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看见 > 第四章 是对峙,不是对抗(2)

第四章 是对峙,不是对抗(2)

书籍名:《看见》    作者:柴静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别无他法,晚上,我左手拿着专家联络表,脖子夹着手机,右胳膊按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趴在满床的材料上看一夜。心智平平,相关的法律法规要像小学生一样,一条一条在本子上抄一遍才能记住,青苗补偿费的数据挨家挨户算一遍,问题列出来,想象对方会如何答,一招一式怎么拆解,笨拙地双手互搏。

看一会儿材料看一下表,就怕天亮,就怕天亮。过一会儿,鸟叫了,越叫越密,我气急败坏,忍着心里刺动往下看,再抬头天色薄明,清晨六点,街声都起来了。胳膊撑在床上已经打不了弯,龇牙咧嘴地缓一阵子麻痛,洗脸吃碗热米线去采访,知道这么青面獠牙地上镜不好看,顾不上了。

史努比老说我有'塑料感',跟现实隔着朦朦一层。但这层膜很快就保不住了,人被硬生生直接摁在犬牙交错的生活上,切开皮肤,直入筋骨。

不说别的,进了农村,跟狗打交道都是个坎。你盯着它,它盯着你。它斜着小圆眼,讨好它也不理你,拿个伞吓唬它也没用,它反正闲得很,有的是时间,走到哪就往你面前一横,你左它左,你右它右,意思是'过我一个看看'。

比狗更难的是大嫂。

在山西采访两个村委会主任候选人贿选的事,一进村才知道什么叫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双方都怀疑我们是对方花钱请来的,每方都有一队人马跟着我们。想讲理,说什么客观公正,没人理这一套,我们正在采访,另一方在高坡上大声叫骂,接受采访的大婶从炕上一跃而起,推窗高叫还骂。

我们被直接堵在大门口,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她是另一方候选人的老婆,上来一言不发先扯住我前襟。我觉得好笑,想挣脱,挣不开,场面就有点狼狈了。女人背后有二十多个成年男人,叉着手。我的同事也都是男性,只要有一个上来干预,场面就会失控。

好笑的感觉没了,被扭住的时候,人本能地往下扯着脸,想喊'你要干嘛',不过她的推搡不算用力,只是

一种挑衅,我克制着没去掰她的手,说:'你要什么吧?'

'不能采访他们。 '

谈新闻平衡是没用了,我只能说:'行,那就采访你们。'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群男人,手松开了:'每个都要采。'二十多人一下就嗡起来,要这么采会没完没了,但不采访走不了,我说:'好,把机器打开。 '

'你们站好。'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打算干嘛,但能感觉到他们也不知道,在不知道中他们莫名其妙地有些顺从,不说话了。

'排成三排。 '

没人动,他们有些不满。我说:'摄像机只能拍到一定的范围,你们要想被拍进去,必须排成三排。'接着点了一下那个女人:'你站在最前面。 '

她对'最前面'这几个字似乎很满意,立刻站了过去,指挥其他的人排了起来。

我面对着他们,很奇怪,声音没有从喉咙里出来,是从胸腔里来的,这个声音比我平常的声音要低要慢,像个三四十岁女人的声音,有点像……我妈的声音:'我

们是中央电视台记者,客观记录这个村子里的实际选举

情况,你们保证你们的态度是真实的吗?''保……证。'有零散的声音,其他人不说话。'选举是严肃的事情,请负责任地表达。'我用了书

面语,再问:'你们保证你们的态度是真实的吗?''保证!'他们齐声大喊。'现在请你们举手表决,支持王玉峰的请举起手。 '

王玉峰是他们一方的候选人。都举起了手。我缓慢地清点,在这种电视上才有的正式口气里,

现场寂静无声:'……二十三,二十四,好,请把这个数字记录下来,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老窑头村,二十四人参与,二十四人举手,二十四人支持王玉峰当选。 '

'现在,把手,放下。'我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对人说

话。所有人驯顺地放下。'原地,'我说,'解散。 ''哗'一下,都散了,带着满意的神情。

最练人的都是遭遇战。

偷拍机派上了用场,但岁数跟我差不多,没有专门的话筒,机身已经老得不行了,转起来'嘎啦嘎啦'响,录下来的都是它自己转的声音。用的是老式磁带,过一会儿就得换带子。磁头接触不良,只能拿胶布贴上,每过十分钟,就得神经质地去看一趟到底录上了没有。偷拍的时候,我只要看到摄像席鸣脸色一变,站起身说'请问洗手间在哪里',就知道话筒又掉了,只能向对方解释他拉肚子。

有次拍房地产黑幕,拍了足足四十分钟,回来一听,只有电流声,只能再去一趟。人家看见我,叫得很亲热:'姐,你怎么又来了?'让人难受的,不是冒风险,而是面对这个热情,还得把问过的问题变着法再问一遍,还不能让他起疑心——哪本教科书上教这个?

也有丢人的时候,有次去重庆调查公交车连续事故,拿着这机器去交警队,他们说事故调查报告'能看不能拍'。

我用身子遮着,席鸣把报告拿过来,装模作样地看,拿夹在胳膊底下的公文包式的偷拍机晃着拍。

交警队政委托着腮帮子看了我们一会儿,一脸怜悯,忍不住说:'你们这个机器太老了,要不然把我们的借给你吧。 '

但关键时候,它还是能顶上的。在深圳,老范和我去调查外贸诈骗公司,公司老总拖住我们,进屋打了个电话。十几分钟后上来七八个人,都是平头,黑 T恤,大金链子,肚子走在人前头:'哪儿来的?'我跟老范对视一眼,想的一样:老大,换换行头嘛,这套已经过时了呀。

金链子问我:'你们干嘛的?'

'记者。 '

'来干什么?'

'接到新闻线索来调查。'我看了一眼摄像李季,知道他肯定在拍。

'谁给你的线索?'他肚子快顶着人了。

'观众。'我问他:'您是谁?'

他愣了一下。

'谁让您来的?'

'我兄弟……朋友。 '

提供新闻线索的人说过,这些黑社会背景的人有枪,他见过。但我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伤害我们,只是要赶我走,我的目的也不是把他当场扭送公安,是要把他拍下来。

扯平

这一小会儿,经理已经在掩护下撤退了,他们也准备撤了。公司空空如也,我只好代尽主人之谊,客气送他们到电梯口:'知道经理去了哪儿告诉我们一声。'他们相互对视,哈哈大笑,电梯关上了。

以前这些可能被视为无关的花絮舍掉,老范编辑时把这段和《无间道》里的电梯镜头对接,我问熬夜编片感觉如何,她说'太快乐了'。

做调查性报道,出发时能不能做成没一点着落,回来后能不能播出没一点把握,但出差回到办公室围坐一圈,摄像老陈强给我们泡铁观音,一把壶摸得油亮油亮,银白的水高抛一线,烫完一圈紫砂杯子,砂绿的茶叶在沸水下寸寸挣开赭红的边。他慢悠悠地说:'你看玩电脑游戏的孩子,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累?有乐趣的人从不说累。 '

这工作跟剥笋一样,一层一层,把女学生式的怯弱剥掉了,你不得不作出决断,躲开追赶,藏起带子,坐在各种会议室里,吹着塑料杯托里绿茶上的内沫,互相摸虚实,探真假,连说带笑语带机锋,还不能拉下脸。

在河北时有位副县长,上来叫我'柴主任'。

'您叫我柴静吧。 '

'哟,柴主任不给面子。 '

'叫柴记者吧。 '

'柴主任是央视名记呀,那就叫柴记吧。 '

'名记'这两个字加一个重音,桌上的几个男人都扑哧笑了,挤眉弄眼。

到了采访现场,我采访的是他下属,结束后,旁观的他又上来按我的肩膀:'柴记,别起来别起来,坐在椅子上跟我合个影。 '他几个下属拿着相机说:'来来,美女,照一个。'我说:'请坐。 '

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笑一下嘛柴记,别那么严肃。 ' 我笑了一下,说:'把机器打开。 '

他说:'对对,亮着灯,更像真的。 '

我问他分管的领域在此事上的责任,他张口结舌。问了四五个问题,我说:'可以了,谢谢。 '

我们坐车离开,他的车跟在后面,一路追到北京:'柴主任,柴记者,我看能不能不要播刚才那段了……柴记者……'

调查性报道大旗一张,多来刚猛之士。

小项从安徽来,善良近于讷,线条至刚,两只大眼直视,走路也都是直线,走到折角处拐一个漂亮的直角。每日斜坐办公室最内角,不哼不哈像只秤砣。抛下一岁多的儿子来京只为做调查性报道,选的题很多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