醒保安,既不敢叫救命,也不敢哭出声。

  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还没等他站稳,白珊瑚已迅速掉转马头,勾紧马脸,挺动马腰,玩了个漂亮的尥蹶子,两只后马蹄刚巧蹬在牵马仙的屁股上。牵马仙人瘦体轻,被蹬得飞了起来,重重撞在院门上,哐啷一声,院门也被砸落下来。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奔出屋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赫赫有名的盗马贼给生擒了。

  事后牵马仙哀叹说,他这辈子共盗得四百零七匹马,从没遇见过像白珊瑚这般脾性如此倔强的马。马嘴被脸罩卡死了,马蹄被棉套套住了,缰绳紧紧拽在人家手里,马脖子也被断魂棍刺伤了,却还不肯屈服,不肯服输,不肯就范。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珊瑚竟然还会使用计谋,在双方拼命拉扯时,突然松劲并就势朝前跨跃,把他摔得四仰八叉。这家伙说,栽在白珊瑚身上,他不觉得冤枉,也不算辱没他的名声。

  就这么一匹性格刚烈的马,就这么一匹高贵自尊不愿让陌生人靠近的马,当那位年轻汉子用黑布绑扎它的眼睛时,竟然没有丝毫反抗,既没有举蹄踩踏,也没有扭头躲闪,听任一双陌生的手在它脸上摸来摸去,顺从得就像一匹用木头雕出来的死马。

  只有一种解释,白珊瑚目睹娄阿甲被埋进土里,晓得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主人死亡,它意识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已放弃求生的想法,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罚。

  没费多大劲,就把白珊瑚的眼睛给蒙上了。老村长双手捧着一只刻着经文念过咒语的大木碗,高高擎过头顶。这是一个信号,四位年轻汉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白珊瑚,古铜色的脸庄严狂热,裸露的胸脯和双臂饰有神秘的文身图案,挥动长矛跳起拙朴的祭神舞。这是古老的拜祭仪式,也是剽杀生灵的前奏。当他们顺绕三圈逆转三匝后,闪耀寒光的长矛就会无情地扎进马的身体,老村长将用那只祖宗留传下来的大木碗,像从自来水龙头接水一样,从长矛戳穿的血洞盛一碗热腾腾的马血,祭洒到娄阿甲的坟上。

  血色黄昏,给大地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高导演叹息一声把头转了过去,想要保全白珊瑚的希望破灭了,他不愿欣赏这血淋淋的剽杀场面。

  白珊瑚伫立在墓碑前,仍是垂首默哀的姿势,静静等待厄运降临。

  人与动物发生纠纷,动物伤害了人,不管是误伤还是凶杀,都是动物的错,杀你没商量。人类制定的法律,那当然是偏袒人类的。

  四位年轻汉子已经顺绕三圈并逆转两匝,手中的长矛已分别指向马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展开。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娄阿甲七岁的女儿娄楼尖叫一声,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像蝴蝶一样飞奔到白珊瑚身旁,抱住一条马腿放声大哭起来:“呜呜,不要杀它,它是我的朋友,呜呜———”

  四位年轻汉子不得不停止跳祭神舞,不得不停止挥舞长矛,征询的目光投向老村长。

  娄阿甲生前经常带着宝贝女儿到马厩玩,娄楼还骑在白珊瑚背上照过许多相,彼此熟悉得就像老朋友。白珊瑚虽然马眼被黑布蒙住,但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也能判明是谁来到它身边。它缓慢地扭过头去,伸出舌头在娄楼的辫梢上轻轻舔吻。

  “小孩子家,不兴胡闹!”老村长皱着眉头来拉娄楼,“它是害死你爸的罪魁祸首,我们是在惩罚凶犯,你难道要包庇害死你爸的罪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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