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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耻(1)

书籍名:《满山打鬼子》    作者:薛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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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兵的皮靴子踢里趿拉,也不懂得轻点走路。他们一过来,家雀飞得高高的,都要累吐血了。它们之间好互相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下面那些人身上背的东西叫枪,是它们的死敌,比满山的弹弓还厉害呢;蛐蛐也哑巴了,不敢拉胡琴了。在这些噪音里拉胡琴,再好听的曲子也都糟践了。满山就不信这个邪,挺着胸脯站在路边,眼看着日本兵的队伍开过镇子。李小刀藏在墙头下面,压低嗓音喊着,满山你不要命了?李小刀几次伸出木棍捅他,他也不回去。

  满山说,“我活的不是好好的吗?”

  满山扬起头跟家雀们喊:“你们跑啥?有什么怕的!”

  满山还蹲在草丛边上,跟蛐蛐喊:“都出来,该拉琴拉琴,该唱歌唱歌,你们怎么哑巴啦?”

  ……

  小心观望了一会儿,它们还是惊魂未定。

  紧张的生活没能放松下来。日本兵开走的时候扬起一阵灰尘,这团灰尘一直在灌水镇飘浮着,镇子上下乌烟瘴气的。

  观望很长时间,家雀才落回树梢,蛐蛐也恢复了演奏。大家似乎放松下来了,满山的蝈蝈又出事了。这事害得满山趴在灌水车站对面的一片灌木里,足足有半个小时了。

  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呆这么久,满山还是第一次。满山就要憋疯了。满山提醒自己,一定熬住啊,现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

  蝈蝈的叫声不时地传过来,蝈蝈的叫声很委屈,它好像在说:“满山……满山……满满,山山……”。听着怪可怜的。可是,现在满山只能这么乖乖听着。

  灌木丛里很安静。开始还有几只雀儿在鸣叫,满山来了以后,它们不敢叫了。它们很紧张,怕满山再举起弹弓向他们瞄准。它们商量好了,只要他一掏出弹弓,一点别犹豫,突儿地赶紧飞走逃命。前几天,有个日本兵士兵举起那种长长的枪朝它们瞄准,袭击了它们的几个伙伴。有两个倒霉的伙伴被打中了,永别了。看样子,那几个兵在用它们做靶子,比赛枪法。

  弹弓和长枪,雀儿们都不敢惹。

  有两列火车开过去了,开往东面寂静的山岭。这个轰隆隆的铁车子是要把深山里的寂静吵翻天啊。看他们跑得很有气势,等待它们也许是机枪大炮。满山早就听说了,岭的里边有抗联(注释1)的队伍。

  一列是运大炮的车。大炮被苫布盖着,不过一看那隆起的外型,就知道是大炮。这列火车只有几节车厢,在灌水车站象征性地减慢了速度,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开过去了;另一列是运兵车,车厢里面挤着穿黄军装的日本兵,他们挤啊挤啊,把脑袋从窗子里挤出来了,有几个脑袋几里呱拉说笑着、指点着。他们可能第一回走进这么深的大山呢,所以很好奇。听镇里人议论,说日本很小,人们都挤在大海里的一个小岛上。这列火车在站台上停了一会,可能是加水,然后开走了。运兵车停下时,满山看见舅舅从票房里颠颠跑出来,弓着腰跟车上下来的日本兵军官套近乎,还掏出火柴给日本兵点烟。秋风太猛了,也不给舅舅面子,害得他划了两次才点着日本兵嘴巴上的香烟。日本兵满意地拍拍舅舅的肩膀,哈哈笑着,露出一口黑牙。

  火车开走的时候,靠窗的日本兵把手伸出来跟车站告别。站台上只有舅舅一个人,他一手拎着信号灯,一手挥着跟车上的日本兵告别。搞得他都忙不过来了。

  满山简直不认识舅舅了!

  满山的蝈蝈是这样出事的。

  两个月前,灌水车站住进来八个日本人。八个日本人交流没问题,跟中国人说话就费劲了,他们需要一个懂日语的中国人协助工作。告示贴出去三天,没人去那里答茬儿。几个日本兵很郁闷,商量着要跟河野站长学说中国话了。在他们中间,河野站长就算最懂中国话的了。第四天早上,几个日本兵跟河野站长学着中国话,还一边发着牢骚:好不容易占领了这个地方,还要学这里的语言,很不甘心。正烦躁着,他们的门被扣响了……

  这天,海川起了个大早,偷偷揭了那告示来灌水站了。被录用的过程特别简单,海川只跟日本兵叽哩呱啦一顿神侃,就考试通过了。这样,海川就成为灌水镇历史上的第一位给日本人做事的人。当年,海川在奉天读过几年书,学了几年日语。那时候灌水镇的人都说海川这小伙子可出息了,会说东洋话呢。谁能料到,会说东洋话的结果是给日本人当差。灌水镇的人家开始偷偷告诫自己的孩子们,长大千万别学说东洋话了。

  海川要去车站给日本人当翻译,满山姥爷不让去,海川还有理,“总要养家糊口嘛!我也不能白白学了东洋话,现在有了用武之地,多好的机会啊……”

  海川这么一说,姥爷和姥姥都失去耐心了。姥爷把海川的行李扔出去,“谁要你这么养家糊口的?土豆搬家--滚球子!”。

  就是让海川滚蛋的意思。海川也很识相,索性带上铺盖卷住在了车站,整天像苍蝇糊在牛粪上,长在日本人那里啦。

  从海川搬走那天开始,满山就不搭理舅舅了。给日本人当差究竟有什么不好的,满山不大懂。不过,就看家里人那很厌恶的态度,满山就知道那不是好身份。再说了,满山很不喜欢那几个日本人,跟他们搅在一起还能好吗?

  满山不搭理海川舅舅了。这还不算,满山还不许镇上的狗接近海川。要是哪条狗跟海川摇头晃脑套近乎,他上去就是一脚,保证踢得它嗷嗷直叫。最早被满山教训的是李小刀家的四眼,后来,还有两三条也遭到了满山的教训。这几条狗很快就明白了,它们要是跟海川接近,满山就不开心了,情况跟从前不样了。它们都不想让满山不开心,所以,都不再理海川了。它们还跟别的狗说出了这样的意思:大家都不要搭理海川了吧。其他的狗没有意见,不搭理他就是了。

  镇里的狗见着海川,都远远地躲着走了。

  镇子的人也都不拿正眼看他了。老奎爷一看见海川,就把脸转向一边,狠狠吸烟,把烟袋要吸干。妈妈觉得海川给家人丢了脸面,气得把一簸箕谷皮都扬在他身上。

  海川笑笑,“姐,大叔,你们别把我看扁了……”

  满山插话说:“你本来就是个扁人,还怪人家这么说你?”

  满山这样说舅舅,心里甭提多难受了。难道舅舅再也不能像从前的样子了吗?以前跟他在一起给兔子下套子,一起上树摘野梨……多好玩呢。现在,满山就是死也不能跟一个“汉奸”在一起了。给兔子下套子这样的事,自己干了。实在不行,找李小刀一起去,反正也不能再找舅舅了。

  “其实就是汉奸……”镇子里的人都这样说的。大家没有公开喊出来,不过,这些话像风一样在镇子里流传,存在,但不见踪迹。

  整个灌水镇不喜欢那几个日本人。

  越是不喜欢,他们好似越是爱跟着掺和。满山在车站附近的草甸子上捉蝈蝈(注释2),两个日本兵跑过来,样子很凶。

  “走开小孩!走开!这里不许来!”其中一个中国话学的还挺像的。

  满山说:“我总在这里玩啊!现在咋就不行呢!你们管不着!”

  海川赶过来,跟几个日本兵呱啦几句,再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满山说,“不能跟河野站长那样说话。我替你给他道歉了。到别处玩去!”

  满山不服气,“谁让你替我道歉的?咱们又不是没理!以前你还领我在这玩呢。他们说不让玩就不玩啊!”

  “你明白啥?现在这里是皇军的车站要地,不让你来就别来。不懂事是不?”海川的嗓门比任何时候都大。自打日本人当差,还长脾气了。

  满山一肚子火,快把褂子点着了。本来都捉一只蝈蝈,他打算再捉三只。这样,四只蝈蝈住在一起,鸣叫起来热闹,在一起也不寂寞啊。现在,只捉到一只,把它一个关在蝈笼里,多没意思啊!再抓一只也算有个伴儿嘛。满山不走。

  满山跟日本兵和舅舅顶着牛,满山的蝈笼暴露在河野的小眼睛下面。这个小蝈笼不可能不引起河野的注意。它实在太晃人眼睛了。蝈笼是选用雪白的席篾儿编的,很精致,在河野看来像个工艺品。本来,往年的蝈笼都是舅舅给编的。现在这个是满山自己花了半宿时间编成的,手指都刺破了,细看,有淡淡的血迹印在上面。河野两只小眼睛闪着光芒,盯着这件小工艺品,心里盘算着:“要是把这个小东西捎给奉天的女儿,她一定喜欢……”

  满山一看这个日本兵不怀好意,把蝈笼藏在身后。河野转身跟海川呱啦了几句,只见海川满脸堆笑,不住的点着头。满山发现,自从去日本兵车站工作,海川就学会了那种讨好别人的笑,脸上也似乎多了皱纹。一定是经常堆着那种笑的缘故了。海川从前就是爱笑的,从前的笑是笑给自己。比如要是套着了兔子,他笑咪咪露出一口白牙,脸上不堆褶子。

  海川果然来替河野讨蝈笼了。海川像跟日本兵那样笑着,伸出手跟满山要蝈笼。海川这副样子,让满山感到陌生。

  “我的东西。不给。”满山说。

  河野的手抚摩着刀把,不怀好意,盯了满山一眼。

  “河野站长说了,这是皇军的地盘,皇军地盘上的蝈蝈也是皇军的。”海川跟满山说。

  这话满山越听越糊涂了,“这不是你带我玩的草甸子吗?不给!”满山躲闪着舅舅,闪来闪去退到河野面前。却被河野冷不防从背后夺去了蝈笼。河野把蝈笼高高举过头顶,细致地打量着蝈笼,“由西!我的小孩子很喜欢这个!”说着得意地走开了。

  满山气得大骂,要追上去,被海川拦住了。

  “你不分里外啦!”海川跟满山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的,那样子很猥琐。

  满山不容分说,朝舅舅的胸前打了一拳。

  海川疼得咳嗽了几声,就是不放满山过去,“舅舅有空再给你编一个……”

  满山一转头扔下一句:“我会来的!”然后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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