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K市市政府秘书处的小王从市长办公室出来，脸色有些不对。向来以精明强干、温文尔雅著称的市长秘书韩季，今天的表现有些异样。明明是近期市里最重视的外贸会展，小王一上午马不停蹄就是为了能够早一点将方案印好，送给各位领导。而前途无量的韩秘书拿到了方案，却只放在了一边，连小王转述的资料组组长的嘱咐都听得心不在焉。
“赵组还说……”小王正说着便被韩季打断。
“先放在这里，如果有需要会请赵组亲自向市长说明，你先出去吧！”韩季面无表情地说。
小王出了门，站在门口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象韩季这样在政府机关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不多，一帆风顺的晋升，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标准，有的时候虽然严厉但都有他的理由，而且对事不对人，所有与他打交道的人即使被批评也丝毫没有尊严受到侵犯的感觉——文人群居的地方，讲究的就是这个。但是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王不禁开始反省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适了。正想着，身后的门忽然打开，韩季出来了。小王一惊，连忙陪出笑脸。韩季也是一副笑容，“外贸会展的方案，你辛苦了！不吃饭去？”说着拍拍小王的肩膀，朝楼下的食堂走去。
韩季看到了小王脸上来不及变换的表情，但他也无意点破，心里正高兴着呢！昨天苏青打电话来说谢敏明这两天会到K市，专门拜访他，确切的行程要等今天上午才能定下来。这一上午，韩季的注意力不时被手上的电话吸引，简直没有心思再做别的事情。还算苏青着小子有眼力见，午餐时间前刚刚打来电话，没耽误韩季中午休息的时间。
好啊！敏明，明天你就来了。分别了这么久，但你终于还是来了。
苏青选了周末接待敏明，他更是将这次会面当作类似于同学聚会的场面，周末两天，大家可以好好聚聚，在市政府工作的韩季也会比较有空闲。而在这个星期六上午晴好的天气里，韩季西装革履地站在市长身后，看着眼前某公司剪彩的喧哗场面，心里有的只是焦急。
敏明已经上飞机了……敏明已经到K市机场了……敏明已经住进了酒店……敏明已经到达了约好的饭店……直到市长乘着老板的座驾离开，韩季低声告别，看着汽车驶去，这才着急地叫市府司机将自己送到约好的地点。
一进包厢，便看见久违了的谢敏明坐在那里，正微笑着跟苏青说着什么。敏明抬头看到韩季，神色间也愣了一下。
“韩季！你怎么才来，我和敏明喝茶都快喝饱了！”苏青一边站起来说笑，一边召唤了服务员走菜。
韩季走到敏明面前，“你变了不少。”
敏明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打量韩季，“你也一样，这一看还真是官气十足。”
韩季笑了，展开双臂，“好久不见了。”
敏明一笑，迎上去，两人浅浅地拥抱下，然后分别落座，苏青看着两人，笑出来，“是不是太久没见，你们两个怎么还羞答答的？”
“吐不出象牙！”韩季笑着说。不过苏青说的没错，自己一向沉着冷静，这些年想着敏明想得几乎忘记，但今天一见才知道，并不是忘记，而是沉到了内心的最深处，敏明一笑，沉甸甸的东西便打着旋，翻了上来。
“本来在同茂的时候见面就少，这下韩季穿得这么正式，我倒是不太敢认了。”敏明笑说。
“刚才有个市长剪彩的活动。”韩季一边解释着，一边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
服务员温文有礼地陆续将菜肴送上，三人动手开始吃饭。饭桌上，韩季不太说话，敏明在吃饭之余不时观察着这位K市新贵，只有苏青回忆着几人在孤儿院里的生活，再东拉西扯地说着现在，说着说着，又说到K市正在进行的金融街项目上。
敏明看看苏青，知道韩季早已明白底细，端起一杯酒，向着韩季，“金融街的事情，多谢你了。”
韩季笑着拿起酒杯相碰，“叮”地清脆一响，说，“为了什么谢我？为了同茂还是苏青？”
敏明笑了，“当然为了苏青，这事情上帮了苏青就是在帮我。”
韩季看着敏明，“我们都在帮你，却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帮你。”
敏明有些惊讶韩季提出这么直接的问题，一笑便垂下眼帘，“原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说，我也能猜到大概。”韩季说，“你是冲着同茂来的。”
“什么？”苏青睁大了眼睛，“冲着同茂？可同茂是……”
“没错！”敏明说，“我是冲着同茂去的，具体怎么做我还没想好，也许苏青的公司还会有一些损失，不过损失多少，我会加倍补偿。苏青不知道我的目的，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还帮我？”
韩季深深看着敏明，“你不知道也许更不在意，但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们都会全力以赴。”
敏明回视韩季，“为了什么？同是孤儿院出来、同在谢家长大的情意？”说完敏明“嗤”地一笑，“我不相信。”
“不仅仅是。”说着韩季转向苏青，“苏青，你知道敏明有想做的事情，你也有蒙受损失的准备，那你还为什么帮他？”
“因为……因为……”苏青皱着眉头看着敏明，答案已经摆在那里，但就是难以出口。
“因为我们欠你的。”韩季说，“因为我们心中愧疚，因为你是谢敏明。”
敏明看看韩季，又看看苏青，有些疑惑，“你们欠我什么？”
“韩季！我们……我们今天是很久没见，大家聚聚，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些？敏明要帮忙，我们帮他就是了！”苏青焦急地插话。
韩季一笑，但盯着敏明的双眼没有移动，“因为……我们都觉得因为你，我们才有挣脱过去的机会，才有重新开始的机遇。”
敏明听了，眼睛眯了起来，韩季继续说，“因为我们在读书的时候，你被迫躺在谢期久的床上……”
“韩季！”苏青“嚯”地站起来。
韩季不为所动，接着说，“因为我们在同茂学习的时候，你在被谢期久金屋藏娇；因为我们踩在同茂的平台上大展所长的时候，你在被谢期久一个人玩弄……但同样是孤儿院出来的，同样是被谢家资助，同样姓谢，我们能够获得新生，而你却掉下了地狱，所以不管是不是因为我们，我们心里都感到歉疚，好像因为你的不幸，我们才会得到这份幸运一样……”
韩季的话一句句说得清楚，敏明一杯杯喝着清冽香辣的白酒，眼睛则以可见的速度胭红了起来，但不是因为软弱泪水，而是难以抑制的心中波动。
“够了！”苏青“啪”地拍响了桌子，桌上没动多少的饭菜碟子微微作响，“不要再说了，韩季，我们说好的，谁也不提。”
“为什么不提？”敏明的声音异常冷静，“事情是我做的，那就没什么不能提的。”
苏青转过头来，声音中甚至带着悲伤的湿润，“敏明……”
敏明淡淡地微笑，“我只是奇怪，你们既然早就知道，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什么也不说。”
“说了，能改变什么吗？”韩季低声说。
敏明点头，“是啊，这些事情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从知道自己身处孤儿院开始我就知道，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办法改变。”接着敏明又笑了，“你们以为我是被迫的？不是，我很清楚，我并不是被迫，我有选择的机会。一开始我可以选择不被谢家资助，但我不想依旧过着孤儿院没有希望的生活，所以我接受了；后来被侵犯，我可以选择愤而抗争，但是我已经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我不能放弃；再后来，我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要的离开，但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权利和机会，我舍不得……”
“但你还是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带走。”韩季看着敏明，“是因为谢期久结婚吗？因为那个汤美伦？”
敏明也看着韩季，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酒精的作用让他陷入一种奇异晕眩，“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累了，累了，想离开，想过新生活，如此而已。”
“既然走了，为什么回来？”
敏明笑得有些凄惶，“我不知道。也许有些人你就是无法拒绝，有些事就是令你难以抗拒。”
“那个时候，我没有能力帮你，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帮呢？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韩季低声说。
敏明的笑容依旧优雅，但眼角却有晶莹的泪珠滑落。
韩季上前，弯下腰，轻轻将敏明拥进怀里，“你的事情，你的心，我都知道，但我的事情，我的心，你从来都不知道……”
苏青静静地走出包间，将门关上，站在门口，发现眼睛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湿润。
敏明睁开眼睛，天只是蒙蒙亮。自己躺在酒店的床上，标准间的另一张床上，躺着韩季。昨天喝酒喝得急了些但并没有喝多，虽然行为举动难以自控，但敏明的神智还算清楚。借着灰亮的天色，敏明转头看着正在熟睡的韩季，昨晚他的一字一句还在耳边，敏明突然发现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
在痛苦矛盾中挣扎的人不会注意到身边人的心意，敏明不知道自己曾经多少次面无表情地跟着谢期久从韩季面前经过，在他眼里，根本分辨不出那是孤儿院的朋友，还是同茂办公室里的小小职员。但是现在呢？
眼前是一个爱慕者，还是共同对敌的同志？敏明微微笑了，曾经两者都是孜孜以求的对象，但他现在都不需要了。似乎时间越久，自己就会愈加迷惑。刚开始，完成谢期久的要求，尽快得到自由，和刘嘉陵过真正的生活是自己的目标，现在呢？仿佛看到的越来越多，感受也越来越复杂，复杂到模糊了最初的愿望，不断被新的发现牵扯，目标被不断修正、修正，也许到最后就是一种面目全非的结局。
嘉陵，你呢？有没有发现我们渴望的往往比要得到的更多，目标被一步步推远，复杂了简单的、模糊了清楚的、混淆了清醒的、盲目了已知的……你在坚持吗？你从没有改变过、动摇过吗？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你在想我吗？……
等敏明再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洗手间里传来阵阵水声，一会儿，韩季从里面出来，脸上还带着水珠。
看到敏明坐在床上，韩季笑了，“醒了？快点洗漱，今天陪你出去逛逛。”
敏明看了看韩季，也笑了，“K市有什么风景名胜？”
“别的没有，但有一个地方，生意人都很喜欢。”韩季眼神清澈地望着敏明，仿佛昨天的一切冲突、悲哀都没有发生过，“一处很灵验的古庙。”
“是了，生意人的确喜欢见神就拜。”敏明下床到洗手间里简单洗漱。
两人下到了大堂，一个年轻人迎面而来，韩季认识，是苏青常带在身边的司机，“现在连车马都有着落了。”韩季笑道。
车子上面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在清晨的空气里出行，直奔郊外，飞驰两个小时，盘山而上，韩季说的古庙就在山腰。
“叫什么名字？”敏明拾级而上。
“无名。”韩季说，“就连里面的神明也是当地的土称，真要查查仙籍，恐怕都没有记载。”
“无名的庙宇神仙却很灵验。”敏明说，“仔细想想，这两者并不冲突。反倒是人们的想法自己跟自己找麻烦。”
踱步在山间的庙宇，几棵古树伸展着铁干，几个看顾的僧人看来早就结束了早课，将贩卖的香烛摆了出来，进庙的人也多了起来。
两人将寺庙前前后后走了走，看了看，然后站在一处高地，眼前是一片平原，K市的景观不知在哪一片云朵下面。
“金融街的天机可能泄露？”敏明问。
“同茂集团在K市的名号响当当，没有交齐土地出让金也无所谓。不过金融街项目是市政府的重点项目，关系着领导的政绩，限期完成倒是有点压力，政府难得地将这条加进了合同。”说着，韩季笑了，“谁说政府不研究市场的？那要看政府是否需要。”
敏明看着山脚下一排排整齐的民居，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