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小刀(2)
满山回到队伍里，说：“把别人放回去，没有他们的事。有能耐冲我来！”
小泉跟熊本嘀咕了几句，熊本吼道：“八嘎！大人回去，孩子留下上课！”
大人们见孩子们没事，陆续离开了国民学校。满山也要留下，被李小刀爸爸拉走了，“傻小子，你也想留这背书咋的？”
孩子们都被赶进了教室。二十多张通红的小脸看着小泉和熊本，等着他们的安排。小泉的安排在大家意料之中：用日语背诵《国民训》和《即位诏书》，谁背诵下来，谁回家吃午饭。大家都傻了。能背诵出来的没几个人。李小刀坐不住了。大家是为了给他出气，才跟着他逃学的。
狠了狠心，李小刀站起来，说：“是我带的头，我替他们背！”
小泉摇摇头不同意。这无疑等于减轻了对其他孩子的惩罚。
熊本嘿嘿冷笑了两声，同意李小刀顶替，却补充了一个意见，借以重罚带头闹事的李小刀。
“你的，可以代替他们。不过嘛，必须脱掉棉衣，站到操场上背诵。”熊本冷冷地看着李小刀。他想，这个办法足以让这个中国小孩动摇了。
孩子们都把头扭向李小刀，“小刀，不用你替。咱们自己背，背不出来就不回家了，在教室睡。”
李小刀看了看门外，天又开始下雪了，寒风扑打着窗户纸，发出呜呜的响声。李小刀缩了缩身子，没动。
小泉跟熊本商量，棉衣肯定要脱掉，不过能不能留在教室里背诵，不要站在外面。
熊本说：“必须重罚，何况他是带头的孩子，不然，还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铁路沿线防务，没有时间来管束国民学校的中国小孩！”
小泉不言语了。
小泉和熊本，都盯着李小刀，等着他做出决定。
李小刀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来，几下就解开了纽扣，“我去操场！”
“小刀！你别去！”孩子们站来，想拦住李小刀。
李小刀麻利地摔掉棉衣，冲到雪地当中。有几个孩子要出去找回李小刀，被守在门口的日本兵挡住了。李小刀迎着北方和飞舞的雪花，开始断断续续地背诵《即位诏书》。
熊本站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小泉阁下，那个中国小孩背诵的《即位诏书》是日文的，精神却还是中国的……”
小泉校长不情愿地点点头。
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洁白。那是灌水镇多年不遇的一场大雪。
满山不放心他的伙伴们，趁爸爸卷着烟，一闪身就摆脱了控制。满山顶着大雪朝国民国民学校跑去。满山出现在学校门口时，李小刀刚刚开始背诵。满山见小刀光着身子站在院子里，以为是小泉和熊本在惩罚小刀，叫喊着要跟日本兵拼命。李小刀抱住满山，告诉他这是自愿的，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帮大家早点放学，不然都得留在学校遭洋罪……
“满山，我开始背诵了，别打断我。”李小刀开始背诵。
满山几下脱下棉衣要给李小刀穿上，李小刀拒绝了。满山只好傻傻看着赤裸的李小刀，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那些日文，满山一句也没听懂。李小刀诵得也很费力。他背诵得不流利，声音却很大，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非常宏亮。
满身见李小刀背诵得太费劲，就说：“小刀，背那玩意多难受，你听我帮你说跑马城！”
满山仰起头，向着天空，抻着脖子大声喊着：“急令令--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格格送信来--”
雪花迎面扬下来，落在满山口中，瞬间就化成冰凉的雪水流进胸膛。胸膛正在着火，雪水马上沸腾了，变成一团热气从满山口中喷出来。
李小刀闭上嘴巴，不背诵了，看着满山，然后接道：“你要谁--”
满山喊：“要红菱！”
李小刀大声答：“红菱不在家！”
这时，教室里的孩子们一齐喊：“要李小刀！要李小刀--”
李小刀朝屋里挥着着双手。
刚刚结束一轮，又一轮开战了：
“急令令--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格格送信来--”
“你要谁--”
“要红菱！”
“红菱不在家！”
“要李小刀！要李小刀--”
熊本有点紧张起来，问小泉这些孩子究竟在喊什么，是不是反满抗日的口号。小泉摇摇头，告诉他，他们喊的只是满族孩子的游戏，“他们是孩子啊……”
第三轮游戏开始的时候，雪停了，李小刀的头顶堆起一座高高的雪山。满山的头顶也堆了一座雪山，高高的。
熊本指着他俩自言自语说道：“很像富士山啊。”
小泉校长说：“那不是富士山，是长白山……”
小泉校长没有请示熊本，庄重地对所有孩子宣布：“放学了。你们可以走了……”
李小刀的双腿硬了。
李小刀浑身滚烫，回到家就病倒了。
妈妈给李小刀熬了姜汤，还用几种中药热敷。这些东西都是镇子里的人们送来的。镇子里的老中医也来过。他们把能用的办法和能用的药，都尝试了。李小刀的高烧一度退了，退了没多久又升上来。李小刀有时候睁开眼睛看着大家，那眼神里有无限的悲愤。大多数时候是昏迷，昏迷的时候李小刀的嘴巴张开着，喉咙里说着什么话。爸爸把耳朵贴过去，告诉大家：“小刀说了，等病一好，就不上学了，肯定不去了。”爸爸大声答应了小刀的请求。小刀便睁开眼睛，眼睛亮亮地寻找满山，声音也清清亮亮的，“满山……咱俩上山，把千寻的窝弄得暖暖呵呵的……”
第二天小泉来了，带来了几盒西药。李小刀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拒绝了。小泉把药赛给小刀爸爸。小刀爸爸把小泉的手推开了，说：“我还不如我儿子吗？他都不要，我怎能要？”
三天后的下午，太阳像月亮一样清冷，毫无热情地照着灌水镇。任凭它怎么照，灌水镇也暖和不起来了。这时候，李小刀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咧嘴笑了一下，说我赢了，就再不肯睁开眼睛了。他像老奎爷一样，让自己一个人留在寒冷黑暗的角落，把所有的人都关在外面。小刀和老奎爷一定能在黑暗的角落里相遇的，他们不会寂寞的，也不会冷。
下午的太阳甚至是灰白的，看不见有多少火焰，也没有一点热度。后来，几片干冷的雪花飘落在上面，把那点残存的火焰彻底熄灭了。
渐渐的，小刀的脸也像太阳一样灰白了。人们抬头看看熄灭的太阳，又看了看小刀的脸色，极不甘心地相信了眼前的事实。棺材铺老板--小刀的爸爸嗓子里干干地吼出几个字：“要最好的棺材……”
要给李小刀钉一口最好的棺材，落叶松的。
要一棵上好的落叶松。
满山带上锯，趟着厚厚的雪，爬上后山，进了红石峪。千寻从洞里窜出来，跟在满山身后。
满山在一片松林里转了很长时间，脚步把雪地踩乱了。满山总算选中了一棵小落叶松。它不粗壮也不高大，却足够挺直。它看上去是李小刀的。
“千寻，就这个行吗？给小刀用的。”
千寻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叫声。满山自以为听懂了千寻：千寻也喜欢这棵小落叶松。
那就是它了！满山甩掉手套，开始锯这根松木。顿时，挂在松枝上的雪扬下来。新鲜的锯末四处迸溅，散落在雪地上，纯正的松香气味散发出来。一只嘴馋的松鼠闻着香味，朝这边蹦跳过来。忙了整整一天了，它也没找到几粒松籽。那些松塔里面全是空空的，松籽一个没剩，不知哪去了。下面的松香四处弥漫，它更加想念松籽的味道了。这只松鼠在最近一簇松枝上蹲了一会儿，发狠心去寻找松籽去了。千寻安静地蹲在雪地上，耸起耳朵享受着锯木发出的曲调。锯到一半的时候，满山歇了一会儿，“千寻，你叫千寻。别忘了，是小刀给你取的名儿。”
千寻听懂了满山的话，摇着尾巴。
满山很满意，继续锯木。
千寻耸起的耳朵突然转了方向，警惕地朝山下吼叫起来。满山掀起脸上的狗皮帽子，向山下望去。一个人正顺着满山的脚印，朝这边爬上来。
“是谁？”满山抄起弹弓。
来人不回答，大口喘着白气只顾往上攀登。爬着爬着，不小心滑倒了，叽里咕噜滚回到原处。千寻敏捷地跳起来，激烈地吼叫起来。等那人好不容易爬上来，却让帽檐儿遮住了脸，根本看不见他的真面目。
满山举起弹弓瞄准了他，“你是谁？”
这人赶紧掀起帽檐儿，“别打别打，我的，小泉校长。”
满山一听，啪地射出弹丸，弹丸打中了小泉的帽子，帽子掉地上。小泉一慌，滑倒了。
“千寻，上！”满山指着小泉。
千寻犹豫了一下，扑过去，只把帽子叼起来一顿撕咬。小泉的帽子成了无数个碎片。千寻没有完全领会满山的意思，可是这毕竟是千寻第一次听从满山的话，也是千寻第一次为日本主人以外的人做事。满山为千寻的进步高兴。
小泉站起来，对满山说：“我能为李小刀同学做点什么吗？”
满山看也不看他，继续锯木。小泉裸露着脑袋站在旁边，谦恭地看着。
很快，那棵小落叶松倒下去。
满山激动地喊道：“顺山倒啦--顺山倒啦--”
小落叶松顺着山势咔嚓咔嚓倒下去。满山戴上手套，趟着没膝的大雪赶上去，拖起这棵松树，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就顺着山势快速滑下去。满山身后留下出一道深深的雪路。千寻犹豫着留在了山腰，望着满山和松树一路滑下山去。小泉犹豫了一下，紧闭双睛，蹲下身子也随后滑下来。
巨大的惯性把松树和满山推出去。满山刹不住脚步，一头摔倒在雪地上，松树随后压过来，把满山一下子压进深深的雪窝里。满山爬不出不来了。满山挣扎了几次，脚下太滑，还是没能站起来。满山只好停下来积攒力气。满山再次奋力挣扎的时候，肩上的分量突然轻了，很容易从雪窝里冒出来。满山从松树下面钻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一个雪人了。
刚才小泉把松树搬起来，他帮了满山。满山没理他。他也知道满山对他很排斥，裹紧大衣，闪到了一边。
满山松树重新扛在肩上，拖着往镇子里挪动。小泉几次想伸手帮忙，都被满山拒绝了。小泉只好乖乖在后面跟着。援兵来了，灌水镇国民学校的孩子们跑出来帮满山了。大家把松树抬到了棺材铺。
第二天，这棵挺直的落叶松变成了一口精致的棺材。李小刀静静地躺在里面，胸前放着一只纸鹤。那是直子送给他的纸鹤。满山在李小刀的布包的夹层里找到了的它。
棺材放在棺材铺的院子里。当天晚上，天气干冷，后来飘起了雪花儿，空气马上温润了一些。一层薄薄的雪花把棺材盖住了。小刀躺在里面一定很寂寞的。满山让所有的人都进屋去，他穿上羊皮袄，靠在棺材旁边给小刀做伴儿。他知道，这时候他离小刀一点也不远，只隔着一块木板。
四眼也来了，依在满山腿边，互相取暖。
“小刀，我在哩。”满山敲敲木板，告诉小刀。
下半夜，雪停了，月亮也出来陪小刀了。天又干冷起来，满山熬不住寒冷了，他沿着街道跑了一阵子，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满山全身暖暖地回来了。满山也不能把小刀一个人留在雪夜里。后来，满山有好办法了他掀开一个未造完的空棺材，跳进去。四眼也跟着跳进来。
“小刀，你那里太窄，我在这陪你躺着……”满山躺在这个棺材里。
这个时候，国民学校那边大火冲天。校长的办公室着火了。没人肯出来帮助日本人救火，大伙越烧越大，把天都烤热了一大块。
就这样，天亮了，到了埋葬小刀的时候。
李小刀埋在国民学校后山的小山坡上。地点是满山选的，在这里能看见国民学校的屋顶和操场。埋葬的时候，整个国民学校都被昨晚的大火熏黑了。
早上，又下雪了。雪花静静落下，覆盖了坟头的新土。
一个雪人立在不远的地方。那是满山用新雪堆成的。所有的孩子都能看出来，那雪人很像直子。做完这些，满山呜呜哭起来。千寻远远地听见了满山的哭声，他从洞里钻出来，在原地转了转，确认方向后一头扎进山林，朝满山这边奔过来。
小泉下了山坡，推开烧坏的门，在李小刀的座位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学校烧得不成样子了，他不知道明天能做些什么。他突然很想家，很想念他在日本教书时的那座学校。不知道他走了以后，那里的孩子们过得好不好？
第二天小泉没心思做任何事情，也找不到有意义的事情可做。他哼着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甚至很悠闲，这是他来中国从来没有过的状态。后来他去了车站，把一个信封交给邮役，请他们帮忙寄回日本。信封上写的是：日本国（北海道）x市x街x号。河野直子收。中国灌水镇国民学校李小刀（小泉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