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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鬼舍身篇自由鬼(2)

书籍名:《口号万岁》    作者:孔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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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写小说,因为诗赚不了几个钱。你很聪明,知道赚钱的小说该怎么写。你让她给你借来一本厚厚的案例,一个寒假便演义出了五篇:《京广线碎尸大劫案》,《二两黄金的贞操》,《荒岛女魔》,《市长的私生子》,《血染风流巷》。这些小说至今仍在京广线以及其他各线的钢铁长龙中担负着宣传社会主义法制和社会主义道德的神圣使命。不过,自从收到第一批稿费,跟她吃了一顿“狗不理”之后,你们就打马扬鞭、各奔前程了。当然这是你的好主意,当然你的好主意使她由惊愕而大哭。她大哭,抠着你的双肩大骂自己为什么要借给你那诲淫诲盗的案例,说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从那上边学的。她说假如你将来落到她手里,一定要判你死刑。你像根电线杆子一样傲首挺立,任她时而大河滔滔时而小溪潺潺地哭了250分钟,然后说快熄灯了,我送你回去,就这样吧。半小时以后你躺在自己的床上飞快地睡着了。又过了四小时,你梦见自己在踢足球。10名伙伴包括守门员先后全被罚下场,你一个人纵横驰骋,足球像炮弹似的从你的脚下直射对方大门,黑花白地的足球在空中飞旋着,像希特勒的卐字旗席卷欧洲。每射进一个球,你就跑回自己的大门,等对方的前锋一脚射来,你就一个怀中抱月,那球落到你怀里还在转哪,然后你放下球,又一路冲杀过去,简直如虎蹚羊群。一声哨响,你一个人与对方战成22:0!顿时满场鼎沸,几万颗脑袋张着大嘴向你拥来,最前面的一排女郎掀起胸罩让你签名,于是全场的人都掀起衣襟,数不清的肚皮向你蜂拥。你忽然要上厕所,但数不清的肚脐眼儿向你呐喊着,要“留取尊名照肚皮”。你签了一个又一个,手软腕酸。你宣布,没有肚脐眼儿的一律不签,于是退出了一些人。但仍然肚山皮海,签不胜签,这泡尿看来憋不住了。你宣布,肚皮上有皱纹的一律不签。人群轰地散开,一阵凉风像一匹湿布打了你个冷战,于是你发现自己站在刚刚解冻的小河里。
  第二天,你请老孟、老孔、大老焦去喝啤酒、吃馄饨。老孟喝得眼镜片儿直冒红光,不住地强调通俗文学有着不可忽视的审美价值。大老焦喝得络腮胡子根根直竖,拍着肩膀说你发的是缺德之财。于是老孟便与大老焦每人捧出一堆古今中外的至理名言,争论得不可开交。老孔则一声不哼,抓紧时间喝了三瓶啤酒,四碗馄饨,然后说上厕所,就再没有归座。
  你仍然天天到湖边,霸占一条长椅,躺上去,把华兹华斯和马致远的诗混在一块儿背。然后就想象有朝一日能够出国,然后就拼命地背英语,然后有时就睡着了。一个月后,你在那条长椅上睡着了又醒了之后,你认识了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你甚至不会告诉你自己,对吗?你命令她忘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许她提起那个晚上。像以前一样,你从来不许她去找你,你们是单线联系,要知道下次何时何地见面吗?那只有在分手之际。她像一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宰割的羔羊,乖乖地依顺着她的牧童。中秋节前的一个晚上,你送了她回家。她忽然成了主人,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你说话,她命令你不许走,她命令你不许走出她的房间。第二天以后,她就开始不断地命令你了。你能不发愁吗?
  这小说你读不下去了,你在抉择怎么办。后天到底去不去?她有爸爸、妈妈、姐姐,那一天要去一群男女老少,是个结识新交的良机,就像长篇小说的第二章一样。可是你去了,她们全家就会认识你,而你现在决定了吗——你到底爱她不爱?
  你太容易陷于沉思了,也许缺少母爱的人都这样。虽然你爸爸是个温柔细腻的上海人,可是你应该承认他是个窝囊废。他为什么让妈妈把钱全部拿走了呢?你从没见他跟妈妈吵过。妈妈在家里也从来是文质彬彬的,有时还亲你一下,那嘴唇是凉的,像土墙角里的野蘑菇。后来就没人亲你了,对么?对么?记得那一次吗?你的耻辱。你现在该知道了,凡是你竭力忘掉的事情,你永远也忘不掉。不提了,咱不提它。那么,还有谁亲过你呢?你以前的同学没有一个与你来往。你有生以来只收到过10封信,都是爸爸写来的。可是你写了那样的小说不敢让爸爸知道,你甚至不敢署上真名。你现在除了那点小聪明和肚子里装的五六百本书以外,什么都没有。连爸爸也离你一天比一天远了。你本可以得到许多东西,你也得到过一些,但是你抛弃了,统统抛弃了。你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然而你又丝毫不感到孤独,你跳舞,你喝酒,你踢球,你在讨论会上大放厥词,你在周末沙龙里高呼踢开党委闹革命。各种团体争着拉拢你,以系主任为代表的多数教师对你的才华赞不绝口,虽然以副系主任为代表的少数教师对你嗤之以鼻。你用思考和欢乐塞满了生命的空间。但是你始终对自己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你决定就这么走下去,你断定自己必将成为最大的幸运儿,你磨炼着呼唤自由的双翅,你从没意识到心中有一片暗影。你忧虑、你烦恼、你后悔的时候,你认为这不过是人人都有的不幸被你摊上了一点点。你由内及外挂着一副英俊的得意。你觉得你,成熟了。
  认识了又有什么?他们认识了你就等于给你画地为牢了吗?这个你自己编造的险,现在你自己决定去冒了。你借了大老焦的裤子和老孟的西装,因为你的下肢比较长。你说:“喂,上课要是点名,替我答一声‘到’!”你就出门了。你一直想买一辆山地车,但是你一直没有足够的钱,你又暗下决心:一定要用自己的劳动换来一辆。这个念头甚至使你觉得老舍笔下的祥子都失去了光彩。现在你有了足够的钱了。可是你反而不想买了。为什么?因为你的目的达到了,现在你有资本买到它,至于买不买,那全在你高兴不高兴。就像你追求到一个女孩子,她失去了灵魂一般地伏在你怀里,吻不吻她,那全在你高兴不高兴,对吗?你把那叠坚韧的票子捻来捻去,你想着,这些都是你一笔一划地写出来的,是你一个脑细胞一个脑细胞换来的。说句唬老百姓的话,它们是你聪明才智的对象化,是一种结晶。你要把它们变成一个两只轮子的怪物骑在胯下么?你忽然觉得山地车实在太一钱不值了。不就是几根金属棍儿,两条橡胶皮之类的杂物弯来弯去往起一凑吗?决不能让它骗去你的这些纸片。因为这些纸片是一种象征,而车子它却是别人劳动——而且是一种低级劳动——的象征。不,不能买,起码现在不能买,虽然你很需要一辆山地车。
  “那个买票了吗!”管它,你头也不回地下了车。没见过这么懒的乘务员,坐在那儿养姑奶奶,主动买票?巴结你是怎么的?老子没钱的时候,处处都要大方;而今有了钱,偏要小气。到了,站岗的还是那两个山东大汉,长得真像《茶馆》里要合娶一个老婆的那两位。填表,你忘了带学生证。“居民身份证行吗?”“中。”你填上了发表那几篇小说用的名字。这样既保持了真名实姓的纯洁尊严,又不算冒名顶替撒谎欺骗。你揪了揪挺拔肃穆的蓝花领带,向寂静的大院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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