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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末路烈火 (1)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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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他给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给了我四十五年的荣华富贵和三年的肝肠俱碎。如果此生能够选择,我还是愿意遇见他。

  A33 复仇

  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正月里,公孙贺被削去丞相之职、取消葛绎侯的封爵,下了长安大狱。

  我无力救他。

  整个冬天,我前往未央宫叩求过三次,都被皇上严厉拒绝,最后,皇上索性命人关住宫门,称他不想见我。

  皇后的颜面扫地,这还是其次,那种束手无策、救不出至亲之人的感觉,才令我沉痛。长姐卫君孺临终之前,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托付给我,我却完不成长姐所托,将来地下如何去见她?公孙贺有今天,我难辞其咎。

  这年冬天的大风,十分奇异。长安的民居,有不少被掀去屋瓦,大树被连根拔起,未央宫前殿,被风吹得坍塌了一半。夹着残枝碎瓦的大风,在城中尖利地呼啸着、回荡着,厚厚的云层压住城阙,长安城变得灰蒙蒙的,街上少见行人,家家掩门闭户,店铺整天上着铺板,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气象。

  相士说,这要应在诸侯身上,一定会有诸侯遭到灭门祸。

  我不用猜测也能想到,公孙贺难逃此劫。

  深夜,长安街头飘着暮冬最后一场大雪,滴水成冰,寒气入骨。

  一辆小小的两马安车从皇宫东门悄没声息地驶将出来,在积雪的官道上奔驰。车窗紧闭,里面拉合着深蓝色的帷幔。

  我还是忍不住掀起车窗一角,向外看了一眼,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积雪映着淡淡的清辉,飞雪已经稀疏起来,四下一片素白,树木、酒肆、店铺、人家,都显得格外寂静。

  两马安车在路上跑了很久,才停在一处阴森森的灰色屋宇前。原来的长乐宫大长秋、新近升为长安司直的田仁,躬着腰,从屋前的一个阴暗角落里迎了出来。

  “卫皇后。”他压低声音,将我扶下来,“你想见的人,都在里面。”

  我停住脚步,打量了打量这个阴气逼人的所在。

  这是人人害怕的长安大狱,里面曾经关过皇嗣,关过十几位食邑万户的诸侯王,关过不少丞相、太子太傅,关过几百位上卿、公侯、二千石,其他一千石以下的官员和关内侯,更是数不胜数。

  来到这里的人很少能活着出去,能官复原职的更是极为罕见。即使侥幸逃过此劫,从此也就如同行尸走肉,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沿着没有灯的潮湿甬道一路往下走去。

  “公孙父子关在那边。”田仁提醒我说。

  我的脚步没有转弯,仍然往西边的待斩囚牢笼走去:“我想先看看朱安世。”

  “一个鄙夫有什么好看的。”田仁不以为然。

  “鄙夫?”我嘿嘿冷笑,“他弄得我们卫家家破人亡,公孙家马上就要惨遭灭门大祸!鄙夫?出过名将卫青和霍去病的大族都不是他的对手!”

  田仁默然无语,为我高高举起了羊角灯笼。

  清冷的烛辉洒在雪地上,显得十分诡异凄凉。

  “朱安世!”狱卒晃动着腰上的铜钥匙,叫道,“有人来看你!”

  一阵零乱而清脆的金属声响起,这是铁镣在石板地上拖动的声音。

  “谁来看我?”这声音有几分粗犷,有几分傲慢,还有几分不耐烦,跟着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娘的,深更半夜来看我,带酒来了没有?”

  我背对着牢门,静静站着。

  “他娘的是谁?转过脸来!”那个粗犷的声音骂道。

  “是我。”我屏开了狱卒和田仁,想单独和朱安世说一会儿话。

  “你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推开头上的貂皮风帽,直视着牢栅之内。

  “皇后?”他大惊失色。

  黯淡的牛油灯在石壁上燃着,我在牢栅外坐了下来,向阴湿冰冷的牢笼中看去。那是个身材短小、相貌粗豪的男子,满面都是疤痕,几乎看不出真实面目。他看起来十分瘦削,但拖着精铁手铐和脚镣站在铁栅之后,竟然显得有几份威严和雄壮。

  我也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朱安世哈哈大笑起来:“认识?你们姐弟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们家的谁,我不认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怨、仇恨和刻毒,还有几分凄厉。

  我没有被他的笑声吓住,不屑地高声说道:“看来,你是我们卫氏的仇家了。卫子夫是大汉皇后,不会怕你这种鼠辈。卫青乃盖世英雄,纵横疆场二十年,杀伐无数,也不会将你这样的小人放在眼中。既然与卫青有仇,怎么不敢在他生前报复?为什么不报复在他和我的身上?死后报复他的孩子、亲戚,算什么大丈夫!即使卫氏家族整个毁在你手中,我依然看不起你。”

  朱安世的笑声越发凄惨可怖了,良久,他才停住夜枭一样可怕的笑声,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冷冷问道:“你今天来这里想干什么?”

  “听听你的深仇大恨。”我平静地说,“我要知道,卫家究竟毁在谁的手上!”

  他仇恨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我慈祥地向他笑了一笑:“你愿意告诉我吗,阳陵大侠?”

  他灰黑色的嘴唇哆嗦着,双手托起精铁镣铐,猛然间向石壁上砸去,巨大的响声充斥了地牢,我却依然面不改色。

  在外面守着门的田仁,吓了一跳,大声问道:“皇后,你没事吧?”

  “没事,你放心。”我淡然回答,气定神闲地等着朱安世开口。

  朱安世终于平静下来,他走到铁栅之前,手指紧紧抠住结冰的栅条,向我说道:“皇后,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我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你,你有四十岁了吗?”

  朱安世看起来十分苍老憔悴,像是五旬之人,我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四十岁?”朱安世苦笑道,“你相不相信,我今年只有二十六岁?”

  我震惊了,低垂下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但在心里,我是相信的,因为只有年轻人才有那样的怒火和忍耐力。

  “你仔细看看,我像不像你认识的一个人?”朱安世接着问道。

  我抬眼,细细地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他那短小的身材、浓密的胡须,那微陷的眼睛和鲜明的五官,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何况,他脸上密布的疤痕完全遮盖了本来面目,这些伤疤既非刀剑伤,也不是烫伤,似乎是用一种药水洗出来的。

  朱安世如此处心积虑地掩饰自己的本相,更显出他的仇恨之深。这一定是我曾经熟识过的人。

  “您不记得了?”他嘲讽地说,“是的,您是皇后陛下,怎么会记得那些旧账呢?被害的人恨天哭地,您呢?您是至高无上的大汉皇后,您的兄弟是威风赫赫的大将军,你们只记得疆国大事,哪里记得被你们伤害过的那些底下人。”

  “你到底是谁?”沙漏的声音告诉我,子时已过,我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

  他沉默片刻,才仰头说道:“我本不姓朱,我姓李。”

  “李?”我猛然站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他的鼻子,口吃地说道,“难道,难道你……你是……”我震惊得几乎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李?是的,我认出他来了,那形若猿猴的古怪相貌,那湛然有神的眼睛,那倨傲的下巴,那种大丈夫的气概……

  我认出他来了,他是李广的孙子,名叫李禹。

  数年前,他的姐姐曾是太子据最宠爱的姬人,因此,李禹曾经在东宫里自由出入过几年。他为人极有胆略,剑术极高,太子据很喜欢他。

  有一次,李禹得罪宫中的宦官,皇上诏命他进虎圈,持剑刺虎。

  李禹刚跳入上林虎苑,皇上就命他不必去了,可是,勇气过人的李禹,却一剑将身后的绳梯砍断,真的打算与几只猛虎拼个你死我活,虽然被救止了,但李禹从此名声大震。

  十年不见,我真的认不出他了。这从前年轻健壮的东宫侍卫,剑术高明的名将之后,郎中令李敢唯一的儿子。

  他,他的家族不是在七年前就已经被皇上诛尽九族了吗?

  朱安世将脸扭了过去,我也沉默着,看着他那矮小宽厚的背影,一种愧疚之意涌上了我的心头。

  厚厚的石门外,北风仍然凄厉地咆哮着。

  这辈子,除了这件事外,我再无遗憾。

  B33 李广之死

  在当时,除了我的兄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外,还有一个冠绝三军的勇将,那就是被匈奴人号为“飞将军”的李广。

  霍去病从军的那一年,李广已经六十岁了,仍然令匈奴人十分畏惧。

  李广出身箭术世家,天生就是长臂,箭术如神。他身材高大,相貌丑陋,形状有些像猿猴,双臂长可过膝。但他是天生的大将,三岁就能射雁,五岁就通兵法,他的箭术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学得到,他的三个儿子也望尘莫及。

  他爱惜士卒,作战勇敢,连匈奴王都很崇拜他。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直到了六十岁,还只是个小小的太守,没有封侯。每次他刚刚打完一场胜仗,就必定有一次过失,与他的军功相抵,所以,虽然前后与匈奴七十余战,取得过多次大捷,李广却始终未能得到爵位。

  李广手下以军功取侯者有几十人,他的堂弟李蔡才能远不及他,都已经被封为大汉的丞相、乐安侯。

  据长安有名的相者王朔说,李广曾经在陇西诱杀降卒八百人,罪孽太深,所以此生无封侯之望。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皇上诏命,所有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从军出征,去剿灭匈奴。

  天下轰动,男儿投军,女子织衣,所有人都在为这场浩大的战事做准备。连皇宫中,我和宫妃、公主、侯夫人们都在亲手缝制寒衣、军鞋,送到霍去病的军中。

  六十三岁的太守李广也要求军前效力。

  皇上没有答应他,说他年纪大了,不能上阵。

  李广涕泪俱下,以那柄御赐的虎筋青铜长弓上指天,下指地,又指着自己的胸膛说:“老臣等了六十年,就为了等这样一个机会,为天子殄灭胡虏。此去,即使战死沙场,也是心甘情愿。皇上若不准许老臣在漠北尽忠,老臣就在殿上撞柱死去。”

  皇上被李广的豪情所感,当即任命他为前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匈奴。这是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战役。

  两年前,骠骑将军霍去病初次带大军出征,斩了匈奴的卢侯王、折兰王及其部众八千九百多人,活捉了浑邪王的王子和相国都尉,又指挥几路精骑直捣祁连山,斩敌三万余,俘获了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和单于阏氏、王子等百余人,迫使匈奴北撤二千里。

  未几,匈奴的浑邪王、休屠王率四万大军投降。

  这一次,霍去病在军中发誓,要扫平北漠,活捉单于。

  卫青十分嘉许霍去病的勇气,决定要成全霍去病的壮志。

  我也想成全这个英伟过人的孩子,便求皇上下了密诏,不许李广担任前锋。因为这个丑陋而沉默寡言的老头儿箭术天下无双,用兵常常有奇谋,如果让他为前锋,也许会抢了霍去病的功劳。

  卫青同样害怕李广会得头功,他将大军分派为左右两翼,命令李广从道路最险最长的东道出兵。

  李广坚决拒绝,以剑拄地,又悲又怨地说道:“老将是天子亲命的前将军,为什么不能跟着大军从正面出兵?李广自少年束发起就一直与匈奴作战,今天如果能够正面和匈奴单于打一次仗,李广虽然年迈,也能一马当先冲锋冒阵,与匈奴王拼个你死我活!倘能如愿,我将含笑九泉!”

  他气愤地去找皇上,哭诉道:“孝景皇帝在日,亲口说过:‘李广生不逢时,倘若生在高祖皇帝年间,万户侯岂足道哉?’当今圣上何异于高祖皇帝再世?老臣早已断绝封侯之望,也没有富贵之想,但与单于亲手交战,乃是每个大将的梦想,希望圣上能成老臣之志!”

  皇上含糊地答应了他,我万分焦急,当夜冒着倾盆大雨,前去郊外军营面见卫青,终于和他商量出了万全之策。

  年轻的霍去病,虽然将才过人,但并没有李广那样丰富的军中阅历,如果斩灭匈奴单于的首功被李广夺去,那么,对迟至二十二岁仍不肯成婚,决心先灭匈奴、再立家业的霍去病,必然是一个重大打击。

  对于我们蒸蒸日上的卫氏家族,也是一个莫大损失。

  三天后,皇上终于没有同意李广做前队,卫青也正式下了军令,命李广由东道出兵,敢于抗命的话,严惩不贷。

  白发苍苍的李广,赌气不向卫青辞军,怒冲冲地带着人马上路了。东道路险,没有什么水草,连驻营的地方都找不到。

  其时又恰逢漠北沙暴,李广的大军迷失了道路。

  一个多月后,粮草快断绝了的李广骑兵等来了奏凯还朝的大将军卫青。

  霍去病的主力部队已经直捣匈奴单于所在的狼居胥山(今内蒙古苏克特旗以北)处,斩杀俘获匈奴骑兵七万多人,俘获小王、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匈奴左部全军覆灭。

  卫青的功劳更大。他的西路汉军经过一千多里的长途行军后,在赵信城(今蒙古境内)附近突然与匈奴主力相遇。

  卫青临危不惧,立即命士兵用战车自环为营,防备匈奴突然袭击。然后指挥五千骑兵向匈奴单于猛冲,最后大败匈奴。匈奴单于由几百名骑兵护卫,仓皇突围,飞驰逃走。卫青率领几百名轻骑,连夜追赶单于,直追出二百多里路。

  虽然没有捉住大单于,但匈奴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力南侵,只得远蹿北方。

  不轻易动情的皇上,听见了他们的功劳,落下了满面的热泪,穿起朝衣,一路步行到祖宗祭庙里,向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举起酒碗,笑道:“孙儿终于完成祖宗的遗志,剿灭匈奴了!”

  在这同一天,李广却伏剑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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