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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部分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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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操。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乱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育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象有架子的纨袴.“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寻,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于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性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脾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回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庞二对面。高四老脾气不改,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色一样,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张子仍旧很松。

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捡了便宜,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地,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色。于是刘不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精,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功

刘不才,但他已下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一看风色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结帐,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着说道:“我来推个庄!”

高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作声,只有庞二迟疑着说:“太晚了吧?

打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觉正好。”

“这话不错。”高四也说,“明天上半天,我还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难鸣,只得依从。等把牌拿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抽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周五的花样很多,四粒骰子一掷,要有一个四,一个五,才把红的那粒拣出来,余下三粒再掷,掷出一个四,一个六,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谐音为“酒”,六加四是十,谐音为“肉”,说是“请骰子吃酒吃肉”。

“麻将要打得清静,牌九要赌得热闹,请大家都来玩!”周五大声说道,“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这时袭丰言还没有走,刘不才分了二百两“红钱”给他,让他五两、十两押着玩。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胡雪岩虽不喜欢赌钱,但此时当然要助兴,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

“是大,是小?”庞二问说。

“看我‘开门’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开出“门”来,自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就让庞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来是庞二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过。周五却又输了一万多,大赢家是高四,刘不才也赢了五六千银子。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他卷起雪白的袖头,洗牌砌好,一面开门一面说:“周五哥喜欢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一听他的话,脱口答道:“对!‘春天不问路’,坐天门就打天门。”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庞二大不以为然,“大家好玩嘛!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多没意思!”

“怎么叫没意思,各人赌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门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码,不是照样赌?”

“移注码”是旁家跟旁家做输赢,如果统吃统赔,移注改押的人毫无干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摇摊,专有人喜欢移别人的注码,彼吃此配,赢了庄家赢旁家,双倍得利,而且还可自诩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码”往往会变成闹意气,一个移过去,一个移回来,一个再移过去,一个再移回来,每移动一次,就加了双倍的输赢,那就赌得“野”了。

现在周五跟庞二就有点闹意气的模洋。赌钱失欢,旁人自然要排解,但两个人都是阔少,银钱吃亏可以,话上吃不得一句亏,所以要排解也很难,胡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这庞二爷有些光火,要想说“天门归下门看”,移周五的注码时,刘不才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庞二哥的话不错,都是自己人,‘书房赌’,小玩玩……”

果然,脾气暴躁的周五打断他的话说:“你庄家说的什么话?倒要请教,他的话不错,我的话错?”

“你的话也不错。”刘不才神色从容地答道,“庞二哥也不必动注码了。

周五哥有兴趣,我做庄的理当奉陪,‘外插花’赌一万银子好不好?“

说“好”的是裘丰言:“好!这样子就两全其美了。”

庄家跟旁家额外“做交易”,谁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刘不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了给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万银子,也还不一定会输。胡雪岩暗暗心许,刘不才在应酬场中,果然有一套。

骰子掷了个七点,周五抢起分在外面的那两张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张牛头、一张三六。把他气得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裘丰言说,“我上次到松江听来的一句话,叫做‘黑鬼子抗洋枪’!”

他是不带笑容,一本正经地在说,便无调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这一牌是统吃。那“外插花”的一万两银子,刘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于赌本已经收回,这一庄变成有赢无输,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数一下,报个数,是两万七,好让旁家斟量下注。

他这个庄很稳,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进帐,推到第三方第三条,照例末条不推,重新洗牌,他却“放盘”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说,“我推末条,要打尽快!”

“老兄,”庞二劝他,“‘下活’的牌,这一条你还是不推的好!”

“多谢关照!”刘不才说,“推牌九的味道就在这上头,骰子帮忙,‘独大拎进’!也是常有的。”

“那就试试看!我倒不相信下门会‘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银票,“庄家有多少?”

刘不才点了点数,一共是四万银子。

“统归下门看。”周五拿银票往下门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这一下大家都紧张了。小牌九是没有“和气”的,这一牌,庄家不是由四万变八万,就是输光让位。从赌到现在,这是最大的一笑输赢,一进一出不是小数,连庞二都很注意了。

刘不才声色不动,把骰子掷了出去,等三门摊牌,上门九点,天门七点,下门天牌配红九,讲好不作天九作一点。

“你们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厉内荏的神气,“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么?”

“下活是下活,点子大小了!”庞二说道,“末条常会出怪牌,老五,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有点子就有钱!”周五索性硬到底了,“这副牌再输,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说是巨额赌注的本身,引人瞩目,光是周五这句可能会搞得无法收场的话,就使得一屋子的人,从坐在赌桌上的到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丫头,无不大感兴味,渴望着看看庄家的那两张牌,翻出来是什么点子?倘或是一张杂七、一张杂五凑成的“无名二”就赢了下门的“天九一”,那时看说了“满话”的周五,是何尴尬的神色。

但包括庞二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

他说,“不错,你的一点很值钱。”

说着,他把面前的钱推了出去,脸上带着平静自然的笑容,竟象心甘情愿地输给周五,而更象自己赢了周五。

庞二此时对刘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处处偏向着他,“你牌还没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点都会赶不上?”

“牌都在外面。”刘不才说,“用不着看了,一点输一点,”

“我倒不相信。”庞二说着,就动手理牌,从最大的“宝子”理起,找到一张二四,却找不到“幺丁”,既然说是一点输一点,那么庄家应该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张。

翻出来,可不是“人丁一”?十个红点,衬得那里黑的一点格外触目。

极静的屋子里,立刻晌起一片喧哗,叹惜和笑声、惊异和感叹,自然声音最大的是周五。

“来,来,归我来配!”他把庄家的钱和自己的银票,都携到面前,配完了小注,余下的便是他的盈余。

“真有这样的牌!”庞二摇摇头,“就翻不出一个两点。”

他替庄家遗憾,甚至引为恨事,刘不才却若无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这是最后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过。于是主人招呼到厅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谈,不知不觉又谈到刘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厉害。”庞二说,“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张人牌,少一张‘钉子’,这点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刘是个角色。”连周五都心服,“跟你赌,输了也有味道。几时我们好好赌它一场。”

“何用‘几时’?”庞二接口说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约好了,扰老胡的,后天好了。”

“明天也一样。”胡雪岩说,“你们约哪几位来玩,我补帖子也一样。”

“不必,不必!”庞二说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找几个朋友来,好好赌他一场。”他特意向刘不才问道:“后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后天早一点请过来。”庞二又说,“通通请赏光,喜欢玩的玩,不然就吃饭。我新用了一个厨子,做的鱼翅还不错,请大家来品尝一番。”

“我谢谢了!”王有龄说,“后天我回湖州。”

于是即席约定,除了王有龄以外,后天都赴庞二的约。嵇鹤龄自然也请

在内,庞二很佩服他,说一定要请到,特意拜托胡雪岩代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龄家请客,依旧是“小玩玩”。两天下来,刘不才赢了一万多银子,大为兴奋。胡雪岩却提醒他,不可因此改变初衷,赌上绝不能成功立业,同时也喜一次拜托,务必把庞二笼络得服服帖帖,然后好相机进言。

“看样子我们很投缘。”刘不才说,“长线放远鹞,‘火到猪头烂’……”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闲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无论如何,趁明天这个机会,就要把他收服。象昨天那样子就很好,连我都佩服。

不过你今天就不大对了,全副心思放在赌上,误了正事。“

“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先弄它几个,好做赌本。”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后没有机会了,你就先放我一马!”

“赌本你不必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道理,只是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说:“做生意就是这样!处处地方不要忘记自己是为的什么!”

刘不才想了一会,点头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对付庞二。”

庞二请客的场面很阔,他家在西湖葛岭山脚下有一所别墅,请客就请在那里。十一月的天气,外面西北风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庞二的别墅中,却是温暖如春,在那间背山面湖的温室中开筵,一共三桌客,身分极杂,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来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经下午两点,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都是知名的赌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赌法?

“做主人的摇场摊吧!”

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庞二喜欢摇摊是出名的,而在这个场合中,最有资格做庄的,自然也是庞二。在他虽有当仁不让之心,却不免踌躇,因为缺少一个帮手。

但转眼看到刘不才,立即欣然答应:“好的!各位有兴致,我就先遥儿十摊。”

于是除了一桌麻将以外,近二十个人都预备打摊。听差的准备桌子、座位、赌具,庞二却把刘不才找到一边有话说。

“老刘!我们合伙。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当然好罗!不过,我先要‘灵一灵’市面,我只带了三万银子在身上,场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钱。”

“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象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你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黄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

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白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白筹,自然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花摇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样也最多,跟牌九一洋,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白虎”赢两倍,开出“进门”

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象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议。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轻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

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满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交,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

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

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

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

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

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

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

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

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交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脱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

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交代,于是这样笑道:“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了没有人感激,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中国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我一定做,决不会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

“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

“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

“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熟悉,“顶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还是发帖子来。”

“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谈正事。”

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满达成任务,深感歉疚。

“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经非常好了。”

“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

“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

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日子还有。所以,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

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

“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

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

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兴趣,谈与不谈已经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

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胡雪岩大为皱眉,沉吟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胸似地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色,便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对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

“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摇头,“唉!不必谈了。”

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可以帮我。”

“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上海的事只好摆着再说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上海的事不要紧,都在我身上。你说,要我怎么样?”

“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

“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上海有多少丝?”

“我有两万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七十,实力尽够了。你跟洋人会谈,我把我的栈单交了给你,委托你代我去做交易,你说怎么就怎么。这样总行了吧?”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庞二的全权委托,不但对洋商的交易,可以顺利达成,而且自己的声望,立刻就会升高。但好事来得太容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色,“庞二哥,你这个委任重了!”

他戒慎恐惧的说:“我怕万一搞得灰头土脸,对你不好交代。”

“不会的!”庞二答道:“我听老刘谈过了,你对丝不外行。就请你记住一句话,‘顺风旗不要扯得太足’,自然万无一失。”

“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话去做。价钱方面,我总还要跟你商量的,不会独断独行。”

“不必,你看着办好了。至于回扣……”

“不,不!”胡雪岩急忙摇手,“你这么捧我,我决不能再要回扣。原是你自己可以谈的事,怎么好损失回扣?我晓得你为人大方,不过你手下也有一般‘朋友’,叫他们背后说你的闲后,变得我对不起你了。”

听这一说,庞二越觉得胡雪岩“落门落槛”,是做生意可以倾心合作的人。别人漂亮,他更不肯马虎,坚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倘或庞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余数他要送庞二手下的“朋友”。

“那随你,我就不管了。”庞二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写信通知上海,把栈单给你送去,送到哪里?”

“不是这么做法,只请你写封委托信给我,同时请你通知宝号的档手,说明经过。栈单不必交给我。”

这样做,亦无不可。谈完胡雪岩的事,庞二谈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想法,上海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托人代办,自己该陪着庞二到湖州,去替他料理官司。刘不才也在旁边帮腔,说胡雪岩对这种徘难解纷的事,最为擅长,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庞二反倒顾虑了。

“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麻烦,花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交,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办理,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

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

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袴,谁就是有眼无珠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彻!既然如此,我全听吩咐。”

“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交情的,庞二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

“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插嘴问庞二:“郁四,你认不认识?”

“认是认得,交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

“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

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结。只是恭维得不肉麻,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

“老胡,听你这一说,郁四跟你的交情一定不错。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趟回湖州,倒要交他一交,请你替我写介绍信。”

“一句话!”胡雪岩起身告辞,“你就要走了,总还有些事要料理,我不耽搁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来。”

这天晚上胡雪岩备下三封极其切实的信,第二天一早带到庞二那里。投桃报李,他交给胡雪岩的两封信也很实在,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写给他在上海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请胡雪岩代发,意思是让他过了目,好放心。

这使得胡雪岩对庞二又有深一层的了解,做事不但豪爽,而且过节上的交代,一丝不苟,十分漂亮。

二十有了这封委托书,胡雪岩要好好的动脑筋了。

他不断跟古应春有书信往来,上海方面的生意,是托古应春代为接头,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应春代达。所以庞二这面谈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诉古应春,然后料理杭州这方面所经手的事务,预备在十二月初动身到上海,尽月半以前把丝卖出去,好应付公私帐目。然后开了年,另外再推出新的计划,大干一番。

不多几天,古应春的回信来了,让胡雪岩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变了卦,表示年关以前,无意买丝。表面是说,他们国内来信,存货已多,可以暂停。实际上照古应春的了解,外国人也学得门槛精了,知道中国商场的规矩,三节结帐,年下归总,需要大笔头寸。有意想“杀年猪”。如果胡雪岩价钱不是扳得太高,则洋人为了以后的生意,也下会赶尽杀绝。

“事情麻烦了!”胡雪岩跟刘不才说,“我自己要头寸在其次,还有许多小户,不能过关,一定会倒过来恳求洋商,虽然他们这点小数,不至于影响整个行情,但中国人的面子是丢掉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刘不才已经把胡雪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世上没有难得倒他的麻烦,所以语气非常轻松,“你调一笔头寸帮小户的忙,或者买他们的货,或者做押款,叫他们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吗?”

胡雪岩最初的计议就是如此,难就难在缺头寸,所以听了他的话,唯有报以苦笑。

这一下,刘不才也看出意思来了,“老胡,”他说,“我看庞二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见洋人这样可恶,一定不服帖,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

他的实力雄厚,如果愿意照这个办法做,岂不就过关了?“

话是说得不错,但自己有许多公私帐务,一定要有个交代,那又如何说法?这非得细细地通盘筹划一番不可。

这天晚上,胡雪岩跟刘庆生算了一夜的帐,各处应付款项,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无论如何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过关。而应收及可以调动的款子,不到十五万,头寸还缺一半,更不用说替丝商小户张罗过年的现款。

这就到了必须向洋商屈服的时候了。胡雪岩想想实在于心不甘,多少时间心血花在上面,就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优势,如今有庞二的支持,优势已经出现,但“一把抓”抓不住,仍旧输在洋商手里,这是从何说起?

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调年,时不我待,胡雪岩彻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鬓边见了白发。而刘庆生却又提出警告,该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难看了!这个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万一传出风声,说胡某人的周转不灵,阜康的存户纷纷的提存,这样一“挤兑”,雪上加霜,非倒闭不可。

于是他又想到刘不才的话,觉得庞二是个可共患难的人,与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向庞二去开口,当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这是同样的道理,与其丢面子丢给洋人,倒不如丢给自己人。

“三爷!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这样跟刘不才说,“这一趟去要看我的运气,如果庞二闹家务,已经顺顺利利了结,我说话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头盔倒挂’,我怎么还开得出口?”

“好的。”刘不才说,“我看我们直接赶到南浔去吧,不必先到湖州,

再走回头路就耽误工夫了。“

胡雪岩点点头,未置可否,心里在盘算杭州跟上海两方面的交代,细想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抽出来,年底下的商场,虽不是瞬息万变,却往往会出意外,万一有何变化,自己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刘不才看他踌躇不决,知道他必须坐镇在杭州,因而试探着说:“雪岩,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这倒是个办法。刘不才的才干,办这样一件事,可以胜任。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爷!”他说,“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样子……”

“这何消说得?”刘不才抢着说,“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

“不是!我还有话。”胡雪岩说,“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从从容容来。大少爷的脾气,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他模拟着庞二的态度说:“‘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赌一场再说。’那时候你怎么样?”

刘不才想想不错,这一赌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胡雪岩的工夫,千万赌不得!

“我这样跟他说:我自己在杭州还有许多事,要赶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赶到南浔来,陪你好好赌几场。”

“对!就是这么说。”胡雪岩又郑重的加了一句:“三爷,你可不能拆我的烂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说到这话,胡雪岩不能再多提一句,当时写了信,雇了一只船,加班添人,星夜赶到南浔去会庞二,约定无论事成与否,三天以后,必定回来。

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决不会独坐愁城,听天由命,他要作万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镇阜康,不断派出人去联络试探,希望能找出一条得以筹集这笔巨款的路子来。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在攒眉苦思时,嵇鹤龄到阜康钱庄来相访,一见面便讶然说道:“雪岩,几天不见,你何以清瘦如此?”

异姓手足,无需掩饰,胡雪岩老实答道:“还差三十万银子,怎么不急得人瘦?”

听这话,嵇鹤龄大吃一惊,“你怎不跟我说?那天我问你,你不是说可以‘摆平’吗?”他带些责备语气地问。

“跟你说了,害你着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海运局的那笔宕帐,你能给我维持住,别的也还不要紧。”

怎么又说不要紧?显见得他是故意叫人宽心。嵇鹤龄想了想问道:“你总得想办法罗!”

“是的。”他说了遣刘不才到南浔乞援的事,“我给庞二的信上说,我愿意照市价卖多少包丝给他,便宜不落外方。我这样吃亏还卸面子,他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调动三十万的头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有一半也可以过关了。”

“十五万也不是少数。”嵇鹤龄招招手说,“你来,我跟你句话。”

到得僻处密谈,嵇鹤龄告诉他一个消息,是裘丰言谈起的,说有个洋商走了“炮局”龚振麟、龚之棠父子的路子,龚家父子又走了黄抚台三姨太的路子,决定跟洋商买一万五千支洋枪,每支三十二两银子,价款先发六成,

就在这两天要立约付款了。

听得这个消息,胡雪岩大为诧异,买洋枪是他的创议,如果试用满意,大量购置,当然是他原经手来办,何以中途易手,变成龚家父子居间?

当然,这是不用说的,其中必有花佯,胡雪岩问道:“可晓得那洋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听说是个普鲁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逊了。”胡雪岩说,“这笔生意,每支枪起码有十二两的虚头,一万五千支枪是十八万,回扣还不算。这样子办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点。”

“这不去说它了。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这笔款子,能不能在你手里过一过,能够办得到,岂不是眼前的难关,可以过去?”

这倒是个很新鲜的意见。胡雪岩对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兴趣,于是扳着手指数道:“一万五千乘三十二,总价四十八万银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万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龚家父子认识不认识?我倒有个朋友,跟小龚很熟,可以为你先容。”

“好极了!等我想一想。这条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为一想,就看出了这桩交易之中的不妥之处,一万五千支洋枪,是一批极惹人注目的军火,近则上海的小刀会,远则金陵的太平军,一定都会眼红,如果在上海起运,不管陆路水路,中途都难免会出纰漏。

“怎么样能把合同打听出来就好了。”胡雪岩自语似地说,“我看这件事,怕有点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千真万确有些事。”

“我不是说没有这件事,是说这笔生意,怕要出乱子,龚家父子会惹极大的麻烦。”接着,胡雪岩将他的顾虑,跟嵇鹤龄细谈了一遍。

“我懂了!”嵇鹤龄说,“症结在交货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货,黄抚台得派重兵护运。这倒是很麻烦的事。”

“有了!”胡雪岩当时便把刘庆生找了来问说:“抚台衙门刘二爷的节敬送了没有?”

“还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说,“我记得是每节一百两,过年二百两,请你另外封四百两,连例规一起送去,说我拜托他务心帮个忙!”

要刘二帮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设法抄了来。刘二看在两个红封,总计六百两银票的面上,这个忙非帮不可,又因为龚家父子越过他这一关,以同乡内眷,经常来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线,心里原就有气,这时猜测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动脑筋打消这笔买卖,自所乐见,格外巴结,当天就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黄宗汉的娈童兼值签押房的小听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来,刘二关上民门,亲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岩手里。

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交货。胡雪岩倒弄不明白。这个名叫鲁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上海到嘉善的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险,不能如约交货,又将如何?

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交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

定一样:“卖方将枪支自外洋运抵上海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交运。”看起来好象公事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脱卸责任。

“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

“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卖方只要把洋枪运到上海,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中国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干?这话驳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要快动脑筋,快动手。”

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会不会是个骗局?”

如果要行骗,根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枪运到上海关,浙江所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交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枪,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

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

“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此大胆吧?”

“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足之亲,时不我待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

“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棍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黄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好些忙,买洋枪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

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父子开个谈判的必要。

“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

“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

“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

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天气已冷,裘丰言黄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听说嵇、胡二人请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

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来酒当茶!”

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酒,中国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

“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白兰地,拔开寒头,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

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

“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红糟鸡,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正好有这两样东西。”瑞云笑道,“不过,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为吃残了!”

“怕什么,怕什么!来到府上,我就象回到舍下,没有说嫌自己家里的东西吃残的。”

于是瑞云将现成的菜,办了一个火锅、四只碟子为他们主客三人消夜,嵇鹤龄一面劝酒,一面为裘丰言谈那张购枪合同的毛病。他虽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几分酒意,并且一向与胡雪岩交好的裘丰言却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非得好好评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鹤龄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个打抱不平的办法。毛病捉住了,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龚家父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件事还得平心静气来谈。”

“好,好!”裘丰言喝口酒,夹块红糟鸡放在口中咀嚼着,含含糊糊他说,“有你们两位在,没有我的主意,你们商量,我喝着酒听。”

嵇胡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老实人也不易对付,他们原先有过约定,预备一搭一档,旁敲侧击,让裘丰言自告奋勇,现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态度,说话就不能再绕圈子,否则便显得不够朋友,所以反觉得为难。

当然,还是得嵇鹤龄开口,他想了一下看着胡雪岩说:“做倒有个做法,比较厉害,不过盘马弯弓,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说你的。”

“我想,老裘办过一回提运洋枪的差使,也可以说是内行,不妨上他一个说帖,就说有英商接头,愿意卖枪给浙江,条件完全跟他们一佯,就是价钱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看他们怎么说?”

“此计大妙!”说不开口的裘丰言,到底忍不住开口,“有此说帖,黄抚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参上一本,朝廷派大员密查,我来出头,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于到此地步。这个说帖一上,龚家父子一定会来找你说话,那时就有得谈了。”嵇鹤龄转眼看着胡雪岩说,“有好处也在年后。”

裘丰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说:“年后就年后,反正不多几天就过年了。”

嵇鹤龄听得这话,慢慢抬眼看着胡雪岩,是征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让他对裘丰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会意,但不想说破真意,因为这对袭丰言无用,此人样样都好,就是办到正事,头绪不能太多,跟他说了他也许反嫌麻烦,答一句:“长话短说,我记不住那么多!”岂不是自己找钉子碰?

因此,胡雪岩只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收效,这件事对老裘有益无害,我看先上了说帖再作道理。”

“那也好。”嵇鹤龄转脸问道:“老裘,你看怎么样?”

“除却酒杯莫问我!”醉眼迷离的裘丰言,答了这样一句诗样的话,一只手又去抓酒瓶。

“你不能喝了!”嵇鹤龄夺住他的手,“要办正事就不能喝醉。等办完了事,我让你带一瓶回去。”

裘丰言恋恋不舍的松了手,瑞云在隔室很见机,立刻进来收拾残肴剩酒,另外端来一锅“烧鸭壳子”熬的粥,四样吃粥小菜。裘丰言就着象牙色的“冬腌菜”,连吃三碗,“好舒服!”他摸着肚子说:“酒醉饭饱,该办正事了。

是不是拟说帖?“

“对了!”嵇鹤龄问道:“你还能动笔不能?”

“有何不能,‘太白斗酒诗百篇’,何况平铺直叙一说帖?”

“那好!你先喝着茶,抽两袋烟休息。我跟雪岩商量一下。”

于是两个人移坐窗前,悄悄的商议,因为有些话不便当着裘丰言说,首先就要考虑他个人的利害。

“这个说帖一上,黄抚台自然把裘丰言恨得牙痒,将来或许会有吃亏的时候,我们做朋友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大哥,我跟你的看法有点西洋,黄抚台这个人,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不定这一来反倒对老裘另眼相看。”

嵇鹤龄想了想说:“这一层暂且不管,只是这个说帖,要弄得象真的一样才好。”

“本来就要有这个打算。真的这笔生意能够拿过来,二十五两银子一支一定可以买得到,而且包定有钱赚。”

等这一点弄明白了,说帖便不难拟,移砚向灯,他们两个人斟酌着一条一条地说,裘丰言便一条一条地写。写完再从头斟酌,作成定稿,说好由裘丰言找人去分缮三份,一份送抚台,一份送藩台。这件事明天上午就得去妥。

“好!这都归我。现在问下一步,说帖送了上去,黄抚台要找我,我该怎么说?”

“黄抚台不会找你!”嵇鹤龄极有把握地答道:“要找一定是龚家父子来找你。”

“那总也要有话说啊!”

“这不忙!他来找你,你来找我。”

“等我来找你,你的‘过年东道’就有着落了。”胡雪岩觉得这话不妥,因而紧接着笑道,“这是我说笑话,不管怎么样,你今年过年不必发愁,一切有我!”

“多谢,多谢!”裘丰言满脸是笑,“说实话,交上你们两位朋友,我本来就不用愁。”

说到这里,裘丰言站起身来告辞,胡雪岩亦不再留,一起离了槛家,约定第二天晚饭时分,不管消息如何,仍在嵇家碰头。

裘丰言感于知遇,特别实力,回家以后,就不再睡,好在洋酒容易发散,洗过一把脸,喝过两杯浓茶,神思便已清醒,于是挑灯磨墨,决定把这通说帖抄好了它,一早“上院”去递。

这一番折腾,把他的胖太太吵得不能安眠,“死鬼!她在帐子里”娇嗔“:”半夜三更,又是这么冷的天气,不死到床上来,在搞啥鬼!

“你睡你的,我有公事。”

这真是新闻了,裘丰言一天到晚无事忙,从未动笔办过公。事,而况又是如此深宵,说有公事,岂非奇谈!

“你骗鬼!什么公事?一定又是搞什么‘花样’,穷开心!”胖太太又说,“快过年了,也不动动脑筋,看你年三十怎么过?”

“就是为了年三十好过关,不能不拼老命。你少跟我罗嗦,我早早弄完了,还要上院。”

听说上院,就决不是搞什么“花样”,胖太太一则有些不信,二则也舍不得“老伴”一个人“拼老命”,于是从床上起身,走来一看,白折子封面写着“说帖”二字,这才相信他真的是在忙公事。

“你去睡嘛!”裘丰言搓一搓手说,“何苦陪在这里受冻。”

“你在这里办公事,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听得这话,裘丰言的骨头奇轻,伸手到她的脸上,将她那象泻粉似的皮肉轻轻拧了一把,然后提起笔来,埋头疾书。

他的一笔小楷,又快又好,抄完不过五更时分,胖太太劝他先睡一会,裘丰言不肯,吃过一杯早酒,挡挡寒气,趁着酒兴,步行到了巡抚衙门,找着刘二,道明来意。

由于裘丰言为人和气,所以人缘极好,刘二跟他是开玩笑惯了的,把“裘老爷”叫成:“舅老爷!”他笑着说道,“已经冬天了,‘秋风’早就过去了,你这两个说帖没得用!”

“难道上说帖就是想打秋风?”裘丰言答道:“今年还没有找过你的麻烦,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

“怎么帮法?”

“马上送到抚台手里,不但送到,还要请他老人家马上就看。”

“有这么紧要?”刘二倒怀疑了,“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裘丰言已听嵇鹤龄和胡雪岩谈过,知道刘二对龚家父子亦颇不满,心想,这件事不必瞒他,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僻处,悄悄说道:“我有个户头要推销洋枪,这件事成功了,回扣当然有你一份。”

“推销洋枪!”刘二细想一想,从裘丰言跟胡雪岩的关系上去猜测,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有数了。倘有信息送哪里?”

这句话把裘丰言问住了,他得先想一想,是什么“信息”?如果是黄抚台的约见,则嵇鹤龄已经说过,不会有这样的情形。看起来,这个推断还是不确,得要预备一下。

“你是说抚台会找我?”裘丰言想了想答道,“你寻我不易,这样吧,我下午再来一趟。”

“也好!如果有信息,而我又不在,必定留下信,否则就是没有消息,你请回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裘丰言方始回家补觉,一睡睡到午后两点才醒,只见胖太太递给他一封信,是胡雪岩写来的,约他下午三点在阜康钱庄见面。

原来说好了,晚上仍旧在嵇家相会,如今提前约晤,必有缘故。裘丰言不敢怠慢,匆匆漱洗,出门赴约。

一到阜康钱庄,头一个就遇见陈世龙,彼此是熟识的,寒暄了几句,去见胡雪岩,只见他神采焕发,喜气洋洋,不由得诧异:“咦!你今天象个新郎官!”

胡雪岩笑一笑,不理他的话,只问:“那东西递上去了?”

“昨天晚上回去……”他倒也不是“丑表功”,只要说明替好朋友办事的诚意,所以把整个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好极!事缓则圆。回头你就再辛苦一趟,看看有什么信息,打听过了,晚上我们在嵇家喝酒。”

“好,好,我这就去。”裘丰言又问,“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你特为约我此刻见面,就是问这句话?”

“是的!我的意思,怕你说帖还不曾送出去,就摆一摆,等我到了上海,把那个普鲁士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再说。既然已送了出去,那也很好。”

这一说裘丰言更为困惑,“怎么,一下子想到要去上海?”他问:“哪天动身?”

“日子还没有定,总在这两天。喔,”胡雪岩想起一件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封袋,塞到裘丰言手里,笑着说道,“赶快回去跟你胖太太交帐,好让她早早筹划打年货!”

裘丰言抽开封套看,是一张四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愧感交集,眼圈有些发红。

胡雪岩不肯让他说出什么来,推着他说:“请吧,请吧,我不留你了,回头嵇家见。”

陈世龙的不速而至,在胡雪岩颇感意外,但说穿了就不希奇,是刘不才“抓差”。

到庞家的交涉,还算顺利,主要的还是靠胡雪岩自己,由于他那两封信,王有龄对庞二自然另眼相看。嘱咐刑名老夫子替他们调解争产的纠纷。原告是庞二的一个远房叔叔,看见知府出面调停,知道这场这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那时“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免不智,所以愿意接受调解。庞二早就有过表示。花几个钱不在乎,能够不打官司不上堂,心里就安逸了。因此,看了胡雪岩的信,听了刘不才的叙述,一口答应帮忙。只是年近岁逼,人又在南浔,一下子要凑一大笔现银出来,倒也有些吃力。

“我来想办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说。”

果然是胡雪岩预先猜到的情形出现了,刘不才心想,如果辞谢,必惹庞二不快,说不定好事就会变卦,但坐下来先赌一场,又耽误了胡雪岩的正事。

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庞二哥,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本来应该赶回去,不过你留我陪着你玩,我也实在舍不得走。要玩玩个痛快,不要叫我牵肠挂肚。这样,”

他略作沉吟之态,然后用那种事事不无可疑,非如此办不可的语气说:“庞二哥,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筹划好,我到湖州找个人回去送信!”

“好!”庞二很爽快地答应,“你坐一下,我到帐房里去问一问看。”

他一走,刘不才也不愿白耽误工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请庞家派个人

到湖州,把陈世龙找来待命。

“家里倒有点现银,过年要留着做赌本,也防着穷朋友穷亲戚来告贷,不能给老胡。”庞二说道,“我在上海有好几十万帐好收,划出二十五万给老胡,不过要他自己去收,有两笔帐或许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刘不才觉得有此结果,大可满足、“你帮雪岩这么一个大忙,我代表他谢谢。不过,这笔款子,怎么算法,你是要货色,还是怎么样?请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岩照办。”

“要什么货色?算我借给老胡的,等他把那票丝脱手了还我。”

“是!那么,利息呢?”

“免息!”

“这不好意思吧……”刘不才迟疑着。

“老刘!”庞二放低了声音,“我跟你投缘,说老实话吧,其中有两笔帐,大概七八万银子上下,不大好收。听好老胡跟松漕帮的尤老五,交情很够,这两笔帐托尤老五去收,虽不能十足回笼,七成帐是有的。能够这样,我已经承情不尽,尤老五那里,我自然另有谢意,这都等我跟老胡见了面再谈。”

陈世龙非常巴结,接信立刻到南浔。刘不才已经在牌九桌上了,抽不出空写信,把他找到一边,连话带庞二的收帐凭证,一一交代明白,陈世龙随即坐了刘不才包雇的快船,连夜赶到杭州。

胡雪岩一块石头落地。不过事情也还相当麻烦,非得亲自到上海去一趟不可,而杭州还有杂条要料理。尤其是意外发现的买洋枪这件事,搞得好是笔大生意,由此跟洋人进一步的交往,对他的丝生意也有帮助,而搞不好则会得罪了黄抚台和龚家父子,倘或迁怒到王有龄和嵇鹤龄身上,关系甚重,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为难,陈世龙便自告奋勇:“胡先生!”他说,“如果我能办得了,就让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岩想了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你一个是办不了的,要托尤五!”

他断然决然的作了决定:“你先到松江,无论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其余的事,我托老古。”于是整整谈了一晚上,指点得明明白白。第二天一早,陈世龙就动身走了。就在这天,裘丰言所上的说帖有了反应,一大早便有一顶蓝呢大轿,抬到裘家门口,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张名帖,投到裘家“门上”。

看门的是早就受了嘱咐,一看帖子便回说主人出门了,其实裘丰言刚刚起身。

客是走了,名帖却留了下来,是炮局坐办龚振麟来拜访过了。裘丰言大为兴奋,一直赶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就说:“鹤龄好准的阴阳八卦!你看,老龚果然移樽就教来了。”

“你见了他没有?”

“自然不见。一见便万事全休,他要一问,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是‘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没有那样子不得了,你别害怕。走,我们到鹤龄那里去。”

海运局年底清闲无事,嵇鹤龄在家纳福,冬日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儿子认字号。看到裘丰言的脸色,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丰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从来不曾干过这种‘戳空枪’的把戏,不知道应付得下来不能?”

他担心的是本无其事,亦无其人,问到洋人在何处,先就难得回答。然

而在胡雪岩和嵇鹤龄策划之下,也很容易应付,细细教了他一套话。裘丰言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轿子和贵管家一用。”

“不好!”嵇鹤龄未置可否,胡雪岩先就表示异议,“那一下就露马脚了。”

“不错,不错!不要紧,我可以将就。”

裘丰言朋友也很多,另借一顶轿子,拿他的门上充跟班,将就着到炮局去回拜,名帖一递进去,龚振麟开中门迎接。他家就住在炮局后面,为示亲切,延入私第,先叫他儿子龚之棠来拜见,一口一个“老伯”,异常恭敬。

“丰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贪杯,颇有佳酿,今天酒逢知己,不醉无归。”

“一定要叨扰,未免不成话!”

“老兄说这话就见外了。”龚振麟嘱咐儿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哪里?把衣包取了来。”

“不必,不必!”裘丰言说,“原来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辞,不曾带便衣来。”

“既如此,”龚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之棠,你的身材跟裘老伯相仿,取一件你的皮袍子来。伺候裘老伯替换。”

裘丰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气,等龚之棠叫个丫头把皮袍子取了来,随即换上,是件俗称“萝卜丝”的新羊皮袍,极轻极暖,刚刚合身。

未摆酒,先设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洁,烹制得恰到好处。裘丰言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跟点头之交的龚振麟虽是初次交往,却象熟客一样,一面品茗,一面鉴赏茶具,显得极其舒适随便。而龚振父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结成“深交”。

品茗未毕,只见龚家两个听差,抬进一坛酒来,龚振麟便说:“老兄对此道是大行家,请过来看看。”

裘丰言见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便欣然离座,跟龚振磷一起走到廊下,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坛子上的彩画,已经非常黯淡,泥头尘封,变成灰色,隐约现得有字。拂尘一看,上面写着: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母七十整寿,开了一坛,这一坛是‘尊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吟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著说:“裘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满长着白毛,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内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久,极小心地撇净了白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入瓷坛,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载,

在他们父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干了三杯,顿觉胸隔之间,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千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足,不宜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干一杯。先干为敬。”说着龚之棠“啯、啯”的,一口气喝干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干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象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干的人,真正是凤毛麟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象这趟买的洋枪,是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人,这份委展,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压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

好在胡雪岩已授已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

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雪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中国。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襄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色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枪,也到过上海,跟洋人打过交道,不是茫无所知,第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白度’的来头。”

“康白度”是译音,洋人雇用中国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白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敬。

“也许是的。”龚之棠到底年纪轻,说话比较老实,“是那个普鲁士人,同行相妒,故意这么说的。”

“对了!”龚振麟转脸跟裘丰言解释,“跟现在这个洋人议价的时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逊来作比,想杀他的价。如果他肯跟哈德逊的出价一样,那么,既买了上头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顾虑,是胡雪翁费心费力,介绍了一个哈德逊来,照规矩,应该让他优先,现在机会给了别人,说起来道理上是不对的。不过,军机上的来头不能不买帐,事出无奈,所以我曾经跟抚台特为提到。抚台当时就说,胡某人深明大义,最肯体谅人,这

一次虽有点对不起他,将来还有别的机会补报。军兴之际,采买军人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调剂他。又说:“胡某人的买卖很多,或许别样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总而言之,不必争在一时。”

龚振麟长篇大套,从容细叙,裘丰言则酒在口中,事在心里,只字不遗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讲价,结果扯到胡雪岩身上。这篇文章做得离题了!黄抚台是否说过那些话,莫可究诘,但意在安抚胡雪岩,则意思极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称是而已!

“所以我现在又要请教,老兄所认识的这个哈德逊,与胡雪岩上次买枪的卖主哈德逊,可是一个人?”

这句话是无可闪避的,裘丰言觉得承认比不承认好,所以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上次卖三十两银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价了呢?”

“上次是我们向他买,这次是他自己来兜生意,当然不能居奇。”裘车言自觉这话答得极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说句实话,我还可以杀他个三、五两银子!”

“喔,喔!”龚振麟一直显得很从容,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穷于应付的模样了。

龚振麟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神态,落入裘丰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极力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从容,喝口酒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能不说与老兄听,哈德逊的货色,并不见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运回来的洋枪试放过,准头不好。不知道这一次哈德逊来兜销的货色,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样?”

说“准头不好”,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有意这么说,裘丰言无法分辨,但后半段的话,却不难回答,“我的说帖上写得很明白,”他说,“照那个普鲁士人同样的货色。”

“这反而有点不大台龙了。”龚振麟说,“那批货色除他,别人是买不到的。”

不妙!裘丰言心想,这样谈下去,马脚尽露,再有好戏也唱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答这话,单刀直入地问:“我要请教贤乔梓,那个普鲁士人在不在这里?好不好我当面跟他谈一谈?”

这是裘丰言的缓兵之计,用意是不想跟龚家父子多谈,哪知龚振麟却认为他真的想跟洋人见面盘问,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其中有许多花样,见洋人一谈,西洋镜就都拆穿了。

于是他这样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见教,不妨跟我说了,我一定转达。”

裘丰言多喝了几杯酒,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他,凭什么开价这么高!”

这语气和声音,咄咄逼人,龚振麟不觉脸色微变,“刚才已经跟老兄说过了,有京里的大来头,此间办事甚难。”他用情商的口吻说,“凡事总求老兄和胡雪翁体谅。”

说到这后,便无可再谈。裘丰言既不便应承,亦不便拒绝,只点点头说:“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变得有些僵,龚振麟当然不便硬逼,非要裘丰言打消本意,收回说帖不可,唯有尽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劝,希望裘丰言能够欢饮而归。

一顿酒吃了四个钟头,裘丰言带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里,听他细谈经过,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来是京里大军机的来头,怪不得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大哥,”胡雪岩问嵇鹤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官场中的情形,嵇鹤龄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见得是大来头,是顶大帽子。”他说,“你先不要让他给压倒了!”

“对!”裘丰言也说:“我就不大相信,堂堂军机大臣,会替洋商介绍买卖。”

“再退一步说,就算有大来头,也不能这么乱来!他有大来头,我们也有对付的办法,不过那一来是真刀真枪地干了!”

“怎么呢?大哥你有啥办法?”

“最直截了当的是,托御史参他一本,看他还敢说什么大来头不敢?”

这是极狠的一着,只要言官有这么个折子,即令黄宗汉有京里的照应,可以无事,至少那桩买卖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这一来就结成了不可解的冤家,只要黄宗汉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烦。而且必然连累王有龄在浙江也无法混了。

当然,桩鹤龄也不过这样说说,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丰言由此触机,出了个极妙的“点子”。

“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只拉弓,不放箭’,托个人去问一问,就说有这么一回事,不知其详,可否见告?看龚振麟怎么说。”

嵇鹤龄有些不解:“托什么人去问?”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爷’来。”

这一说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谓“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预备查究其事的姿态,叫龚振麟和黄宗汉心里害怕,自然便有确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里去寻这么一位都老爷?从京里写信来问,缓不济急。”

裘丰言当然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才说那样的话,有个监察御史姓谢,请假回籍葬亲,假期已满,只等一开了年便要动身,这位谢都老爷是裘丰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极好,一托无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么样?”嵇鹤龄向胡雪岩说,“我是不服龚家父子的气,肆无忌惮,竟似看准了没有人敢说话似地。”

“我不是怄这个闲气,也不想在这上头赚一笔。只是我现在正跟洋人打交道,面子有关。”

嵇鹤龄懂胡雪岩的意思,心里在想,能把抚台作主的已有成议的买卖推翻,另找洋商,这消息传到夷场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声势。但另一方面,无疑地,黄宗汉和龚家父子都会不快。所以此事不干则已,一干就必定结了冤家。

“我想这样子,”胡雪岩在这片刻间,打走了主意,“这件事做还是做,有好处归老裘,一则他出的力多,二则也替他弄几文养老,或者加捐个实缺的‘大花样’,也会过一过官瘾。只是将来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鹤龄说,“你从人家口去夺食,岂能无怨!”

“这我当然想到,”胡雪岩说,“光棍不断财路,我们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龚家父子和黄抚台的好处,当然也要替他们顾到。”

“这还差不多!”

事情就此谈定局。实际上等于是裘丰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

只是忙自己的事。由于尤五的帮忙和古应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当顺利,杭州方面亦都“摆平”,到了腊月二十,几乎诸事就绪,可以腾出工夫来忙过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车言兴冲冲地到阜康来看胡雪岩,带来一个好消息,说龚振麟已经跟他开诚布公谈过,那笔洋枪生意,预备双方合作。

龚振麟提出来的办法是,这一批洋枪分做两张合同,划出五千支由哈德逊承售,也就是裘丰言经手,抚台衙门每支拿二两银子作开销,此外都是裘丰言的好处。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来每支枪有十二两银子的虚头,如今只取了一个零数,换句话说,让出五千支就是损失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龚振麟岂甘拱手让人?只是为势所迫,不能不忍痛牺牲,心里当然记着仇恨,以后俟机报复,自己要替裘丰言挡灾,未免太划不来。

当然,即上了这个说帖,龚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别人喝汤,应该不会介意,照现在这样,变成剜了他的心头肉,那就太过分了。但当初已经说过,有好处都归裘丰言,那么如今替龚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丰言的心头肉,怕他会不高兴。这样想,左右为难,觉得这件事做得太轻率了。

“怎么回事?”裘丰言见他神色有异,困惑地问。

“老裘,”胡雪岩试探着说,“恭喜你发笔财!”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丰言答道,“这笔好处,当然大家有份,将来听你分派。”

这个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只要裘丰言未曾存着“吃独食”的打算,事情就好办了。

“我跟鹤龄决不要!不过,老裘,钱要拿得舒服,烫手的钱不能用。哈德逊的这张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老裘,你想用多少钱?”

这话使人很难回答,裘丰言不解所谓,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钱,唯有这样答道:“我说过,归你分派,你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这样,我不能不从头说起。”胡雪岩说:“他们让出五千支来,就要损失五万银子,但是从哈德逊那里,弄不到这个数目,为啥呢?我算结你听……”

说帖上说,照同样的货色,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实际上每支二十两,只有五两银子的虚头,所以一共也只有二万五千银子的好处,除掉抚台衙门一万,还剩下一万五千银子。

“一万五千银子三股派,”胡雪岩说到这里,襄丰言自动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过意不去,“你忙了一场,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万。”他说,“我跟鹤龄不要。”

“那么,还有五千呢,莫非送给龚振麟?”

“不错,不但这五千送他,还要问他,愿意戴多少‘帽子’?要这样,你的钱才不烫手。”

裘丰言先还不服气,经过胡雪岩反复譬解,总算想通了,答应照他的意思跟龚振麟会谈。

当然,这有个说法,说是哈德逊愿意每支枪再减一两银子。加上另外的

二两,一共三两,这就是说每支枪以二十二两银子算。实收是这个数目,如果“上头还有别的开销,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听这个说法,龚振麟的观感一变。裘丰言背后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来以为胡雪岩太辣手,现在才发觉是“极漂亮”的一个人。

除了交情以外,当然更要紧的是估量利害关系。龚振麟对胡雪岩一派的势力,相当了解,王有龄已有能员之名,在抚台面前很吃得开,嵇鹤龄也是浙江官场中一块很响的牌子,而此两人都倚胡雪岩为“谋主”,此人手腕灵活,足智多谋,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乐为所用。象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可以结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这个主意,龚振麟便对裘丰言这样表示:“不瞒老兄说,这件事我的处境,实在为难,其中委曲,不必细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识得透,言而总之一句话,多蒙情让,必有所报。”

这几句话听得裘丰言大为舒服,便也很慷慨他说:“交个朋友嘛!无所谓。”

“是,是!俗语说得一点不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龚振麟说:“事完以后,老兄这里,我另有谢意,至于胡雪翁那里,我当然也要致敬,想请教老兄,你看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有所馈赠,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丰言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我为老兄设想,有个惠而不费的办法。”

“好极了!请指教。”

“阜康钱庄,你总知道,是杭州钱庄大同行中,响当当的字号,老兄大可跟阜康做个往来,也算是捧捧他的场。”

“这容易得紧,容易得紧!”龚振麟一叠连声的说,“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叙,请老兄为我先谷。”

“好,好!胡雪岩很爱朋友的,一定会叨扰。”

“事情就这样说了。”龚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逊这方面的事,谨遵台命办理。上头有什么开销,我要上院请求了才能奉告。”说到这里,他又放低声音,作出自己人密诉肺腑的神态,“替黄抚台想想也不得了!一个年过下来,从京里到本省、将军、学政那里,处处打点,没有三十万银子过不了关。真正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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