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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3)

书籍名:《看见》    作者: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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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是说,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忘记吧,忘记过去,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采访的时候,家里女人们都在灶间忙,给建新房的工人们备饭,木柴烧旺的火膛上,吊着漆黑的小锅子,咕嘟嘟煮着,皮肉炖烂的味儿,带着花椒和八角的腥香味儿,漫得满屋子都是。志全媳妇不爱说话,正拿辣椒和盐巴往锅里抖,火映得半边脸上发亮,我问她肚子里孩子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她低头拨火,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哭了。

她说:'昨天梦到我女子,梦见她买了糖粒子,八十颗.问哪儿来的钱,她说是爸爸给的。 '

我明白她。

手从奶奶脸上滑过的时候,有人在边上对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泪掉进去',把棺木关上了。

怎么会哭呢?我有什么资格哭?

在我小得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那里,青布的斜襟大袄,掖一只浅灰的手绢,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她用小勺把嫩黄的鸡蛋羹划几下,把软滑的小方块喂到我嘴里。雨在檐头轻轻地顿一下,拉长一点,落下来,落在青砖地上一个细的小涡,小水滴四溅。

吃完了,她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小脖子长一点劲儿。

哄我喝药时,药边总放一碗水,手里一粒话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药,她就先喂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里,一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帮子,硬硬的还在。

长大一点之后,她的头发都是我剪。我笨拙地拿个梳子别住她头发,毛巾铺在她肩膀上,拿小银剪把长的地方剪掉,她脖子后面有一个很深的窝儿,那儿的头发特别不好剪,要用手握住,说'不要动不要动',一根一根地剪。

上初中夜读回来,她在炉子上烤了红薯片和花生,我远远地顺着甜香就进了门。我吃东西,她给我捂着手.用山西话说'怎么老是冰淬的'。我俩双双把额头贴近铁皮炉子,借着那点暖和气儿说个不了。她有时候自己也笑:'就是憨亲哩。 '

她老了,贴身穿着我小时候的红棉袄,一天天衰弱了,我每年只有几次回家,给她洗澡,剪指甲,她喝中药,我在边上放一碗水,手里放一粒话梅糖,顶着她的额头哄她'一口就下去了',她冰凉的纹路印在我额头上。她叹口气:'你怎么还不结婚呢,你结了婚我心里就静罢了。 '

她九十岁时,我回家过完年要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看着她。

她拿拐杖轻点一下地,说:'去吧,我死不了。 '

她下葬前,我收拾她的遗物,抽屉里有我从没见过的我爷爷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个《毛主席语录》的红塑料皮,夹着我婴儿时的照片。挖墓穴的农民在边上抽烟谈笑,生老病死在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恒。我坐在棺木边的地上,手里攥一把黄土,天上白云流过。我第一次有了生一个孩子的想法。那个孩子会是新的,我用手轻抚奶奶的棺木,她会在他的身上活下去。

离开杨柳坪的时候,罗陈说:'录个结束语吧 Z我们下了车,雨下得又轻又细,深青的群山全被濡湿了,去年的裂缝里青草簌簌地拱动,湿黑的山坡上一层一层墨绿的杉树林,梨花浅白,空气里都是水滴和鸟叫。我站在细雨中,说了最后一段话:'一年之后,我们重回杨柳坪,去年地震的时候,很多坍塌滑坡的山体,现在已经慢慢重新覆盖上了草木,就在这片山峦之间,正在建成新的房屋、村庄和家庭。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经历了磨难和艰辛,正在生根发芽,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长出来。我们离开的时候清明已过、谷雨将至,杨柳坪到了雨生百谷、万物生长的季节。 '

做完这期节目,评奖的时候,夏骏在,他是以前'新闻调查'的老制片人.常敲打我。这次开会,到他发言评

价节目,他顿了一下,说:'柴静是个漂亮姑娘。 '底下人笑声嘘声四起。他接着说:'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老忘不了。 '我抬头看他。'这次她忘了,所以节目好。这算她的成年了。 '

第三年的时候,我巳经离开'新闻调查',没有去杨柳坪,同事们接着去了,不管是谁,记得就好。史努比说的,'记者'就是'记善'。

也有人说,该换个主题了,给观众一些新鲜感。看《读库》,《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说他有一年写

杜月笙,花了很笨的工夫整理史料。导演看了没兴趣,'主题没新意'。他批评这位导演后来的作品:'只刻意求新,为赋新

词强说愁,所以矫情虚妄。生活并不需要时时有新的主题,即使是华丽的《霸王别姬》,力量也在于真实的市井人性。 '

他说:'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



我和爷爷。谁也没听懂他的歌子,但那段时间我醒时梦里都是那几句,老觉得他在唱'什么什么杨柳坪哦……村哝'唱得我心里一起,一落。



梵高对他弟弟说过:'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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