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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大屠杀(1)

书籍名:《混血豺王》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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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野蛮的围剿是在黎明前开始的,豺群毫无防备,顿时乱成一锅粥。公豺们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母豺们急忙叼起还在蹒跚学步的幼崽,想夺路突围。但训练有素的猎狗封锁了所有的出口,小路、山顶和灌木丛里埋伏着填满火药铅巴的猎枪。

  一匹名叫刀疤脸的公豺想从几条猎狗守卫的小山谷逃出去,结果被狗们团团围住,很快成了犬牙下的冤鬼。另一匹名叫深宝的老公豺顺着小路猛跑,结果还没跑出骷髅岩,訇的一声巨响,脑袋就开了花。还有一匹名叫丽妮的母豺,叼着一只自己的小宝贝,不顾有毒的荆棘把它浑身上下撕扯得鲜血淋漓豺毛飞旋,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想潜逃出去,刚钻了半截,猎人点燃了这片灌木丛,霎时间,烈焰腾空,火光中,丽妮蹿跳起一丈多高,浑身都着了火,像只大火球,惨嚣声响遏行云。

  从第一声狗吠第一声枪响起,仅仅半个小时,埃蒂斯红豺群便损失了三匹成年豺和一只幼豺。整个豺群被围困在一条长约半里宽约五十来米的狭长的骷髅岩里。四周布满了猎枪和猎狗,围得水泄不通。幸亏骷髅岩满地都是奇形怪状的大石头,遮挡了猎人们瞄准的视线,也给冲锋陷阵的猎狗制造了障碍,增加了难度。

  豺们利用岩石作掩护,顽强地抵挡着猎狗的进攻。

  突然,在一片狗吠豺嚣声中,响起一声浑厚的牛角号声。立刻,猎狗不再吠叫,猎枪也不再射击,喧闹的山野变得一片死寂。

  随着牛角号声,骷髅岩对面那座小山包上站起一个身穿黑色对襟短衫的汉子,浓眉大眼,熊腰虎背,白眉儿不用细看,一眼就认出是昔日的主人阿蛮星。不用说,是阿蛮星组织并率领了这场狩猎。大祸的来由和根源不言自明了。白眉儿后悔得简直想咬断自己的喉管。要是它不那么愚蠢和迂腐的话,阿蛮星早就变成豺群的美餐,埃蒂斯红豺群就绝不会遭到眼前这场灭顶之灾了。

  你不是答应不来报复的吗?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白眉儿悲愤地朝阿蛮星长嚣一声。

  这真是多余的悲哀。人类永远也不会把动物当做地位平等的对手;人类在动物面前的一切誓言和诺言本质上都是谎言,都是一种策略。难道要尊贵的人类与豺遵守同一条道德标准吗?

  夏索尔和好几匹大公豺也都认出站在小山包上带领庞大猎队前来围剿的就是那个曾被豺群围困在冷杉树上整整三天的猎人,恼怒而又惊诧的嚣叫声此起彼伏,真正是群情激愤。

  小山包上人影晃动,猎狗奔跑,阿蛮星在大声吆喝着什么,显然,他们又要组织一场新的进攻了。

  白眉儿发现,前来围剿的猎人和猎狗起码有一半是它不认识的;也就是说,不单是猎户寨的猎人和猎狗倾巢出动了,阿蛮星还联络了邻村的猎人和猎狗,看样子是决心要把埃蒂斯红豺群一网打尽了。

  平静了一小会儿,新的进攻就开始了。骷髅岩小山谷右侧响起狗群狂热的吠叫,排枪齐射,霰弹打得乱石飞溅,硝烟迷漫。

  猎人和猎狗顺着山谷从右侧向骷髅岩攻过来了,豺群不由自主地向山谷左侧退却。

  白眉儿感到奇怪的是,左侧山谷口见不到一个猎人,也没有一条猎狗。难道猎人会网开一面?不,这不可能,这些猎人和猎狗长途跋涉好几十里山路,又爬山又过河又钻草窠窠,吃这么多苦,必欲置豺于死地而后快,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那么,是猎人疏忽了,忘了该堵死豺群的退路?也不可能。它想,假如换了豺群在这个地形下围截一群羚羊,也不会那么粗心地留下一个显而易见的缺口的。人的脑袋比豺的脑袋要聪明许多倍,豺都想得到的事人能想不到吗?它还在当猎狗时,多次跟随阿蛮星进山狩猎,阿蛮星经验丰富,智慧出众,绝不是草包猎人。看来,阿蛮星是有意留下这么个缺口的。既然是有意留下的缺口,那就一定是个圈套,是个陷阱,是个火坑,是要把豺斩尽杀绝的一个大阴谋!它不能贸然带领豺群钻进去的。

  白眉儿冒着被尖啸的霰弹洞穿脑壳的危险,跳上一块大石头朝山谷左侧望了一眼,山谷口是片荒草甸子;草甸子形如乌龟,几缕黑烟在草甸子对岸袅绕升空。它恐惧得打了个寒噤。对惧怕火的豺来说,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火葬场啊。它恍然大悟,猎人之所以网开一面,其实是要把豺群驱赶进那块荒草甸子去。初冬无雪,天干物燥,荒草极易燃烧,一把火就可以把豺群烧个净光。这主意实在太毒辣,太凶险了。

  山谷右侧的猎狗越咬越紧,猎人粗犷的撵山吆喝声也越来越近,豺群被迫无奈地向山谷左侧逃跑,很快就接近荒草甸子了。

  再也不能犹豫了。白眉儿尖嚣一声,拦住往草甸子退却的豺群,然后,豺嘴指向山谷右侧,短促地叫了两声,用身体语言告诉豺群,必须往这个方向突围求生。

  惊慌失措的豺们你望我我望你,张张豺脸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朝有着成群猎狗和几十支猎枪把守的方向突围,这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吗?好几匹大公豺怪模怪样地嚣叫起来,以示不满。

  白眉儿来不及解释了,在大公豺博里的肩胛上狠狠咬了一口,这是一种对不服从豺王指令的惩罚;它是豺王,任何时候都有权调度豺群的行动。

  豺群慑于豺王的威势,转变了方向。

  就在这时,草甸子对岸那几缕黑烟突然膨胀了,升腾起一股柱状浓烟,像条张牙舞爪的乌龙,还传来干枯的荒草被火焰引着后燃烧的毕剥声。

  极有可能是两处的猎人联络信号出了差错,草甸子对岸举着松明火把的猎人还以为豺群已被驱赶进草甸子了,就迫不及待地把火给点着了。

  这倒帮了白眉儿的忙,豺们纷纷朝它发出幸免于难的慨叹。

  豺群虽然避免了全体葬身火海的下场,但形势依然十分险恶。对身为豺王的白眉儿来说,一个难题才下眉头另一个难题又上心头。豺群正按它的旨意在向山谷右侧突围,但用突围这个词显然是过于夸张了,确切地说应该是逃难。整个豺群十几匹公豺二十几匹母豺,带着二三十只当年出生的幼豺;幼豺年龄尚小,既跑不快,又不会扑咬,成了群体突围的一大累赘;母豺们害怕自己的小宝贝在突围时失散,干脆把幼豺叼在嘴里,差不多每一匹成年豺嘴里都叼着一只幼豺;队伍松松垮垮,大豺嚣,小豺叫,凄凄惨惨戚戚,活像一群被赶往屠宰场的猪。前头有手握猎枪的猎人,还有智力、体力、扑咬技巧和奔跑速度都不亚于豺的一大群猎狗;叼着幼豺突围,势必严重影响奔跑速度,还无法对猎狗反咬一口;极有可能,拖儿带女的豺群刚冲到右侧山谷口就被通通歼灭掉。就这样突围,无疑是前去送死;要想突围成功,只有卸掉包袱——把幼豺留在原地!

  这个做法虽然很明智,却很残忍。瞧这些小家伙,依偎在母豺身体底下,骨碌骨碌转动着惊慌不安的小眼睛,对它们来说,母豺是唯一的保护伞。要让母豺留下自己的孩子,等于在割母豺的肉;不是万不得已,白眉儿绝不会这么做的。

  小家伙们藏匿在骷髅岩的石缝间草丛里,兴许不会被发现,还有一线生机。当豺群突围出去后,猎人和猎狗会紧追不舍,离开骷髅岩,这样的话,小家伙们留在原地反而能获得解脱。

  不管怎么说,总比整个豺群彻底覆灭要好得多。

  这事,当然只能从自己做起。白眉儿朝蓝尾尖使了个眼色,叼起豺女黄圆,放进一个隐秘的石缝。蓝尾尖不敢阻拦,又实在舍不得,急得想咬自己的尾巴。其他母豺也都护着自己的幼豺,朝白眉儿龇牙咧嘴地嚣叫,以示抗议。

  “呦——”白眉儿威严地长嚣一声,以表白豺王不可动摇的决心。

  一匹名叫嘉宝的母豺秋天时一胎生了三只幼豺,刚出生不久就被金雕抓走了一只,后来又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唯一的一只幼豺了;物以稀为贵,平时半步都舍不得离开;此刻大约担心白眉儿硬逼它留下小宝贝,歇斯底里地尖嚣一声,叼起自己的幼豺就往山谷右侧蹿去。刚蹿到山谷口,从树丛里跃出四条猎狗,嘉宝嘴里叼着幼豺,毫无还手之力,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一条花斑猎狗把幼豺抢走了。山谷外传来幼豺垂死的呜咽;嘉宝发疯般地朝花斑猎狗扑去,大有一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气概。但还没等它的爪子落到花斑猎狗身上,“砰”的一声枪响,嘉宝的头盖骨被掀开了,爆出一片白白的脑浆。

  豺群怔怔地望着,许多豺眼一片骇然。

  终于,蓝尾尖也叼起豺儿黑圈,学着白眉儿的样,送到石缝里。其他母豺跟着仿效,纷纷将自己的宝贝就地藏起来,草丛里,绝壁上,石缝间,到处是唏嘘声。所有的豺都明白,这是一次凶多吉少的生离死别。有的母豺抓紧片刻时间再喂一次奶,有的公豺衔来树枝草叶,把藏匿着幼豺的角落伪装起来。幼豺们生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懂得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表现,都乖乖地缩在父母为它们选定的旮旯里,没有叫唤,也没有淘气。

  这时,山谷右侧的猎人和猎狗开始谨慎地向前推进,山谷左侧草甸子的火焰也借助风势,往山谷里灌进阵阵热浪。最后的关头到了,白眉儿匍匐在一块磐石后面,沉住气,等待着。那条可恶的花斑猎狗狗胆包天,凶猛地吠叫着冲在最前面。白眉儿等花斑猎狗两只狗爪差不多要踩着自己鼻子时,突然像离弦的箭嗖的一声从磐石背后蹿出来,一口咬住花斑猎狗的后脖颈,霎时间,温热的狗血喷了它一脸,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花斑猎狗软得像坨湿泥。这小小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豺们的斗志,豺群像股红色狂飙,刮向猎狗群,和猎狗扭成一团。这是避免猎枪射击的最好办法。果然,猎人们干瞪着眼,举着猎枪不知往哪儿瞄准。

  失去了猎枪的庇护,猎狗威风锐减;虽然猎狗数量上超过豺,也只打了个平手。

  白眉儿左冲右突,满嘴都是狗毛狗血,一直处于豺群的最前列。

  很快,对豺的生活习性多少有点了解的猎人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白眉儿身上。人类的战争词典里有擒贼先擒王的说法,几支猎枪同时瞄准了白眉儿的心脏。

  白眉儿机警地和一条黑狗纠缠在一起,猎人的扳机无法扣响。

  终于,豺群越过猎狗和猎人设置的两道封锁线,冲出了小山谷。背后传来猎狗羞愤的咆哮和猎人恼怒的吆喝。霰弹像一群群无形的小精灵,打得豺群四周溅起一簇簇泥花。豺们完全可以逃得更快些,快快摆脱死亡的阴影。但白眉儿有意压住逃亡的速度,与猎狗保持两三百米的距离;这距离刚好在猎枪的有效射程内。

  一匹公豺跑着跑着后脚杆被铅弹打断了,踬颠踬颠落在后头,很快就被几条猎狗撕成碎片。一匹母豺腹部被穿了个窟窿,肠子漫流出来,又被树枝缠住,肠子像绳子似的把它捆绑了,变成猎枪的活靶子。

  要是再逃快些,这些不幸也许是可以避免的,起码,类似的不幸不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可是,白眉儿沉住气,还是用和猎狗差不多的节奏奔逃着。整个豺群也没有哪匹豺加快步伐逃到前面去。

  所有的豺都想到了这一层:要是自己撒开腿像阵风似的逃得无影无踪,猎人和猎狗也许就会中止这场徒劳的追逐,就会回转身去搜索那条狭长的骷髅岩,这样一来,那些藏匿在草丛石缝间的幼豺就十分危险了。

  宁肯自己冒生命的危险,也要把猎人和猎狗引得远些再远些。

  对埃蒂斯红豺群来说,幼豺是未来是希望是种族的延伸是生命的继续。

  从太阳当顶一直跑到太阳偏西,猎人大概都快累断腿了,这才吹响牛角号,猎狗停止了追击,豺群总算死里逃生了。

  豺群耐心地等到黑夜降临,这才又顺着原路返回骷髅岩。一走进小山谷,母豺们便急不可耐地长嚣短叫,呼唤自己的心肝宝贝。猎人已经撤走,猎狗也已经远去,危险就像太阳一样沉到山底去了;出来吧,小宝贝,妈妈回来了。

  骷髅岩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

  公豺母豺发疯般地嗅着气味扑向自己儿女藏身的地方,用爪子刨,用嘴拱,折腾了半天,连一只幼豺也没找到。

  皓月当空,豺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很显然,猎人比豺想象的更聪明更有手腕,追不到豺群,及时踅回骷髅岩,让嗅觉和豺同样灵敏的狗把狭长的小山谷彻底搜索了一遍,结果,爪子稚嫩毫无反抗能力的二三十只幼豺无一例外都被搜捕出来了。

  无法想象幼豺们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已被剥皮烫毛,油烹清蒸,当做山珍海味摆到了人类的宴席上;也许还活着,被当做猎人的荣耀挨村挨户展览呢;也许被当做训练的活靶子,让小猎狗百般戏弄百般虐待……

  每匹豺心里都很明白,不管是死是活,幼豺落到了猎人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蓝尾尖首先用喑哑的嗓门悲嚣起来。悲哀是会传染的,霎时间,骷髅岩响起一片豺嚣,如泣如诉,哀怨悱恻,谁听了都会毛骨悚然。

  一只猫头鹰被豺嚣声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一对雪球似的小山兔被这阴森森的豺嚣声吓得晕头转向,从草窠里蹦出来,稀里糊涂地撞进豺群,在悲痛欲绝的母豺们身边绕来绕去。母山兔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小宝贝撞进豺群去,急得一颗心要跳出嗓子眼,站在山谷尽头声嘶力竭地呼叫着。要是在平时,对这两只送货上门的小山兔,母豺们早就蜂拥而上你抢我夺把它们撕成碎片了,但此刻,母豺们只是用惊讶的目光望了望小山兔,谁也没动用爪牙进行猎杀。

  这是一种同命相连的慈悲。

  一种绝望的情绪弥漫在白眉儿的胸臆。豺不像人类那样有保健制度,幼豺夭折司空见惯,但过去无论遭遇灾荒还是人祸,总有相当数量的幼豺能躲过劫难存活下来,套用人类一句俗话,就是继承香火。这一次,所有的幼豺一锅端了,好比生命的长链中间断了一环。对群体来说,这是一种毁灭性的凶兆。不错,母豺一年可以生两胎,从理论上说,这种生存率是相当可观的,呈几何级数增长,少一两茬幼豺似乎无碍种族繁荣的大局。但事实上,母豺要在幼豺长到一岁半或两岁才会再次发情。扣除因感情因素而不愿择偶交配的母豺,又加上因天灾人祸而高得无法想象的死亡率,埃蒂斯红豺群丁口的增长率刚刚是零。

  人类发动了一场和野生动物争夺生存空间的持久战争,失败的一方只能是野生动物,像埃蒂斯红豺群这样群体总数量不减下来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眼下这场灾难,使埃蒂斯红豺群的数量从六十来匹一下子减到了三十来匹。豺是有感情的动物,在特定的情景下感情的力量还相当强大,遭受失子的沉重打击的母豺会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也就是说,甭指望母豺们会在明年春季发情期正常交配。要是失去了整整一茬幼豺,又错过了一季发情期,种族的衍续就成大问题了。

  怎么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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