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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夜 春运赶尸列车一夜

书籍名:《最漫长的那一夜·第2季》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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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坐在寂静无声的极速悬浮列车上,王小石将会回想起二○一五年春节回家的那个遥远的夜晚。那时的火车站宽阔而喧嚣,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不锈钢与玻璃立面的候车大厅沿着铁路线一字排开,星空被雾霾装饰成了水墨画,城市灯火耀眼得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火光。那可是一个辉煌的大时代,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头奔波忙碌——在无数荒芜的土地上造起钢筋水泥的森林,在山岭中打通隧道,河上架起高桥,自古不通的地方转瞬连接在一块儿。还有几亿人不惜背井离乡,远离父母亲朋或抛下另一半。到了农历新年前夕,这些人就会踏上回家的路。如果按照人次统计,已超过这个国家总人口的三倍。这是人类史无前例的伟大迁徙,未来几万年也不可能重现。
  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王小石的情人节,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和火车上度过的。
  凌晨,他偷偷溜了进来。这里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尚且柔软,有的已经硬邦邦了。墙边角落,集中停放着十二个死人——昨晚刚被推进来的,等到天亮,就要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哥哥。
  王小石找到哥哥的遗体。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身板比弟弟壮了两圈,看起来相貌堂堂,仿佛随时会跳起来打篮球。但从哥哥痛苦的表情来看,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
  小时候,爸爸妈妈常说,大石头和小石头,就跟他们的名字一样哎。
  果然,王小石长到二十二岁,身高还没超过一米七。每次跟在哥哥身后,总是自惭形秽得不敢说话。兄弟俩相差五岁,上学的时候,王大石壮得像头牛,每当弟弟在学校被人欺负,他就会冲过去将对方一顿胖揍。
  王小石第一次到大城市打工,是被做泥瓦匠的哥哥带出来的。那年他十七岁,包工头嫌他太过瘦小,在建筑工地干不了重活。不过,王小石写得一手好字,好歹读到了高二退学。包工头手下十来个民工,全是同村老乡,平常都听王大石的,看他的面子,正巧工地上缺个记账的,才收下了王小石。
  每年春节,大伙儿统一买火车票回家。半个月前,买票的任务落到王小石头上。他在火车站排了二十四小时的队,熬得双眼通红、四肢麻木,终于抢到十三张回家的票——最便宜的慢车硬座。
  二月十三日,回家前一天,王小石正在跟包工头盘账,突然发现外头浓烟滚滚。原来是临时工电焊操作失误,加上天干物燥,整栋楼腾起冲天烈焰。此时,哥哥正带着一群工人,在大楼地下室干活呢。王小石想要进去救人,幸亏被消防队员拦腰抱住,否则进去就得变成烤鸭。大火扑灭后,消防队在地下室发现十二具尸体——完好无损,连根毛发都没少,死因是吸人性窒息。因为是呛死的,死者一律表情痛苦而扭曲,面色发黑。在烧成废墟的工地边上,王小石抱着哥哥。尸体非但感觉不到冰凉,反而被大火烘烤得滚烫。
  王小石大哭一场,屁股兜里还插着十三张火车票。车票上印着名字的十二个人,被送进太平间躺了一夜。
  王小石住在临时安置点,一宿没有合眼。包工头已被关进了公安局,被追究重大安全事故责任。一纸单方签好的赔偿协议,塞在王小石的包里,只要拿回家去由家属签字同意,每个死者的家庭就能得到四十万赔偿。
  明晚,就要踏上回家过年的火车。哥哥死了,他该怎么跟老爸老妈说呢?还有那十一个同乡的民工,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咋就他一个人活着回家了呢?王小石摸出那十三张火车票,想起在售票窗口排了一昼夜的长队,他决定,十三个人一块儿回家。
  根据老家的风俗,出门远行死在外地的,必须运回家安葬。不过,尸体要凭票上火车是不可能的。春运期间,活人都来不及运,怎么会运死人呢?
  忽然,王小石想起十多年前的奇遇。在那冰天雪地的山村里,他是个病殃殃瘦巴巴的小不点儿,小学六年级了,还常被人问起读书了没有。他有梦游的毛病,经常半夜出去闲逛,有一次还差点被狼吃了。那天深夜,他鬼魂似的摸到村外的山路上。前头亮起一盏灯笼,照出几个蹦蹦跳跳的人影。霎时间,王小石被吓醒了,躲藏在乱坟岗后,只见那些家伙面色苍白,穿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寿衣,双手平举往前跳跃。队伍最后,有个晃晃悠悠的老头儿,头发掉光了,老得不知多少岁,蜷缩在破烂的羊皮袄里,寒风中冻得七荤八索。老头坐在地上不动了,只剩下喘气的力道。看起来像是死人的队伍,全都停顿下来。大半夜,那么冷的天,老头要是一直坐下去,十有八九要冻死。王小石想起在摇摇欲坠的乡村小学教室里,民办教师在黑板上画出雷锋的故事,他便摸到老头背后拍了拍。这猛一下子突袭,把老头吓得惨叫,面色跟死人一样惨白。再看是个小孩,老头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叫唤起来,“喂,这回我没有赶童尸啊。”几番对话之后,老头才确认这孩子是活人,摸着心口说:“乖乖,人吓人,吓死人啊!”老头口干舌燥,越发虚弱,眼看就要冻死了,王小石让他稍等一会儿,便急忙跑回家生火烧了一壶开水,又急匆匆拎回来,倒在碗里给老头喝下。老头缓了过来,说:“小子啊,我活了九十来岁,这是最后一次赶尸,恐怕时日无多,待老夫死后,世上便再无赶尸人了。”王小石不懂什么叫赶尸,只听老头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如果愿意学,我就把这独门技艺传授于你,记得千万不可随意示人!否则,你不但会闯下大祸,还将天下大乱!”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冰冷荒野中相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赶尸匠老头,将毕生绝技,毫无保留地秘传给了这个孩子……
  王小石至今没忘记那七七四十九道各不相同的口令。
  小时候,他将此视为绝密,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除了最亲密的哥哥。他害怕一旦告诉别人,自己就会变成石头,或那一长串行走的尸体中的一员。他更没对任何一具尸体念过口令。长大以后,他觉得那很扯,世上哪有什么赶尸秘技?全是鬼片里骗人的玩意儿,至于童年那晚的记忆,很可能是梦游时中邪了,甚至不过一场噩梦罢了。
  不过,在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的凌晨,王小石决定必须要试一把——这是哥哥最后一次回家的机会。
  太平间。医院地下二层。
  十二具尸体面目狰狞——最小的十八岁,刚从农衬出来;最大的四十岁,女儿都出嫁了。
  回忆起十多年前那个寒冬的夜晚,老赶尸匠传到他耳中的口令,王小石默默念起…
  太平间里冰冷的空气有些凝固,六十秒,快要让他窒息的六十秒。
  哥哥睁开了眼睛。
  王小石的眼眶红了,但他来不及哭,赶快念起第二道口令。
  于是,尸体坐了起来。僵硬的躯干和四肢,就像个机器人。
  第三道口令。
  哥哥的双腿已经下地,整个人站在弟弟面前。
  另外十一个死去的民工,也都从僵硬中“复活”,面无表情地站在太平间里。
  惊喜只持续了几秒,王小石才发现不止同乡——整个太平间里的死人,全都齐刷刷起来了,大多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也有死于车祸被削掉半个头的小伙子,还有因非法流产拖着个死胎的女孩……
  妈呀,出大事了。
  有些陌生的死人不听召唤,径直向王小石走过来,还有个刚死于心肌梗死的胖大妈向他抛来媚眼。
  王小石想起,当年老赶尸匠还教过他让死人复原的口令。他赶紧发令使哥哥和老乡们闪到自己身后,对着其他死人念起那道复原口令。果然,整个太平间近几十具尸体,又都倒下沉睡了。
  情人节的凌晨,他的背后全是冷汗。
  打开太平间的门,医院里寂静无声,王小石用口令引导着十二个死人,悄悄地穿过长长的楼道,坐进宽大的电梯。
  缓缓上升。
  才上了一层,电梯门打开了,有个值夜班的小护士,看到这些目光呆滞的家伙,不禁十分疑惑。
  情急之下,王小石搂着哥哥亲了亲,嘴上说:“嗨,情人节快乐!”接着去亲下一个死人。
  小护士厌恶得直起鸡皮疙瘩,以为这是一群Gay的情人节聚会,狠狠地瞪了小石一眼,电梯门一开就赶快出了电梯。
  王小石引着尸队绕过保安,终于逃出医院。到了大街上,自然不能招摇过市。赶尸的行军口令有两种:一种是跳跃赶尸,就像香港鬼片里演的,双手平举往前跳,可以日行百里,半夜里赶尸匠都这么玩,还有一种是步行赶尸,速度比较慢,与常人无异,适合在白天伪装。
  终于,王小石和十二具尸体,回到废弃的工棚。他把每个人重新整理一番,分别换上新外套。再用在情人节的路边摊买的廉价化妆品,掩盖死人的肤色。最后,他用手工方式,将每个人临死前的痛苦表情,恢复成平常的神色。好啦,十二个死人站在面前,看起来跟活人差别不大。每个都背着厚厚的旅行包,装着给孩子的玩具、给老婆的劣质
  香水、给父母的保健品……
  下午,赶尸部队整装出发,踏上回家的路。
  王小石默念口令,指挥尸体们步行前往火车站。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学校组织春游的学生,惹来许多人围观。但毕竟是死人,个个目光呆滞,凡是盯着他们看的人,都会感到不安,出于本能地躲远了。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到了,已是黄昏。广场卖花的小姑娘们,还试图向过路的王小石兜售玫瑰。今晚的城市,灯火辉煌,处处霓虹,王小石暗暗祈祷,老天爷不要再闹出人命了啊!
  十三张火车票,分别印着各自姓名。一路上,王小石施以口令,让死人左手抓紧车票,右手抓紧身份证。他们的手指坚硬如铁,要是没有赶尸口令,除非刀砍枪击,否则绝不会让人拿走票。
  王小石心里怕得要命,万一被人发现,恐怕就没法回家过年了。他一路默念口令,遇到安检,死人们就会放下包。到了检粟口,口令越发娴熟,每个人松开手指,便于检票员检查车票。
  终于,汹涌喧嚣的人潮之中,十二个死人和一个活人挤上了春运的火车。
  王小石找到座位,十三张票连在一起,最便宜的硬座。口令指示大家对号人座,而他就坐在哥哥身边,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落定。
  热闹狭窄的车厢里,挤满了人和行李,弥漫着灰尘,混杂着汗酸、头油、脚臭,还有老干妈、臭豆腐、腊肠和泡开的老坛酸菜方便面味……
  二月十四日,晚八点,这座城市的男女白领们享用大餐的同时,十二节的列车汽笛呜咽,碾轧过漫长无边的铁轨,满载疲惫不堪的男女民工们,回家了。
  这是一列慢车,山高路远,穿越大半个中国,要在铁道上颠簸三天三夜。准点到达的话,应是二月十七日中午,农历腊月二十九小年夜。
  王小石看着车窗外的世界,窗户冰冷得结满霜花,高楼大厦积木似的后退,渐渐远离城市的灯火。
  再见!城市….
  列车内的灯光打在玻璃上,再也看不清外面的夜景,只剩下无数活人与死人的脸庞。而离他最近的,就是哥哥王大石。
  “王大石!”
  忽然,有人叫起了哥哥的名字。王小石刚想闭眼眯一会儿,吓得跳起三尺高,转头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白色滑雪衫站在过道里。她姿色中等,肤色天然黑,冻得一脸山炮红。乌黑长发里夹杂着挑染的黄发,看起来打理得还不错。
  他揉了揉眼睛,才认出这张脸,“张……张……小翠啊?”
  “嘿!小石头!”张小翠拍了拍他肩膀,亲切地叫出他的小名。
  王小石心里招呼了她妈一百遍,“小石头”也是你叫的吗?谁跟你这么熟啊?
  她是哥哥的前任。
  张小翠哪知道王大石已经死了,她兴奋地盯着前男友,却嗔怪他怎么不理不睬。
  他们在三年前相识。她是个理发师,每月能挣三千多块,晚上闲着没事,就上网吧打游戏。在某大游戏里头,她是见神杀神见魔杀魔的小龙女,有晚意外遇到尹志平,正当要失贞之际,杨过骑着大雕兄从天而降,在襄阳城外拯救了她,从此小龙女与杨过双宿双飞,亦把金庸的原著碎成了渣渣。连续几个月,小龙女跟过儿联手闯关,不但复兴了古墓派,灭了金轮法王全家,还捣了黑木崖的老窝,顺便扭转了东方不败的性取向,最后为阿朱复仇手刃了卫斯理。
  后来,“神雕侠侣”相约在网吧门口见面。“过儿”原来是个粗壮的汉子,“小龙女”虽然不是小笼包,但若送进“于妈”的剧组,能出演的角色只能是路人或女尸。王大石并未隐瞒职业,直截了当说是工地上搬砖的。张小翠说起自己是理发师,还颇有些优越感,并主动请王大石喝了一一杯香飘飘奶茶。她很意外对方竟是老乡,同在一个县,他是全真乡,她是终南镇,只隔着一条浅浅的河。那天晚上,王大石请她吃了麻辣烫,骑着自行车送她回理发店的宿舍。临别时,张小翠问,你不,上去坐坐吗?王大石居然脸红了,害羞地转身就逃跑了。
  那一年,房价还在“嗖嗖”地往上涨,建筑业依然如火如荼。王大石是个泥瓦匠,带着一群同乡的小工一起干,最风光的日子里,月收入超过大多数白领。但他不乱花钱,跟张小翠在一起的娱乐,除了打游戏以外,就是上电影院。有时候,他还会把弟弟带上,三个人一块儿逛街。虽然王小石最讨厌别人叫他小石头,但哥哥总改不了口。在王大石眼里,弟弟永远都是那个躲在他身后、衣服打补丁的鼻涕包。张小翠对王小石也不错,还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也是理发店里头的。刚刚认识的时候,王小石完全被对方迷住了,天天打电话发短信。结果没过两个月,那女孩子在公安局扫黄中被逮住了,原来她还兼职在QQ上视频交友。那可把王小石给伤了。王小石就从没见过这么清纯的姑娘,见面第二天就说要跟人家去领证。王大石也被搞得很愤怒,张小翠辩解说理发店里人来人往,自然混了些不三不四的,大概是她长相安全,没怎么被招惹过。张小翠哭哭啼啼向男朋友道歉,答应春节跟他回去见父母。
  王大石这才变高兴了,排队为她买了火车票。回乡那天,两人相隔城市两端,她提前拿好火车票,相约在候车室碰头。那一晚,也是此刻的这班慢车,同样朔风飒飒的冬夜,整座城市灯火通明。王大石和弟弟以及老乡们,都蹲在候车大厅里排队等她。张小翠却迟迟没有出现,打她手机也不通。火车要开了,才接到张小翠的电话。她哭着说,来火车站的公交车上,钱包和手机一起被人偷了,里面装着火车票。快停止检票了,老乡们都看着王大石。他摇摇头,在电话里安慰了女朋友几句,便跟大伙儿上了车。三天三夜后,回到老家过年。不到正月十五,他就提前回来了,却再也找不到张小翠了。
  张小翠还记得,她和王大石看过的最后一场电影是《泰囧》。她笑得肺都要跳出来了,王大石却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直到走出电影院以后,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在地上打滚狂笑了一番。这家伙就是这样,体型过于庞大,反射弧比较长,不像他弟弟那样敏感。
  孤独的火车行驶在黑夜。张小翠的座位也在同一节车厢,她问王小石能不能换个位子,她想坐在前男友身边。王小石不同意,她就抢过他的车票,将体重不到五十五公斤的王小石拽开,强行坐在王大石旁边。
  王小石本想叫来乘警,但想起自己赶着十二具尸体坐火车,万一暴露可就惨了。他只能忍耐着坐到对面,仔细观察着那个可恶的女人。
  张小翠对着前男友嘘寒问暧,可死人怎会开口?王小石只能默念口令,让王大石用点头摇头作答。他说哥哥前些天嗓子发炎,医生不准他说话,要休息一个月,才能重新开口,否则就会永远变成哑巴。
  张小翠只能闭嘴,却抓过王大石的手,挽住他粗壮的胳膊。幸好隔着厚厚的衣服,她还感受不到尸体的冰冷。
  她看着周围那些民工,同样也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她拿出几包瓜子,分给大家吃,“都是老乡,快点吃吧。”
  王小石傻了,死人怎么嗑瓜子呢?
  他悄悄下达口令,让大家集体摇头。十二个脑袋纷纷晃起来,就像是小学生在做眼保健操。
  王小石又插了一嘴,“这些家伙上车前刚吃完饭,每个人都排队好几天买票,都累得不得了。”说完,他又默念了口令,包括哥哥在内十二个老乡都闭上眼睛,就跟车厢里其他人一样,要缩在座位上将就一夜了。
  张小翠也是困了,便把头靠在前男友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在火车上睡了,两人也算是共度了一个情人节之夜。
  春运赶尸列车上的第一晚,就这么在各种臭烘烘的气味中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王小石就醒了,他急着清点人头,生怕丢失了哪怕一具尸体。
  好啊,十二个人,整整齐齐,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哥哥依然僵在座位上,张小翠正打着哈欠醒来。她看到王小石,立刻板下面孔,生怕被人看到一张隔夜脸,便去排队洗脸刷牙了。
  整个上午,车厢里弥散着方便面味。张小翠坐在王大石身边,又看着旁边那些民工,不解地问:“你们怎么不去上厕所呢?早饭也不吃吗?”
  王小石真想打开车窗,把这个女人扔出去。
  一会儿,张小翠倒了杯热水回来,想要往王大石嘴巴里灌。王小石坐不住了,默念口令,让哥哥“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张小翠被吓了一跳,赶紧让了条道。在赶尸口令指导下,王大石的尸体吃力地迈动步伐,迈过在地上尿尿的小孩,与在车厢连接处打牌的少女擦身而过,又排了很长的队,终于躲进厕所。
  王小石松了口气,再看着张小翠,她一脸怪异表情。正常小便的时间到了,他再念口令让哥哥出来。然而,厕所里毫无反应,外面又排起长队。再等十分钟,王小石的脸憋得通红,额头冒出斗大的汗珠,心里已念了几百遍的口令完全不奏效。看着张小翠狐疑的神情,他只能说:“大哥这些天着凉了,总是拉肚子。”
  他才想起这口令是有距离要求的,超过十五米便失效了。王小石着急地要挤过去,但车厢里全是人,厕所前排队太长,他这小身板一挤就被弹飞了。而厕所门口的人们开始鼓噪,有人用脚踹门,有人去喊乘务员。
  乘务员过来用钥匙打开门,才发现里面躺着一具尸体。
  这下车厢里一片大乱,折腾了几十分钟,乘警才把局面控制下来。
  张小翠抢先冲到尸体跟前,拼命抽他耳光要把他弄醒。王小石在后面说:“我哥有心脏病,他还能抢救得过来。”
  说话之间,张小翠已经趴在王大石身上,嘴对嘴人工呼吸起来一王小石只得极力忍住恶心,幸亏她还被蒙在鼓里。
  同时,王小石默念起口令,王大石突然睁开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乘警和周围人都被吓着了,没想到他断气那么久还能复活。旁边有人被张小翠感动,觉得这是爱情的力量,掏出手机拍下来发微信了。
  王大石像是没事了一样,依旧一言不发,大踏步回到座位上。乘务员也不敢多问,怕这家伙再晕过去就倒霉了。张小翠搂着他的脖子,脸贴着脸说:“大石头啊,你看是我救活了你的命。”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枕着他的肩膀,闻着他身上的气味。
  浓烈的大蒜味。
  是啊,王大石喜欢吃大蒜,永远都是这么一股味。她曾经为此嫌弃过他。于是,他戒掉了此生唯一的嗜好。自然,他们两个分手以后,王大石重新拾回了食蒜之癖。
  分手两年来,张小翠时常会想起他,想起这个以搬砖为业的“过儿”。那时候,王大石没多少谈资,总说老家的鬼故事,吓得她一愣一愣的。去电影院,他专买冷门的恐怖片票,张小翠自然免不了钻到他怀里。就这样,他们一起给我国的惊悚片事业做了不少贡献。后来,王大石虽然不在身边,她却彻底上瘾了,晚上从理发店下班,常跑去影城看夜场恐怖片。
  时光,像不断被剪落的头发,细细碎碎地掉了一地。眼看就要二十五岁了,在农村老家,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已做了妈妈,有的都生了二胎。而这座偌大的城市,虽然总是彻夜明亮,却让她看不清楚未来。
  不如,回家吧。
  一个月前,妈妈打来了电话,说是为女儿找了个对象,镇政府的公务员,年龄相当,家里条件不错。她都三年没回家过年了,因为爸爸早死,妈妈改嫁,后爸总是打她,逼得她十六岁就出来打工。这些年,她的春节都是在理发店里过的,老板给她发了三倍工资。她买了许多焰火,半夜一个人去河边放,看到烟花绽开在半空,心里就会浮出那
  颗“大石头”。
  这年夏天,后爸又跟一个中年女人跑了,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孤孤单单。张小翠决定回家过羊年春节。想着想着,又过一天。列车穿行了整个中国的北方。披星戴月,风雪连天。跨过结冰的黄河,穿越潼关的峡谷,轧着关中平原的黄土地,惊醒乾陵里的武媚娘和她的小鲜肉们。
  二月十六日,子夜时分,列车突然停下。
  王小石擦了擦车窗玻璃,发现铁轨两边全是厚厚的雪。列车长广播,前方大雪封山,必须等待救援人员清理完积雪才能前进。
  车厢里骂声一片,都是归心似箭,又在火车上憋了一天两夜。列车滞留在野外,距离除夕夜,只剩最后两天了。
  再等一宿,到了早上,依然没有开动迹象。张小翠吃了盒杯面,又问王小石:“喂,你这些兄弟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啊。”
  糟了!总不见得再以吃饱了搪塞吧?他只能回答:“在我们工地上啊,全是军事化管理,严格得一塌糊涂,没有领导——也就是我哥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说一句话,也不准吃一顿饭!”
  “靠,你们也太残暴了吧?”张小翠一边说,一边撬开王大石紧紧的牙关,往里硬塞下去一包酸酸乳。王小石看着心惊肉跳,虽然这牛奶据说有防腐功能。
  他站起来,面对一群死人,装模作样地说:“喂,各位兄弟,我们去餐车撮一顿啊。”
  王小石嘴中念念有词,十二具尸体纷纷站起来。
  张小翠要跟过来,却被王小石拦住了,你已经不是我哥的女朋友了,给我哥暧身子可以,想要蹭我们的早餐可不行!
  王小石撇下了张小翠,带领十二个死人前往餐车。他只不过是要躲开张小翠的视线,在列车上转一圈之后,再回来说吃完了早餐就行。
  然而,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要给每个人不断念口令,难免百密一疏、忙中出错,路过餐车之时,王小石不慎念错了一个字,把让死人行走念成了让死人复原。
  果然,一具尸体应声倒地。
  正好旁边有个乘警,如临大敌,命令所有人不得靠近。他已认出王小石兄弟,昨天早上就是这群家伙,差点在厕所里弄出入命。乘警把他们赶回原来的车厢,把尸体留在餐车。然后,乘警做了简单尸检,虽然没学过法医,但他自负读过阿加莎·克里斯蒂,大胆宣布受害人死于毒杀。
  乘警封闭了死者原本所在车厢,调查每一个乘客。四十多岁的乘警大叔,不断用手指摸着嘴唇上边。王小石看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模拟《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波洛探长。
  只剩最后一站。被大雪封闭的火车,简直是铁皮包裹的移动杀场,乘警感觉热血沸腾。车厢里都是过年回家的民工,基本是同县同乡,可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杀人嫌疑。
  乘警依次调查过来,发现有十一个人就是不说话,各个表情僵硬,颇为古怪。轮到了王小石,干脆也装哑巴,半张嘴拖着口水。他正通过心头默念,悄然控制十一个人的行动。
  不过,王小石可是乘警心中的头号嫌疑犯!
  张小翠挽着王大石的手说:“他是我男朋友,这个流口水的是我小叔子。”
  “他怎么不说话了?”
  “哎呀,这些家伙啊,都是同一个村的,自古以来近亲结婚,彼此既是兄弟又是叔侄还有爷孙的,简直乱七八糟。所以啊,这些人从小都是弱智,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干体力活。”
  “姑娘,那你还找个弱智做男朋友?”
  “讨厌啊,你不晓得,男人越弱智,晚上就越厉害呢。”
  乘警不问了,悻悻离去,回餐车继续研究尸体。
  火车在大雪中停了整整一天,为了避免别人怀疑,王小石继续装傻。
  前头还在铲雪,全车人不再叫嚷,渐渐安静休息,回家的路,依旧那么漫长。
  忽然,张小翠哭了。
  王大石的鼻孔里,爬出几只蛆虫。几天前的大蒜味,再也盖不住尸体的腐烂味了。
  其实,她早已明白,身边的这个前男友,只是一具尸体。
  当王大石倒在厕所里,张小翠嘴对嘴给他做人工呼吸,脸贴着脸耳鬓厮磨之时,皮肤传来死人才有的冰凉,她的神色虽无丝毫异样,心头却已凉透了……
  没错,他早就没有了呼吸、心跳、脉搏,以及任何生命体征,只是一具僵硬的尸体,随着王小石嘴皮子的蠕动,动弹着四肢与躯干罢了。算上另外十一个沉默的民工,都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最重要的是,从前,王大石跟她说过,他的弟弟很古怪,小时候遇到过赶尸匠。
  原来是真的?
  不能小看了这颗小石头啊,想起他们兄弟俩,张小翠的眼泪就忍不住流。
  可她为什么不害怕?还要搂着一具死尸,共同颠沛流离两天三夜?这特么就是旅行的意义吗?
  因为,张小翠有话要对前任说。
  两年前,春节前夕,她的手机、钱包和火车票,并没有在公交车上被偷走。
  她只是不愿意回家。她讨厌后爸。她讨厌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在大城市里住了五六年,习惯了有Wi-Fi和抽水马桶的世界,习惯了每天半夜跟一群杀马特理发师去吃消夜。而且,她也没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嫁给王大石。无数闺蜜对她说,亲啊,你要想清楚,那小子只是长得壮而已,建筑工地的泥瓦匠都那样啊!而她一直以为,自己未来的丈夫,即便不是个体面的城里人,至少也该有份不错的工作,比如房产中介啊、汽车销售啊、超市管理员啊,总比天天搬砖头有面子吧。
  那年春节后,她更换了手机号码和理发店,再也不让王大石找到她。
  她又谈过几次恋爱,对方都是上述那几种职业的,全都失败了。有时候,她还会悄悄去看王大石,远远躲在马路对面,看着他和弟弟两个在工地上,或干活,或吃饭。她确信,他没有谈新的女朋友。在她从前的手机号码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王大石的短信。
  他依旧在等着她。
  有时候,张小翠真想回他一条短信:傻瓜!忘了我吧,快点找个姑娘娶了。
  当她在回家的火车上,意外地见到前男友——这个变得沉默寡言、面容呆滞的男人,却丝毫没有陌生感。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依旧是王大石,是张小翠喜欢过的那个他。她坐在他冰冷的身边,决定去见一次他的父母,以未过门的媳妇身份。
  二月十八日,凌晨时分,趁着王小石去上厕所,她咬着王大石的耳朵,悄悄说出以上秘密。
  窗外,静止在一片混沌里,仿佛另一个世界。
  等到她说完,给自己抹眼泪的同时,王大石也流下了泪水。
  刹那间,她感觉车窗外的黑夜,亮起一一道白光,宛如太阳即将照耀整片雪原。
  流泪的前男友。
  她将那滴眼泪,沾到自己的嘴巴里,却是酸的。
  忽然,张小翠再也无法确定,这是眼泪,还是腐烂过程中产生的尸液?
  王大石依旧毫无表情,怔怔地看着前方,身体冰冷而僵硬,就连眼泪也是冷的,似乎很快就要结冰了。
  但,她不在乎,抱得他更紧了。
  最漫长的那一夜….
  火车在大雪中停了两天两夜,再过十多个钟头,就是中国人的除夕夜。
  马年的最后一天,清晨,列车重新启动。
  王小石醒了,闻到一阵刺鼻的气味——包括哥哥在内,身边十一具尸体陆续发臭了。
  已有其他乘客发现,恐惧地尖叫起来。涂在死人脸上的劣质化妆品,开始剥落褪色,露出原本的乌黑。
  再也装不下去了,王小石必须铤而走险,否则都得被一网打尽。这里离家不到几十公里,他可不想半路上被扔到雪地里走回家。他还要把餐车里那具尸体也带上,十二个死人,一个都不能少,“每个都必须回家”——这是自古以来赶尸匠们最重要的口令。
  他走到哥哥和张小翠身边,问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小石头啊,只要我的大石头去哪里,我张小翠就去哪里!”
  “谢啦,嫂子!”
  这还是王小石第一次管她叫嫂子。
  再也不用默念啦,他直接喊出赶尸匠的口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流传了几千年的咒语,激活了十一具尸体,包括最高大的王大石,如同一座僵尸大山,冲向列车中部的餐车。
  由于车厢狭长,不便使用车轮阵、鱼鳞阵或雁行阵,王小石排了个一字长蛇阵。死去的哥哥在最前面,张小翠骑在他背上,后面跟着十个僵尸民工。年轻的赶尸匠传人、法号小石头真人的王小石,则是全军殿后的指挥员。
  赶尸大作战。
  最后十公里,车轮在铁轨上飞驰,碾碎厚重的冰雪,想要补回被延误的时间。
  整个十二节车厢里头,一片兵荒马乱,简直是“马嵬坡前草青青”。而王小石与张小翠带领的丧尸兵团,无坚不摧地冲杀到餐车,救起那具早已发臭的尸体。王小石高喝一声口令,“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顷刻之间,死人睁开眼睛,鲤鱼打挺而起。
  几乎同时,列车抵达了终点站。
  十二个死人,两个活人,敏捷地跳下火车,踩在故乡的土地上,莫名有些小幸福。
  然而,王小石和张小翠傻眼了。
  眼前有一大群白衣人,每个都拿着稀奇古怪的武器,既有灭火器,也有喷火器,有洒农药般的消毒喷头,也有对付恐怖分子的大铁叉。那些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塑料头盔,武装到牙齿,不像是警察叔叔……
  一小时前,列车长亲自检查了餐车里的尸体,判断这个人死亡超过三天,也就是说车上爆发了丧尸。他紧急向省疾控中心求助,说埃博拉病毒可能已传人中国。卫生厅如临大敌,派遣大队人马包围了火车站。
  为避免伤及无辜,王小石和他的赶尸军团,缴械投降。
  此事并未登上新闻。
  王小石终究没赶上回家过年,他在一个秘密基地里,被严密看守着度过了整个春节。
  十二具尸体,被确认没有危害和传染病后,在除夕夜发还给各自家属。
  张小翠亲手把王大石送回家,她弄了块白布缠腰,算是为“亡夫”守孝,还陪伴“公公婆婆”吃了顿新年饺子。
  村子里放烟火时,她在王大石的遗体边守岁,试着念了一遍口令,“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死人依旧是死人。
  从王小石真人嘴里说出来才有效,老赶尸匠们都知道。
  她静静叹息一声,趴在大石头的胸口,睡着了。
  大年初二,张小翠回了娘家。年初三,她被妈妈拖去相亲。妈妈的眼光不错,那个公务员很适合做老公。过完年,还没到清明,便摆酒结婚了。这年底,张小翠生了个大胖儿子,居然长得有几分像王大石。至于王小石,他本以为会被判刑,却意外得到一个机会。他成了国家公务员,进入一家秘密的科研机构,然后干了一辈子。
  作为全世界可知的最后一个赶尸匠,他一度被认为是江湖骗子。但在全球最权威的科研机构里,他的技艺得到了完美的科学解释。王小石先是被送去中科大深造,不到五年,便读到博士后。最终,他荣膺了二○四六年的诺贝尔生物学奖,也为祖国在军事、医学、遗传学等领域取得重大突破,顺利实现伟大民族复兴的中国梦贡献了力量。
  但他终究无力改变未来。
  四十年后,王小石退休了。
  街上人流稀稀拉拉,当年热闹的商场、电影院、体育馆,全都坟墓般寂静。过去的十多年间,整个地球再没诞生过一个孩子。而城市里大多数建筑,都被改造成一家家僵尸养老院,所有被复活的死者,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余生,直到世界末日。
  又是个中国农历的除夕之夜。
  火车站没有人,更不用检票,刷脸就能上车。城市之间,连接着的是真空管道,王小石置身于极速悬浮列车中,两千公里,只需半个钟头。早就没什么春运了,总共只有一节列车,他是唯一的乘客。没有孩子的年代,也就没有了父母,更不会有过年回家这件事儿。
  王小石本来就没有家。
  他看着车窗外的世界,想起五十多年前的冬夜,老赶尸匠最后的警告。雾霾早被消灭了,星空清澈得像是回到史前。真空管道外面,除了城市的废墟,就是漫无边际的森林和田野。
  唯一不变的是雪。
  大年夜,他打开凉了的饭盒,独自享用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顿饺子。
  而在这列火车之后,跟着一群老头老太,沿着漫长的铁轨,排开绵延不绝的队列,仿佛天上的银河。每个人都半举双臂,以三干公里的时速,双腿飞跃着前进。
  在回家的路上。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塔朗吉《火车》,译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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