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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 43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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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

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好’。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

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

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

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

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

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

应春,你说!“

“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

,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

“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象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

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

“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杖’,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

“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

“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

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

万一争不到,自扳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活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这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

,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叫人既惊且喜。

“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

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品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竞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

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

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

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

“新式绰丝厂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洋丝比上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有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讲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

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益,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

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

“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

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

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

“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名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

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

’。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

,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

“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

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比喻,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

“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边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绝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

“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爷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不然就以后再说吧!”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在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虑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摆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

“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

“小爷叔你不认帐,人家有什么办法?”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

“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买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曲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

,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唯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

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你,地位根本不能跟

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

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是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也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愈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的事,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绝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一点皮毛

,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

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一两天,其中诀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式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

“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年常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愈来愈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

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断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年来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

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

“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象,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

“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

“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有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

“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子,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

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

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

“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

“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向小爷叔请示。”

“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

“是阿!”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

“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

,决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铃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

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帐的二伙周小棠,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

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这年山东闹火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

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椎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

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

“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

“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

“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

好象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很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

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

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

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

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奏悉,遵命办理。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塘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

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

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

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还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

“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愈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作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之韶之上。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情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七家有喜事合同槁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革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芯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以为

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谈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客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太平天国失败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

掘到了太平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

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赈济难民,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攻克杭州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

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

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愚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人的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

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

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头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既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

灯”。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

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

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

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

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

“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

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

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

认为唯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作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

“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应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

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

“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杀了。”

“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他说。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蛳太太二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

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

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货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心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

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

“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

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

“怪不得!”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看得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

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

身分来跟他谈谈条件。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家。”

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

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

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

中外服饰好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得的一笔大生意,便愈发巴结了。

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

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

“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那是老太后当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

,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

“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两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

“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

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

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

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

“一年多了。”

“那么一年前,你的标价是多少?”

“三万”

“我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

“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签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数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里很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

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了一成不到,是不是?”

“胡太太真厉害。”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佯,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好不好?”

“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饰,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价。

“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话。”

“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叫我怎么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

管事的愣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俏悄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的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

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饭碗都要敲破了。”

“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

“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

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钱?“

“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格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在做不下来!”

“要亏本?”

“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象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

货,因而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得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

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

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既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

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饭碗,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

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翅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外以,他打算另外特制一

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

“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

“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我们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

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

“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

“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

“要不要作说明?”

“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

“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决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不就成功了。”

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

“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

要请他原谅。”

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

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

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画,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帐,而且很夸奖他处

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

“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

“恐怕太招摇。”

“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作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

“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

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话。

“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

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

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

发嫁妆要叫大家都来看,人愈多,愈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

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七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

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润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发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

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字当铺的朝奏,盘中所

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帐。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弄得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方也会有“胡雪岩嫁女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

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

太要动心。

“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

“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

“这不能问的。一问……”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呢!”

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中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

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有个‘准槁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

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至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

可以交代了,我要叫大家晓得,多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重要。由于别发行洋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慧

,对胡三小姐受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要了。

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生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

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

“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会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似地。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

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听候吩咐。

“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

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三件事,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他们圆房?”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

“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七姐也赞成的。”

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

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就招摇不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件事。”

“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

我同宓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你来了,要请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谢谢他罗。”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韬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

“那么,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

“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

“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

“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

“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

“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

“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

“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象亏欠了瑞香似地。”

“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

“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

“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二十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皇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

取皇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象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

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七姑奶奶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记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

“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而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里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伯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

,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

“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

饿了我就开饭。“

“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指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

“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

“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

“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

“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

“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

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

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

“那么……”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道地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今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

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川糟。”

“那么,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象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

为啥要换老板?“

“那么,”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亲姐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

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决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里啥道理。”

“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

“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

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

讲了懒残和尚煨竿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根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

以便置放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而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

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

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驰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大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感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

“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闻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

“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

“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

“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

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

“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

“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

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

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作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

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里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燃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绝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

,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

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

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窗,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新式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时、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

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

过什么出尔反心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

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

病是好色。

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

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响,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

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间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

若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

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搏,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

,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

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为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

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

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须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部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让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象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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