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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分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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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片刻,茶博士说是有了座位。引进去一看,另有个伙计正在移去僻处一张桌上的茶具,显然的,茶博士是说了好话,要求雅座上的客人腾让了出来的,这是一件小事,胡雪岩的印象

却极深刻,郁四的“有办法”。就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得清清楚楚。

“胡老爷,你有话请说。”

“郁四哥!”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称呼,“自己人这样叫法,显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岩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郁四又说,“我们先不讲这个过节,你说,有什么事要吩咐?”

“是这样……”胡雪岩说明了来意。

“那么,你有没有保呢?”

“我找恒利去找。”

“那不必了。”郁四说道,“你把禀帖给我,其余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里!”

这样痛快,连胡雪岩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说:“承情不尽。”他接着又说:“杨师爷原有句话交代,叫我备一个红包,意思意思。现在我不敢拿出来了,拿出来,倒显得我是半吊子。”

郁四深深点头,对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原来的敬重,是因为他是杨师爷和王大老爷的上宾,现在才发觉胡雪岩是极漂亮的外场人物。

于是他在斟茶时,用茶壶和茶杯摆出一个姿势,这是在询问,胡雪岩是不是“门槛里的”?如果木然不觉,便是“空子”,否则就会照样用手势作答,名为“茶碗阵”。

“茶碗阵”胡雪岩也会摆,只是既为“空子”,便无须乎此。但郁四已摆出点子来,再假装不懂,事后发觉便有“装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溜帮的规矩,原有“准充不准赖”这一条,

这个“赖”字,在此时来说,不是身在门槛中不肯承认,是自己原懂漕帮的规矩,虽为空子,而其实等于一条线上的弟兄,这一点关系,要交代清楚。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郁四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想来你一定认识。”

“喔,哪一位?”

“松江的尤五哥。”

“原来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郁四脸有惊异之色,“你们怎么称呼?”

我跟尤五哥就象跟你郁四哥一样,一见如故。“这表明他是空子,接着又回答郁四的那一问:”尤五哥客气,叫我‘爷叔’,实在不敢当。因为我跟魏老太爷认识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

人家,当我是魏老太爷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辈,其实跟弟兄一样。“

这一交代,郁四完全明白,难得“空子”中有这样“落门落槛”的朋友,真是难得!“

“照这样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过,你老是王大老爷的贵客,我实在高攀了。”

“哪有这话?”胡雪岩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说句实话,我跟做官的,不大轧得拢淘。”

江湖中人,胸襟有时候很放得开,看胡雪岩这样表示,郁四便想进一步交一交,改口称为:“胡老板,这趟到湖州来,专为办这桩公事?”他指着那张禀帖问。

“这是一桩。”胡雪岩想了一下,决计跟他说实话:“再想帮朋友开一家丝行,我自己也相买点丝。”

他一说,郁四便已会意,收了湖州府和乌程县的公款,就地运用,不失为好算盘,“不过,”郁四问道:“丝的行情,你晓不晓得?”

“正要向郁四哥讨教。”

“丝价大跌,买进倒正是时候,不过,要当心脱不得手。”

“喔!”胡雪岩说,“隔行如隔山,郁四哥这两句话,我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这容易明白……”

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就是“江南三局”——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三局规模相仿,各有织机七八百张,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数量相当可观。等洪杨战事一起,库款支继

,交通不便,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江宁一失,织机少了三分之一,苏州临近战区,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响,通扯计算,官方购丝的数量,也不过以前的半数。加以江宁到

苏州,以及江北扬州等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绸着缎?

所以生丝滞销,价格大跌,进了货不易脱手,新丝泛黄,越发难卖。

“真是!”胡雪岩笑道,“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丝方面的行情,一窃不通,多亏郁四哥指点,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湿手捏着干燥面’,弄不清楚了。”

“我也不十分内行。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

郁四略停一下又说,“他们不敢欺你外行。”

“那真正千金难买。”胡雪岩拱手道谢,“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

“自己人说话,我晓得你很忙,请你自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替你接风,顺便约好了他们来。”

“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说,“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洋庄’的朋友。”

郁四心一动,“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他说,“我实在佩服。”

“你不要夸奖我,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如果动洋庄,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郁四哥,我们联手来做。”

“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

“哪里?是我靠你帮忙。”

“自己人邯不必客套了。”郁四有点兴奋,“要做,我们就放工手来做一票。”

在别人,多半会以为郁四的话,不是随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枪花,便胡雪岩不是这么想,江湖中人讲究“牙齿当阶沿石”,牙缝中一句话,比有见证的亲笔契约还靠得住。郁四的势力地

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论他的财力,即使本身并不殷实。至少能够调度得动,这样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这个大生意有两点别人所没有的长处,自己的头脑和郁四的关系,两者配合得法,

可以所向无敌。

因此,胡雪岩内心也很兴奋。他把如何帮老张开丝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其中关键所在的阿珠。

而郁四却是知道老张,并且坐过张家的船的,“原来是老张!”他说,“这个人倒是老实的。他有个女儿,长得很出色。”

既说到这上面,胡雪岩不能再没有表示,否则就不够意思了。但这个表示也很难,不便明说,唯有暗示,于是他笑一笑说:“开这个丝行,一半也是为了阿珠。”

“噢!”真所谓“光棍玲珑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错!”

“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将来说不定还要请郁四哥帮忙。这且不谈。

郁四哥,你看这个丝行,我们是合在一起来做,还是另设号子?“

“也不必合开丝行,也不必另设号子。老张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将来我们联手做洋庄,就托老张的丝行进货好了。”

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

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

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

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得新考虑了。

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

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

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衷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

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

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

“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

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

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

四用捻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不同了。

“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咱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

“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

“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

了。”

“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

“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

,离了恒利。

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主:“小和尚!

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

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

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的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

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

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

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

“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

正在靠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时,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

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

“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

“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

“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

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

“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看烟勺,低声交谈,他直追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想托哪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定?”

“是啊!”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

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你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叫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就是不是?”

当然是罗!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

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

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

要请教你。“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叫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

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换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象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年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弟二件呢?”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

、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

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砂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

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上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象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

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的,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陪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

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

“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于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

“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

郁四当他有问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说完,斜睨

着阿七笑了。

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

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他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

“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

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

“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

“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

“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

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

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

“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

“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

“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

“说说也不要紧。”

“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

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

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

“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的回答。

“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

的举动,所双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

“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

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

“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

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是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

一谈再说。”

“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

“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

“不好,不好!”郁四使劲摇着头,“已成之局不必动,将来还是老张‘抓总’,下面的‘做手,我来寻。我想跟老张谈一谈,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寻个脾气相配的人给他。现在

你一说我晓得了,这件事等过了明天晚上再说。此刻我们先办你钱庄的事,禀帖我先压下来,随时可办,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寻人寻房子。回头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么人方便得

很。”

于是停杯吃饭,饭罢到一家名叫“沂园”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给他留着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样,立刻有许多人上来招呼。这一回郁

四又不同的,不管来人身分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见,应酬了好一会,才得静下来。

“小和尚这一刻在哪里?”他就这么随便看着人问,“有人晓得没有?”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王家赌场。”有人回答。胡雪岩明白郁四的意思,

是要找小和尚来谈,便拦阻他说。“郁四哥,慢一慢!”

“怎么样?”

胡雪岩想了一会问道:“不晓得他肯不行跟我到杭州去?”

“咦!”郁四不解,“你怎么想的,要把他带到杭州去?”

“我在杭州,少这么一个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岩这样回答。

“他从没有出过湖州府一步,到省城里,两眼漆黑,有啥用处?”

胡雪岩没有防到,郁四会持反对的态度,而且说的话极在理,所以他一时无法回答,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一愣便露了马脚,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从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后,胡雪岩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断定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外,如果不想交这个朋友,可以置诸不问,现在彼此

一见,要往深里结交,就不能听其自然了。

“小和尚这个人滑得很,”他以忠告的语气说:“你不可信他的话。”

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知道郁四已经发觉,小和尚曾有什么话,他没有告诉他。有道是“光棍心多”,这一点误会不解释清楚,后果会很严重。

便是解释也很难措词,说不定就是一出“乌龙院”,揭了开来,郁四脸上会挂不住。

再想想不至于,阿七胸无城府,不象阎波惜,郁四更不会象宋江那么能忍,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果有其事,便决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门。不过阿七对小和尚另眼相看,那

时毫无可疑的,趁此机会说一说,让郁四有个警觉,也不算是冒昧之事。

于是他说:“郁四哥,我跟你说实话。小和尚这个人,我倒很中意。不过他说你不准他上门,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你我相交的日子长,我不能弄个你讨厌的人在眼前。我带他到杭州

就无所谓了。”

这才见得胡雪岩用心之深!特别是当着阿七,不说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门的话,郁四认为他为朋友打算,真个无微不至。照此看来,他要带小和尚到杭州,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免得阿

七见了这个“油头小光棍”,心里七上八落。

心感之下,郁四反倒觉得有劝阻他的必要:“不错,我有点讨厌小和尚。

不过,讨厌归讨厌,管我还是要管。这个人太滑,吃玩嫖赌,无一不精,你把他带了去要受累。“

“吃玩嫖赌,都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只问郁四哥一句话,小和尚可曾有过吃里扒外的行为?”

“那他不敢!要做出这种事来,不说三刀六洞,起码湖州这个码头容不得他。”

“即然如此,我还是带了他去。就怕他自己不肯,人,总是在熟地方好。”

“没得这话!”郁四摇摇头:“你真的要他,他不肯也得肯。再说,跟了你这样的”爷叔辈子“,还有什么话说?我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胡雪岩说,“我不怕他调皮。就算我自己驾驭不了,有你在那里,他敢不服帖?”

这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郁四大为舒服。再想一想,这样子“调虎离山”,而且出于阿七的推荐,轻轻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个“痞块”,岂非一件极痛快的事?

“不过,这也不必急。”郁四从从容容他说,“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

办妥就可以了。等闲一闲,我先把小和尚找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果真中意了,你不必跟他说什么,你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带到杭州派他啥用场?等我来跟他说好了。“

“好极,好极!”胡雪岩要用小和尚,本就是一半为了郁四,乐得听他安排:“我就拜托郁四哥了。”

到沂园来“孵混堂”,主要的就是避开阿七谈小和尚,既有结果,不必再“孵”,胡雪岩穿衣告辞,急着要跟老张去碰头。

“你一个人去,陌陌生生,怎么走法?”郁四把沂园的伙计喊了来说:“你到轿行里去喊顶轿子,说是我要的。”

很快地,簇新的一顶轿子抬到,三个年轻力壮的轿伕,态度非常谦恭,这自然是郁四吩咐过了的缘故,胡雪岩说了地址,上轿就走。

张家住在城外,就在码头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轿子一抬进去就塞住了,这条巷子,实在也难得有轿子经过,所以路人不但侧身而让,并且侧目而视,其中一个就是阿珠。

他没有看见,她却发现了,“喂,喂!”她望着抬过门的轿子喊:“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轿伕不理她,胡雪岩却听出是阿珠的声音,急忙拍拍扶手板,示意停轿。

“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气,显见得是“一家人”,让左邻右舍发觉了,会引起诧异。阿珠自觉失言,立刻红晕上脸,强笑道:“我们这条巷子里,难得有坐轿来的

贵客!请进来,请进来。”

“你先进去。”胡雪岩心细,看轿子停在门口,妨碍行人会挨骂,所以先关照轿伕,把轿子停在巷口,然后进门。

进门就是客堂。里面说话,大门外的人都听得见,自然不便,阿珠把他领到后面,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东面两问,看样子是卧室,西面也是两间,一间厨房,炖肉的香味四溢,一间堆

着什物。

“只有到我房间里坐了!”阿珠有些踌躇,“实在不大方便。”

不方便是因为她父母都不在家,“到哪里去了?”胡雪岩问。

“还不是伺候你胡老爷!”阿珠微带怨怼地答道,“爹到衙门看你去了,娘在河滩上,看有什么新鲜鱼买一条,好等你来吃。”

“那么,你呢?你在门口等我?”

“哪个要等你?我在等我娘。”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要去通知你爹一声,不要叫他空等了。”

“不用,说好了的,等不到就回来,也快到家了。”

说着,阿珠推开房门,只见屋中刚刚裱糊过,四白落地,十分明亮。一张床,一张梳头桌,收拾很很洁净,桌上还有只花瓶,插着几朵荷花。

“地方太小了!”阿珠不好意思他说。

“小的好!两个人一张床,最妙不过。”

“说说就没有好话了。”她白了他一眼。

“来,来,坐下来再说。”

他拉着她并坐在床沿,刚要升口说话,阿珠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身来奔了出来。在客堂里打了个转,又回了进来。

“你做什么去了?”

“闩门。”她说,“大门不关上,客堂里的东西叫人偷光了都不晓得。”

这是托词,胡雪岩心里明白,她是怕她爹娘突然闯了进来,诸多不便,

因而笑笑答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说完,将她一把拖住,吻她的脸。她嘴里在说:“不要,不要!”也挣扎了一会,但很快地就驯服了,任他恣意爱抚。

“你的肚兜扎得太紧了。只怕气都透不过来!”

“要你管?”

“我是为你好。”胡雪岩去解她的钮扣,“我看看你的肚兜,绣的是什么花?”

“不可以!”阿珠抓住了他的手,“没有绣花,有什么好看?”

看她峻拒,他便不愿勉强,把手移到别处,“你会绣花,问不绣个肚兜?”

他怂恿她说。

“懒得动。”

“你好好绣一个。绣好了,我有奖赏。”,“奖赏!”阿珠笑道:“奖什么?”

“奖你一条金链条。”他用手比着说,“吊肚兜用的。你看好不好?”

这怎么不好?阿珠一双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样子讲究?”

“这算得了什么?将来有得你讲究。”

“好!一言为定。”阿珠很起劲地说,“我好好绣个红肚兜。你看,绣什么花佯?”

“自然是鸳鸯戏水。”

阿珠一下子脸又红了,低着头不作声。

“怎么样?”他催问着,“这个花样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脉脉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紧,接着,身子往后一倒,一只手又去解她的钮扣。

这一下她没有作声,但外面有了声音,“砰砰”然敲了两下,接着便喊:“阿珠,阿珠!”

“我娘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诸事不做,先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泛桃花的脸,鬓边也有些乱,她着急他说:“都是你害人!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

“白天不做虚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怕什么?我去开门,你把心定下来。”

胡雪岩倒真沉得住气,把长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开开门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干娘!”

“咦!”阿珠的娘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一息。”

“阿珠呢?”

“在后面。”胡雪岩知道阿珠红晕未退,有心救她一救,便问这样,问那样,绊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

而她记挂着拎在手里的一条活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天不希罕,夏天却难得,而且鳜鱼往往出水就死,这却是一条活的,更为名贵,急于想去“活杀”,偏偏胡雪岩絮絮不休,

只好找个空隙,向里大喊:“阿珠阿!”

阿珠已经心定神闲,把发鬓梳得整整齐齐的走了出来。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鱼,剖她了等她来动手,又问胡雪岩喜欢清蒸,还是红烧呢?

“活鳜鱼不容易买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作了主。

胡雪岩还有许多事要办,只待见老张一面,交代几句话就要走,现在看

样子,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这就索性在这里,跟老张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说。

“干娘!”他说,“吃饭是小事,越简单越好、等老张回来,我有许多话说。市面要弄得很热闹,大家都有得忙,工夫不能白糟蹋!”

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实话,好在她手下快,好老张从县衙门回家,饭菜都已齐备,四个人团团坐下,边吃边谈。

“一家人,我先要说句老实话。”高踞上座的胡雪岩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什么地方,搬了再说,这里实在太小了。”

老张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的感想一样,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拣黄道吉日,家具什物虽不多,收拾起来也得两三天。

胡雪岩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通他们的心思,数着手指说。“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象个样子就可以,先租下来住了再说,好在自己要买房子,不过一个短局,她歹都无所谓。第二

,这些家具将来也用不着,不如送了左邻右舍,做个人情,另外买新的。第三,拣日不如撞日,说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齐。”

“明天一天怕来不及。”阿珠的娘踌躇着说。

“那就两天。”胡雪岩很“慷慨”地放宽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后天晚上,我到你们新搬的地方来吃饭。”

“哪有这么快?”阿珠提出抗议,“你只管你自己说得高兴,不想想人家。”

“来得及,来得及!”阿珠的娘不愿违拗胡雪岩的意思,但只有一点顾虑,叫阿珠去拿皇历来看。

刚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于迁居的好日子,那就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除了,决定吃完晚饭,连夜去找房产经纪觅新居。

“不要怕花钱!”胡雪岩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她面前:“先拿这个去用。我在湖州还要开钱庄,另外也还有些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没有钱用。他们照我的话做,

没有错!”

这句话为他们带来了满怀的兴奋,但都矜持着,只睁大了眼,迷惘地看着这位“娇客”。

喝了几杯的胡雪岩,回想这两无的经历,也是满心愉悦,得意非凡,因而谈兴大发,“说句实请,我也没有想到,今年脱运交运,会走到这样一步!”

他说,“哪个说‘福无双至’?机会来起来,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个人当两个人,一天当两天,都还不够,实实在在要三头六臂才好。”

“这就是所谓‘能者多劳’!”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这样掉了一句话。

“说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气,我自己晓得我的本事,不过光是我一个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干娘,你说是不是?”

“是啊!不过你也不是‘光杆儿牡丹,,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帮你来做。”

“就是这话。大家帮我来做!再说名实话,帮我就是帮自己。”胡雪岩看着老张说,“县衙门的户书郁四,你总晓得?”

“晓得!”老张答道,“码头上就凭他一句话。”

“那么我告诉你、郁四要眼我联手做丝生意。老张,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爷,下有郁四,要钱有钱,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说不好好做

一番市面出来,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老张老实,越是他这样说,越觉得不安,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胜,所以踌躇着说:“只怕我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应付不来。再说,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见得……”

“未见得什么?”胡雪岩抢讨她的话来说,“郁四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总也晓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没有踹人家一脚的道理。他也晓得我们的交情不同,怎么好

说不要老张?你们老夫妇俩放心,丝行开起来,你们只要把店里管好,坐在那里就有进帐。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错了不要紧!有我在错不到哪里去的。”

老张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种有了把握的神气。等扒完一碗饭,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岩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阿珠接口问道:“到哪里去?”

“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个地方,前后两进,好象大了点,不管它,先租下来再说。”

“对啊!”胡雪岩大力高兴,“你请,你请!如果回来得快,我还好在这里等你听回音。”

等老张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点吃完饭走吧,一则你忙,二则,你走了,我们好收拾。不然明天怎么搬?”

“这倒是老实话。”她娘也这样说。

胡雪岩深感安慰,这一家三个人,就这一顿饭的工夫,脑筋都换过来了。

如果手下每个有都是这样子勤快,何愁生意不发达?

到第二天,大家都忙,老张夫妇忙着搬定,胡雪岩忙着筹划设立阜康分号,跟杨用之商量了一上午。到了日中,依旧到水晶阿七家去访郁四。

谈完正事,谈到小和尚,却是阿七先提起来的,“胡老板,”她问,“你想把小和尚带到杭州去?”

“是啊,还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你自然肯的。”阿七又问,“我倒不懂胡老板为啥要把他带到杭州?”

这话在郁四问,不足为奇,出于阿七之口,就得好好想一想,或许她已经疑心是郁四的指使,先得想办法替他解释这可能已有的误会。

“老实跟四嫂说,我看人最有把握。”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小和尚人最活络,能到大地方去历练历练,将来是一把好手。我不但要带他到杭州,还想带他到上海。”

“上海十里夷场,他一去,更不得了。”阿七以一种做姐姐的口吻拜托:“胡老板要好好管一管他。”

“是啊!”胡雪岩趁机说道,“郁四哥劝我,还是把小和尚放在湖州,多几个‘管头’,好叫他不敢调皮。调皮不要紧,只上‘上路’,我有办法管他。”

这一说,阿七释然,郁四欣然,事实上阿七确有些疑心,让胡雪岩把小和尚带到杭州,是郁四的授意、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疑心是多余的。

“小和尚是我从小的邻居。”阿七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对小和尚这么关心,须有解释,“他姐姐是我顶顶好的朋友,死了好几年了。小和尚就当我是他的姐姐,他人最聪明,就是不务正

业,好赌,赌输了总来跟我要。所以,”

她愤然作色,“有些喜欢嚼舌头的,说我跟他怎么长,怎么短,真气人!说

句难听的话,我是……“

“好了,好了!”郁四真怕她口没遮拦,自道“身分”,因而赶紧拦住她说:“‘只要我没嚼你的舌头就好了,旁人的闲话,管他呢?”

“你也敢!”阿七戟手指着,放出泼妇的神态,但随即又笑了,笑得极其妩媚。

胡雪岩倒是欣赏她这样爽朗的性情,但郁四的禁脔,唯有收摄心神,视如不见。转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话已说明,便无须有所顾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应该谈定了,马上拿他来派用场。

于是他说,“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见个面?”

“怎么不能?”郁四站起身说:“走!”

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叔寻我有话说?”

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

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

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就象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

“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

“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

“愿意!”小和尚很清楚的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

“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

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

“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百家姓’最熟。”

“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在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享,没有一

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口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

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说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

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得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

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辰明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浸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活动,市面不太平静。将

来夷场上会不会涉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

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

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

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

“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

“嗯!”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

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肚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

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

比不得洋枪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你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档把货色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

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止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

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象蒙在鼓里似地,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的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

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大”,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大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分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

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象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

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定,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夭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

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力自己的将来,画出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

“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许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

有那样的一天。

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要把它学好!”

“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翘,很高兴他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脚猫’的人。”

一知半解叫做“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

“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

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叫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

也就象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他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

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

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

郁四很诚恳的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

这个警告,胡雪岩十分重视,翻然变计,决定让陈世龙当面跟尤五去谈。

十半个月以后,陈世龙原船回湖州,没有把畹香带来,但一百两银票却已送了给畹香,因为她也听说王有龄放了湖州府,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陈世龙急于要回来复命

,无法等她,“安家费”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给了她。

“做得好!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么说法?”

“他说他不写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运丝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尤五说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说,货色运过嘉兴,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险不出乱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着,从两句简单的答语中,悟出许多道理。

“胡先生!”陈世龙又说,“小刀会的情形,我倒打听出来许多。”

“喔!”胡雪岩颇感意外,“你怎么打听到的!”他告诫过陈世龙,不许向尤五多问什么。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听,这语言不谨慎的毛病,必须告诫他痛改。

陈世龙看出他的不满,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里听别的茶客闲谈,留心听来的。”

他听来的情形是如此:前几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头裹红巾的人起事,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其中的头脑叫做刘丽川,本来是广东人,在上海做生意,结交官场,跟洋商亦颇有往来。

“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

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懂了!”

“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

陈世龙思索了一会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

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句话。’”

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

“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

“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

名为“水礼”,所费不货,因为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

“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

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弄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

“好!我晓得了。”最近因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联络,刘丽川准备大于一番。上海的谣言甚多,有的说青浦的周立春,已经为刘丽川所

联合,有的说,嘉定、太仓各地的情势都不稳,也有的说,夷场里的洋商都会支持刘丽川。

这些消息,虽说是谣言,对胡雪岩却极有用处。他现在有个新的顾虑,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刘丽川有联络?这一点关系极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转述过了陈世龙的话,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给我们一个期限,说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会出事?”

“当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险了。”

“照此说来,小刀会刘丽川要干些什么,尤五是知道的,这样岂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现了忧虑的神色:“’造反,两个字,不是好玩儿的!”

郁四想了好一会答道,“不会!照刘丽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门’。

漕帮跟洪门,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说,尤五上头还有老头子,在松江纳福,下面还有漕帮弟冗,散在各处,就算尤五自己想这样做,牵制大多,他也不敢冒失。不过江湖上讲究招呼打

在先,刘丽川八月里或许要闹事,尤五是晓得的,说跟刘丽川在一起于,照我看,决不会!“

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惧消失了,他很兴奋他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机会不可错过。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会一闹事,上海的交通或许会断,不过夷场决不会受影响,

那时候外路的丝运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还是要照做,丝价岂不是要大涨?”

“话是不错。”郁四沉吟着说,“倘或安然无事,我们这一宝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说落空,货色总在那里的。”

“你要做我们就做。”郁四很爽朗他说,“今天六月二十,还有四十天工夫,尽来得及!”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说道:“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胡雪岩认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会替他设想,如果尤五参与了刘丽川的计划,则起事成败在未知之数,他的自身难保,当然不肯来管此闲事,甚至很痛快他说一句“路上不敢保险”

,作为一种阻止的暗示。现在既然答应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当然是局外人,有决不会卷入漩涡的把握。

这个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换了我也是一样。”他说,“如果有那么样一件‘大事’在搅,老实说,朋友的什么闲事都顾不得管了。”

“再说,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场有麻烦,丝方面洋庄或许会停顿,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照这样看,我们尽可以放手去做。”

“对嘛!”郁四答道,“头寸调动归我负责,别样事情你来。”

于是又作了一番细节上的研究,决定尽量买丝,赶七月二十运到上海,赚了钱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着应酬该应酬的人,到时候再商量。

离开阿七那里,胡雪岩回到大经丝行,在陈世尤到上海的半个月之中,他已经把两爿号子都开了起来,丝行的“部照”是花钱顶来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经”,典了一所很象样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开间的敞厅作店面,后面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大的那个作丝客人的客房,小的那个胡雪岩住,另外留下两间,供老张夫妇歇脚。

大经的档手,照阵世龙的建议,用了那个姓黄的,名黄仪,此人相当能

干,因而老张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虽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却常听黄仪的话。

“胡先生,”等听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购丝的宣布,黄仪说道:“五荒六月,丝本来是杀价的时候。所以我们要买丝,不能透露风声,消息一传出去,丝价马上就哄了起来。”

“那么怎么办呢?”

“只有多派人到乡下,不声不响地去收。只不过多费点辰光。”

“就是为这点,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说,“销洋庄的货色,决不可以搭浆,应该啥样子就是啥样子。这一来,我们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过,打包、装船,一个月的工夫运到上海,

日子已经很紧了。”

黄仪有些迟疑,照他的经验,如果红纸一贴,只要货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丝价就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吃亏太大。因此,他提出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门里联络,

设法催收通欠,税吏到门,不完不可,逼着有丝的人家非得卖去新丝纳官课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摇其头,“这个办法太毒辣,叫老百姓骂杀!

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脚了。而且,王大老爷的官声也要紧。“

“那就是第二个办法,”黄仪又说,“现在织造衙门不买丝,同行生意清谈,我们打听打听,哪个手里有存货,把他吃了进来。”

“这倒可以。不过货色是不是台于销洋庄,一定要弄清楚。”

于是大经丝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车一车的丝运进来,一封一封的银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丝阿姐”来理事货色。人手不够,张家母女俩都来帮忙,每天要到三更过后才回家,有

时就住在店里。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处地方,县衙门、阿七家、阜康分号,所以一早出门,总要到晚才能回大经,然后发号施令,忙得跟阿珠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热,事情越来越多,阿珠却丝毫不以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机会跟胡雪岩在一起。转眼二十天过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几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个天上双星

团圆的佳节,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话说。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别起劲,老早就告诉“饭司务”,晚饭要迟开,原来开过晚饭,还有“夜作”,她已经跟那班“湖丝阿姐”说好了,赶一赶工,做完吃饭,可以早早回家。

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要在店里“乘风凉”。

这是托词,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来?”

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

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都打吨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事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椎、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什么?”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要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在想要这么一把扇子。

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

“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叫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

“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的口腹。

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

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

“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

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主送信,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

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决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

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

是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还?”

“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

陈世龙对这句话,大有领悟,“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戏上面。

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辟。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

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这一来便冷落了阿珠。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对胡雪岩那种视如不见的态度,反感越来越浓,几次想站起身走,无奈那张藤椅象有个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衣服。心里不断在想:等一下

非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到钟打一点,胡雪岩伸个懒腰说,“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来。”陈世龙说,“杭州买的东西都还在船上。”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阿珠,不由得诧异:“咦,你还在这里?”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龙正好送你回去。”

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这句话,难道自己在这里枯守着,就为等陈世龙来送?她恨他一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头就走,跌跌冲冲地,真叫“一怒

而去”!

胡雪岩和陈世龙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张小姐!”

两个人都在喊,阿珠把脚停下来了。胡雪岩很机警,只对陈世龙说:“你自己走好了。”

“好!”陈世龙装得若无其事地跟阿珠道别:“张小姐,明朝会!”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声:“明朝会!”然后仍旧回到原来那张藤椅上坐下。

“天气太热!”胡雪岩跟过去,陪着笑说:“最好弄点清心去火的东西来吃。”

她以为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来就好接着他的话发牢骚。不想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倒叫人发不出脾气,只好不理他,作为报复。

“喔,有红枣百合汤,好极了!”胡雪岩指着陈世龙吃剩下的那只碗说,“好不好给我也盛一碗来?味道大概不错。”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这一来,真的变成反目,结果还是去盛了来,送到胡雪岩手里。但心里却越发委屈,眼眶一热,流了两滴眼泪。

“这为啥?”胡雪岩不能再装糊涂,“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个得罪了你,尽管说,我想也没有哪个敢得罪你。”

活是说得好听,却只是口惠,实际上他不知存着什么心思?跟他呕气无用,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晓不晓得,我特为在这里等你?”她试干了眼泪问。

“啊呀!”胡雪岩故意装得大惊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额角,“我实在忙

得头都昏了,居然会没有想到你在这里是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便拉过她的手来,揉着、搓着,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爱还是恨?

最为难的还是一腔幽怨,无从细诉。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机警而善于揣摩人情,一定会知道她的心事,然则一直没有表示,无非故意装糊涂。但有时也会自我譬解,归出于他太忙,没有

工夫来想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经经来谈,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还是想过了,有别样的打算?

就是这一点,也很难有恰当的说法,她一个人偏着头,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闲话,都当作耳边风。

“咦!”胡雪岩推推她问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不哑不聋,只懒得说。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语气平静,话锋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装些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想,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

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

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象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锋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

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的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一半是无从回答,一半由于他那咄咄逼人的词色,阿珠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不晓得!”她的声音又快又尖,“陈世龙关我什么事?请你少来问我。”

说着,脸都涨红了,而且看得出来在气喘,她穿的是薄薄纱衫,映着室内灯光,胸前有波涛起伏之胜,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着眼看。

阿珠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等到发觉,才知道自己又吃亏了,一扭身转了过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贼秃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点凉了,到里头来坐。”

这句话提醒了她,夜这么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赶紧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则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则也不愿开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虽然也在这里住过,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说闲话,现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说,“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夜。不过受了凉,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头。”

听得他温情款款,她的气也消了,“没有看到过你这种人,”她说:“滑得象泥鳅一样!”

这是说他对她的态度,不可捉摸。胡雪岩无可辩解,却有些着急,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寻个好梦,这样白耗工夫,岂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这样暗示:“那么你坐一下,我先去抹个身。”

抹过身自然该上床了。听得这话,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这得找人来送,当然是自己义不容辞,一来一去又费辰光又累,实在不想动,便功她说:“何必?马马虎虎睡一会,天就亮了。”

阿珠犹在迟疑,一眼瞥见在打瞌睡的爱珍,顿感释然,有爱珍陪着,就不必怕人说闲话。

于是又说了两句闲话,各自归寝,却部不能入梦。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这件事真有点进退两难,照她的脾气,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说说笑笑,如果嫁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夫一妻,

必定恩爱。象自己这种性情,将来难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会吃醋,何苦闹得鸡犬不宁?

于是他又想到陈世龙。看样子,阿珠并不讨厌他,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会想到陈世龙身上。倘或一方面慢慢让她疏远,一方面尽量让陈世龙跟她接近,两下一凑,这头

姻缘就可以成功了。

这一成功,绝对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欢这个女婿,他们小夫妻也必定心满意足,饮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劳。别的不说,起码陈世龙就会死心塌地,帮自己好好做生意。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梦。第二天一早起身,盘算了一下,这天该办的大事有两件。第一件是王有龄要晋省述职,说过要约他一起同行,得去讨个回话。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哪里设法

调一笔款子,把月底应解藩库的公款应付过去。

“你来得正好!”王有龄一见他便这样说:“我正要找你,有两件事跟你商量。先说一件,要你捐钱。”

这句话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么,没有推辞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说好了,捐多少?一句话。”

“是这样,我想给书院里加此‘膏火’银子,你看如何?”

寒士多靠书院月课得奖的少数银子,名为夜来读书的“膏火”所需,实在是用来养家活口的。“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这些名堂,“我赞成!捐二百两够不够?”

“你出手倒真阔!”王有龄笑道,“你一共捐二百两银子。一百两书院膏火,另外一百两捐给育婴堂,让他们多置几亩田。”

“好,就这样。银子缴到哪里?”

“这不忙。我谈第二件。”王有龄又说,“本县的团练,已经谈妥当了。

现在局势越来越紧,保境安民,耽误不得,所以我马上要到省里去一趟,说停当了,好动手。预备明天就走,你来不来得及?“

“明天就走哪里来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后,我才能动身。”

“那么,你一到省就来看我。还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么样了?上面问起来,我好有句话交代。”

这是个难题。王有龄不上省,延到月底缴没有关系,既已上省,藩司会问:怎么不顺便报解?这话在王有龄很难回答,自己要替他设想。

“讲是讲好了,月底解清。不过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这样,”胡雪岩说:“雪公能不能缓三天,等我一起走?这三天工夫当中,我有雪公凑五万现款出来。这样子上省,面子也好看

些。”

王有龄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事情说定了,胡雪岩急于想去凑那五万现款,随即去找郁四,说明经过。

彼此休戚相关,而且郁四早就拍过胸脯,头寸调度,归他负责,所以一口答应,等临走那天,一定可以凑足。

于是胡雪岩回到大经,把黄仪和老张找来,说三天以后就要动身。问他们货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装船同走?

“来不及!”黄仪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细算过了,总要五天。”

“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赶得到上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跟王老爷已经约好,不能失信,我们十一先走,你们随后来,我在杭州等。”接着,他又对老张说,

“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让她去好了。”

“好的!”老张深表同意,“阿珠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让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还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个灵感,“我们要做好事!”

黄仪和老张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这么句话来,好事怎么做法?为谁做好事?

当然,胡雪岩会有解释:他是从王有龄那里得来的启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静,平静才会兴旺,我们做好事,就是求市面平静。”他喜欢引用谚语,这时又很恰当地用了一句:“‘

饥寒起盗心’,吃亏的还是有钱的人,所以做生意赚了钱,要做好事。今年我们要发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原来是这些好事!”黄仪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岁逼才办,时候还早。”

“现在热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还厉害得很,施茶、施药都是很实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决断,而况似此小事,所以这样嘱咐:“老黄,说做就做!今天就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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