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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 33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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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在前面亦都指向瑞麟,这是暗示,如果攻郭无效,便要转而攻瑞了。瑞麟在广东的政绩如何?朝中大臣,尽人皆知,而恭王与文祥,较之道光、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洲权贵,虽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认为瑞麟必须保全,因为第一,军兴以来,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此是清朝开国

以来所未有之事。眼前亦仅只湖广、两厂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调不可,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兹禧太后的奥援,动他不得。第三

,瑞麟虽是庸材,但很听话,尤其内务府的经费,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联,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诸事方便。

因此,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不但为了保全瑞麟,亦因为由“恐未足纾朗廷南顾之忧”这句话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措词相当严厉:“左宗棠凯旋后,粤省安插降卒,搜

诛土匪,善后之事方多,正当留扎劲兵,以资镇压。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部曲檄

饬回闽?倘闽军凯撤,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重烦兵力,该署督其能当此重咎那?“

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谓:“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计每月饷需不过三万余两。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月饷由瑞麟、郭嵩焘按月筹给,不准丝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受了这顿申斥,当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未受申斥的郭嵩焘。

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忠诚”,不过上谕于“用人行政”,动辄申明,“一秉大公”,而广东军务的贻误,督抚同罪,不该一个被黜,一个无事。所

以运用“打而不罚”,“罚而不打”

这个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而对郭嵩焘之下“打”,正是将“罚”的先声。

不过七、八夭的工夫,有关广东的政局,一日连发两谕,一道是由内阁“明发”,“着郭嵩焘来京,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另一道是仅次于“六百里加紧”的紧急军报的“廷寄”,分

饬浙江、广东及福建,写的是:马新贻奏:巡视海口情形,酌议改造战船,粤省军事已定,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各一折。官军搜捕洋盗,全赖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艇

三十号,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共计四十号,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并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以为游击搜剿之用,所筹尚属周妥,均着照所请行,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并,就见有师

船,认真巡缉,搜捕余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谕旨,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即着蒋益澧赶紧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蒋益澧经朝廷耀膺疆寄,责任非轻,到任后务将军务吏

治及筹饷各事宜,力加整顿,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积习,致负委任。

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这个目的在表面看,算是达到了,其实不然。

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虽说是要挟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众人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没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到头来是

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还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这件事上,特加词色,以为笼络。第二,广东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年多来的战乱

,广东受损极轻。不过早年为了筹饷,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奇的曾国藩的保荐。事平以后,情况不同,收权之时已到,但一则碍着曾国藩,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居官的绩效,如无

重大过失,不能随便调动,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对比,如说要整饬广东吏治,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即令退一步来看,至少亦该瑞、郭同调,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

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话,就变成欺人之谈了。

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恰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黜郭不易,要黜蒋益澧容易得很,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都不适方面之任,将来一纸上谕。轻易调动,决不会有人说闲话。

再有层好处,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瑞麟当两广总督,便显很够格了。

所以八月间降旨,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由署理变为实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六,另有两道上谕,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奏:“才力不及,病势日增,恳请开缺”,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

另一道说:“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眷顾西陲,实深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谙韬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为陕甘总督,以期迅扫回氛,绥靖边陲。”是特为表明,赋左宗棠以稳定西北的重任。

照历来的规制,封疆大臣的调动,往往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陛见称旨,方始明发上谕,然后“请训”出京。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调补,那么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意

思是此一调动,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顿之意在内。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询明白,所以应该请训。当然,亦有例外,例如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便可在上谕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来京

请训。”对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过,这是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另有文章。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西北新任,绕道京师,由山西入秦陇,并不算太费事,而况回民起义势缓,已经历相当时日,与防患将然,深恐一发

不可收拾,愈早平息愈好的情况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只为左宗棠的手段,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要饷要人,需索不己,一旦到京,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岂不麻烦?所以

索性不要他上京。

***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已在二十天之后。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

肃清福建广东太平军余部,出了力的人,固然个个有份,不普出力的,亦千方百计,夤缘请托,希冀在保案上加个名字。一时福州城内“冠盖云集”,热闹非凡,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

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补,已搭上了线,可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无不大为失望,因为靠山虽然未倒,却已移了地方,无可倚恃了。

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特地备好一个“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随折拜发。这个“附片”是专保胡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称

为“密保”,效用与开单“明保”,不大相同,措词当然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巨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力得力,其急公

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迨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委办军人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奖,以昭激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过,使他特别兴奋的,还不在布政使这个衔头,而是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

,便可以戴红顶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两个人。是故饮水思源,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虽

出自左宗棠的保荐,但没有王有龄,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赡恤王氏遗属,是胡雪岩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这次登门,完全是感念旧情,哭奠一番。

本来还想亲谒墓门,无奈有件大事在办,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说。

***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左宗棠的意志强毅,蓄志之事,非见诸实行,不能甘心。当时奉命人闽督师,不能躬亲料理,却并未搁下,委托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教千古应春,他的路子很广,认为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国,讲到轮船、铁路、火器的精良,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同时美国人

不似英国人的狡猾、法国人的蛮模、德国人的顽固、日本人的阴险,比较易于相处。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国在华势力,英国最大、法国其次。要抑制英国的势力,只有利用法国,美国与英国同种,所以与美国合作,等于帮助英国扩张势力。同时,日意格与德克碑是

原始创议之人,无故背弃,道义有亏。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几已成不两立之势,李鸿章办洋务,倚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为重,然则左宗棠

如果再请教英国人,将会逃不了仍由赫德经手。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祥建议,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

因此,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实际上只踉日意格一个人接头,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

一切建船厂的计划、图样及预算,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寄给日意格,再找胡雪岩、古应春洽谈。一年多下来,已经策划得很周详了。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图说详明,非常高兴,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马尾罗星塔一带,水清土实,宜于开

槽建坞,兼以密迩省城,稽察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来的事,就是筹划经费。造厂买机器、雇募师匠,预算开办费要三十多万银子,厂成开工,材料薪水,每月需银五、六万两,一年就是六七十万,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要花

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不过以后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计,不过三百多万。

这三百多万银子,从何筹集?当然煞费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再说,只要有一百万银子,能应付得了头一年,此后欲罢不能,不悉朝廷不想办法。如果朝廷拿不出办法,好在有

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的路子来。

因而粗粗计算,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浙江分属自己管辖,不会袖手,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当效劳。有此三处财源,尽可放手办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陈“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概情形”。同时应诏陈言,以为镇压捻军宜用车战,镇压回民起义则千里馈粮,转运艰难,应该采用屯田之策。

夏旨对车战、屯田之议,不见得欣赏,试造轮船则以为“实系当今应办急务”,所需经费,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够,准再提用福建厘金。同时指示:“所陈各条,均着

照议办理,一切未尽事宜,仍着详悉议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一面关照胡雪岩通知已调汉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洛,与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细节。

日意洛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

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

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订草约,并无异同,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沙积成为一块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

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洛列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

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起,跃跃欲试,相当兴奋。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仲,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较深的人的眼光。

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俊,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

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

“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势与镇压捻军不同。捻军出击中原,威胁京幾,在朝廷看,纵非心腹之患,但患在时腋,不除不能安

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

事势急迫,不容延误。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夭高皇帝远,不至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

,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

“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

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其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

要并称了。”

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

“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

***

“我们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紧决断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要我赶快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

“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

“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多偏劳。”

“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

“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管的是船厂。这件事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

好过多少倍。”

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人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

无答复,还得追问。

“大人这么说,我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要伺候哪位?”

“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人不能相处的。

唯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

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

“沈幼丹。”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祯。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感。细细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宫,为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

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默然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

奏稿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

繁,接办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能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

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祯,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

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斡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祯始终逊谢不遑。

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祯,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

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缘胡光墉才长心细,熟诸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好!我就交给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书案,一面说道:“现在要跟你谈第一件大事了!”

十一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麦,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

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

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

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工夫。“

“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要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象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功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

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看!”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筹出十年八年的饷来。”

胡雪岩暂且不答,检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乒的计划。

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种了、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物,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不在少数。

“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

“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入,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

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

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憧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项“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

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

“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五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

“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盖’。塞外辽阔,除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清军,常常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藏在其中的敌手,固然非死即伤或逃,而遭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

是从,唯独谈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慈命。好在胡老太大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

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者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

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炮车。”

“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

“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算它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十六万。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

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八十七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筹三百八十六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先筹一半,也得一百九十多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工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

处,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才好。”

“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的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

北地瘠民贫,我可腾挪,邻省则只有山西可作缓急之恃,但莎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需个把月的工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饷”。

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

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入闽作战收功以来,协浙的四万两,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

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改为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

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

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计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

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

“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

,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

“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

“是呀!算起米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

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两银子,惹得曾国落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

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贸也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福建一样,每月四万。

“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

“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内。”

“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是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

“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子,无论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

“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

“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却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

“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至于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

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

也得在明年春天。“

“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工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以筹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

“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

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攻败垂成,如何交代?

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

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因为日意格、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大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多半,而有些话怕一讲出来,洋人戆直,当场

驳回,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

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愣。这是左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对,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

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

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司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

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

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工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有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

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

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

接官场,小至雇用劳工,无不唯买办是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有干而勤炔,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

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

“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二十万银了,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

这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十、丽如银行这一看,他倒

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勾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

功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么,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勾。这也是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

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刨改总行于香巷,资本定为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

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入,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地士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投东,因而延览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

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

感,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

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

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

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银行”,喳打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

译,可是上海人却嫌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砖躇说,“只怕还不够。”

“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审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

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碍愣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

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

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按月拔本,分六期拔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

“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截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活,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

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大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

“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

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

那里,一定买帐。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

“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省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

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

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

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大吃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浦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西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

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西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关。”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钦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

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

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么,”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

“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

“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通过古应春的翻译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

“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

“那么,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

“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

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采,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惜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

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规定,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已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

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达成

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让,口头协定,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第一、借款总数,关平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

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司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

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司,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

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选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

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

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需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

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惜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

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

(此篇终)

编后小语

胡雪岩自杭州城破,王有龄自缢之后,又转倚左宗棠为靠山,前后周旋,煞费苦心,为其镇压太平军效力。其后,他向洋商借得巨资,助左宗棠办洋务和镇压捻、回起义,一时成为中外

瞩目之人。因而胡雪岩得左宗棠的出奏保荐,终将成为一名亦官亦商的“红顶商人”。至此,作者已为胡雪岩由“传奇性”地飞黄腾达,直至“戏剧性”地中落破产,打下一绝妙的伏笔。

欲知雪岩在其商事达于巅峰并临近衰落之际的骄横奢侈、芜淫无度的生活情景,以及激烈的官场倾轧和权贵间的复杂争斗,请见高阳先生继《胡雪岩》(上、中、下)、《红顶商人》之

后的又一力作:《灯火楼台》(亦为本公司出版)。

《灯火楼台》

胡雪岩全传——灯火楼台

一出将人相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表凯密伦。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

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一

面问讯旅况。

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斯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

“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

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

“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

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没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

文煜一干十年,官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凯

密伦。

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

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能跟汪椎贤谈正事。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款。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人朝以后的境遇,“帘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

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玉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事不必谈。

“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

“为啥顿不长?”

“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

原来新疆回民起义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管,回民起义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

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夏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

天,朝议决走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饮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

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签订了《里

瓦几亚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偿付“兵费”五百万卢布,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汉口,以及松花江至伯都呐贸易自由。

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沈

、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友廉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面持续,朝廷即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

是委曲求全。

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

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议的必要。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明朝的所谓“延议”。

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召开“御前会议”,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

一来,崇厚便免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虽非。铛入狱,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走了“斩监”的罪名。不过,

朝廷亦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章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纪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修订崇约。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

改走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

共为九百万。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论”针峰相对。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

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

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睡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僚”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

辰,连句话都插不上。

“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

“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

“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

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

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

“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

“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

“是啊。”

“你听哪个说的?”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

“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

,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大概要走日子了。”

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

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

“不是他还有哪个?”

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得住的。

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立刻关照杨帅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教益”,另外捡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

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货”辟瘟丹、虎骨本瓜烧之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

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刑部主事,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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