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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 34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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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

捞起袍衬下摆,打算要请安了。

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赶紧请换了衣服再说。”

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人更换便衣。宝蓝宁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

的。

相互作了辑,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

“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地,抱着拳文绘绘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

“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

“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人的公馆贤良寺。”

“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

“还好,还好。不过……”徐用仪微蹩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倒不大好。”

“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

“话不但多,中气还足。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

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

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

“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票子,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

就开。”

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

“是的。请筱翁指示好了。说多少就是多少。”

浅交而如此信任,徐用仪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

“是的。”

“还有呢?”

“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

“这容易,我就知道,回头细谈。”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我开个单子出来。”

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

“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仪搁笔说道:“为今管户部的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

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旨“人阁办事”。自然是管兵部,宝鋆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户部,实掌度支大权。对于左宗棠借重

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雪岩也知道的,为今听徐用仪提到宝鋆,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

声音也低了。

“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

“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

“什么路子?”

“是这样的……”

“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于是,在摆点心请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

“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

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

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样东西送人。”

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

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

“明白。”

“好。”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的岳。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

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不论。”

古应春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等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

“怎么样?”

“明天看东西。”

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上,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

“是四种身分的人:”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象李兰荪、翁步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此谓之’帝师‘。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中堂也是,这是’王佐‘。“

“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

徐用仪一愣,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尚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升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

“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谥称。

“不错。”

“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

“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

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

“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

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在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

“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么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

“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

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

“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

“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

“是……”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

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怏,涣然而释。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了一碗粥喝完,预备告辞了。

“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

“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

“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

“一早去等他。”

“那么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

“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

“不,不!没有这个道理。”

“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

“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

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朱的伙计,问起宝鋆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

下约走次日上午看货。

“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紧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了一个呵欠。

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上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其必真,说伪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

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的身分,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

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

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

古应春看即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

“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

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

所谓“里面”是帐柜后面的一间斗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显得神秘

而郑重。

“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

“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

“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

“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价钱不在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

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

“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说穿了……”

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来遮蔽形迹。

“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谿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倘或要

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

“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

“是的。”

“价钱由你开?”

“当然。”

“能不能还价?”

“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

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行情。“

“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义说道:“请你打个比方我听听。”

“比方,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

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象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诉

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

“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

“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

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坤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

“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我倒不想计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

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来正好。”

“有没有帽子在里头?”

“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

“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找回去间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劳?”

古应春心想,即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是仿佛黄玉所制的萧,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

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

盒。

“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

“应该是这一支玉萧。”

“玉萧?你老倒仔细看一看,是不是玉?”

古应春拿起那支萧,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

他问。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

“是纸萧,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

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

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说:“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

“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此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蟋蟀搏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

“一场蛐蛐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它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

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

“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

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

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福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东家,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怎么好张扬?”

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到阜康福,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

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抬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下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

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斯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

原来左宗棠镇压洪杨、捻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麾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

而宁愿跟着左杀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

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这个藩司是满洲的世家子,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去,视作当然,因而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

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来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分上,接见时以平礼相待。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谦

虚客气才是。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任身后,竟

似以长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惯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

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淡笑,固无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

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你现在赶快给藩台磕头陪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

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过了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总兵。

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一一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己汗透重棉了。

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们,当时陪笑问道:“大人回来了?”

其时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他说:“胡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

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的一顶鼻烟色的毡帽。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宗某拉手。

于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

正题是借洋债。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债,以充“西饷”。西睡用兵,需由各省补助军饷,称为“协响”。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

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时而胡雪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分,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的

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冬省出具印票,并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闰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

这套手续很繁琐,其中还有两道关口,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根据中英

条约,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因此英国人要求控制中国新开各口岩,称为“洋关”的海关,职称是税务司,都归总税务司赫德管辖,赫德不下命令,江海关税务司不

肯出票,钱就借不成了。

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没有他的核准,汇丰银行不能拔款,有他批准了,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帐。赫德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中国的客卿,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帐

,而且有回佣好分,亦愿乐观其成。

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罗嗦,哪怕上谕批准了,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总理衙门跟赫德也说好了,没有英国公使点头,饯仍旧借不到。

以左宗棠天马行空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可错,手续可以

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

福克之得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

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胡雪岩。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军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

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如果能惜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

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

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

交由杨昌浚署理。刘、杨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买帐,刘、杨就一筹奠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

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

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哪知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

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饷事之难难,深惧仔肩难卸,掣时堪虞,将来恼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

宝鋆表示:“西饷可缓,洋款不必着急。”

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协饷之不足。

胡雪岩与福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大不如前了。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人言藉藉,连左宗棠都没面子,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但左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而胡雪岩亦想力

盖前愆,对这趟借洋债,格外尽心尽力,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

“雪岩,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怎么又是汇丰呢?”左宗棠指着福克

说:“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

“是。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不过要由汇丰出面。”

“这是什么讲究?”

“汇丰是洋商的领袖。要它出面,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这好有一比。

好比刘饮差、杨制台筹饷筹不动,只要大人登高一呼,马上万山响应,是一样的道理。“

左宗棠平生一癖,是喜欢人恭维,听胡雪岩这一说,心里很舒服,“雪岩,”他说:“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想来还读读书吧?”

这话,想来是指着“登高一呼”、“万山响应”这两句话而说的。胡雪岩笑着答道:“大人太夸奖我了,哪里谈得到读书?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闲下来看看,《唐诗三百首》,现在总

算平仄也有点懂了,王黄也分得清了。”

“居然平仄也懂了,难得,难得。”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我本来打算借三百万,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我也许了你了,你利息上头,应该格外克己才是。”

古应春司翻译之责,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时,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

福克的回答是:“不早就谈好了吗?”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一钱一分。”

“还是高了。”

左宗棠的话刚完,胡雪岩便即接口:“是不是?”他向古应春说:“我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钱。”

于是古应春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

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就照原议。”洋人都不响了。

“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

“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钱二分五。这回一钱一分已经减了。我跟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总算勉强答应在一钱以内,九分七厘五。”

“是年息?”

“当然是年息。”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分七厘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头两年只付

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

“一共是六年。”

“是。”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

“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关出票?”

“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

“只要陕甘出票?”

“是。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

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还叹口气:“唉!”

“事在人为。”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份。除

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总督的关防,比直隶两江还管用。“说到这里,他

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

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关票。”

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其上了。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两天后就出奏,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言了。”

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能使得宝釜服帖。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

“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会。”

“这是一定的道理。我知道。”

“还有一层,要请大人的示,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

下行公事叫“札子”,指令如何办理?左宗棠答说:“这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应该杨制军下札子给你。”

“是!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不要紧。”

“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分量不一样。如果是大人的札子,我办事就方便得多了。”

“呃,呃!我明白了。”

左宗棠心想,杨昌浚的威望不够,胡雪岩即不能见重于人,为他办事顺利起见,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

盘算了好一会,有个变通办法,“这样”,他说,“只要是牵涉到洋人,总署都管得到的,我在奏折上特为你叙一笔,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你看如何?”

胡雪岩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声价又抬高了。不过,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如果大人不便下札子给我,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

“好!这就说定了。”左宗棠接着又说:“雪岩,我们打个商量,西边境况很窘,刘毅斋又要撤勇,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凑一百万,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

毅斋、石泉分别是刘锦棠、杨昌浚的别号。胡雪岩责无旁贷,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有一名听差,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他便问道:“这两个洋朋友,会不会用筷子?”

左宗棠是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胡雪岩觉得大可不必,便即答说:“大人不必费心了。”

“那么,你留下来陪我谈谈。”

“是。”

见此光景,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公事已经谈妥,应该告辞了。接着便站起来请了个安,洋人亦起立鞠躬。左宗棠要送客,胡雪岩劝住,说是由他

代送,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

“应春,你把他们送回去了,交代给陪他们的人,空出身体来办两件事。”

胡雪岩交代,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筹划出一百万现银?

“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胡雪岩轻声说道:“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先讲西征功劳,再骂曾文正,这顿饭吃下来,起码三个钟头,你三点钟以前来,我一定还在这里。”

“好!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你倒问问福克,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有没有望远镜、挂表。如果有,你问他有多少,先把它定下来。”

“喔,”古应春明白了,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到神机营“看操”,作犒赏用的,便即问说:“有是一定有的。不知道要多少?”

现在还不知道。你先问了再说。“

古应春答应着,陪着洋人回阜康福。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果然,那顿午饭尚未结束,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听得左宗棠正在谈“湖湘子弟满天山”的盛况,中气十足,毫无倦容

,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

古应春心想,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无非是即席可以向左宗棠报告。既然如此,就不必等着面谈,写个条于通知他好了。

打定主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撕一张纸,抽出本子上所附的铅笔,蘸一点口水,写道:“现银此间有三十万,天津约十余万。镜表各约百余具,已付定。惟大小参差不齐。”

这张字条传至席面时,为左宗棠发现问起,胡雪岩正好开口,“回大人,”

他说:“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一两日内就解出去,另外一半,等我回上海以后,马上去想法子。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能有一半先解,其余慢一点不要紧。”

“是。”胡雪岩又问:“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

“有这回事”。“一提到此,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的精华。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分,别样政务都不能管,只管神机营,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可想而知。

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醇王从未请他去看过操,我一到京,头一回见面,他就约我,要我定日子,他好下令会操。我心里想,人家敬重我,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想等你来了商量,应该

怎么样犒赏?“

“大人的意思呢?”

“我想每人犒赏五两银子,按人数照算。”

“神机营的士兵,不过万把人,五、六万银子的事,我替大人预备好了。”

胡雪岩又说:“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我看送东西好了。送当然也要实用,而且是军用。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能不能用。”

“你说。”

“每人送一架望远镜、一个挂表。”

话刚完,左宗棠便击案称赞,“这两佯东西好!很切实用。”他说:“神机营的官长一百多,要一百多份,不知道备得齐,备不齐?”

“大人定了主意,我马上写信到上海,尽快送来。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

及。“胡雪岩紧接着说:”大人去看操的日子,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不然,恐怕有人会说闲话,说大人很阔,西饷一定很宽裕,洋款缓一缓不要紧。“

不等他话完,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你倒提醒了我。此事虽小,足以影响大局。我准定照你的话办。”

“是!”胡雪岩问:“大人还有什么交代?”

“一时倒想不起,想起来再跟你谈。”左宗棠说:“借洋款的章程,你马上写个节略来,我尽明天一天办好奏稿递上去,倘或顺利的话,大概三五大就定局了。”

“是!”胡雪岩说道:“明天我想跟大人告一天假,办办私事。后来来伺侯。”

“后天如果没事也不必来。有事我会随时派人来招呼你,你尽管办你自己的事去好了。”

于是胡雪岩告辞回阜康福,先请杨师爷将借洋款的条件写成一个节略,即刻派人送到贤良寺。然后向古应春细问到海岳山房接头的经过。

“应春,你知道的,为了去年买水雷的价钱,福德多嘴泄了底,左大人对我已经起疑心了。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以这趟借洋款,除了大家该得的好处以外,我不但分文不要,而且预

备贴几万银子,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功。办成功不算,还要办得漂亮,要叫左大人心里舒服,倘或宝中堂罗嗦,就算办成功,他也不会高兴,所以宝中堂那里,一定要摆平,能听他说一句:

这笔洋款借得划算,我这几万银子,花得就值了。”

“小爷叔的心思,我是早看出来了。不过,我想也不必把钱花在宝中堂一个人身上,他手下的人也是要紧的。”古应春问道:“小爷叔预备花多少。”

“这个数。”胡雪岩将手一伸。

“那么,送四万,留一万作开销。”

“好的。你跟徐筱云去商量,看这条路子应该怎么样走通?”

第二天三月初九,徐彼云不待去请,自己来访,胡雪岩不在,由古应春接待,他告诉古应春说,左宗棠的奏槁是他办的,已经誊正呈递。不过,三五天内,决不会有结果,因为恭亲王为

福晋安葬,请了七天假,而这件大事,非恭亲王来议不可。

“这样说,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

“不,不!有作用的,恭王听他的话,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不管怎么样,败事总是有余的。”

“筱翁,这么说,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海岳山房我去过了,跟老朱谈得很好。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你看该送多少?”

“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事情一定可成,不送亦可,要送,有这差不多了。”说着,徐用仪示以一指。

“筱翁,‘差不多’不够,要势在必成。”

“多送当然更保险,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徐用仪问道:“明天你会去贤良寺不会?”

“会去,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

“那么,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谈。”

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都到了贤良寺,静等左宗棠

自军机处散值回寓,以便辞行。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宫门申正下钥,申正就是四点钟,通常军机处自大臣至章京人,最迟未正二刻,也就是两点半钟,

一定已走得光光,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宫,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只怕宫里出事了。”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莫非西太后的病,起了变化?”

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我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

“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

“宫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来。后来听内务

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象发羊癫疯。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次,人只怕不中用了。”

“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

“是东太后。”

“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

“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起。”

“喔。”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把洋人留下来。”

于是胡雪岩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

“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

“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家怎么交代?”

“这不会的。”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斋、杨石泉筹饷急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

“那么,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呢?”

“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

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终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印票

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

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

“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臣,与国同休戚,不能不从权处置。“

“大人,我倒有个想法。这件事,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醇王是带兵的,总知道‘闹饷’不是闹着玩的。”

“通极!”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

宝佩蘅就是宝鋆.胡雪岩心想,要他不说闲话,只有找海岳山房朱铁口,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也尽有刁难的手段。

“我得躺一会。”左宗棠说:“今天晚上,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

“是。”胡雪岩乘机打听,“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说起东太后政躬违和,仿佛来势不轻呢?”

“岂止来势不轻,牙齿都撬不开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谁知道?”左宗棠将两手一拍,“牝鸡司晨,终非佳事。”

胡雪岩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站起身来告辞,“明天再来伺侯。”他请了个安。

“明天,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二深宫疑云左宗棠只睡得两个时辰,刚交子时便让老仆左贵推醒了,告诉他说:“军机徐老爷有急信。”

说着,将左宗棠扶了起来,另有一仆擎着烛台,照着他看信,信封上浓墨淋漓地写着:“飞递左爵相亲钩启”,抽出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东朝上宾,请速入宫。”

原来这天军机章京换班,徐用仪值夜,所以消息来得快。左宗棠遇到这种意外变故,最能沉得住气,下床看到红烛,便指着说道:“明天得换白的。”

“老爷,”左贵服伺左宗棠多年,称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听错了,侧耳问道:“换白蜡?”

“对了。这会别多问!传轿,我马上进宫。”

进宫时为丑正,乾清门未开,都在内务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亲贵有惇亲王、醇亲王、惠亲王,御前大臣有伯彦讷漠诂、奕劻,军机大臣有宝鋆、李鸿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

部尚书、“毓庆宫行走”的师傅、南书房翰林。

国家大事,权在军机,军机领班的恭王不在,便该左宗棠为首。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地位特殊,初次当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晓,且又遇着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虽说他善能应变,亦

有手足无措、尴尬万分之感。

正要开口动问,只见徐用仪疾趋而前,借搀扶的机会,贴身说道:“听宝中堂的。”

争强好胜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让一步,与三王略略招呼后,向宝鋆拱拱手说:“我初遇大丧,军机职司何事,都请佩翁主持。”

“这是责无旁贷的事。”

一语未毕,有人来报,乾清门开了。于是惇王领头,入乾清门先到“内奏事处”。章奏出纳,皆经此处,照规矩帝后违和,派案药方亦存内奏事处,王公大臣谁都可以看的。

药方一共五张,最后一张注明“西刻”,是左宗棠出宫以后请脉所开的,说是“六脉将脱,药不能下。”

“宾天是什么时候?”惇王在问。

“戌时。”

戍时是晚上八点钟。左宗棠心里在想,接到徐用仪的信是十一点钟,计算他得知消息不会早于十点钟,相隔两个钟头,在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钟粹宫中是何境况?

“大人!”徐用仪牵着他的袖子说:“请到南书房。”

宫中定制,凡有大丧,都以乾清门内西边的南书房为“治丧办事处”。

一到了那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宫帽上的顶戴与红缨子都摘了下来,然后各自按爵位官阶大小,找适当的座位坐下来。

“真是想不到!”醇王向宝鋆说道:“得赶紧把六爷追回来。”

“六爷”是指恭王,“已经派人去了。”宝鋆答说:“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得找个人来问一问才好。”惇王说道:“譬如有没有遗言?”

“不会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经说‘神识不清’,以后牙关都撬不开,怎么能开口说话?”

惇王默然,举座不语,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病?

“要问什么病,实在没有病。”徐用仪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厅中除了胡雪岩的贴身跟班以外,别无闲人,方始低声说道:“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应春互看了一眼。原来胡雪岩因为创设胡庆余堂药号,自然而然地对药性医道,都不太外行,看了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五张药方,又打听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

情形,向古应春谈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证实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

“毒是下在点心里头的。”徐用仪说:“东太后有歇午党的习惯,睡醒以后,经常要吃甜点心。初九那天,午觉醒来,西太后派梳头太监李莲英,进了一盘松仁百果蜜糕,刚蒸出来又香

又甜,东太后一连吃了三块,不到半个钟头,病就发作了。”

胡雪岩骇然,“是西太后下的毒?”他问:“为什么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

慈禧太后一直有桩耿耿于怀,说什么也无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为什么她该低于慈安太后一等,而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仪天下,生日称为“千秋”,受群臣在宫门外朝贺。下皇后一

等的皇贵妃,不独无此荣耀,甚至连姓氏亦不为群臣所知。

东西两宫——慈安、慈禧由“选秀女”进身,家世是一样的,慈安之父为广西左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广道。起初身分虽同,但当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时,选中了慈安,便使得

那时封号为“懿贵妃”的慈禧,愤不能平,因为慈安无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争气,大清朝的帝系,将从咸丰而绝。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

贬损,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可是文宗却又是一种想法,正因为她生了皇子,断送了被立为皇后的希望。原来慈禧精明能干、争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

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

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劝文宗行“钩戈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受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

幼子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病入膏肓,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将联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

不但有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

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

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

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汪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

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血痨”,用温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

调养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首先追叙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文宗崩后,“孤儿寡妇”受肃顺欺侮,幸而“姐妹”同心协力,诛除权臣,转危

为安。接着又谈同治十三年间的经历的大风大浪,种种苦乐,说到伤心之处,“姐妹”俩相对流涕,互为拭泪,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我们姐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会太远。二十多年相处,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以后当然亦是平平静静过日子。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

,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不过我怕我一死以后,有人捡到这样东西,会疑心我们姐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会自悔多事。这样东西,不

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慈禧手里,打开来一看,慈禧脸色大变,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

“既然无用,就烧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还需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泪。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处处小心,象唯恐不能得慈安欢心似的。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

“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

“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虎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可说。”

“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至于太难。”

“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

“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

“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

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作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岩体会得他的心境,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

不过,宝鋆还是要谈的。古应春将胡雪岩准备送五万银子,而他认为其中应该留一万银子作开销,问徐用仪有何意见?

“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多了他反而会疑心,以为这笔借款中,又有多少好处。钱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么,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了,空中堂那里,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不然就变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过很多。”胡雪岩说:“既然筱翁不赞成,我们就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

“这办法不大好想。”古应春问道:“是不是跟朱铁口去谈一谈。”

“没有用。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胡雪岩突然说道:“筱翁,你倒谈一谈,宝中堂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很念旧的……”

因为念旧重情,宝鋆受了许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无不知道,六、七年前轰动海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将因病暴毙死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莲,当作武大郎,而诬指小白菜谋杀

亲夫,又将杨乃武比作西门庆,教唆小白菜下毒的“灭门县令”刘锡彤,就是宝鋆的乡榜同年。

“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有此大军机的靠山,做借就做借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害己害人,连累宝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

“这刘锡彤呢?”胡雪岩说,“充军在哪里?”

“老早死掉了。”徐用仪说:“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不要说关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味道?”

“是啊!做人总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劲。”胡雪岩又问:“他是哪里人?”

“靠近沧州的盐山。”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大清楚。”徐用仪说:“他有个儿子,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案里的,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刘锡彤叫他回盐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轮。”

福星轮沉没,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所以徐用仪不说,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古应春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刘锡彤居心

可恶,才会遭祝。不过报应也太惨了。”

“打听,打听。”胡雪岩说:“刘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子孙如果没饭吃,应该做个好事。”徐用仪心想,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县知县的香火之情,无非看在宝鋆

分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见好于宝鋆.不过他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才不落痕迹,否则就会为人所讥。人情世故毕竟是他识得透。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

,“宝中堂有个弟弟叫宝森,”他问:“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此人怎么样?“”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了一本。参的其实不是他,是宝中堂,参宝中堂袒护亲族。不过,这一来倒楣的一定是宝森,如今境况很窘。“”呃,筱翁,你倒谈谈他倒楣的来

龙去脉。“原来宝鋆之弟宝森,本是直隶的候补知县,既没有读多少书,也谈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总常有差使派他,有时州县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问案,笑

话百出,上官看宝鋆的分上,只有格外宽容。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他是讲究吏治的,看宝森实在没有用处,就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宝森几次找宝鋆,要他写八行书给曾国

藩讨差使,宝鋆怕碰钉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缠不过了,宝鋆说:”你到四川去吧!“为他加捐,由候补县变成候补道,又在吏部说了情,得以分发四川。

四川总督名叫吴棠,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以前,有援之于穿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征,官居安徽池太广道,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威丰初年,洪杨起事,舟船东下,势如破竹,惠

征望风而逃,降旨革职查办,旋即一病而亡。俗语说:“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官场最势利不过,何况惠征是“犯官”的身分,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远较京里来得分明。因

此,慈橹以长女的身分,携带一妹两弟,奉母盘灵回旗时,一路遭受白眼,那种境况,真可说是凄凉万状。

一天船泊江苏淮安府桃源县,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而且颇为丰腆,白银二百两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不由得纳闷,惠征从无这样一个朋友,如说是照例的应

酬,隔省的官员,了无渊源,充其量送八两银子奠仪,已是仁至义尽。一送二百两,阔得出奇,慈禧判断,一定是送错了,防着人家要来索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她的判断不误,果然是送错了。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帖,大发雷霆,幸而他有个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劝他说:“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理,就讨,人家也未见得肯还。听说这惠

道台的两位小姐,长得很齐整,而且知书识字,旗人家的闺秀,前途不可限量。东翁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送个整人情,去吊上一吊。”

吴棠心想,这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当下肃其衣冠,备了祭品,传轿打道运河码头,投了帖上船祭灵。祭毕慰问家属,慈禧的两个弟弟惠祥、照样,都还年幼,只会陪

礼,无从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幔,与吴棠对答,再三称谢。

这一下足以证明,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余,将吴棠的名帖放在梳头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怜见,咱们姐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万

别忘了吴大老爷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姐妹做了妯娌,不过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养”,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

辛酉政变,两宫垂帘听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报恩,这时已升知府的吴棠,官符如火,一路超,吴棠既庸且贪,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子,一概不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继骆

秉章而为四川总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诸属下,每天开筵演戏,顿顿鱼翅鸡鸭,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一品肉”。

宝望为老弟的打算是,惟有到“一品肉”那里当差,不必顾虑才具之短。

果然,吴棠看宝是大军机,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终吴棠之任,宝森

的税差没有断过,是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一。

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祯。安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大后宠信的太监,在“辛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

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曾国藩,部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帧却不买帐,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

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决。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了宝祯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祯,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宝侦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

安德海是没有“那话儿”的真太监。

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宝帧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丁主帧清廉刚直,用他去整伤为吴

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

果然,丁宝帧一人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

官场气象一新。象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釜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

象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

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用

人权是必须尊重的。

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不适用此例,但亦有变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荐,奏请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

那尺光绪四年年底的事。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除了御史、给事中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讲起注官”,得以专折言事者,奏议尤为朝廷所重,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号称“翰林

四谏”。而“四谏”中又以张佩纶的一支笔最厉害,心想宝森一无才能,只以宝鋆的关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荐,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击。

上谕中嘉许张佩纶“所陈绝瞻顾,尚属敢言”。至于西宝祯特荐宝森,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命了宝祯“据实具奏,毋稍回护”。原奏又说宝森并无才能,“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

隶时,官声政绩究竟如何,详细具奏”。

其时宝森已经到京,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了宝祯够交情帮他的忙,满心打算着引见以后,靠他老兄的关系,分发到富庶的省份,弄个实缺的道员,好好过一过官瘾。正印官的气派,跟候补

道毕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宝鋆见了面,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告病吧!”

“为什么?”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宝森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明白,丁宝祯别有用心,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未见得有用。

“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你碰了钉子,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别求荣反辱吧,你先告病,过些日子,我再替你想办法。”

日子过子两年了,宝森静极思动,常常跟宝鋆争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样。宝鋆经常望影而避,头痛不已。

“弟兄感情到了这样子,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隔开。”胡雪岩说,“见不着面,就吵不起来了,旁人劝解,话也比较听得进去。”

“胡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请问怎么个隔法?”

“那还不容易。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意气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终究会和好如初的。”

“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没有人请他。”

“我请!”胡雪岩脱口而答,“如果宝二爷愿意,我把他请到上海、杭州去逛个一年半载,一切开销都是我的。”

徐用仪心想,这一来宝鋆得以耳根清净,一定会领胡雪岩的情,当下表示赞成。古应春亦认为这是个别开生面的应酬宝鋆的办法,大可行得。

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看似无由一通款曲,其实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温在,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

这天文煜宴客。本来他宦囊甚丰,起居豪奢,住处又有花木园林之胜,每逢开宴,必是丝竹杂陈,此时因逢国丧,八音遏密,同时也不便大规模宴客,以防言官纠弹,只约了少数知好,

清谈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岩,其次便是宝森。主人引见以后,宝森颇道仰慕,胡雪岩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机。席间谈起上海“夷场”上的情形,胡雪岩与古应春大肆渲染,说得

宝森向往不已。

看看是时候了,古应春便即问说:“森二爷有几年没有到上海了?”

“说起来寒碜。”宝森不好意思地:“我还没有去过呢!”

“那可真是想不到。”古应春看看胡雪岩说:“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爷这么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热闹了。”

宝森是所谓“旗下大爷”,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这两年在京,全靠寄情声色,才能排遣失意,自从慈安太后暴崩,歌台舞谢,弦索不闻,正感到寂寞无聊时,听得古应春的话,自然动

心。

“如今是国丧,也能上堂子……”宝森突然缩住口,倒象说错了话似地。

原来上海人所说的“堂子”,北方称为“窑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来作为窑子的别称,未免亵读,因而觉得碍口。

“如今国丧,也能吃花酒?”他换了个说法。

“怎么不能?”古应春答说:“一则是天高皇帝远,再则夷场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还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都莫奈何。”

“真的?”宝森有些不信。

“我只谈一件事好了。”古应春问道:“听说森二爷票戏是人行家,有出‘张汶祥刺马’看过没有?”

“听说过,可没有看过。”

“那就是上海人独有的眼福、耳福,这出戏只有在上海能唱,别处是禁的。”

禁演的原因是,这出戏全非事实。两江总督马新贻已经惨死在张位祥的白刃之下,而竟说他夺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诬,冤及泉台,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无不气愤填膺。江

南大吏曾谋设法禁演,但因势力不能及于夷场,徒呼负负。

这一实例,说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国丧的规矩。宝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说不出口。

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岩,便即说道:“其实不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样,森二爷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如今大家都讲洋务,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务该怎么讲法?宝中堂是身分。地位把他绊

住了,没有机会到上海,森二爷不妨代替宝中堂去看一看。”

这为他拈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宝森大为兴奋,“我也不为他,为我自己。”他说:“长点见识总是好的。将来到了上海,还要请胡大哥带一带我。”

“言重了。”胡雪岩问道:“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

“这还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请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随便出京,这个规矩在雍、乾年间,极其严格,以后慢慢地也放宽了。不过宝森因为他老兄一再告诫,诸事谨慎,所以不敢造次。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文煜开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来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统。

“啊,啊、对了。”宝森“啪”地一下,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厂,“看我这个脑筋!竟忘了本旗的长官,就在眼前。”

“文大人,”胡雪岩问谊:“准他多少日子的假?”

“那要问他自己。”

“我想,”宝森答说:“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不够,不够。一个月连走马看花都谈不到,起码要三个月。”

“三个月就三个月。”文烃向主森说道:“这得找个理由,你就写个呈文,说赴沪就医好了。”

宝森还在踌躇,胡雪岩抢着说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个月。森二爷,这三个月归我管,你一切不必费心。我大概还有五、六天耽搁,请你料理料理,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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