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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1931-1932年,冬](3)

书籍名:《阿娜伊斯·宁日记》    作者:阿娜伊斯·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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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前,他给我带来亨利·米勒的一篇文章,写的是布纽尔电影黄金时代。文章像炸弹那样有震撼力,让我想起亨利·米勒的一句名言--"我就是一颗肉弹。"

  这篇文章有一种原始的美、野性的张扬。与我读过的作家相比,这篇文章宛若一座丛林。虽是一篇短小文章,但文字像投来的一把把利斧,仇恨地爆炸。读它,如同在杜乐丽花园中倾听激烈的鼓点。

  你一直这样生活着:备受呵护,纤细脆弱,你相信你活着。后来,你读到一本书(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或者作一次旅行,或者与理查德交谈,突然发现你并没活着,而在冬眠。冬眠的症状不难判断:第一,不安;第二(冬眠转为深度直至可能造成死亡时)无快感。就这么多。看似平淡无奇的疾病。单调,烦闷,死亡。数百万人稀里糊涂地这样生活(或这样死去)。他们在办公室工作,他们开车,他们与家人野餐,他们生儿育女。后来出现了休克疗法,一个人、一本书、一首歌可唤醒他们,将他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有些人却从未被唤醒。他们像在雪地里睡去的人,永远不醒。好在我无性命之忧,我无法入睡是因为自己的家,自己的花园,自己美丽的生活。我意识到自己身陷一座美丽的监狱,只能通过写作才能冲破樊笼。出于感激,我写了一本关于劳伦斯的书,因为他唤醒了我。我把书带到理查德处,他起草了各项合同,然后谈他的朋友亨利·米勒。此前,他已把我的手稿拿给亨利·米勒看。米勒说:"我从来不知道确凿的真相竟然可以用这样细腻的笔触进行剖析。"

  "我想带他来吃晚饭。"理查德说。我答应了。

  就这样,细腻与暴力即将相遇,相互挑战。

  我脑中浮现出一座炼金术士的作坊。涓细晶莹的渠水旁,美丽的水晶瓶彼此交流着。这些透明的瓶子里只有流光溢彩的液体,或朦胧的水,如梦的烟,给肉眼一种抽象之美,它们的危险性、致命性,只有炼金术士知道。

  我像座配备齐全的灵魂的实验室--我本人,我的家,我的生活--在里面,还未曾过意义非凡、极具破坏性和爆炸性的实验。我喜欢那些瓶子的形状,喜欢里面化学品的五颜六色。我收集瓶子,看上去越像炼金术士的瓶子,我就越加喜欢,因为它们会说动人的语言。

  看见亨利·米勒向我站立等候的门口走来时,我合上双眼片刻,用另一双内在的眼睛看他。他温暖,快乐,轻松,自然。

  他是那种穿过人群就淹没的人,瘦削,不高,像个佛教和尚,肤色绯红,头顶中间半秃,秃顶四周是弹性十足的银色头发,双唇丰满、性感,蓝色的眼睛冷静而富洞察力,可他的嘴却富于情感,脆弱敏感。他的笑极富感染力,话音亲切温淳,像黑人的声音。

  阿娜伊斯·宁的情人及挚友

  他的外表与他野蛮、粗暴、活力四溅的小说,他的讽刺漫画,他拉伯雷式指粗野、幽默和尖刻讽刺的文风。的滑稽剧,以及他夸张的写作风格如此不同!他挂在眼角的微笑十分滑稽,嗓中柔润的声调像在低吟浅唱。他是一个陶醉于生活的人,一个不需要葡萄酒的人,一个在自创的幸福之海上泛舟的人。

  理查德与乔奎因争论得正激烈时,亨利发出大笑声。看到理查德脸上的困惑,他说:"不是笑你,理查德。我忍不住。我不在意谁对谁错。我只是太高兴了。此时此刻,我真是太高兴了,四周全是五彩缤纷的颜色,壁炉燃烧着,丰盛的晚餐,葡萄酒,这一刻真是太美妙了,太美妙……"他的语速很慢,像在享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他完全安于现在。他温柔,坦率。他坦言自己来赴约仅仅是因为理查德许诺要招待他一顿丰盛的晚餐。不过,现在他想了解整座房子,了解里面住的每一个人,每个人做过的每一件事。他看似随意地追问,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亨利与乔奎因谈音乐,谈音乐作品,谈音乐会。他去握妈妈的手,他去参观花园,他浏览所有藏书。他充满好奇。最后,他坐到壁炉前,开始谈自己:昨晚,我在工人电影院过了一夜。没地方可去。理查德要招待女友。我把那部电影看了三遍,因为女主角让我想起我老婆琼。后来,我溜到座位底下睡着了。他们到早上才打扫影院,女老板看见我时,也只是咕噜了一句,让我走了。你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呆过吗?电影就像一剂鸦片,出了影院走到街上好比一声惊雷,你被残忍地从睡梦中唤醒。呆在影院里绝不会醒来,梦会继续做下去。我会眯一会儿,看一会儿银幕上的人影,无法区别哪是电影,哪是梦境。我看见妻子琼,就像她在看我一样。一天清晨,她在纽约对我宣布: "你总想去巴黎,去当作家,好吧,我有钱。但要走你先走,我以后去。"银幕上演的是一个撒谎女人的故事,她撒谎,妈的,谎言都成真了。她想当演员,于是就杜撰自己与最当红的男星有过恋情,到处宣传自己与他的风流韵事,大肆渲染,弄得那个男星亲自跑来对质。她呢,把事情原委告诉他,同时描述发生在他俩之间的"情景",她讲得如此迷人,以至于他留了下来,完成了她编造的所有情节,就像她的故事是个预言一样。我老婆琼就能用这种方法将我迷得不辨东西。她呆在纽约为我的巴黎之旅挣钱。别问我她怎么挣钱,每次问她,每次都会听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故事,什么私通呀,什么捡了个大便宜呀,我只好放弃。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像在变戏法。"你要去巴黎,亨利?我来想办法吧。该交租金了,我去跟房东谈吧。"她让我想起法国南部见过的吉卜赛女人。那些吉卜赛女人一回家,就掀起裙子:哇塞!里面藏着一两只鸡,不知从何处偷来的。我觉得琼一派谎言,但又不能不表示赞同。我感觉,她讨价还价的能力并非表现在物物交换或智力上,而是出卖自己。她总是叫我不要停止写作,忘记所有琐事,但我没法落笔。我把所有时间花在调查上,想弄明白她不像别人那样工作,钱从何而来。可她偏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让我想起阿拉伯人,阿拉伯人认为真正的智慧就是能掩饰自己的思想。但是妈的,你可以对敌人,但不可以对丈夫、情人、朋友说假话。她总是说不让我知道她的真实思想,是因为无论告诉我什么,我都会转身,写进讽刺小说。可我只在生气时才那样做。假如她在读一本书,我迟早会发现这本书是别人给她的,而她对那本书的观点属于送书之人。有时,她甚至告诉人们,第一个介绍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鲁斯特的人是她。我不知为什么一谈到她就会用过去时。过几周,她就来。他本人的两面性同时也暴露无遗:一味接受生活,消极被动;对什么都反叛,都愤怒。他先忍受,继而决计报复,只在写作中报复。作家的反应总是慢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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