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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1)

书籍名:《看见》    作者: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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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我在福建农村采访拆迁。围拢的农民越来越多,人多嘴杂听不太清,我索性站起身问:'你们当时同意这个拆迁方案吗?''不同意! '居首一位农民说。接着大家纷纷喊起来:

'不同意!不同意! '我说:'不同意的人请举一下手。 '呼啦啦全部的人都把手举起来,老人家的手攥成了

拳头,喊:'我!我! '

我觉得这个镜头很有张力,也足够说明问题。晚上工作完,摄像李季在饭桌上提醒我,采访最好不要用这个方式,可以约几个人坐下来问,比较从容地陈述,拿出证据。人们围拢的时候,表达的很可能只是一种情绪。

我没说话,不完全听得进去——农民利益受损这么大,上访无果,碰到媒体都不能表达一下吗?再说了,有情绪也是现实。

几个月后,在福建采访一家药业的负责人,两位工人因为抢修排污管死亡,舆论怀疑死亡与遮掩污染有关,环保局承认受到压力无法调查此事,我们没有侦查取证的权力,疑问再多,对方都可以否认,'没有'、'不存在'。像我第一次做对抗性采访时一样窘。

我想起有次看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的新闻节目'60分钟',记者莱斯利采访前任副总统戈尔,莱斯利问他:'你还会复出竞选总统么?'

戈尔一直打哈哈绕圈子,八分钟,眼看这采访要失败了。

忽然她问:'戈尔先生,您还会留胡子吗?'

戈尔愣了一下,继续支吾。

她一笑,收住了,全片结束——那一笑就是'看,政客'。

我大概模仿了这个采访。我们坐在厂子的办公室里,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摄像师拿领子掩着鼻子,我问这位老总:'工厂的排污是达标的吗?'

'是。 '

'有没有非法排污?'

'没有。 '

'那我们在这儿闻到的强烈味道是什么?''我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您是说您闻不到?'我靠着椅背,歪着头,挑了

一下眉毛。他的脸抽了一下:'我的鼻子,嗯,没有您那样灵敏。 '我笑了一下,节目结束。事后大家都对这个结尾印象深刻,说真锐利。我有点得意。庄主任审这个片子,看完对我说了一句话:'要疑问,

不要质问。 '这点讽刺之意都不能流露吗?我问他:'可是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呢?''记者提供的是事实,不是情绪。'他说的跟李季一样。

一出门,在南院碰上陈虻,没躲得及。平日我脸上只要有任何异样,他都会批评我——你要是看上去挺高兴,他就会找你谈谈,觉得你'最近肯定没思考'。但要是不高兴,你试试?

'怎么啦?'果然。

我刚说了个头儿。



他就评论:'你的问题是你总是太投人了,热爱就会

夸张,感情就会变形,就没办法真实地认识事物了。 ''都像你那样……'我带着情绪冲口而出。'像我怎么样?''像你那样老于世故。 ''你如果对这儿不满意,你可以去 CNN,或者你当

自由撰稿人。'他火了,'你要在这儿就得……'我打断他:'像你这样无动于衷?'又谈崩了。每次跟陈虻吵完,倒都是他给我打电话,不安慰我,

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跟我讲。'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 '

他说,'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 '我拐了个弯,去京门大厦的机房找老彭诉苦。当年评论部有几大牛人。他是其中之二,被女同事

叫'电视牲口',有次编片子,十天十夜,吃住在办公室,不洗不梳,屋子里的味儿进不去人。当年,在罗布泊的小河墓地遗址,他扛着四十公斤重的机器和给养在沙漠中走,每天一瓶水,吃一块干馕。零下三十八度的天气只有一条睡袋。回来吃火锅的时候跟我们说,睡在千年古墓群里,半夜被冻醒了,伸手摸到一根红柳扔进火堆,睡眼惺忪中忽然看到满天星斗。

老彭靠着满墙带子抽烟斗,见我进来,多烫一只杯子泡茶,看都不看我,'怎么啦?'

我嘟嘟囔囔地说领导不让讽刺坏人,以为他会支持我,但他说:'我早想骂你了,沙尘暴那期节目,镜头里你跟着人家走到苦水井口,刚站下就开口问:这水能喝么?'

我说这怎么了。

他小细眼从黑框眼镜上方瞪我:'你爸不是中医么,中医讲望闻问切,你急什么?江湖的事不是非要人性命不可。你能不能先看一看,闻一闻,听听水声,让镜头里的气淌一淌,再问?'

我没话可说,端起桌上那只青釉的日本瓷杯准备喝,他'唉'一声,伸过手把杯里第一遍泡的茶倒了,换上九四年的普洱,'这样喝茶你的舌头才喝得出薄厚。 '

'新闻调查'的同事小庄有句话:'电视节目习惯把一个人塑造为好人,另一个是坏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

小时候看电影,人物出场,小朋友们坐在一地瓜子皮里,最爱问的是:'好人坏人?'冲锋号一吹响,立刻热泪盈眶,对坏人咬牙切齿。

我以为自己不喜欢这模式,实际上除了这个模式,我也不太会别的。

张洁给了我选题的权力,有些题目他想让我采访,但我选择不做,认为有些采访对象臭名昭著,想离他们远点儿。张洁这人宽容,看我一副神色毅然的样子,就作罢。

《凤凰周刊》主编师永刚是我的朋友,说起这事含蓄地提醒我:'新闻记者有责任去记录持任何一种观点的人,评判是观看者自己的事。 '我转着手里杯子笑而不语,心想,各有各趣味。

那几年我做节目的趣味是猛题,烈度高,对抗强,要像铜豆大雨,规模大,气势强,大地为之颤动。

阿文被戒毒所卖去卖淫一案,一进办公室,所长拎起暖瓶说'我出去打点热水',我伸手挽了他一下'不必了',手指下他胳膊肌肉僵得像铁。

他声称对所有卖人的交易不知情。'我可以证明你说的都是假话。'同去的记者赵世龙拿支铅笔指着他。'我不认识他, '所长转向我,脖子上静脉突突跳动,

'绝对没见过。 ''你撒谎。'赵世龙半探起身子,'我假扮成人贩子

就是跟你交易的,有照片为证。 '坏人暴露,我觉得任务完成了。节目播出后,一家报纸的英文版要转载此事,编辑

给小项打电话问有关细节:'戒毒所从什么时候开始贩卖戒毒女的?前后有多少人被卖?这些人都来自何处?戒毒所贩卖人口的非法收入有多少?这些钱都到哪里去了?这个所的主管单位是谁?为什么没有采访他们?……'

小项说:'哥们,你提的问题太重要了,我们也特别想知道啊,但有些问题我们确实没有能力回答。 '组织者、戒毒所里的管教当时在警方控制下无法见到,戒毒所贩卖戒毒女的账册、放人单等重要证据被焚烧拍不到,小项说得很坦率,就算有千条万条原因,但'从专业角度这个节目算是失败的。只有一个图像被处理的戒毒女的控诉,一个图像和声音均被处理的知情人的‘泄密’,一个卧底记者,一场激烈的对质与抵赖。‘新闻调查’一以贯之的准确、深刻、平衡原则在这个节目中并不能完全体现'。

雨过地皮湿,没渗人土壤,也不触及根须,龟裂土地上,再强烈的震颤稍后就不见踪影,惩办完个别人,戒毒所换个牌子,我已经转头做另一期节目了。

不过我觉得这没办法,处身的环境决定如此,就像小项说的:'一个饥饿的人,赶紧吃上一顿肉就能活命,这时候你不可能也做不到脍不厌细,只能端上一碗颤巍巍的红烧肉。 '

我认为只要掌握的事实并无错漏即可,法拉奇比我激烈多了,而且 CBS的著名主播丹'拉瑟说过:'电视就是瞬间,要有戏剧性。'他出道就以挑战尼克松总统著称,对老布什总统的采访几乎演变为一场争吵,从来不讳言自己的立场和情感,'九一一'之后他坐在地上含泪朗诵《美丽的美国》,这些都为他赢得'勇敢无惧''富于感情'的声名。但总编袁正明审片时提醒我:'不要不能自持,你有时忘了在采访

我对袁总说,观众没人批评啊,还挺喜欢,觉得'性情以对'。袁总黑着脸:'你别让观众看出你的喜好来,生活里你怎么样是你的事,上了节目你就不能有这个。 '

还对症下药,送我一本《金刚经》,我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方丈。小时候看《少林寺》,真讨厌老方丈,他问李连杰:'戒淫欲,汝今能持否?'小李偷偷看眼手掌里定情的信物,眉尖耸动,姑娘

在门后看着呢,眼波像水。老和尚没完没了:'能持否?''……能持。 '姑娘一扭头走了。挺荡漾的心,你让人家持什么持啊你说。袁总升了袁台,不管调查了,还偶尔提醒我:'你看

人家芭芭拉'沃尔特斯,老了,越来越稳定克制,你也得这样。 '

'成熟是么?'我心想可我还没老呢。

'不是成熟,'他说,'这是你的职业要求,你成不成熟都得这么办。 '

二〇〇五年,我与老郝报道《中国改革》杂志被诉案。

因为刊发广东华侨房屋开发有限公司改制不规范、压制员工表达意见、致使员工利益受损的报道,杂志社被企业告上法庭,索赔

五百九十万。华侨公司强调报道有失实之处,没有正式采访公司,也未罗列对公司方有利的事实。

调查性报道很容易惹官司,只要数字或者细节存在争议,被起诉的可能性很大,一旦被起诉,出于保护,证人多数不会出庭,媒体的一审败诉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这次终于赢了。法官认为报道个别地方与现实有出人,但并非严重失实,他的判决是:'只要新闻报道的内容,有在采访者当时以一般人的认识能力判断,认为是可以合理相信为事实的消息来源支撑,不是道听途说或是捏造的,那么,新闻机构就获得了法律所赋予的关于事实方面的豁免权。 '

我问他:'您希望观众怎么来理解您这个判决?'

'这个社会对媒体的容忍有多大,这个社会进步就有多大,一个文明、民主、法治的社会是需要传媒监督的。 '

我心头一热。

采访华侨公司老总时,他说服从法律判决,也可以接受媒体的'豁免权',但他说有一个疑问:'你也是做记者的,你说说,只听了一方的言论,没有另外一方的言论,那怎么可能是一个公正的新闻呢?'我问过当时杂志社总编为什么不采访华侨公司。他说:'大多数批评报道,无论你怎么征求意见,结果都是一样。材料比较可作为证据,那就不必再把各种不同的意见全部都反映出来。 '

《中国改革》被起诉时,多家媒体对这件事的报道,也只有对杂志社的采访,没有华侨公司的声音。

大机构在当下往往能决定一篇报道的存废,媒体当然有警惕,有同仇敌忾之心,我也是记者,听到总编拒绝交出线人来换取调解,说:'我不能放弃我的职业道德,

让我下狱我就下狱。'会感到热血激沸。

但还是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采访中浮了出来,我把它按下去,又浮出来——'给每一方说话的机会',这不是我们自己鼓呼的价值观吗?如果实在不能采访,要不要引用一些有利于他们的证据或背景?很本能地,我想,强力者剥夺别人的发言权,当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的时候,就是对他们的惩罚,惩罚就是一种约束。

但我又想:'这样一来,我们和当初压制打击举报职工的华侨公司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我劝说自己'我们是正义的'。

可是,正义好像没什么放诸四海而皆同的标准,不管我做什么节目,我博客底下总有人留言自称正义,说'凡 CCTV赞成的,我必反对'。还有次与一位美国同行谈到中国内地的一个问题,他下了一个绝对的判断,我说我去过那个地方,了解到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他打断我:'中国根本没有真正的记者。 '

'真正的记者首先要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我说。

'你们是没有信誉的一方。 '

谈不下去了。

二〇〇六年,四十八岁的安娜'波莉特科夫斯卡娅被暗杀。四年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位女记者进人七百多人质被绑架的莫斯科剧院,充满敬佩。车臣绑匪要求她充当与政府之间的调停人,绑匪信任她,因为她在报道中一再公开批评普京的决策给车臣造成的痛苦。

她的死亡原因至今仍有争议,普京和车臣武装都被怀疑。去世前不久,车臣武装的负责人巴萨耶夫曾约她采访自己,她拒绝了,说在人质事件后,'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与他谈的,这世上没有英雄,只有受苦受难的人民'。

她是十五年来,这个国家第四十三个被暗杀的记者。当时我写了一篇博客:'杀害记者的人是想让人们恐惧——为需要真相和想要思考而感到恐惧。 '有张照片是一位老妇人把白玫瑰放在她遗像面前。我写道:'俄罗斯的人民用花朵纪念她,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比什么都柔弱,但比恐惧更强大。 '

我被这支玫瑰深深打动。

后来遇到美国政治学者 Ann,她在莫斯科待了十六年。我以钦敬口吻谈起安娜,Ann迟疑了一下,说:'我

为安娜难过,但我并不赞赏她的报道。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因为她的报道中观点太多,'她说,'她总是站在

她认为的弱者一方简单地批评。 '我说安娜说她的原则就是'批评是记者唯一的语

言'。她摇头:'这样的报道很难客观。 '我认为她是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的记者要承受什

么,'她是在一个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

免……'她说:'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 '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忍心从这个角度去评价

安娜,我做不到。朋友们讨论此事,一位是同行,说'她是我们的光荣'。另一位反对:'说‘我’,不要说‘我们’,你的情感

不代表别人的判断。 '这句话真是煞风景,但刺激了我一下。这位说:'我最反感拿悲壮的感情开玩笑了。 '那位慢悠悠地说:'是么,什么东西是神圣到不能开玩笑的呢?'又刺激了我一下。

贺卫方豆瓣小组关闭后,有位前辈写过一篇长长的博客纪念它,赞美它,文章下面的留言里,有一个署名是这个小组组长的人,他说:'我们的小组里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设性的,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篇篇都是。'这人最后写道:'不要因为一样东西死去就神话它。 '

这话硬而清脆,像银针落地。

也是在这一年,丹'拉瑟从 CBS辞职。

二〇〇四年美国总统大选前两个月,丹'拉瑟在主持'晚间新闻'时引用了一份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三年的空军备忘录,暗示布什家族曾伪造小布什的服役记录。

舆论大哗,但最终文件的提供者承认他误导了 CBS,丹'拉瑟不得不离开'晚间新闻',重回'60分钟'当记者,二〇〇六年,他最终离开了工作四十四年的 CBS。

我通体寒意——一条新闻有多人把关,为什么是主播辞职?新闻发

布会上美国同行说:'如果这个节目得当年的皮博迪奖,领奖的也是你丹'拉瑟,不是别人。这条新闻惹了麻烦,承担责任的,也必须是你。 '

丹'拉瑟说:'质问当权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认为事实本身是存在的。 '

我看到'质问'二字,心里咯噔一下。

美国媒体评论说,喜欢挑战权威的嗜好和对'调查性报道'的狂热,使丹'拉瑟在这次失误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话语权的另一半》,写到了对华侨公司那次采访:'我们也许没有机会采访被指证方,但是有没有对自己获知的一方信息存疑?能不能站在对方立场上向报料人发问?有没有穷尽各种技术要素,体现出尽可能去寻找对对方有利证据的倾向?‘做不到’,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不必做’,却是一个以暴制暴的思维模式。'博客里引了小庄那句话:'一个节目里应该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

底下有位读者跟了一句:'过去你觉得只有好人坏人,现在只有好事坏事,将来只有有事无事。 '

哎。

福建三明残联为当地老年人安排免费白内障手术,手术外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医生,发生医疗事故,导致多人失去视力。我们去前,已经有很多报道,我采访残联负责人,四十多岁,采访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她哭了。

我有点意外,以为怎么着她了。

她说:'之前从来没存人愿意听我把话说完。 '

我和老郝对望一眼,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人性的好恶不可避免,去做免费手术的老人都贫穷,坐我对面,穿着带破洞的旧解放鞋,吃饭只能一勺一勺抖抖索索喂在嘴里,青布衣襟上掉着米粒。面对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同情。面对造成这个结果的人,也不可能没有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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