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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 45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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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

,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

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若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

,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住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

,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

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

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只,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

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上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

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

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王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糙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言,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已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

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爱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札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中心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下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送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是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

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支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去,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其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

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支,需要现购,每支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

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

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象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

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卒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支,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

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

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备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

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为“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

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借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

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窗

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你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的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

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

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帐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筱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筱村。”

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

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

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

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冲冲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制造局命文案师爷写信

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军被平息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的两江总督,如

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需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待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马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

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

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玉,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人云,这不过是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

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一一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

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

“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有几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勘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

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

“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

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作声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

的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中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而乱大

谋’。”

“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

“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

“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

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

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

“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

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

“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这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帐,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

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火灾助赈,江宁藩座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

实例。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期限,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

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宽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违限。”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

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轮拖带,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许多繁文缛节,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动身。

宓本常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七上八下,意乱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重在洋债的限期上。

“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他说:“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筱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照我估计,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

垫个十万两银子,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是的。”

“现在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

这样想着,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四十万上下。”

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岂能算少?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万虽不足,三十万应该是有的,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

话虽如此,也不妨再问一句:“如果调度不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就问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现银不足,自然是向“联号”调动,无所谓“打算”。他问这话,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时不暇细想,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

上海、汉口、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垫十万银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宁波两个号子,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挪用存款。“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这样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上海虽无动静,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贱价出售,尚无买主。

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到期无法清偿。这个传说,又分两种,一种是说,胡雪岩虽好面子,但周转不灵,无法如期交付,已请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种说法是,上海道衙门已

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却为阜

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这佐证是个疑问: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为什么?

为的是他的“头寸”摆不平。否则以胡雪岩的作风,老早就该回杭州去办喜事了。

这个说法,非常有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财神”,远近皆知,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有一种想法,既名“财神”,自有他莫测的高深,且等着

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过得了关,过不了关。

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谣言非谣言的传言,大半是盛宣怀与邵友濂通过汇丰银行传出来的。因此众所瞩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许多人到汇丰银行去打听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

阜康钱庄去察看动静。

“胡大先生在不在?”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踉阜康的伙计说,“我来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回杭州了。”

“回杭州了?”

“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办喜事,胡大先生当然要赶回去。”

“幄,既然如此,应该早就动身了啊!为啥……”

为啥?这一问谁也无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怀所遣派的散播谣言的使者,他问别人说:胡雪岩看看事情不了,遁回杭州了。

于是当天下午就有人持着阜康的银票来兑现,第一个来的“凭票付银”

五百两,说是要行聘礼,不但要现银,而且最好是刚出炉的“官宝”。阜康的伙计,一向对顾客很巴结,特为到库房里去要了十个簇新的大元宝,其中有几个还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正

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个来兑现八百两,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这也是常有的事,无足为奇,但第三个就不对了。

这个人是带了一辆板车、两个脚夫来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张银票,总数两万一千四百两。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除非军营发恼,但都是事先有关照的。

伙计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里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费你的心。”说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这时宓本常已接到报告,觉得事有蹊跷,便赶出来亲自接待,很客气地请教:“贵姓?”

“敝姓朱。请教!”

“我姓亦,宝盖下面一个必字。”宓本常说:“听说朱先生要兑现银?”

“是的。”

“两万多现银,就是一千两百多斤,大元宝四百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

宓本常又说:“阜康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不晓得朱先生要这笔现银啥用场,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

“多谢关照。”姓朱的说:“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至矣尽矣,宓本常如果再饶一句舌,就等于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连声,马上关照开库付银。

银子的式样很多,而两万多不是个小数目,也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

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于是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到最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疑问: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现?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则到了打烊的时候,上了排门吃夜饭。宓本常神情诅丧,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半碗饭,站起身来,向几个重要的伙计招招手,到后面楼上他卧室中去密谈。

“我看要出鬼!”他问:“现银还有多少?”

“一万八千多,”管库的说。

“只有一万八千多?”宓本常又问,“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外国银行的存款及各钱庄的票据,总共十五万六千多两,应付的只能算各联号通知的汇款,一共六万两左右,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

“这样子,今天要连夜去接头。都是大先生的事业,急难相扶。他们有多少现银,开个数目给我,要紧要慢的时候,请他们撑一撑腰。”

所谓“他们”,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设的典当、丝行、茧行。阜康四个重要的伙计,奔走半夜情况大致都清楚了,能够集中的现银,不过十二万两。

宓本常将应收应付的帐目,重新仔细核算了一下,能够动用的现银,总数是二十三万两左右。

“应该是够了。”宓本常说:“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紧。”他突然想起大声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学徒中的头脑,快要出师了,一向经管阜康的杂务,已经上床了,复又被喊了起来说话。

“你‘大仙’供了没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现在就供。”

所谓“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烧酒,十个白的蛋,酒是现成,蛋要上街去买。时已午夜,敲排门去买了蛋来,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经两点钟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来叫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小毛,“阿章,阿章!”

他气急败坏地说:“真的出鬼了!”

“你说啥?”

“你听!”

阿章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市声以外,别无他异,不由得诧异地问:“你叫我听啥?”

“你听人声!”

说破了,果然,人声似乎比往日要嘈杂,但“人声”与“鬼”又何干?

“你们去看看,排门还没有卸,主顾已经在排长龙了。”

阿章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宓本常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自鸣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就这时只听宓本常顿一顿足说:“迟开不如早开,开!”

于是刚刚起床的阿章,即时参加工作,排门刚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

涌来,将他挤倒在地,阿章在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经赶到,头裹红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虽说司空见惯,但警棍一场,还是有相当的弹压作用,数百顾客,总算仍旧排好长龙。巡捕中的小头目,上海人称之为“三道头”

,进入阜康,操着山东腔的中国话问道:“谁是掌柜?”

“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

“你开钱庄?”

“钱庄不是阿拉开的,不过归阿拉管。”

“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三道头,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三道头点点头,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

这一声喊,顾客又安静了些。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

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

声音虽不高,但宓本常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心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馥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

“请问贵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么称呼?”

“朋友。”

“幄。毛先生请里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烟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问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来提十万银子?”

“是的。”

“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用,请毛先生吩咐下来,好打票子。”

“在本地用。”

“票子打几张?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是打哪里的票子?”

宓本常一慢,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银票,他这样明知故问,必有缘故在内,因而便探问他说:“毛先生要打哪里的票子?”

“汇丰。”

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汇丰的存款只有六万多,开十万的支票,要用别家的庄票去补足,按规定当天不能抵用,虽可情商通融,但苦于无法抽空,而且当此要紧关头,去向汇丰讨情面,

风声一传,有损信用。

转念到此,心想与其向汇丰情商,何不舍远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说:“可不可以分开来开?”

“怎样分法?”

“一半汇丰、一半开本号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张兆馥耍花样,原来“馥记”便是张兆馥,此人做纱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认识,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为一个姑娘转局,席面上闹

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后,想起来大为不安,特意登门去赔不是,哪知张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认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门来提存

,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

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

“输了东道?”宓本常问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赌东道?赌点啥?”

“自然是同张兆馥……”

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张兆馥在城隍庙西园吃茶,听说阜康挤兑,张兆馥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无虞。张兆馥便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万,不

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阜康能开出汇丰银行十万两的支票,他在长三堂子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

糟糕到极点了!宓本常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十里夷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得五万银子。

果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非力挽狂澜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复盘算,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将上海道衙门应缴的协饷先去提了来,存在汇丰,作为阜康的头寸,明天有

人来兑现提存,一律开汇丰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门去催款或打听消息,都找他的一个姓朱的同乡。这次一见面,姓朱的便问:“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

宓本常愕然:“为什么我没有工夫?”他反问一句。

“听说阜康挤兑。”姓朱的说:“你不应该在店里照料吗?”

宓本常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到上海道衙门,催款的话就难说,但他的机变很快,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挤兑是说得过分了,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十月二十

一的一道上谕,沿江戒严,大家要逃难的缘故。阜康的头寸充足,尽管来提,不要紧。”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胡大先生临走交代,要预备一笔款子,垫还洋款,如今这笔款子没有办法如

数预备了,要请你老兄同邵大人说一说,收到多少先拨过来,看差多少,我好筹划。”

“好!”姓朱的毫不迟疑地说:“你来得巧,我们东家刚到,我先替你去说。”

宓本常满心欢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觉想出来的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来了,脸上却有狐疑的神气。

“你请放心回去好了,这笔洋款初十到期,由这里直接拨付,阜康一文钱都不必垫。”

宓本常一听变色,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里,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问你句话,我们东家怪我,怎么不想一想,阜康现在挤兑,官款拨了过去,替你们填馅子,

将来怎么交公帐。”他问,“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

宓本常哪里肯承认!连连摇手:“没有这话,没有这话!”

“真的?”

“当然真的,‘我怎么会骗你。”

“我想想你也不会骗我,不然,你等于叫我来‘掮木梢’,就不象朋友

了。“

这话在宓本常是刺心的,惟有赔着笑道谢,告辞出来,脚步都软了,仿佛阜康是油锅火山等着他去跳似的。

回到阜康,他是从“灶披间”的后面进去的,大门外人声鼎沸,闻之心惊,进门未几,有个姓杜的伙计拦住他说:“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

“为啥?”

“刚才来了两个大户,一个要提二十五万、一个要提十八万,我说上海的头寸,这年把没有松过,我们档手调头寸去了,他说明天再来,你一露面,我这话就不灵了。”

山穷水尽的窗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乐,心想说老实话也是个搪塞法子,这姓社的人很能干,站柜台的伙计,以他为首,千斤重担他挑得动,不如就让他来挑一挑。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不错!你就用这话来应付,你说请他们放心,我们光是丝就值几百万银子,大家犯不着来挤兑。”

“我懂。”杜伙计说:“不过今天过去了,明天要有交代。”

“那两个大户明天再来,你说我亲自到宁波去提现款,要五天工夫。”

宓本常又说:“我真的要到宁波去一趟,现在就动身。”

“要吃中饭了,吃了饭再走。”

“哪里还吃得下饭。”宓本常拍拍他的肩,“这里重重托你。等这个风潮过去了,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荐你。”

哪知道午后上门的客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两个好说话,人潮汹涌,群情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来的那个“三道头”追问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说实话:“到宁波去了。”

“这里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章说了句:“只好上排门。”

二变起不测螺蛳太太已经上床了,丫头红儿来报,中门上传话进来,说旱康的档手谢云青求见。

“这时候?”螺蛳太大的心蓦地里往下一落,莫非胡雪岩得了急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太!”红儿催问:“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来?”

“不,”螺蛳太太说:“问问他,有什么事?”

“只说上海有电报来。”

“到底什么事呢?去问他。”螺蛳太太转念,不是急事,不会此刻求见,既是急事,就不能耽误工夫,当即改口:“开中门,请谢先生进来。”她又加了一句:“不要惊动了老太太。”

红儿一走,别的丫头服侍螺蛳太太起床,穿着整齐,由丫头簇拥着下了楼。

她也学会了矫情镇物的功夫,心里着急,脚步却依旧稳重,走路时裙幅几乎不动——会看相的都说她的“走相”主贵,她本人亦颇矜持,所以怎么样也不肯乱了脚步。

那谢云青礼数一向周到,望见螺蛳太太的影子,老远就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候着,直到一阵香风飘来,闻出是螺蛳太太所用的外国香水,方始抬头作揖,口中说道:“这样子

夜深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请坐。”螺蛳太太左右看了一下,向站在门口的丫头发话:“你们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客人来了,也不倒茶。”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接得一个消息,很有关系,不敢来告诉四太太。”

“喔,请坐了谈。”说着,她摆一摆手,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来。

“是这样的。”谢云青斜欠着身子落座,声音却有些发抖了,“刚刚接到电报,上海挤兑,下半天三点钟上排门了。”

螺蛳太太心头一震,“没有弄错吧!”她问。

“不会弄错的。”谢云青又说:“电报上又说:宓本常人面不见,据说是到宁波去了。”

“那么,电报是哪个打来的呢?”

“古先生。”

古应春打来的电报,决不会错。螺蛳太太表面镇静,心里乱得头绪都握不住,好一会儿才问:“大先生呢?”

“大先生想来是在路上。”

“怎么会有这种事?”螺蛳太太自语似地说:“宓本常这样子能干的人,怎么会撑不住,弄成这种局面?”

谢云青无以为答,只搓着手说:“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

螺蛳太太蓦地打了个寒噤,力持平静地问:“北京不晓得怎么样?”

“天津当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晓得。”谢云青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明天这个关,只怕很难过。”

螺蛳太太陡觉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敢,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如果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而要想挑起来,且不说力有未

胜,只一动念,便已气馁,可是紧接

着便是伤及全家,特别是伤及胡雪岩的警惕,因而只有咬紧牙关,全力撑持着。

“大先生在路上。”她说:“老太太不敢惊动,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谢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

谢云青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螺蛳太太开口。

“谢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会挤兑?”

“是的。”

“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

“这很难说。”谢云青说:“阜康开出去的票子,光是我这里就有一百四十多万,存款就更加多了。”

“那么钱庄里现银有多少呢?”

“四十万上下。”

螺蛳太太考虑又考虑之后说:“有四十万现银,我想撑一两夭总撑得住,那时候大先生已经回来了。”

谢云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来了,也不见得有办法,否则上海的阜康何至于“上排门”,不过这话不便直说,他只问道:“万一撑不住呢?”

这话如能答得圆满,根本就不必谢云青黄夜求见女东家。“谢先生,”

螺蛳太太反问道:“你说,万一撑不住会怎么样?”

“会出事,会伤人。”谢云青说:“譬如说,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火不火?”

这是个不必回答的疑问,螺蛳太太只说:“请你说下去。”

“做事情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到府上来吵,吵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螺蛳太太悚然而惊,勉强定一定心,从头细想了一遍说:“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谢先生,你想呢?”

“四太太,”谢云青平静地说:“你想通了。”

“好!”螺蛳太太觉得这副千斤重担,眼前算是挑得起来了,“明天不开门,不过要对客户有个交代。”

“当然,只说暂时歇业,请客户不必惊慌。”

“意思是这个意思,话总要说得婉转。”

“我明白。”谢云青又说:“听说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内眷常有往来的?”

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晓峰,此人在旗,与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两家内眷,常有往还。螺蛳太太跟德馨的一个宠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

“不错。”螺蛳太太问:“怎么样?”

“明天一早,请四太太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最好能见着德藩台,当面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面来维持,就比较容易过关了。”

“好的,我去。”螺蛳太太问:“还有什么应该想到,马上要做的?”

一直萦绕在螺蛳太太心头的一个难题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变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说?

胡家中门以内是“一国三公”的局面,凡事名义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大太太仿佛恭亲王,螺蛳太太就象前两年去世的

沈桂芬。曾经有个姓吴的翰林,写过一首诗,题目叫做《小姑叹》,将由山西巡抚内调入军机的沈桂芬,比做归宁的小姑,深得母欢,以致当家的媳妇,大权旁落,一切家务都由小姑秉

承母命而行。如果说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作为满人的沈桂芬,确似归宁或者居娟的姑奶奶,越粗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务。

胡家的情形最相象的一点是,老太太喜欢螺蛳太太,就象慈禧太后宠信沈桂芬那样,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里商量这夭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通常都是螺蛳太太先提出来,

胡老太太认可,或者胡老太太问到,螺蛳太太提出意见来商量,往往言听计从,决定之后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问一句:“你看呢?”有时甚至连这句话都不问。

但是,真正为难的事,是不问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坏消息,更要瞒住。

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

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自己单独作了决走,这个责任实在担不

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

“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揉一揉惺松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太太没有睡过?”

“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鬼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太……”

“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息,

精神怎么够?”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只半鸡”,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自议婚到嫁娶,媒人往还于乾坤两宅,须十三趟之多,每来应以盛

馔相飨,至少也要杀鸡款待,而笑媒人贪嘴,花轿出发以前,还要来扰一顿,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因而谓之为“吃十三只半鸡”。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下一

趟来,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吃半只鸡的时候了。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只叹口气说:“三小姐也命苦。”紧接着又说:“你到梦香楼去看看,那边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说我要去看她。”

“此刻?”

“当然是此刻。”螺蛳太太有些发怒,“你今天早上怎么了?话都听不清楚!”

阿云不敢作声,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阿云方始回来,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

“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问:啥事情?我说:不清楚。她问:是不是急事?我说:这时候要谈,想来是急事,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迟缓,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只好呗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定要当面谈,我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梦香楼,大太太已经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烟。“你倒真早!”她说,“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没有睡。”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媒吹媳,抬眼问道:“为啥?”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回头看了看说:“阿兰,你们都下楼去,不叫不要上来。”

阿兰愣了一下,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动,顺手关上房门。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方始开口:“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电报,阜康‘上排门了’。”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心想上排门打烊,不见得要打电报来,念头尚未转完,蓦地省悟,“你说阜康倒了?”她问。

“下半天的事,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

“老爷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会倒。”大太太说了这一句,重又吹燃纸媒,“呼噜噜、呼噜噜”地,水烟吸个不停。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了,“太太,”她问:“谢云青来问,明天要不要卸排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

有“上排门”这句话在先,“卸排门”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问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

“当然。”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还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急忙更正:“暂停营业,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只好这样子。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

“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

“喔,我说错了,应该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说:“就差今天这一天。”

她的意思是,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度难关,而螺蛳太太却没有这样的信心。到底是结发夫妻,对丈夫这样信任得过,可是没有用!她心里在说:要应付难关,只怕你还差得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也恢复了她平时处享有决断的样子,“太太,”她首先声明:“这副担子现在是我们两个人来挑,有啥事情,我们商量好了办,做好做坏,

是两个人的责任。”

“我明白。你有啥主意,尽管拿出来,照平常一样。”

照平常一样,就是螺蛳太太不妨独断独行。

当然此刻应该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语气。

“我想,这个消息第一个要瞒紧老太太。等一下找内外男女总管来交代,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好了。”

“说是我说,太太也要在场。”

“我会到,”

“今天中午请大冰太太。”螺蛳太太又说,“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只好太太一个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门去一趟。”

“是去看他们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还要当面同德藩台说一说,要在那里等,中午只怕赶不回来。”螺蛳太太提醒她说:“老太太或者会问。”

“问起来怎么说?”

“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选秀女’要进京了吗,就说德太太为这件事邀我去商量。

“噢!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站起身来说:“太太请换衣服吧!我去把他们叫拢来。”

“叫扰来”的是胡家的七个管家四男三女,要紧的是三个女管家,因为男管家除非特别情形,不入中门,不怕他们会泄漏消息。

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门的一座厅上,胡家下人称之为“公所”,男女总管有事商量都在此处,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重要话要交代,螺蛳太太也常用到这个地方。但象这天要点了蜡烛

来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因此,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而且十一月的天气,冷汛初临,那些男女总管的狐裘,竟挡不住彻骨的晓寒,一个个牙齿都在抖战。

两行宫灯,引导着正副两大方冉冉而至,进了厅堂,两人在一张大圆桌后面坐了下来,卸下玄狐袖筒,阿兰与阿云将两具金手炉送到她们手里,随即又由小丫头手里接过金水烟袋开始装

烟。

“不要!”螺蛳太太向阿云摇一摇手,又转脸看一看大太太。

“你说吧!”

于是螺蛳太太咳嗽一声,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说:“今天初二,大后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多辛苦”是应该的,“一切照常”的话由何而来?一想到

此,素来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妈,顿觉喉头发痒,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厌地望着她,以致老何妈越发紧张,咳得越凶。但螺蛳太太却是涵养功深,毫无温色,“阿云,”她说:“你倒杯热茶给老何妈。”

不用她吩咐,早有别的小丫头倒了茶来,并轻声问道:“要不要搀你老人家到别处去息一息?”

“马上就会好的。”螺蛳太太听见了,这样阻止,又问咳已止住的老何妈:“你的膏滋药吃了没有?”

“还没有。”老何妈赔笑说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药,我还没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懒。”螺蛳太太喊一声:“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妈去配四服膏滋药,出我的帐好了。”

阿高是专管“外场”形同采办的一个主管,当下答一声:“是。”

等老何妈道过谢,螺蛳太太又说:“你们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纪了,应该进进补,有空就在庆余堂去看看蔡先生,请他开个方子,该配几服,都算公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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