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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夜 埃米莉逃亡一夜

书籍名:《最漫长的那一夜·第2季》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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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埃米莉。
法国与意大利交界处,西欧最高的勃朗峰就在头顶,双眼几乎被耀眼的冰雪刺瞎。从阿尔卑斯的夏日阳光下,驶入黑暗的穿山隧道,就像突然遭遇日食,又像重新回到母腹。这是一辆路虎越野车,我蜷缩在后排座位上,闻着妈妈头发里的香味,许久才适应没有尽头的隧道——脑中闪过某种熟悉的情景,宛如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瘦弱不堪的小胎儿,痛苦地被挤压着通过流血的产道,第一次探头来到世上。
嗨!你们好,这是我出生后的第八个年头。
在漆黑的世界中,车窗成为一面镜子,照出我苍白的脸,大而无神的眼睛,头发披散在肩上,脖子消瘦,像只小猫,几乎一把就能捏死——曾经有人说我像个小吸血鬼。
这次自驾车之旅从维也纳开始,途中要经过五个国家,第一站是萨尔茨堡,然后是阿尔卑斯山谷中的因斯布鲁克,接着进入德国境内的贝希特斯加登,再经过博登湖来到瑞士。爸爸开车直奔少女峰,带着妈妈和我第一次滑雪,虽然玩得很开心,我却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我们去了日内瓦,从那里开车到法国,按照原定的旅行计划,终点站是地中海蓝色海岸的摩纳哥,妈妈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想要去意大利的都灵与米兰。爸爸是个听话的男人,便从上萨瓦省的公路,径直开到了勃朗峰隧道。
忽然,前头闪过一个白点,越来越亮,宛如凌晨在雪山上的日出,那是隧道的出口。
我们已到了意大利,高耸人云的勃朗峰被甩在身后。车子猛烈摇晃了一下,我撞到了前排座椅后面。爸爸慌张地打着方向盘,靠在路边的草地上。我浑身疼痛地爬起来,回头隔着车后窗玻璃,看到一辆黑色卡车紧紧逼着我们,刚才就是被它撞了。
爸爸刚下车,卡车里也出来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风衣,戴着白色帽子,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
枪口闪过一丝火星,爸爸捂着胸口,闷闷地倒在地上。
白色风衣的男人向我走来,妈妈尖叫着打开车门,抱着我逃跑。对方紧迫不合,他是来杀我们全家的吧?阿尔卑斯的山坡上,妈妈疯狂地逃跑,我的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全是她的喘息声。我们紧挨着滚滚车流,所有人都只顾着往前飞驰,并未注意到有危险。
终于,那个男人追了上来,向我举起了枪。
妈妈将我紧紧抱着,把后背暴露给那个男人。我从她发丝间的缝隙,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他只问了一句话:“姑娘,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
然后,枪口的火光闪烁,这一声枪响震动了山谷。
妈妈倒下,鲜血从她的嘴里涌出,眼睛眨了几下,渐渐变得灰暗,玻璃体僵硬地凝固,倒映出我哭泣的小脸。
她死了。 
  而我感到胸口一阵潮湿,好像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浸泡,同时又像火柴燃烧起来,闻到一股焦糊糊的气味,如同妈妈烤煳了的牛排。
  哎,妈妈,你又把事情搞砸了。
  子弹带着阿尔卑斯山独有的空气,从妈妈的后背射人,穿透前胸而出,同时打碎了我的心脏。
  而我弱小的身体,通过一粒圆圆的弹孔,灌满了妈妈的鲜血。
  那双紫色的眼睛。
  2
  我叫埃米莉,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我想爸爸应该明白这一点。
  爸爸还活着,胸口多了一道难看的伤疤,每逢阴雨天就会疼得直冒汗。他走在长满椰树的沙滩上,不时有波利尼西亚少女经过,晒着耀眼的古铜色皮肤,似乎每一个都在诱惑爸爸。他的目光里有几分邪恶,盯着少女们的胸口,让我怀疑他时常半夜出门,就是去找其中一个或几个幽会。
  我在厌恶他的同时,也会想念妈妈。
  五年前,我们全家在阿尔卑斯山旅行,遭遇了神秘的袭击,有个紫色眼睛的杀手,开枪杀害了我的妈妈。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我早已躺在棺材中了。
  爸爸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的工作漂泊不定,几乎每年要换一个地方,不是非洲的沙漠,就是南美洲的丛林,抑或印度南方的小镇,直到这座南太平洋上的小岛。
  爸爸要带我出海钓鱼,租了一艘波利尼西亚人的独木舟,带有独特的三角帆,左侧伸出两根长长的木杆.支架起与船身平行浮起的木杆,像羽翼一般。
  出海的那天,晴空万里,几个有着乌黑秀发与惹火身材的少女,裸露着胸口向我们挥手告别。而我低头看着清澈海水下的珊瑚,只盼着尽快摆脱她们。
  我在想,爸爸是不是要杀了我?
  几小时后,当我们远离海岛,茫茫的太平洋上,骤然袭来一阵疾风。幸亏是波利尼西亚独木舟,数米高的巨浪也难以打翻它,爸爸将我绑在船舱里,这样至少不会被掀出去。我喝了许多口海水,呛得死去活来,把胃里吐空了。等到暴风雨消退,船上的设备都已坏了,无论海事卫星电话还是三角帆,我们像孤儿般漂流在海上……
  三夭后,船上的一切食物几乎都吃完了。爸爸将最后一根香蕉留给了我,随后准备了瓶瓶罐罐,迎接南太平洋上丰沛的雨水。
  赤道上的太阳晒着我的脸,让我苍白的脸略微发红,嘴唇也裂开几道口子。十三岁的我,穿着湿透的内衣与短裤,皮肤竟也焕发出波利尼西亚少女般的光泽,爸爸无力地看着我说:“埃米莉,你会像你妈妈一样漂亮的。”
  “那个人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就算淹死饿死渴死在太平洋上,我也不会忘记白色风衣的男子,还有那双紫色的眼睛。
  “不知道,警方已经调查了五年,却没有任何线索。”
  “每当我睡不着,就会看到妈妈死去的双眼。”
  “我也是。”
  “爸爸,你是怎么跟妈妈认识的?”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等待许久才说:“那时候我们都没有钱,可她深深地迷住了我,只认识了几个星期,我就送给她一个Dior的包包。”
  “你好大方啊。”
  “不久,你妈妈的肚子里就有了你——真像一场梦啊,所有人都说我们疯了,两个人都那么年轻,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能把孩子养好?你不知道,我们吃了多少苦,你妈妈又流了多少眼泪,终于把你生了下来,这时候才刚刚登记结婚,等你会走路了才补办婚礼。”
  “可你很快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是啊,谁会想到自从你来到这个世上,我的一切就变得那么顺利,你们母女从此衣食无忧,跟着我周游世界……埃米莉,我爱你们。”
  “杀手是你雇来的吧?”
  这句话让爸爸一愣,面色冷峻下来,“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厌倦了妈妈,想要把她除掉,为了不让警察怀疑你,先让杀手往你身上开一枪,却在并非要害的部位,假装要杀我们一家三口,其实只是为了杀害妻子。”
  “埃米莉,你长大后适合做个小说家。”
  “这不是在幻想!”
  说话之间,船舷外的鱼钩晃了一下,我钓起了一条小个的鲣鱼。我熟练地用刀子剖开鱼腹,做成生鱼片跟爸爸分享了。
  “其实,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耀眼的阳光下,我把头靠在他宽阔裸露的胸膛上,“爸爸,你有没有想过死亡?”
  “没有。”
  “可我每天都会想到死,仿佛随时随地会遭遇意外,比如遇到那个杀手。”
  “不要再想这些了。人死以后,一切就都没有了。”
  我的耳朵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又贴着他下巴上的胡茬说:“请对我说实话,假如我死以后,还会有人记得我吗?”
  “我—一不知道。”
  “爸爸,你也会忘记我的,是吗?”
  他没有回答,冷漠地把我推开了。
  让人意想不到,整整七天过去,南太平洋上连一滴雨都没下过,只能依靠生鱼片果腹。
  爸爸快要渴死了。他总是用身体为我阻挡阳光,把更多的生鱼片让给我,他的脸上长满了泡泡,整个人晒得像块木炭。
  忽然,他指了指船底的隔板,我虚弱地将它打开,意外地发现了最后一小瓶水。
  他把这瓶水留给了我,然后,他死了。
  爸爸的尸体暴晒在烈日底下,很快发出了臭味。我拧开水瓶,抿了一小口,我想这样可以多活几天。
  然后,我把爸爸推到了海里。
  清澈而深不见底的海水,漫游着密密麻麻的金枪鱼群,爸爸像块蛋糕沉没到鱼群中,很快会成为它们的午餐。
  我躺在独木舟中,抱着爸爸留下来的那瓶水,等待随时来临的死亡。
  三天后,当我喝完最后一滴水,一艘集装箱货轮发现了我。
  船员们都是些大胡子的拉丁美洲人。他们给我吃了面包和牛奶,裹上温暖而满是跳蚤的船员毛毯,让出最好的一间舱室,让我洗了个
  舒服的热水澡。
  然后,他们轮奸了我。
  当我血流不止地诅咒他们都将死于暴风雨时,船长出现了。看到这张脸,我就沉默了。因为,我认识他。还有,他的白色风衣、白色帽子,紫色双眼。
  他拎着一把斧子,无声无息地朝我劈了下来。
  我的尸体,被扔进南太平洋,距离复活节岛一千四百九十海里。我看着幽暗无边的海底,一群柠檬鲨循着血迹游了过来。
  我叫埃米莉,十八岁,我长大了,人们都管我叫美少女。
  透过飞机舷窗,看到机翼下的撒哈拉沙漠,红色与金色的岩石和沙丘,宛如南太平洋般无边无际。五年前,爸爸葬身鱼腹之后,我早已习惯于独自一人旅行。我曾路过世界各大机场,俯瞰过地球上的许多个角落。我也认识了各种朋友,有男孩也有女孩,我跟着他们学会了十二种语言,而他们总是羡慕我能周游列国。
  其实,我是在想——如果,我不停地在不同的地方飞来飞去,那个杀手就不容易找到我了吧。
  但我唯独没有去过中国,这一点连我自己都难以理解。
  走神的一刹那间,我看到机翼下的引擎着火了。机舱中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头顶的氧气面罩落下来,前后都是女人们的尖叫,漂亮的空姐们也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教乘客们自救的方法。
  机长决定在沙漠中迫降。
  十分钟后,随着一声巨大的冲击,飞机一头栽倒在沙丘中。有人打开舱门,大家争先恐后地爬出去。当我也狂奔到炽热的沙漠上,身后的飞机才剧烈爆炸,至少有一半的乘客化作了碎片。
  有一块热乎乎的头盖骨被甩到我的后脖子上。
  夜幕降临,还剩下一百多名幸存者,不少人在逃出舱门时,因为互相踩踏而受伤了。这是撒哈拉沙漠的中心地带,没有任何通信信号,也没有水源,连游牧的柏柏尔人都没有。
  我想要离他们远一点。
  果然,没有任何外来救援的迹象,大家忍受着饥饿与干渴,每天不断有人死去。尸体堆积在沙漠上,我想再过很多年就会变成木乃伊。
  但我早就对死人麻木了,自从爸爸妈妈相继离世,我的生活中就充满了危险,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死亡。比如在海啸与核泄漏的日本,在耶路撒冷老城,在龙卷风下的美国中部,在暴风雪中的西伯利亚。
  在三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我读过五所中学,其中有四所发生过校园枪击案。我目睹一个高二男生,开枪打爆了我的物理老师的脑袋——前一天晚上我还跟这男生约会过。
  剩下最后一所高中,被强飓风夷为了平地,有三百个学生死于非命。
  我在废墟底下埋了七天七夜,最终被国际救援队挖了出来,结果还只是轻微伤。
  因此,对于这次空难,我没有丝毫慌张与恐惧,只是惊讶灾难竟然来得那么晚。在我的第九十九次飞行中才发生。
  沙漠的夜晚很冷。
  我找到了一个山洞,似乎有古人生活的痕迹,我弄来火种照亮岩壁,眼前跳出鲜艳的图案,画着原始人狩猎与放牧的情景,简直美得惊心动魄。这是人类刚诞生时的样子吧,老师说所有的现代人类,都是走出非洲的智人的后代——我也是其中之一。
  在祖先的岩洞里过了一夜,醒来后才发现在荒凉的沙漠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冷静地回到死人们中间,发现几个奄奄一息的人,他们用最后一口气告诉我,昨晚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有人实在饿昏了,便开始到处杀人,最后发展到煮人肉充饥。有的人为了保命,有的人为了填饱肚子,总之是自相残杀。短短的几个小时,没有人能逃过劫难。
  最后,剩下的伤员也死了。
  就当我跪在被血染红的沙砾上等死时,头顶却响起了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
  机翼掀起巨大的风沙,我虚弱地被吹倒在地,只能挥舞双手求救。直升机悬停在半空之中,放下一截蛇形的软梯,有个男人从梯子上爬下来,却穿着夸张的白色风衣,衣摆几乎要被卷到螺旋桨里,一顶白色帽子从头上坠落,我在担心他会不慎摔死的同时,隐隐感到某种恐惧。
  终于,男人在沙漠上着陆,露出一双紫色眼睛,被风沙吹得通红,一脸悲伤地看着我,就差伸出手来拥抱。就像在阿尔卑斯山,在南太平洋。我还惊讶他从未变老过。
  “去死吧!”
  我转身要逃跑,但无力地跌倒在沙子里,他将我拽回来,用绳子绑住我的腰,将我拉上了直升机。
  男人的身体很热,将我包裹在他的腋下。当我们上升到大约一千米的高度,我看到底下海浪般起伏的沙丘,那架巨大的飞机残骸,如同被小孩子抛弃的玩具。
  于是,紫色双眼的男人,将我推出直升机舱门,而我并不感到意外。
  我不会飞,我想。
  4
  我叫埃米莉,刚从哈佛大学毕业,并有了自己的第一个Dior包包,这是男朋友提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今天,是我的二十三岁生日,但我依然选择独自一人旅行。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国,也是第一百九十九次飞行,很幸运,安全抵达终点。五年前,在我的第九十九次飞行中,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整架飞机有二百六十七个人,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我的手边有一本书,作者的名字叫埃米莉——爸爸说得对,我长大后适合写小说。去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批评家们说我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女性作家,这本书也即将被翻译为中文,中国的版权经纪人会到机场来迎接我。
  但我还是期待独自旅行的快乐,下飞机后入住四季酒店,我还没有倒回时差,便突然甩开了版权经纪人,溜到午后的街头闲逛。
  每个中国人都似乎长一个样,酒店门口停着几辆法拉利与兰博基尼,玻璃幕墙上有巨幅的奢侈品广告,走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我从万宝龙的橱窗里,看到自己雪白的面孔,还有烫卷了的头发,高高的个子加上十厘米的高跟鞋,不断有人回头来看我。
  忽然,橱窗里还多了一张脸。那个男人,十五年前勃朗峰隧道口外的杀手,十年前南太平洋货轮的船长,五年前的撒哈拉沙漠搜救直升机的机长。还有这张从未改变过的脸。
  紫色的眼睛,白色的风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幽灵般地向我靠近。
  他杀了我的妈妈,又一次一次地杀死了我,我永远记得这张脸。
  “HELP!”
  我开始尖叫,却没有人来救我,杀手向我跑了过来。我刚向前逃了几步,就被高跟鞋绊倒在地。我只能蹬掉鞋子,光着脚在马路上飞奔。
  风,撒哈拉沙漠般的热风,从我的双耳边呼啸而过,几乎能听到子弹飞行的声音。
  他就快要追上我了吗?
  拐过几个路口,我看到了一所医院,有无数人进进出出,许多老人提着小凳排着长队。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滚动着路虎越野车的灯箱广告。我本想冲上一辆正靠站的公车,却意外地看到一个男人。
  爸爸?
  奇怪啊,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也被人从南太平洋里捞了上来?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就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廉价T恤,神情紧张地猛吸香烟。他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屁股底下垫着一张废报纸,整版广告都是白雪皑皑的少女峰,打着一行中文“欧洲阿尔卑斯五国十日豪华游”。
  我摇了摇他的肩膀,爸爸却完全不认识我,反而害怕地向后倒退。看来他是不会帮我了,我颤抖着回过头来,那张杀手的脸更近了,正要把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
  我慌不择路地冲向医院,推开排着长龙的人群,手脚并用地爬上四楼。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白衣服的年轻护士们,推出满是装着带绒毛样鲜血的瓶子的推车,匆忙拿到水槽中冲洗。
  然而,护士们也不来救我,身后响起杀手的脚步声。
  我只能随手推开一扇房门,没想到是间小小的手术室,几个穿着白大褂、只露出眼睛的人,冷冷地瞪着我说:“你终于来了。”
  “救救我!”
  我这才想起自己会说一些中文的。
  “放心吧,这里很专业,不会痛的!”
  于是,我被他们推到手术台上。他们将我的腿挂在两个架子上,强行褪下我的裙子与内裤。
  我开始尖叫,挣扎,流泪,却无济于事。
  “姑娘,你不愿意吗?”
  一个中年护士问我,而我停顿了片刻,却出乎意料地摇摇头,冷静地吐出三个字——
  “我愿意。”
  头顶的无影灯打开,我看到医生露出一双紫色的眼睛。
  医生低头凑近我,他的眼球表面,镜子般倒映出我的脸——
  妈妈。
  5
  我叫埃米莉。
  今年夏天,我还没有出生,我的年龄是负数,正蜷缩在妈妈的子宫深处。
  我想我现在只有青蛙这么大,全身浸泡在温暖黑暗的羊水中,就像在浩瀚的南太平洋底,或是大海般的撒哈拉沙漠,这样的环境很适合做梦哦。
  虽然,我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却通过一条脐带与妈妈相连,从而感受到外面的世界。
  我知道妈妈在浑身颤抖,虽然刚打完麻药,据说这是“无痛的人流”。
  突然间,我什么都知道了,妈妈只有二十三岁,爸爸也同样年轻,正焦虑地站在医院门外。
  他们还没有结婚,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的眼角正溢出泪水,我渐渐看清了整个手术室,医生趴在她的双腿之间,手里握着某个恐怖的东西。
  妈妈痛苦地把脸别过去,目光对准手术室的角落,那儿挂着一个Dior包包,这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第一件礼物,在他们认识后的第三个星期。虽说是淘宝上买来的A货,498元的VIP特惠价,但她仍然喜
  欢地每天背着它。
  这时,一个钩子伸进子官,妈妈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而我真的好疼,好疼,好疼……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空气中飘过半腐烂的夜来香气味。我被吸出妈妈的身体,随着充满泡沫的血液,倒入一个玻璃瓶子,被小护士推出手术室,送人水槽冲洗干净,永远消失在下水道深处。
  我叫埃米莉,我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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