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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女生有限的记忆里,“妈妈”这个词就像是盲人眼里的世界,是黑色的。(2)

书籍名:《我亲爱的迷鹿不见了》    作者: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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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以后,女生还记得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继父一双疯狂的毫无理智可言的眼睛,也记得那一夜兜面而来的酒气。

  因了这个,“酒香”这个词对她来说是认知中的永不想探索的盲区。

  岑悦子那天学校因为高三联考而下午放假,她用钥匙开门似听到了微弱哭声——再一凝神细听,却又没有。

  在“要在钥匙孔滴一些香油了”的想法中,门锁终于“哒”的一声开了。一进门,女生愣了片刻。客厅像一个杯子、桌椅、衣服横尸的战场,几乎没一块地儿是可以落脚的。浴室里有声响,稚嫩的哀叫只响了一声,就像是被突然掐断的录音带戛然而止。

  “不会是遭贼了吧”——女生在一地狼藉中选了一个空啤酒瓶,紧了紧身上的书包带,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湿漉漉的浴室砖面上有斑斑的鲜红色血痕,混在水里渐渐地消融,但却还能让人一看就辨出是血。似小狗一般脖子拴着绳子的小女童在溢满水的浴缸里不知死活,披散着头发的男人是力竭了还是酒疯发完了,像一团揉了又揉的面巾纸软趴趴地瘫在墙边。

  “爸!”

  “啪”的一声,女生吓得手里的啤酒瓶摔在地上,冲过去从浴缸里捞出了小女童。

  冰凉的身体,幸好还是软的。

  “姐……”勉力地撑开了眼皮,连嘴唇也苍白着的小女童发出微弱的声音,“冷……痛……”

  “小雨,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她将浑身找不到一处干的小女童紧紧拥在怀里,眼角扫到脸颊上、膝盖上、手臂上正慢慢沁出血珠的伤口,心尖上像是被谁在那里剜了一样。

  一个月后,酗酒父亲的尸体被人发现浮在了河面上。

  岑悦子穿着丧衣跪坐在灵堂,白色的招魂旗被风吹得哗哗响,小女童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她转身去安抚地拍了拍小女童的后背。

  旁边是平时并不常见到的三大姨四叔七老姑,一众大人悲天悯人,一脸庄严地八卦着,把她和小女童当成透明。

  “那个女人是存了心要骗他的钱。他傻傻地自己去撞枪口,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凡他能眼睛擦亮些,心思清明些就不会落到这般地步。”自视高人一等的聪明人。

  “现下那女人的小孩不是还在这儿吗,要让那小孩母债女偿,哪有那么白白便宜的事!”义愤填膺者。

  “留下这一个孤女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呀?”有一个人提了话头,但见众亲戚都漠然地避了过去,她犹讪讪地自己搭自己的话,“真不知道那狐狸精怎么下得了手,害这么一家子家破人亡。”

  提到狐狸精,楼顷刻便歪了,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婶以研究学术的精神探讨了“狐狸精大概都长什么样子”、“迷惑男人的手段不外乎一二三……”、“男人为什么那么贱就爱喝那口迷汤”……

  场面热烈到让人忽略了此时身处男人追悼会上。

  三大姨忽望向躲在岑悦子身后的小女童,语音尖厉:“瞧瞧,那锥子似的下巴,那双乱勾的眼睛,一看也是个不安分的。”

  众人目光一齐逼视,附和的声音渐渐多了。

  小女童胆怯地又往姐姐身边挪了挪,跪坐着的女生垂落在腰间的手握成拳头,忽地站了起来,看着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婶:“那女人那女人,小雨是小雨。”

  灵堂里一下噤了声,但不过片刻又炸了锅一样。

  “忒没良心的,真以为那是她妹妹!那是杀父丧家的仇人女儿!”

  “一双眼睛瞎了,辨不了黑白,我们白白操心却让狗给吠了。”

  岑悦子默默地听着,腰却挺得更直了。

  叫人想不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一直乖驯到甚至有些懦弱的小女童忽然龇牙咧嘴地扑到了其中最壮嗓门最亮说话最尖酸的胖女人脚边,亮出一排贝壳般牙齿,狠狠地对准胖女人的小腿肚咬下去。那胖女人哀号了一声,槌子似的手却不迟钝地一下下地砸下去,许多人围着,纷纷搭手帮忙,但那小女童的狠劲让旁边的人看得心头都一寒——这要咬在自己身上没准早痛晕了。

  那跪坐着的女生站起来慢慢地走近的时候,拉扯的、捶打着的都下意识地静了,只听到女生一字一顿地说:“小雨,松口。”

  小女童脸上尤有不甘,却听话地站了起来。

  做姐姐的伸出手捋顺了小女童凌乱的头发,慢吞吞地说:“做人啊,不能因为别人没有道德心自己就失了道德心。”

  小女童呆呆地表示听不懂。

  女生又柔声说:“假设有一只狗吠了你,你会不会也学狗蹲在地上去吠它?”

  “我不会。”

  “呃,这就对了。”岑悦子是已经十七岁的女生,并不像一个小孩子,她牵了小女童的手,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姐姐——”小女童在身后低低声地说,“要是她们还吠,我一定还想做只狗。”

  女生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小女童的力多了一倍力气,她垂下头,本已哭干了的眼眶里一片酸涩。

  这么几天,她在灵堂上哭昏了好几次,哪一次不是肉乎乎的小手帮她揉着心口,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小女童依赖的眼睛。灵堂进进出出的那么些人,真真正正伤心的或许只有她和小女童了。

  去殡仪馆的路上,一辆有一些年头的车,后车厢里只有一具棺木,她和小女童。

  “怕不怕?”她的手颤抖反握着小女童,低声问。

  “不怕。”小女童的嗓音软软的,“姐姐也别怕。”到头来,只有一个女孩子看出了她的惶然无依。小女童的手臂从她身前伸了过去,环抱住了她的腰,头贴在她的胸前。

  她整个人软软地靠在车体上,全身的力气都流尽了。过了不知多久,胸前粗糙的麻制丧衣被泪水湿了一大片。她扳过小女童的脸一看——这个才七岁的孩子脸上竟有成年人才会有的苍老,仿佛岁月在她身上特别地沉重特别凄怆。

  “小雨,不是不怕吗?怎么啦?”

  话还没说完,腰被一双细细的手臂抱得更紧了。小女童的声音带着哭腔:“姐姐……会不会像她们说的一样……不要我……”

  一段话断成了好几截才说出来,原来“哽咽”是真有其境,一个人带着哭腔说话,声带就像是被扯紧了一样,极艰难地控制着,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一刻,女生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被电触了一下,滋滋地冒出了烟火,她身上的力气慢慢地回来了,身子也坐直了,一直垂着的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女童的黑发,声音低低的:“小雨,以后但凡有姐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宣誓一样的语气。

  ——这样的记忆,并不算得上美好,但偏偏又有着一种无法言述的“温情”。只不过这温情里带着一种谁都想避开谁也不愿重温的伤痛。

  不愿意记起。

  但也不想忘记。

  有一阵细细的风吹过白色花球,碰撞间发出了轻轻的声响。

  柳潇潇单手抚额,眼睛垂下来望着地面,眼眶微微发热。她并不是一个善感的人,但此刻却觉得自己胸口被来自于遥远宇宙的潮汐淹没,仿佛下一刻满满的潮汐就要从体内涌出体表。

  两个人从暑假补课到现在已经认识了半年多一点了,双方都不是太喜欢讲家庭隐私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小雨的故事。和姐姐一起生活,几乎从没说到妈妈,而爸爸,印象中倒有一次岑小雨请了三天假后来说是爸爸的大祭日这样的记忆。手头并没有什么零花钱,用了好几年的古董手机在同龄人中显得有些不一样,但除此之外,和任何高中女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夜里也会猫在宿舍被子下打着手电筒看各式《××欧和××叶》之类的才子佳人的戏本子。男生缘特别好,但收到情书和被告白时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高中女生。那些曾在她生命中出现的阴影,却似乎并没有令这个女生变得懦弱、避世、不相信别人。相反,她的眼睛干干净净,活得快快乐乐。

  ——反倒是自己,一丁点的事也要闷在心底发霉。

  柳潇潇站了起来,她本来就比岑小雨高了许多,轻轻一拉,岑小雨便被拉至胸前,单手揉着岑小雨的头发。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

  一个是还呆呆地沉浸在故事里,为了姐姐的未来而惘然的女生,另一个是平常并不善感,但一愁起来就很难拔出来的中性女生。

  旁边走廊这时恰好有一男一女经过。

  女的揉了揉眼睛,惊讶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这样搂搂抱抱,让魔鬼陈逮住了不是要在政教处喝一天的茶?

  男的见怪不怪:这有什么,又不是(消音)……

  女的仔细一看,却又更惊:咦,居然是蕾丝边?

  男生:什么蕾丝边?哪里有蕾丝边?

  女生一脸鄙夷,和没文化的人一起显得她也没什么档次,她稍稍拉开和男生的距离:那……那男的,不,那女的不是高一的柳潇潇吗?这一对就是学校里传说的那一对!

  男生一脸茫然。女生赶紧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快走,好心地给这传说中的一对留下私人空间。

  一个小时后,学校BB论坛上一个热帖诞生了。

  禁忌之恋:翻滚吧,蕾丝边!

  下面跟帖大致是以下几类。

  一支持类:追求真爱无罪。凭什么男男就是潮流就是时尚,女女就得下地狱?

  二吐糟兼愤世嫉俗兼老子天下第一兼不说点惊人的话不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类:柳某某那人妖,岑某某那贱人,谁来收了她们,这个世界就净化了。

  三中立类:孔子也提倡中庸之道,我们一小人物有必要和圣人站对立面吗?

  两个当事人对这些热议并不知晓。岑小雨很少上网,而柳潇潇是不屑于逛校园论坛的。

  错过了食堂的饭点,柳潇潇念叨着“非海鲜大餐不足以治愈爷一颗忧郁的心”,拉着岑小雨在下班拥挤的人流中走到了海鲜城。

  女生的眼睛还有被揉红的痕迹,她看着马路对面得上十层台阶才看到金碧辉煌的大门气,意识清醒了。

  “太贵了这家。”

  “这我还吃得起。”柳潇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红灯开始闪烁,正打算拉岑小雨过斑马线。

  岑小雨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对面正走过来的人流,双脚像生了根一样。

  “怎么啦?”柳潇潇奇怪地问。

  女生脸色陡然苍白,看得出正拼命地忍着,但眼睛里的愤怒却是柳潇潇第一次见到。

  熙攘的街道,正是人流高峰期,这个十字路口不算顶繁华,但人流也不算少。路对面正走过来的行人中有推着单车,车篮子放着食物的中年女人。有脸色灰扑扑提着公文包穿着西装的小职员。有一对爷孙,孙子的手上抓着一只气球。有几个是放学归家的学生。还有两个男子,右侧的男子年龄不大,大概是二十岁上下,头发染成干枯的稻草色,穿着黑色小背心身裤,一流流氓小混混的样子。左侧的男子年龄大些,脸色苍白,像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头发短短的刚留出一点,叼着烟,神色阴沉,瘦得有些可怕。

  岑小雨忽然单手拽住了柳潇潇,飞快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沙沙沙。这是疾速的风吹过耳膜时留下的声音。

  突突突。这是心脏像鼓点一般密集地跳动的声音。就像是进行了一场长跑,身体早已超过了负荷,血液以超常的流量流经心脏,越来越快,心脏也似欲挣脱胸腔的束缚狂奔出来一样难受。

  不。不是因为奔跑的原因,而是因为——愤怒,或许还有恐惧。

  “怎么啦?”柳潇潇手扶着街边树的树干,一阵咳嗽。

  岑小雨抬起头,用力地吸气,呼气,再用力地吸气,吸气,手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手臂处,低声说:“那个人……那个人……”然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她躲着的男子居然从柳潇潇的身后走来——“应该是在红灯的时候就被发现了”,她只剩下这种麻木的想法了。她想再跑,但双脚却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那个男子的速度并不慢,很快就来到女生的面前。近看这男子的脸是一种青灰白,隐隐看得见皮肤下的青筋,非常瘦,一只鸡爪似的手拿掉了嘴中叼着的烟,扯动了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你们搬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总找不着呢。”

  极度让人不舒服的语气,阴冷偏偏让人觉得猥琐的表情。柳潇潇在之后坐在餐厅里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回忆:第一次见到活的嗑药仔哎。

  “小雨,是认识的人吗?”此时的柳潇潇偏过头,疑惑地在岑小雨耳边低语。

  而那时,被巨大的恐惧控制了的女生并没有听到好友的问句,只是死死地她瞪着那个男子一眼,拉着身边的柳潇潇,“跑到哪里算哪里”——脚步刚刚踏出了一点点,手腕就被抓住了。

  冰凉得像蛇皮一样的男子的手扣在了女生的手腕上。

  “你想怎么样?”她下意识地吼出了这句话。

  “哟,长脾气了。”大概是因为挣扎的关系,女生的校服衣兜里的手机露出了一角,男子充满血丝的眼睛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他突然放开了女生,手却诡异地伸长,将女生衣兜里的白色手机拿了出来。

  “不会是山寨的吧?”男子将手机拿到了眼前反复地看着,另一个一直跟着男子的稻草色头发的年轻男生一下子凑过来,贪婪地看着手机。

  “宇哥,是××哎,我一直想要的!拿在手上倍儿有面子。”年轻男生兴奋地嚷嚷起来。

  岑小雨的脸色变得通红,她冲过去,想去抢回手机,但比她高许多的男子举起来的手明显她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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