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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褰裳望所思 (2)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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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有好好的侯爷整天跑到老百姓家良田里射野猪、捉狐鹿的?”一名老农夫抱怨地斥责道,“这些少年简直像一群强人,别说我们,这几天,就连鄂县和杜县的县令大人都带了兵马在各条大道上设伏,要抓捕你们下狱,好好治罪。老爷,我看这人可疑,恐怕不是真的平阳侯,莫若你扣住他报官,才知道是真是假。”

  听得老者的话,几个壮汉拿着锄头长棍围了上来,少年身边健壮的随从以手按剑,意欲格斗,却被高个少年低声喝止,这一下我看了出来,他只是不想伤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系着紫色带结的羊脂玉佩道:“你们看看,这是平阳侯的绶印,我怎么会是假的?”

  我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绶印是真的,我们侯爷的绶印,真的在这个“平阳侯”手里。

  少年有些焦急,一边向众人解释,一边向我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睛真令人惊叹,那深黑色的眼眸,静的时候如同夜色,动的时候如同火焰,长长的眼角微微上扬,既骄傲,又豪迈。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没有他那样的眼神和气概,连卫青也没有。

  我终于看出来他像谁了,他的五官气质与平阳公主略有相似,又自称是平阳侯,或许真是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侯爷,也说不定是哪位亲王家的纨绔子弟。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冲上前去,拦在他身前,脱口大声说道:“放肆,别碰我们侯爷!侯爷,要不要奴婢回府里报信,让公主派人来救你?”

  富户见我惶急得如此真切,终于相信了,他赶紧挥手喝退众人,双手搀扶,要请“平阳侯”进屋去喝一杯。

  而“平阳侯”只是急于离去,他索来马匹,与随从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我的油壁青车也要返回灞桥别苑,车辆在暮色里行出几里路,忽然间,一匹黑马披开前方的柳烟,逆行急驰而至。

  是那位高个少年。

  他的骑术很好,疾驰至车辆近侧,勒缰人立,瞬时即停,丝毫不费力气。

  高个少年兜转马头,用长长马鞭卷起我的车帘,凑近来,微笑着问:“你是公主府的侍女?你叫什么?”

  我讨厌他的无礼和轻薄,板着脸不肯理会:“侯爷,我服侍了你整整三年,你连我的名字还叫不出来?”

  他哈哈大笑,笑得既恣肆又得意:“告诉你,我每次在长安城外闯祸,都说自己是平阳侯。”

  “为什么?”

  “我讨厌他,那个连长安话都不会说的河东佬,他凭什么能娶走大汉最美的公主?”他很是鄙夷,“成亲之后,又天天惹她伤心。”

  于是我明白了,公主从前有过很多爱慕者,他只是情场失意者之一罢了,但是,一个像他这样俊朗自信的年轻男人,也会为女人心碎?

  他的马不疾不徐地跟着我的车,一双深黑的眼睛不时往车窗内扫视。

  暮色已经深浓了,而我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灼热,我不敢对接回视,只能眼观口、口观鼻地呆坐。

  “告诉我名字,我去公主府找你。”他恳求着。

  我听得出这是命令,但我不想服从。

  是的,我是女奴,他是贵族,如果他高兴,他可以仗着和公主的交情,强索我做他谈不上名分的姬妾,甚至,只是几天的恩爱缠绵。

  前几天,教唱的师傅新教给我们一首歌,诗经里的《卫风?氓》。她拨弄着七弦琴,带着透彻世事的神情,自弹自唱道: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

  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

  她忧伤的眼睛扫过我们这群公主府的“讴者”,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年过五十的她,低沉地说道:“深情者往往不幸,夫子收录的《诗三百》早有明示,这首《氓》,微言大义,发人深省。”

  她紧紧地凝注着我:“这首歌的意思是:女人啊女人,不要轻易爱上年轻男子。男子若是爱上你,他想丢弃你很容易;你若是爱上一个男人,想要甩开他却万难做到。”

  门外茶炊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接下去的唠叨。她和我的母亲一样,曾经艳绝一时,最后却落得个孤独终老。

  为什么她总是看着我呢?

  每当她凝视我,我总会打一个寒战,连脊梁上都流动着彻骨的冰冷。

  十五岁那年,我已经长足了个头,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薄,府里的女人们都认为,我比母亲当年还要美丽,还要婀娜动人。

  美丽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我的两个姐姐也很标致,只有十六七岁的她们,常常和府中的年轻仆役甚至官吏们打情骂俏,她们是快乐的,俊美的,被男人们垂涎的,但是她们的前途可以看得见——像一朵正当时令的花,萎谢后,只能落入风尘和泥土。

  我害怕这样的命运,就像我害怕那个雪夜中母亲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巨大悲伤。生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绝不是一种幸福,我坚信。

  我想要更多更坚实的保障。

  我想要改写我卑贱的命运。

  所以我不可能和一个路遇的陌生少年暧昧纠缠,因为,此生属于我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A7 公主们

  我的长女当利公主在她齐地的封邑住了很多年,最近才回到长安。

  如果不是因为她儿子曹宗已经十二岁,到了该与公侯子弟们交游、到长安太学就读的年龄,不是她的婆母平阳公主左一次右一次地遣人千里迢迢去接曹宗,她还会孤零零地在远离我的东莱郡住下去,听着涛声,望着鸥影,度尽余生。

  大汉的公主,从来就没有哪个会在远离长安的食邑居住。她这样做,都是为了避开她父皇,当然,也是为了避开那些成天议论纷纷的舌头。

  “事到如今,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当年的奇闻?”我疼惜地望着她,“痴儿,你这是何必!自苦如此,就能堵住世人的嘴?就能得到同情?”

  当利公主只是摇着头苦笑,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

  几年不见,她清瘦许多,也呆滞许多,从前她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有点像她的姑母兼婆母平阳公主,笑容明媚,声音清亮,动作爽利,而现在,三十出头的她,乍看上去,竟与平阳公主差不多苍老。

  当利公主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女儿,或许皇上爱她更多一些,刚生下来就赐她“卫长公主”之号,仪同藩王,与馆陶长公主、平阳长公主平起平坐。

  每年生日,皇上都会特地给她加封食邑,自盐铁专营之后,当利的东莱郡盐仓成了富甲天下的郡县,每年出息至少千万钱,养一支军队都绰绰有余,皇上毫不心疼地赐给了卫长公主,当做她第二次出嫁的妆奁。

  那时她守寡才一年,皇上生怕她孤苦无依,千挑万选,翻遍了长安城,也没找到配得上卫长公主的女婿。

  没多久,胶东王丁太妃推荐来一位方士,叫栾大。

  我一见他就心生憎恶,他年轻英俊,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眼神闪烁不定,稍有头脑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何况,皇上没多久前才看破栾大师兄少翁的骗术,毫不容情地杀了少翁,怎么一转头,皇上就被这个能说会道的同门师弟迷得晕头转向。

  更可笑的是,栾大本是胶东王刘寄的炼丹士,刘寄吃了栾大炼成的丹药,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不要说当神仙,就连安享尊荣的王位都没坐稳几天。

  对此,栾大辩解说,刚刚病死的胶东王刘寄爵禄太低,根本就没资格得到他手里的长生不老方术。

  他说,前一阵子他出海遨游时,遇见了安期、羡门等蓬莱神仙,仙人们渴欲与皇上见面,传授皇上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之术,只是,皇上应该派一位倾心信任、权力尊崇的使者去邀请神仙。

  皇上居然毫不起疑,当即拜他为汉皇使者,又连着赐他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五道印信,集于一手。

  栾大身披五印,号为“五印将军”,仍不满足,哄着皇上封他为乐通侯,食邑两千户。

  就算这样,栾大仍犹豫着,迟迟不肯动身去东海为皇上邀请仙人,他说,他的身份还不够高贵,临时草刻的将军印,也许骗不过仙人的耳目。

  皇上想起了他心爱的长女,他要卫长公主嫁给栾大,这个长安城公认的骗子,全长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从天上飞下来的仙人,秦始皇一生五次巡幸九州,找翻泰山和东海,也不曾见到一丝半毫的踪影,栾大吹的牛皮,总有一天会破。

  我力阻此事,可我的卫长公主,她却不肯违背父皇的旨意,我猜想多半她也喜欢栾大的英俊和口才,比起木讷的前夫,栾大有着更出色的外表,也更温柔体贴。

  下嫁之日,皇上又额外赐了他们一万斤黄金,和拥有上千名僮仆的豪邸,并再次增加他们两人的封邑。

  皇上仿佛是在面临末日一样挥霍着,他或许宁愿把整座江山都赐给栾大,来实现他的登仙梦。

  听了侍女们传说的故事,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卫长公主嫁给栾大。传说中,当年曾与西王母交游的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弄玉公主,就是与天上来的仙人箫史成为夫妻,两人在华山静修数月后,乘着玉龙和彩凤飞升成仙。

  一俟栾大召唤来仙人,皇上会带着卫长公主和栾大一起,离开这扰扰攘攘的世间,不需要其他嫔妃皇子,也不需要我和据儿随行。

  卫长公主的大婚抵得上从前十位公主的出嫁,无论是规格还是仪仗。她的府邸被装修得富丽堂皇,和未央宫不相上下,皇上亲临侯府,为他们主持婚仪,将卫长公主的封号改为“当利公主”,馆陶长公主和所有诸侯大臣都送上了重重的贺礼。

  我的当利公主成了大汉最富有的女人,她收到的礼物堆积如山,她享受到的荣耀也震动天下,连她的妹妹们都满怀嫉妒,阳石公主对着我抱怨了很久,直到一年后,乐通侯栾大因骗局败露遭当街腰斩。

  我也劝过皇上不要这么血腥,像上次处置少翁那样,找个静室把栾大勒毙,就保全了皇室的体面,也保全了当利公主的体面。

  但气疯了的皇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咆哮着说:“朕是天命所在,能让个混账随便哄弄吗?朕早就疑心那个栾大了,这次他说要出海,朕让人跟了他一路,终算看透了他跟那个少翁一样,全是骗子!朕要那些骗子方士们好好看看,敢大言欺朕,戏侮神仙,朕不但要他的命,而且会把他碎尸万段、诛杀九族!”

  我没敢再告诉他,如果真诛九族的话,当利公主、我和皇上仿佛都跑不脱株连,栾大早已成为皇亲。

  整个长安都看出了栾大的欺诳与虚幻,可没有人敢事先对皇上说这些,连他的丞相赵周也不敢。

  栾大在积血里翻滚着的两截身体,吓跑了一大批在皇上面前言之凿凿的方士,也吓走了我的女儿。

  当利公主在栾大被杀第二天,带着儿子曹宗和随从们,催赶着长长的车队去了当利的东莱郡归邑。

  这一去,就是六年。

  “见过父皇了吗?”

  “已望门遥拜。”

  她还是不肯原谅她的父皇,那个曾经想带她一起白日飞升、永享仙寿的父亲。

  “在宫里头多住两天,陪陪母后。”我摸着她的发髻道。

  “我下个月还回齐地。”

  “这是为何?”我不满,“六年来,你连一封报平安的书信都没给我写过,也不怕为娘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皇向来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发起脾气来,什么情面都不讲,可是很快又把事情抛诸脑后。这两年皇上常问起你,心里老大后悔,不该把你嫁给那个臭方士,你那里临海太近,海风冷厉,海潮侵袭,哪比得上长安城这富丽繁华之乡?”

  “任什么样的富丽繁华,孩儿都看够了,”她依旧满眼萧瑟,“我倒是觉得,父皇年纪大了以后,喜怒无常,令人难以接近,似乎毫不讲亲情。连卫青舅舅都只能装傻充愣,以求保全家族。母后,我只担心你,连我远在此齐地,都听得百姓们纷纷传说,卫氏是朝中第一姓,势力庞大。其实母后应该知道,我们卫氏眼下的地位已今非昔比,而况宫中嫔妃们个个争锋邀宠,从无宁日。若是朝中连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母后独力支撑,岂不吃力?”

  “你的意思是……”被她说破处境,我不禁一惊。

  眼下的情形确实不妙,卫青身故后,皇上将大司马一位空置,并没有再任命卫氏子弟,当然,也确实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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