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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番外 盛夏的果实

书籍名:《杀人动机》    作者:穆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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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常常想起第一次看到信如的情景。
那时候,我们都是大学一年级的新生。刚刚告别了高考沉重的枷锁,步入大学的门槛,一个个年轻气盛,志得意满,渴望着在这四年的时间里好好的大玩一场。还没见过他人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
有些人,很奇怪的,不是故意招摇,却仍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众人注视的目标。开学的前两天,我提前到了学校报到,分了宿舍,拿了钥匙,新认识了两个同期的哥们儿。我们一起在学校逛逛,打算熟悉熟悉校园。这时看到他,骑着自行车,从林荫道上远远的过来,车上搭着一女孩子。阳光透过榕树叶子斑斑驳驳的洒在他们身上,青翠金黄,明明暗暗,流光闪动。一时间我们大家都没了话。
他们骑着车,从我们身边擦过。粗略的印象,只觉得骑车的少年轮廓秀挺,皮肤雪白。“好漂亮。”
我听见身边有人说话。
“是啊,好漂亮。”我不知不觉的回答。
后来才知道,他们说的是车后那女孩子。
“骑车的那个是谁?”记得当时我问。
“那个啊,好象他就是李信如吧。”有个同学回答我。
“这次入校考分最高的那个?”我问。
“好象是他。”
“真行啊,还没开学就泡到美女搭车了。”有人说。
一片艳羡的咂嘴声。
──原来他就是李信如。
第二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低着头锁自行车。
原来我们是同一座宿舍楼。
我经过他身边,他刚直起身来。靠近了看他,越发觉得他眉睫如画,一双眸子黑得发青。我们对望一眼。他抬起睫毛的时候,只觉双目清澈,如浓云移去,有阳光照亮了林间清泉。就是这水光一现。
我愣得站在原地。
等他走远了,我才反应过来,在那儿后悔得简直要咬拳头。刚才为什么不好好的和他打个招呼?
──嗨,我们可能是同学哦。
──嗨,我叫程明。你叫李信如吧?我听说过你。
──你也这么早就来报到?你是哪个系的?
……
算了。
以后还有机会。
他果然是和我同系。但阴错阳差的,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好好的认识他。我喜欢打蓝球,他喜欢上图书馆。晚自习的时候,他的前后左右一定坐满了痴心妄想的女生。他不大和男孩子讲话。我们几乎没有交集。我知道我自己也挺受女孩子欢迎,打蓝球的时候也会有不少女生拿着毛巾在一旁傻等,不过到底还是比不上他。他的风头很劲,在我们学校一时无两。那时候,我们学校里的女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搭李信如的顺风车。走在路上,连一些快毕业的学姐们都会和他搭讪。为了这事儿我们班里的男生都挺妒嫉的。终于有一次,有个男同学把信如的自行车给砸坏了。那时候我正好经过,看到了,就和这坏小子打了一架。他赶来以后把我们拉开了。他很感谢我帮他,就请我去吃烧烤。那时候在校门外的小食店里吃烧烤喝啤酒是学生们莫大的享受。我们连晚自习也没去,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我跟他说我的过去,我的经历,我的家庭。我们是同乡,在同一个城市出生长大。我们初中高中都不同校,但我有几个中学同学正是他小学时代的朋友。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当地一间报社的编辑,在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他们出去旅游,结果住的那间宾馆房间煤气泄漏,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睡梦中双双离开了人世。父母过世以后我就一直一个人住。有一个婶婶常常来看我,照顾我的生活。但我没办法和她住在一起,因为她家里人太多,经济也不是太好。而且我也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我说我希望早点工作,工作才真正代表男人步入社会成熟的开始。为此我差点放弃考大学的机会。我并不是非要做律师或其它什么,大学志愿的选择非常随意。只是如果毕业后能做律师也不错,这是一条看上去似乎顺利平坦的生活之路。他说他很羡慕我。他也想要一个人生活。但是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事。他的父母管得他非常严格,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过自由。但他也知道父母做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太明白他们的苦心了,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办法反抗。他说他喜欢奢华美丽的东西,精神上的压力让他对一切物质上的享受都充满喜悦。他坦言他想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他将来一定要做一个顶尖的律师。他也渴望快些毕业,快些工作,他想要搬出属于父母的房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空间,他要在里面生活得好象一个国王。他说他自己不善于与别人相处,他只想要一个人,一直一直一个人生活。这就是他想象中的自由。那天夜上我们还互相说了很多很多充满少年的理想和热情的幼稚的话。多到我都记不住了。我想也没想过原来会和他这么投契。太愉快了,我们那感觉简直是相知恨晚。我们一直喝到舌头都大起来,走路都摇摇晃晃。我们互相搀扶着回宿舍,舍监差点不让我们进大门。事后我和他都挨了一顿批评。
我想也没想到,就这样的,我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后来,信如的自行车就不搭女孩子,改成我的专车了。
虽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那时我一点儿也没觉得信如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倒是我,有时候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从后面看着他雪白的脖子,闻到他头发里干凈的气息,或者是看到他脸颊边的汗珠,就会觉得心没由来的乱跳。有时我会整整他,突然从后面抱紧他,弄得他不得不把车停下来,然后我跳开哈哈大笑。他又好气又好笑,对我嚷,程明你干什么?有时他赌气不干了,就换我来搭他,我称这个是猪八戒背媳妇。他说好啊,那你就是猪八戒罗?我说只要你承认你是新媳妇儿,我做做猪八戒也没关系。──这些在我心最深的,林间阳光一般光动影摇的青春往事。突然抱紧他的时候,有一种很模糊的快乐,那时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再后来,突然出了那件事。
我虽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瞒着每一个人,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在知道他和政治老师的事的时候,我心里想,原来是这样。也许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处心积虑的找机会接近他。在知道他的这件事以后,我不知道我心深处是不是有一点高兴。我知道这种心情很自私。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受。他退学了。
我很想见他。就到他家去找他。但他那时候谁也不想见。他妈妈看到有男孩子去找她儿子,紧张得要命,根本不让我们见面。一直到他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打听到他在哪里读书以后,我立刻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坐火车从北京去到重庆。那是一个烈日炎焱似火烧的六月,我坐在拥挤的硬座火车上摇摇晃晃,木然地看着窗外的乱七八糟的景色一闪而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不顾一切,不,或许应该说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但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我感觉到自己站在某个命运的交点,我做了选择,只是不知道在命运的铁釚上穿驰,正在迅速接近的那个结果,到底是什么。车窗外的天色渐渐的黑了,复又明亮,亮了又黑。
下了火车,几经辗转,到达西政的时候已是黄昏。
我终于在他的宿舍里把他找到了。
但他那时,已经换了一个人。非常瘦,很苍白,眉目间有一种惶惶不安的神情。我们就在他学校的校门外面,聊东聊西的,他好象很紧张,总是不停地看着四周,看有没有人注意我们。其实有谁会注意站在一起聊天的两个男孩呢?
重庆的夏夜酷热难当。空气闷得密密实实的,一丝风也没有。我们不得不在校门外常常走动来躲避夜间蚊虫的滋扰。我还记得发热的地气透过我的皮鞋直蒸上来,我的衬衣后背被汗水打得透湿。当我跟他说我喜欢他的时候,他一开始非常震惊,他以为我是在嘲笑他。但后来当他发现我不是在开玩笑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害怕。他象逃一样跑掉了。我没有追他。
我就站在闷热的空气里,看着他惊慌失措逃跑的背影消失在路灯昏暗的夜色中。我知道这事不能急。我可以等,我给他时间。
毕业以后,我在一间当时挺出名的律师行找到了工作。工作挺忙的。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信如,也没有他的消息。我不想缠着他。不想给他任何压力。我不知道我最终等待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后来有一天,我接到信如给我打的电话,他说他新加入了一间小律师楼,现在正在努力发展业务,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帮他。我二话没说,立刻就辞职过去了。那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一间律师事务所。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不过我也不在乎。
那时候常常加班,工作到很晚。
人年轻,不觉得辛苦。
工作完以后我们常常在一块儿吃饭。谁也没提过从前的事。我甚至有些怀疑他已经不记得了。他长大了。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成熟。只是依然消瘦而且苍白。我觉得他变了。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他青郁郁的眉与眼,他秀丽的轮廓,他尖尖的下颚,明明依然是我迷恋的那个信如。他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事业日渐起色,看上去越来越有自信。但我知道他不快乐。很不快乐很不快乐。他瞒得过所有的人,他瞒不过我。只因为唯有我曾经见过他真正快乐的样子。我知道他依然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
他说他的父亲过世了,他不能留下他的老妈一个人住在那里。他没有办法。他总是没有办法。太多的羁绊,太重的亲情,责任,纠缠着他,他脱不得身。他向往中的自由生活,他从来没有得到过。
后来事务所遇到一次很大的波折。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没什么事可能一帆风顺。老天再怎么宠你,也会让你吃吃苦头。这个道理,我相信信如明白。可是顶着这间事务所的是他,受压力最大的也是他。而他又是一个对自己苦苦相逼的人。那时我还住在从前我父母留给我的老房子里。半夜突然听到拍门的声音,我问是谁也不回答。当时恃着自己年轻力壮胆子大,开了门,一个满身酒气的人猛地扑到我怀里,紧紧的抱着我。他是信如。
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的声音,他含含糊糊的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他抱着我的力气那么大,我都觉得痛。我想劝他好好的坐下,可他死死的不松手,就象一放手就会沉没,沉到一个黑暗灭顶之地。十年了。我们就这么维持着这种奇怪的暧昧关系。
既亲密又疏离。
在公司的时候,我们甚少交往,平时见面也只是点一点头就各忙各的。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莫过于此。有一次两次,我去过他的家。见过他的妻子。我大概猜得到他平时是怎样在生活。可他似乎从来也没问过,在平时没有他的日子里,我是怎样一个人的渡过。不过如果这是得到他的代价,我只好忍受。有一次律师事务所的同事们相约去卡拉ok玩。我反正下了班也是一个人,没地方去,就一起去了。那天我喝多了几杯,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半躺在沙发上,听一个女同事唱了一首调子怪怪的歌,叫<<盛夏的果实>>,听说这歌红火得很。但恐怕是我那同事唱得不是太好,拖声拖气的,声调平平,好象在念书:“也许放弃 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 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 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我要试着离开你 不要再想你
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
我以为不露痕迹 思念却满溢
或许这代表我的心
……”
我没有听下去。借口说有点头痛,离开了。
开着车在深夜冷清的公路上漫无目的乱逛。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关了门的店铺显得破败。街灯昏暗,树影在风里摇晃如鬼魅。原来深夜的城市如此荒凉。我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
最后我来到他家的楼下。停了车。
从我坐的那个地方仰望上去,可以看到他的房间里还有灯光。我熄了引擎,车内车外的黑暗连为一体。我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一直到他房间最后那点灯光也熄灭了。疲倦与寒冷一齐向我袭来。
我摘了眼镜,随手放到一旁。
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我将头抵在那上面。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许是醉了。
我的心情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我和他的爱情,就象夏天的无花果,从未经历花期,而我已经看到结束。在那个炎热的六月夜晚,我下定决心等待的,是否就是这样一个奇异苦涩的结果。又过了几年。事情还是那个样子。
每次在我忍无可忍,打算结束的时候,他来找我。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力量对他说不。我知道,只有在他实在熬不过的时候,他紧张的神经就快绷断的时候,他才会来到我这里。在我亲吻他的时候,他的表情那么悲哀,就象是在饮鸩止渴。做完爱以后,躺在我怀里他显得很安静。这时他会给我说一点零零碎碎的事情,他的事,他家里的事,就好象回到我们当年把酒谈心的少年时光。有时我想,饮鸩止渴的那个人也许是我。
但我知道他爱我。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可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他没有爱过别人,他也没有有过别人。除了他初恋的那位老师,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男人。我想安慰他,我想尽我所能的去安慰他。而我可以给他的却只有那么多。他的容颜一天天的在老去,他的外型长大了,可是他的心,他那惶惑不安的心永远地被封禁在十九岁的那一年。一直到他死去,他的灵魂始终不得安宁。在知道他死去的消息时,我并不是太震惊。
也许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样的一刻来到。
信如的身上缠绕着一种绝望的,窒息的,深重的死气,他迟早会被它逼疯,不是死于自杀,就是死于他杀。我的存在之于信如,大概就象毒品之于生活。
他在我这里能得到片刻的欣慰和麻醉。可清醒之后依然得他独自面对。我救得了他一时一刻,但我无法阻止他的沉沦。
在那天夜晚,我独自来到一间有点污脏的小酒吧。
听说是很出名的一间男色酒吧。我只是这样听说,从来没有去过。但那天夜里我去了。我想不止是信如,也许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对于我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就象东柏林与西柏林之间的墙壁,当墙壁倒塌的时候,禁锢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多年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虚空,重获自由的灵魂显得荒谬,连自身的存在也找不到价值。我只想好好的放纵一下,把自己放逐到一个足够遥远的地方。要遥远到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得他是谁。然而一切都是无聊,无聊,无聊。
无聊得要呕吐。
在我最失望最茫然的时候,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是一个非常粗鲁的家伙,喝得东歪西倒,上厕所连门也不关,惹得好几个色迷迷的中年男人探过头去看他。他很漂亮。
一番欢爱之后,这个喝得烂醉的家伙没心没肺的呼呼大睡了。好久没有象今天这样痛快淋漓地做爱,我觉得整个人好象都被掏空了。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他。轮廓挺秀,尖下巴薄嘴唇。
他真象他。却不是象现在的他,而是十八年前,那个骑着单车在我面前一晃而过的少年。如果当初信如能够未经波折的成长,那么他会不会有这样一张面孔?那他会不会有一稍稍正常的人生?
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在这个肖似信如的陌生人身边,在完全放纵后的黑暗中,我全身颤抖。干涸已久的眼眶,泪涌如泉。信如。
信如。
一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时候的他,坐在操场边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法律词典,看我打蓝球的样子。只要稍稍一想就痛彻心肺。
他低着头看书,有时抬起眼来看看我,碰到我的目光,他会微微一笑。──如果时间能够在那一刻定格。
转眼笑语成尘。
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天意弄人。
我不知道,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上天让我遇到这个眉目肖似他的男子,这背后是否昭示着什么我不懂得的含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抑或是第二次磨折?
借着微明的天光,我久久的凝视他沉睡中的脸。
我对自己说,如果下一次我还能再见到他……
也许我就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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