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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上海时期(12)

书籍名:《鲁迅像传》    作者:黄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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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中

  进入1936年春天,鲁迅的身体逐渐衰弱,疾病纠缠不去;而文坛上的波谲云诡,左翼内部的明争暗斗,让他心绪败坏;手头的工作越积越多,而他又急于完成。这几方面的因素交相侵逼,加速了他的死亡。

  鲁迅去世前的几年,心情不快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左翼内部的斗争。

  1934年6月21日他写信给郑振铎,谈到某些自己不做事,反而责骂别人不做事、不革命的人时说:“骂别人不革命,便是革命者,则自己不做事,而骂别人的事做得不好,自然便是更做事者。若与此辈理论,可以被牵连到白费唇舌,一事无成,也就是白活一世,于己于人,都无益处。我现在得了妙法,是谣言不辩,诬蔑不洗,只管自己做事,而顺便中,则偶刺之。他们横竖就要消灭的,然而刺之者,所以偶使不舒服,亦略有报复之意云尔。”

  1934年12月6日,他致萧军、萧红信,谈到左翼内部一些人对自己的攻击时说:“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他们又说我器量小。”“但,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因此,就有时会使我感到寂寞。”“我的确常常感到焦烦,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独战’的悲哀。不料有些朋友们,却斥责我懒,不做事;他们昂头天外,评论之后,不知那里去了。”

  对于左联的极度失望,使他甚至劝说与自己亲近的青年人不要加入这个组织。1935年9月12日,他在给胡风的信中谈到萧军是否应该参加左联时说:

  “我几乎可以无须思索,说出我的意见来,是:现在不必进去。……我觉得还是在外围的人们里,出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鲜的成绩,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地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地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

  晚年的鲁迅,身边缺少知心朋友。他抄写“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对联相赠的瞿秋白早几年被当局杀害,学生和朋友冯雪峰到了苏区,离他很远。

  1936年4月26日,冯雪峰作为中共中央的特派员从延安到达上海。他急于见到鲁迅,竟没有与党组织联系,而径直到了鲁迅家:

  那时已经黄昏,他在楼下已经从那个老女工那里知道我在楼上了;我听见他上来,心里快乐得很激动,同时以为他也一定很高兴,并且会先问我如何到上海之类的事情的。但他走进房来,悄然地握了握我兴奋地伸过去的手,丝毫也不以我的到来为意外,却先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两年来的事情,慢慢告诉你罢。”虽然他也高兴的,微笑着看住我,但他的声音里含有忧郁的情绪。当天晚饭前和吃晚饭时候,是我说的话更多。因为我总是很兴奋,想把关于红区的、关于我党的、关于长征的、关于当时政治形势和我党的新政策的许多事情,一下子都告诉他。他是愿意听我的,看不出有疲倦或厌烦的表示,总是微笑地看住我,让我讲下去。晚饭后,他的精神,在我看来是愉快的;但他躺在那放在书桌旁的藤躺椅上面抽着烟,当我停止了说话只是坐着微笑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却用嘲讽的口吻平平静静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我可真的要落伍了。……”我当时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心境,所以不明白他这感慨是怎么来的。而且我当时大概也毫不以为意,没有说什么;看情形他也不是要我回答什么的。就这样大家都不说话,静默了分把钟,他又平平静静地半“牢骚”半认真地说下去:“近来我确实觉得有些乏味,真想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去,什么事情也不做。……”中间还有一些话,已经记不得了,但记得还说了下面这样的话:“……脾气也确实愈来愈坏,我可真的愈来愈看不起人了。”

  这段叙述中,鲁迅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原来比这要重得多。原话是:“这两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为什么要弱化地写,冯雪峰做了如下说明:“鲁迅这第一句话,我在一九五一——五二年间写《回忆鲁迅》时,没有照原话写,改写为这样一句话了:‘这两年的事情,慢慢告诉你罢。’”“他说的这第一句话,完全出乎我当时的意料之外;我永远都会记得这句话和他说话时的神情。”“这‘他们’是指周扬等人,我却当时就懂得,因为我一九三三年离开上海时,周扬等人同鲁迅已经对立,我是知道的。”

  鲁迅想休息,但这些人纠缠不去,让他进退两难。1936年5月4日,他在给王冶秋的信中说:“年年想休息一下,而公事,私事,闲气之类,有增无减,不遑安息,不遑看书,弄得信也没工夫写。病总算是好了,但总是没气力,或者气力不够应付杂事;记性也坏起来。却不绝的来打击。近日这里在开作家协会,喊国防文学,我鉴于前车,没有加入,而英雄们即认此为破坏国家大计,甚至在集会上宣布我的罪状。我其实也真的可以什么也不做了,不做倒无罪。然而中国究竟也不是他们的,我也要住住,所以近来已作二文反击,他们是空壳,大约不久就要消声匿迹的:这一流人,先前已经出了不少。”

  同月14日又写信谈自己的处境和心情道:“又有一大批英雄在宣布我破坏统一战线的罪状,自问历年颇不偷懒,而每逢一有大题目,就常有人要趁这机会把我扼死,真不知何故,大约的确做人太坏了。近来时常想歇歇。”

  5月份,鲁迅再次发病。他有病,一般到日本人开的医院诊治。15日午后,须藤五百三的诊断结果,“云是胃病”。这诊断可能有误。日记中从18日到6月1日都有发热的记载,针药不断。至6月23日还没有查出发热的原因,甚至还曾用了一针强心剂。到了月底,朋友们为他请来美国肺痨科专家托马斯·邓恩(Thomas Dunn)医生,诊断为晚期肺结核。邓恩医生认为鲁迅是最能抵抗疾病的中国人。并说,如果是欧洲人,则早在五年前就已死掉了。

  7月初,拍摄X光胸部照片,证明邓医生的诊断“极准确”。但邓恩医生检查后,鲁迅的病仍由须藤五百三医生负责治疗,因为鲁迅已经习惯与日本医生打交道。

  病久拖不愈,鲁迅很焦急,亲人们也十分挂念。1936年7月6日鲁迅写信给母亲,陈述病情:“男自五月十六日起,突然发热,加以气喘,从此日见沉重,至月底,颇近危险,幸一二日后,即见转机,而发热终不退。到七月初,乃用透物电光照视肺部,始知男盖从少年时即有肺病,至少曾发病两次,又曾生重症肋膜炎一次,现肋膜变厚,至于不通电光,但当时竟并不医治,且不自知其重病而自然全愈者,盖身体底子极好之故也。现今年老,体力已衰,故旧病一发,遂竟缠绵至此。近日病状,几乎退尽,胃口早已复元,脸色亦早恢复,惟每日仍发微热,但不高,则凡生肺病的人,无不如此,医生每日来注射,据云数日后即可不发,而且再过两星期,也可以停止吃药了。”

  鲁迅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信心的,这时给亲友的信中,对痊愈仍然较为乐观。

  例如同一天给曹靖华的信中,说自己所患“是可怕的肺结核”,不过“肺结核对于青年是险症,但对于老人却是并不致命的”。他还在打算易地疗养:

  “本月二十左右,想离开上海三个月,九月再来。去的地方大概是日本,但未定实。至于到西湖去云云,那纯粹是谣言。”

  但在外人眼里,其实已经很明显,鲁迅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增田涉专程从日本赶来探望鲁迅病情。他回忆当时的情景道:

  我最后和鲁迅相会,是在昭和十一年(1936年——引者)七月。

  从昭和六年分别以来,隔了五年重见时,他已经是躺在病床上的人,风貌变得非常险峻,神气是凛烈的,尽管是非常战斗的却显得很可怜,像“受伤的狼”的样子了。我认为这是由于疾病的侵犯和环境的困难增加所致。我忘记了是七月的哪一天,被请去吃午饭,他只吃了一点点东西,便说:“我已经疲乏了,上楼去休息,你慢慢吃罢。”说完,他一面靠着扶梯,一面由广平夫人扶着,脚步沉重地向上走去。我看着他的后影,一面喝着玫瑰酒(用玫瑰花浸的烧酒,因为它是难得的,我一直独自还在喝着),感伤地目送着他。同时心里想:“先生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的诚实、温和的心情,还是同过去一样。两三天之后,我因为第二天就要回国,去向他辞行,他已经准备好许多土产礼物;本来由广平夫人给包装了的,他说夫人的包法不好,自己抢过去给重新包了。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感谢、温暖的心情,默默地从侧面看着他那并不特别灵巧的双手的动作。”

  如此严重的病情,没有阻挡鲁迅工作的志愿。1935年6月27日他写信给萧军说:“身体还是不行,日见衰弱,医生要我不看书写字,并停止抽烟;有几个朋友劝我到乡下去,但为了种种缘故,一时也做不到。”但是“我的决心是如果有力,自己来做一点,虽然一点,究竟是一点”,“我以为总比说空话而一点不做好”。他对来看望他的“小朋友”姚克说:“几乎不见了!……肺已烂掉了许多!……照医生说,如果在欧洲,早就在五六年前死掉,好像我们的抵抗力特别强,或者是我贱点的缘故。医生主张我易地调养,我也已经计划得很久,想走到什么地方去避暑,莫干山,或者索性去日本。为着吸些好点的空气,实在应该掉个地方了。……应该调养,我是早知道的;我的病,实在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不过调养,难道空口说说就可以做到!……”“还有人责备我,说我以前太不当心,为什么不早医治。不知道我的父亲并没有几万几万的财产遗留下来的,专管病是先要饿死的。有病要医,难道我还不晓得!”

  他对日本医师须藤五百三是这么交代的:“我请你医病,是有条件的。

  第一,是要把病医好,是要活命。第二,假如一动不动一个月可医好,我宁愿动动化两个月医好。第三,假如医不好,就想法把生命拖延着。”

  到国外养病,苏联是一个选择。苏联作家大会邀请他访苏,他当即表示不能去。怎么去?怎么回?都是问题。即便国民党不阻拦,他回来后,国民党一定不准他活动。而且,如他自己所说,在左翼内部,一定要捆得他手脚不能动弹,吃了面包回来,还能不听话吗?另外也有一层意思,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坚决要他去,因为他不拥护国防文学口号,使统一战线不能组织得好。

  鲁迅如果离开,就没有人敢表示不同意见了。

  他对力劝他到苏联疗养的朋友们说:

  很感谢苏联朋友的好意,但是我不去。苏联朋友关心我无非为了我需要养病;另外国民党想搞我,处境有危险,到苏联安全。但我的想法不一样,我五十多岁了,人总要死的,死了也不算短命,病也没那么危险。我在上海住惯了,离开有困难。另外我在这儿还要斗争,还有任务,去苏联就完不成我的任务。敌人是搞不掉我的。

  这场斗争看来我胜利了,他们失败了。他们对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我抓去杀掉,但我看还不会,因为我老了,杀掉我,对我没有什么损失,他们却损失不小,要负很大责任。敌人一天不杀我,我可以拿笔杆子斗一天。我不怕敌人,敌人怕我。我离开上海去莫斯科,总会使敌人高兴。请转告苏联朋友,谢谢他们的好意,我还是不去。

  另外一处可去的地方是日本,他青年时期在那里留学,也早想故地重游。

  而且这是自费,没有债务问题。但他还是设想了不少困难:记者包围,要他谈感想;访问他的人很多,报刊约稿很多,穷于应付;日本警察监视,不得自由。还有,出国要带家属,家属不懂日语,他反而要照顾家属,如何养病呢?

  他也预感到来日无多,很可能随时离开人世,因此做了些准备。1935年12月31日,他对自己的文学业绩做一个总结:“今天我自己查勘了一下:

  我从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写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历十八年,单杂感,约有八十万字。后九年中的所写,比前九年多两倍;而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写的字数,等于前六年。”可见,愈是年老体弱多病,鲁迅愈努力工作。

  1936年8月,鲁迅的病情有一个转折,似乎见好。8月1日,他和许广平携海婴邀内山完造前往慰问患病的须藤五百三。须藤医生又为鲁迅做了检查,诊断是“肺已可矣,而肋膜间尚有积水”。前一判断不准确,12日后鲁迅即因肺支气管破裂而吐血,体重下降到38.7公斤,是逝世前有记录的最低点。但从8月19日到月底,体温并无异常现象。9月2日,虽因过劳,稍有寒热,但食欲大振,达平生最高量,精神良好,活气增加,常去看电影,并作轻松的散步。9月23日,仅觉发热。10月1日,体重增至39.8公斤。

  1936年3月23日,史沫特莱和英文《中国呼声》编辑格兰尼奇为了解东北人民抗日斗争情况,请鲁迅邀萧军、萧红等来谈义勇军情况,茅盾担任翻译。《鲁迅日记》:“午后明甫(茅盾)来,萧军、悄吟(萧红)来;下午史女士及其友来,并各赠花,得孙夫人信并赠糖食三种,茗一匣。”史沫特莱为鲁迅拍摄了两张照片。10月2日,宋庆龄派《中国呼声》杂志编辑曼尼·格兰尼奇到鲁迅家,为鲁迅拍摄了几张照片。路易·艾黎回忆说:

  1936年在上海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举办木刻展览,我进去参观展品,发现鲁迅正在那里忙着给围住他的年青人签名。那是我在他生前最后一次见他。大约在同一时期,曼尼·格兰尼奇因事被宋庆龄派往鲁迅家去,拍了一张鲁迅站在门口的照片,在宋的思想上照顾好鲁迅是居于首位的事。那张照片照得很好。曼尼是《中国呼声》

  杂志的编辑,他送了一张给我,这张照片我在其后十年左右的时间一直收在我的小皮包内,直到最后丢失。当时以“大风”为笔名的一位年青女画家郁风,根据那张照片,画了一幅很好的鲁迅头像素描,《中国呼声》当时以整版篇幅发表了它。

  马克斯·格兰尼奇和格雷斯·格兰尼奇是美国共产党党员,1935年被派遣到上海,编辑出版英文《中国呼声》,支持中国民族解放运动。该杂志每月出版两期,内容主要是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和声援学生的救亡运动的文章。鲁迅的文章也曾在此杂志上发表。

  格兰尼奇夫妇回美国之后创办了另一刊物《今日中国》,支持中国的抗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们组织了一个夏令营,录取被德国法西斯屠杀的犹太人家庭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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