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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于坚:在哲蚌寺看晒佛(2)

书籍名:《名家话佛缘: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作者:马明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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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无心思照相,我分不出哪是属于神的世界,哪是属于佛的世界。我看那个被晒的巨人,分明是一脸沉浸于世俗的阳光之中的样子。我看那些西藏人、汉人、外国人,一个个都是神性翼翼、欲仙欲痴的样子。忽然旁边那个架着高音喇叭的小棚子前人声鼎沸,挤过去看,只见有三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被一群红色的僧侣围在中间,他们一男二女,男的扛着一把小提琴。一个气度不凡的喇嘛将麦克风递给他们,那个男的就拉起了小提琴,那两个女的就应和着唱起歌来,声音是教堂唱诗班式的,唱的大约是赞美上帝和永生的歌。
在山谷的另一处,一个披着羊皮、脸颊如炭、目光炯炯的康巴人在一片草地之间自弹自唱,他风尘仆仆,想必在数小时前还在山地和草原上奔走。他的歌声清朗辽阔,想必来自那种无边无际的地方。如果从神而不是从世俗的审美原则来看,那么我要说这人是一个美男子。在他身上蕴藏着原始的生殖力、劳动力和创造力。他令我想到希腊。人们共同地直觉到这人的歌声不同凡响,纷纷把耳朵移植过来,在歌手的脚前,不一会就堆起了一座钱币聚集成的小山。
更多的人在看过晒佛之后,就到哲蚌寺去拜佛。有无数的道路通向哲蚌寺,这个没有围墙的寺院是西藏最伟大的寺院之一。从未有一座寺院像西藏的寺院这样吸引过我,它们几乎全都无一例外地令人着迷。当我进入它之际,简直是晕头转向,我完全无法把握它的结构。它是依据一些我完全陌生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它没有山墙、一天门、二天门一类的东西。这些寺院是不设防的,开放的,你可以找到很多进入它的道路,这些寺院与其说是一个院,不如说它们是一座座神的城堡。它们全都高踞山冈,散发着中世纪以来的色泽和光芒。它们庞大无比,犹如迷宫,难以穷尽。它们并不严格地区分神殿和修行者居住的区域,神殿和喇嘛的寓所混杂而建,神和人是同居的、亲密的关系。建筑全是用石头,乍看上去这些石头全是清一色的,但你仔细看时,会发现那些石头作为不同建筑的组成部分,其颜色在光辉中呈现出不同色调,从白到黑,从灰调子到黄调子,其中还有许多层次的过渡色。那些过渡色厚重无比,犹如来自一只16世纪佛罗伦萨的油画调色盘。在这些古代的石头墙壁的高处,有一些排列整齐的镶着黑框的窗子,这些窗子似乎是通向巨人灵魂深处的入口,神秘莫测。墙和墙之间的道路相当狭窄,有的仅容一人通过。当你一个人在这些废墟似的墙壁之间穿行,那感觉是行走在神的手指经络之间。而头上是西藏蓝得恐怖狰狞的天空,你忽然想到,这是世界上最蓝的天了,没有比它更蓝的了。
当你抵达一座辉煌的神庙之前,周围的建筑并没有什么暗示,在那些幽暗、狭窄的灰色石头墙壁之间走着走着,转眼之间,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就出现了。我进入这些不知名的神殿,仿佛在那些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幽暗、烛光和无所不在的酥油味之间,心中充满的是恐惧和兴奋,我忍不住想下跪、叩首;想许愿,想求这些不同凡响的神保佑我从此闲着吃喝玩乐;离神位这么近,内心却全是最世俗的念头。在日常人生中远离神的人们看来,神是一种现世的存在,它司掌着对善与恶的审判,并且它就住在神庙里。在神庙以外的地方,人可以对神不恭不敬,在神庙里他就得诚惶诚恐,他对此地是又怕又想,他们对神的了解无非来自幼时的道听途说罢了,他们凭着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传说相信,到这里来,就像吃补品一样,会有某种好处。而他们一生中又恰恰难得有几回到神殿里来(何况还是西藏的神殿),平时也不会读有关的书,对宗教方面的一套规矩、操作方式也是略知一二。因此一个俗人在神庙里的心态是既恐惧害怕又万念俱生;他一方面处处小心,惟恐动作不周得罪了神祇;又懵懵懂懂,面对那么多或慈悲、或狰狞的神像,不知道拜哪一个好,不知道磕几个头才对,只好摹仿别人。另一方面又要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几个最关键的大愿:一叩首,保佑我发财;二叩首,保佑我老婆;三叩首,保佑我生儿子……说不定出了庙门,就烦恼皆空,只消去享荣华富贵去了。这等俗人由于心理负担太重,所以往往从庙门出来,一个个面如死灰,并且还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得安宁,因为他又要想,是不是许错了,头磕多了等等。我是彻底的俗人,一分钟也不想成仙,哪怕放着面前有仙人指路也不想成仙。在一阵由于遗传的惯性所致的动摇之后,我终于克制了想磕头许愿的骚动,在神殿里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起来,抬起头来细看,才看出那些个坐在神座上的全是人模人样,只是少了人的生动,我说不出它们是好看还是难看,它们不动,我就无法用词语来区分或描述它们。
我惟一可以与神殿交流的方式就是抚摸。我发现所有的西藏人都在抚摸,只要是人的手可以够到的地方,都被抚摸得光滑发亮。人们用手去抚摸神的脚、饰物;抚摸那些来自过去时代的历史;来自西藏各地,来自印度、尼泊尔的黄金、宝石。抚摸墙壁、布、丝绸、柱子、门、门环,跪下来亲吻门槛。人们的手上粘满酥油,弄得整个殿内,位于人的高度范围内的什物都油腻腻的。这些抚摸者与我们不同,他们的抚摸是一种日常行为,他们在神位前抚摸,不在神位前的时候也在抚摸。我曾在拉萨看到过这些抚摸者,他们从早到晚,每一天都在对着大昭寺做五体投地的叩拜,这是一种很需功夫的体操式的运动。我曾摹仿着做了几个,弄得我双膝和腹肌生疼了几天。他们每一个都一丝不苟地做,甚至还有专门的叩拜工具。经年累月,地上的石板竟被手磨出了深深的槽。我见到许多衣着褴褛的香客,靠乞讨度日,但他们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却价值上万,卖掉一颗,就足以令他们过上俗人们在神位前所乞求的那种生活。而据说,那些价值惊人的珠宝,仅仅是为了有一天“扑通”一声扔到神湖羊卓庸湖里去,献给神。这些抚摸者对于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是陌生的一族,是不可言说的。
在神殿里,人们的关心全在神位上。艺术珍品、不朽的壁画默默无闻隐身于黑暗中,无人注意。这些伟大的作品仍然是神的工具,而不是展览品。这是一个卢浮宫之前的卢浮宫。我是俗人,我把神当雕塑看,把神殿当卢浮宫看。我于是在那些幽暗的殿堂的更暗之处,饱览了米开朗琪罗式的造型、波提切利式的春天、清明上河图式的人生、达利或波依斯式的超现实、马蒂斯或康定斯基式的色彩狂欢。在这些伟大的神庙里,我感知到西藏的智慧,作为历史也作为现场的那些与永恒有关的智慧,这种智慧甚至比神更永恒,因为神也是它们所创造的。
在哲蚌寺,许多神殿隐藏在迷宫式的建筑之间,我只能涉足其中的几个。并且,对它们,我永远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出了哲蚌寺,在中午的阳光中,尾随着那些引领我到哲蚌寺来的人们走下山冈,山冈开阔而平坦,来的时候想象它艰险曲折,现在才走在它的真相中。来的时候人们全循着一定的路线,为的是不绕路,易行。现在人们却自由地创造了无数的道路。那佛像仍然在高处展开着,慈悲无比,我再次回头看它,我想如果从它所在的高度看我们这些在太阳的照耀下从四面八方向山冈下走去的人,也许会像是一些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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