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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褰裳望所思 (4)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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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狗监我也曾有所耳闻,他原本是个好赌无行的内黄门官,因办事屡屡出错,才被打发到上林苑养狗,整天干着清狗舍、喂狗食的杂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多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外甥女。

  “哼,仗着皇上亲近信用,他就敢不买你的账?”我不悦地道,“据儿,你不要总是那么谦让,连几条狗都调不出来,你将来还怎么慑服群臣,调用军队?”

  据儿苦笑:“我这个太子说话能有多少分量,别人不知道,母后还不知道?就算如此,还常常有人说我门下宾客太多,有结党之嫌。”

  我语塞了,是的,据儿说的全是实情,皇上虽然嫌据儿柔弱,却也没有减少对他的提防。

  据儿被正式册立已经十几年了,但一直都不快乐。

  每次见了父皇,据儿都觉得害怕。

  尽管是自己的父亲,但那张喜怒无常的威严的脸,那冷冷扫视的眼睛,那傲慢地向上扬着的虬髯,都令他觉得天空阴暗。

  皇上明年又要外巡,可我听说,这一次对让不让据儿监国,他很犹豫,若非皇上那些异地封王的兄弟一个个都既古怪又充满野心,或许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太子临时享用那无上的皇权。

  我命大长秋田仁写了谕令,又盖了皇后玉玺。

  可等据儿走了,田仁悄悄告诉我,只怕这谕令都不一定能调出上林苑的猛獒来。

  “为什么?”

  “听说那个狗监不但攀了尹婕妤当亲戚,还在狗监里精挑细选了几个清俊的小内官,想讨好皇上……”田仁吞吞吐吐地说,“皇上仿佛还挺满意,老臣打听到,其中有个年轻内官,只得十八九岁,相貌格外出众,穿上女装打扮起来,任谁都以为是个顶标致的美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不在当年的韩嫣之下,所以这些日子,那狗监在皇上面前说话一句顶十句,比谁都管用。”

  韩嫣!这个名字让我的眼皮跳了一跳。

  不过,是男人就好,至少他没办法生育一个跟据儿争夺天下的儿子。

  五十岁的我,已经输不起。

  B8 褰裳望所思

  平阳公主突然忙碌了起来,我们在灞河边的别苑本来一向清静,除了河水的潺潺声和鸟儿的啁啾声什么也听不见,最近却人声鼎沸,车马如云。

  进出的全是些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她们都是好人家娇生惯养的仕女,有的是官宦之后,有的是富室千金,无不长着如花似玉的模样,发髻上插满玉钏金钗,耳上悬着素珠翡翠。

  厅中翠羽明珰,鲛绡参差,照花了我们的眼睛。

  就是这样,平阳公主还挑三拣四,嫌这个少女皮肤黑,那个姑娘个头矮,这个细腰不盈一握,没有宜子之相,那个嘴薄眼小,不是有福之人。

  公主手里捏着一本名册,每叫出一个女子,就细细审视盘问一番,然后毫不犹豫地从名册上划掉她的名字。

  我们都好奇地围在廊前观看,公主这是在挑选什么?侍女吗?不像;讴者吗?她们要娇贵得多;侯爷的姬妾吗?公主与侯爷早就冷淡如路人。

  前后花了几个月时间,她才精挑细选出了十个美貌少女,在后花园专门辟了静室让她们居住。

  少女们统统都是十六岁的花样年华,良家出身,相貌美丽,有宜子之相,精通琴棋诗赋和针黹女红。这一年中,平阳公主还请了许多有才华的宫中女官,向她们传授了歌舞和宫中礼仪。

  消息渐渐地传出来,这些女子很快要被送给皇上,她们全是后妃的人选。

  皇后陈阿娇比皇上大好几岁,两人已成婚多年,可不知何故,阿娇的肚皮一直没有动静,为了专宠,她也从不让皇上接近别的女人。

  皇上今年十八岁。文皇帝十五岁得子,景皇帝十六岁得子,比起父祖们,皇上已经迟得不能再迟了,而且二十四岁的阿娇结婚数年不育,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机会。

  皇嗣是耽误不起的,难怪王皇后会着急,可畏于太皇窦太后和窦太主的权势,她不敢大张旗鼓地给皇上选秀。

  所以我们的公主就和她姑姑馆陶长公主一样,要责无旁贷地为皇弟挑选会生儿子的女人。

  女孩子们一边学艺学礼,一边等候着与皇上相遇的机会。

  终于到了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的春天,皇上要去灞河边祓祭,在水边除灾祈福,他回来的路上,会顺便到平阳公主的别苑做客。

  那天一早,天空阴沉沉的下着细雨,公主府深处,我们这些讴者居住并练习歌唱的乐坊门外,也是一片潮湿,地下铺满了浅红色的花瓣,像一匹刚织就的绸缎在无穷无尽地展开着。

  杏花的花影里,一群穿着水青色绢衣、梳着低髻、画着长眉的年轻歌女,在栏下曼声唱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一曲才毕,站在四面通风的乐坊庭中的中年女官,便微微皱起长眉,高声问道:“卫子夫,又是你,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跟不上琴曲?”

  刚刚十七岁的我,坐在讴者的最后一排,深深低下了头,听凭她去责备。

  她见我垂首不答,叹了一口气,挥了挥袖子说:“算了,待会儿皇帝来了,你们可要用心歌唱,现在大家都休息吧,喝点清茶,润润喉咙。”

  那些年轻的讴者,齐声答应一声,队列立刻乱了起来。二十四个人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庭中充满了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和清脆的笑声。

  中年女官摇了摇头,微笑着走出了乐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春天,我一直忧伤、沉默,心事重重。

  在乐坊的最前面,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走到落花飘飞的中庭,大声问道:“有谁见过皇上吗?”

  讴者们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有人小声回答道:“见到大汉天子,也是需要福泽的。”

  “可我见过。”高个少女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却故意不再说下去。

  乐坊中一片哗然,几个女孩子同时充满妒意地说道:“我不相信。”

  我也抬起了头,懒洋洋地看着那个高个的活泼的常常对我口出恶语的女子,二十四个讴者中,几乎有一半人憎恨我,我知道,那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们没有我生得美。

  “去年春天,我还没有进公主府时,和皇太后在民间留下的长女金帐钩,住在同一个巷落。”高个少女沉浸在回忆中,“有一天早晨,巷中忽然人喊马嘶,一片沸腾,我们都跑出门去观看,却见巷外停着一辆天子专用的驷马玉路车,大群身穿华服的内侍和高官们,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大步走了进来。”

  “皇帝出行,难道不将平民驱赶开吗?”有人质问道。

  “是啊。”高个少女点了点头,“大汉皇帝没有将围观的人们赶开,他身边一个相貌极美的年轻人,还高声向我们说道:‘今天大汉天子特地前来迎接他从未见过面的姐姐,回去与皇太后团聚,这是人间美事,请大家都为我们高兴吧。’我们都欢呼起来,许多人还当场流下了眼泪。”

  “金帐钩,是皇太后在入宫前留下的孩子吧?”

  “是的,她是皇太后在金家生下的女儿,生下金帐钩后不久,皇太后就被母亲逼迫着离了婚,送入当时的东宫,后来她又在皇宫生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第一个女儿是我们的平阳长公主,儿子就是现在的大汉天子。”

  年轻的讴者们都惊讶地叫了起来:“皇上真是惊世骇俗啊!他竟然将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接入了皇宫吗?”

  “岂止接入了皇宫,”高个少女兴致勃勃地说道,“皇上还将她封为‘修成君’,让她享受和公主同样富庶的汤沐邑,并且在长安城里皇宫附近盖了豪华的府第,让金帐钩时时都能到皇宫面见皇太后,共享天伦之乐呢!”

  “皇上英俊吗?”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不。”高个少女摇了摇头。

  “哦……”有人发出失望的叹息。

  “可是,他的气概和风度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那高个少女仰着脸,眼中满是热诚的希望,“他像是一座高高的祁连山,又像是一条长长的渭川河,既有着高山的沉静,又有着大河般的热情。世间没有第二个男子会有他那样傲慢的眼睛、明朗的笑容和威严的声音。”

  乐坊中顿时沉静下来,这些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被她的叙述深深地打动了,眼睛里浮出了一种朦胧的向往。

  细雨之中,忽然传来无数环佩叮咚的声音,讴者们同时扭脸望去,只见杏花林外,影影绰绰有一群穿着浅绯色、水白色纱衣的女子,在侍婢撑起的伞下,袅袅娜娜往前院走去,这是平阳公主蓄养了大半年的十位美人。

  “皇上来了。”那高个少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十大美人已经前去迎接了。”

  坐在栏下一个人独自出神的我,也抬脸向杏林外望去。

  今天,这些蓄养已久的佳人们,就要前去供大汉天子挑选,准备入宫了。

  不知道她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皇上不可能把她们全都带走,也许会挑走两三个,也许只带走一个,这大半年来的明争暗斗、潜心学礼,为了就是今天在那个君临天下的男人面前呈现最炫目的艳丽,然后决定胜负。

  可能是一跃登顶,从此万众瞩目、显宗耀祖,也可能是美梦破碎,万念俱灰。

  在我的身后,有人羡慕地说道:“她们入宫之后,只要得到皇帝的宠幸,生下一男半女,就会被封为‘夫人’,如果能为皇上生下皇长子的话,就会成为太子的母亲,富贵荣华,母仪天下,女人们梦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可以唾手而取。”

  乐坊中立刻陷入了一片忧郁的沉寂。

  我们乐坊中的二十四个讴者,也同样年轻美貌,可我们没有高贵的家系,所以无法选入“十大佳丽”的行列,也当然地失去了进宫争宠的机会,对于一群多才多艺的美貌少女,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卫子夫,”忽然,那高个少女将视线投向了我,“你为什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看?难道你也想入宫吗?”

  乐坊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嘲弄的嘻嘻哈哈的笑声,有几个年轻讴者捂着丹红的小嘴,用蔑视的眼光看着落雨的回廊下,正静静倚栏出神的苍白瘦削的我。

  “皇上不会要你的。”高个少女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喜欢的是像陈皇后那样出身高贵、美貌而骄傲的人。”

  “闭嘴。”我冷淡地回答道。

  我坐在春雨淋漓的廊下,托腮静静想着的人,并不是正在公主府宴会上选秀的皇上,而是我的兄弟卫青。

  前天夜里,他从河东郡偷偷跑了回来,敲开门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分别了七年的弟弟吗?十五岁的他长得如此高大、健壮,但眼睛里却有着万劫不复的伤口。

  被墨水浸透了一样的春雨之夜,卫青站在蒸气薰腾的浴桶中,慢慢擦洗他满身的泥垢和血迹,我一边梳理着他纠结的硬扎的长发,一边落着眼泪。

  这些已经陈旧而平复了的伤疤中,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七年中,我只收到他寥寥几封信,我只知道,七年来,他一直住在羊圈中,不管是大雨如注的夏天,还是北风凌厉的冬夜。

  我深恨自己的卑微和弱小,七年来,我一直无力救护我孤立无援的兄弟。

  事实上,我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这一年我已经出落得不错,长安城里越来越多的王孙公子在打我的主意,甚至连平阳侯投向我的视线都带着几分欣赏和轻薄,只因为我执意不从,他才没敢强迫我。

  可是我知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总会有一天,有一个时刻,我无法再守住自己,从此变成男人们用几块黄金就能购买的廉价女人。

  浴桶里站着的卫青,一直没有说话。

  他赤袒的胸背上肌肉虬结,显得很有力量,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年来说,这些肌肉只代表了过于繁重的体力活。

  “七年来,你的剑术有长进吗?”我擦拭掉眼泪,平静地问。

  卫青微微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十分有魅力:“三姐,七年了,你还是没有变,还是那样刚强而有远见。你放心,这七年里,我在河东郡遇见了好师傅,就是那位被流放的长安侠客。我现在的剑术和骑术,相信长安城中没有一个少年能比得上。”

  他停了停,又道:“我在路上跑了三天四夜,至今没有合过一次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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