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在医院没住多久，谢期久便要求回到自己郊区的宅子。同行的还有医生和特护，张伟坚持进行日常的治疗，难的是谢期久这次没有拒绝，只是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摆明了着是在虚应所有人的关心，即时他知道那改变不了什么。
就算是谢期久病了，敏明管理同鑫的进度也不容耽误。新并入的同鑫的一些新兴项目还处于投资发展的状态，原有的一些业务也需要进一步清理协调，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回到了原来的起点，需要科学地分析形势，找到自身发展的突破口，捉住信息时代的机遇。
敏明和朱伟家每天都在主持开会，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了解情况，规划3个月之内的进度与发展，然后看情况适当调整，不行的就直接淘汰。一个月下来，董事会基本确定了同鑫未来的方向——抛弃自营实体经济的部分，专注于风险投资。以恰当的代价赢得未来的机遇，这样不给自己的发展划定框框，在市场上会更加灵活。投资的资金自然是跟随市场的动向，哪里有利可图便向哪里去。经过同茂垮台的教训，这个观点得到了所有股东的支持，不管同鑫做什么，能赚钱才是最重要的。韩季除了负责将剩下的销售业务收尾，还被朱伟家任命为风险投资的主管，由他来领导做第一批风投业务。
韩季为什么回来同鑫，敏明从来也没有问过。两人见面通常是在开会的时候，会后韩季没有去见敏明，敏明也没有时间找来韩季问问。好像就是普通的老板与员工，有交集，但无交情。
敏明的确没有时间，除了处理同鑫必要的业务，其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谢期久身上。
每天只要有空，敏明都会跑趟谢期久的宅子，与谢期久聊天，或是静静地相伴。在无数次白费口舌之后，敏明也渐渐地不在是否深入治疗上面过度纠缠，相谈的话题从北京是否污染的天气，到唐氏公子安迪近日被家族催婚的八卦，谈笑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什么都没有正在发生……但敏明还是看出谢期久的身体愈发虚弱，纵然他的笑容从未如此明朗，但心头压着的石头从未消失。
刚刚说过最新流行的一个笑话，敏明的神情又无法掩饰地黯淡下来。谢期久看着，轻轻叹了口气，“敏明，我从没有如此轻松过，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用想，该做的、想做的都做完了。这真是世上最平静安逸的日子。所以，你不要为我难过，我觉得这样很好，为什么不试试跟我一起享受这段日子呢？”
敏明定定看着谢期久，良久，低声说，“我试试……”
谢期久淡淡地笑了，闭上了眼睛，“我睡一会儿。”
敏明轻轻离开谢期久的房间，下楼，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的张伟。茶几上已经摆好的谢期久最钟爱的茶具，张伟冲敏明点点头，手上洗茶暖杯的步骤并未停下。
“什么茶？好香！”敏明就着茶香坐在一边。
张伟笑了，“我不懂茶，不过是见样学样。茶嘛，名字不知道，反正那边柜子里有，我把看起来最贵的那一种拿出来了。”
敏明瞥了一眼厅角的小柜，“那里的东西一定不错。”
张伟点头，“趁着还能品味就要及早入口，别好东西糟蹋了。给！”说着，递给敏明已被沏好的茶。
敏明握着杯子，一时间没有说话。张伟话里话外透着对谢期久无可挽回结局的感叹，纵然自己知道，但从别人最里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敏明心里还是不好受。
慢慢品了口茶，张伟说，“今天早上，谢先生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了。”
敏明沉默片刻，“那他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说，不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敏明低声重复着。
张伟叹了口气，“医生说，他殚精竭虑多年，焦虑和仇恨比疾病更能消耗人的生命。”
“期久自己知道吗？”
“医生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
敏明点点头，“我明白了。”
又过了良久，张伟示意敏明手里的杯子，“再不喝，就要凉透了。”
敏明低头看看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你这么喝，能品出什么味道？”
敏明凝神想想，“苦味。”
“还有什么？”
“还有浓郁的余香，似有似无，好像已经离开了，但仔细回味却发现还在。”
张伟透过窗子，望向夏末的天空，“好茶就是如此，人也一样。”
第二天，敏明搬进了谢期久的宅子。医生特护已经撤出，房间敞开着所有的窗子，谢期久要把令人不快的药味、消毒水味尽快除去。
谢期久对敏明的入住并不意外，自己也在恢复日常生活的状态，只是体力有限，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在床上度过。
敏明再也没有提起治疗的事情，而是尽量如谢期久说过的那样，试着接受这样的结果，享受有限的时间。
每天照常到同鑫上班，做出重重决策和适当的人心安抚；下班回来，再和谢期久一起吃饭、谈天。只要敏明回来，张伟就算是从谢期久的宅子里下了班，拿着手包愉快地打了招呼，很快便离开。一次敏明不禁玩笑地问道是不是铁树开花，找到了人生的春天，张伟没有反应晃着身子走出去，倒是谢期久捧着杯子呵呵笑了半天。
虽然放弃了治疗，敏明还是在努力想要谢期久的身体保持现状。一日三餐都是营养师精心的特配，每天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被敏明和张伟巧妙地把握着，用来泡澡的精油也都偏重舒缓放松的气质，房间的布置明亮舒适、充满生气，谈论的话题没有从前，没有将来，只有当下……每一处细节都在尽量扫去一切可能让人感受到的阴霾。表面上这些都是为谢期久做的，其实敏明心里清楚，这些也都是为自己而做的。一个月……不管愿不愿意，日子都会如流水般平静地划过，一个月的时间只会一天天地减少，变成20天，只剩10天，还有5天，直到最后的时刻。每一天，敏明都过得慎之又慎，珍惜又珍惜，但依然会觉得不满足。
禁不住到院子里长长叹息的时候，总会有张伟默默地站在身边。这世上与谢期久关系近密的人只有这两个，敏明时常悲哀的发现，在这个时候，谢期久与一个孤儿实在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我们，他会不会觉得寂寞？”敏明问。
张伟凝神想想，“不会啊！他信赖的人、他深爱的人都在这里。”
敏明望着张伟晃悠着走进大门的身形，问不出话来。
他信赖的人和他深爱的人……
不久，谢期久便不能到院子里去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只能在床上度过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所有的变化敏明都尽力忽略不见，但心里的悲伤与恐惧只有越来越浓。
一个月已经接近尾声，躺在床上的谢期久始终不见有什么更坏的变化，敏明甚至开始暗暗期望他能够度过这一个月的关卡，将日子再延长一点。
一个月之内，同鑫将所有的部门改制完成，这对任何一个初具规模的公司来说都是颇为艰巨的任务。当敏明开完总结大会，回到宅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张伟坐在客厅里看着被消音的电视，嘴角还能响应着剧情时时涌起笑意。
敏明轻声走到张伟身后，原来看得是最新流行的肥皂剧，“就这种品味？”
突然的发声把张伟吓了一跳，张伟笑笑说，“其实很有意思的，只要不把自己放的那么高，就会发现这世上处处都是乐趣。”
敏明绕过沙发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笑了，“的确有趣，尤其是他们的姿态夸张，反应激烈，一句不关痛痒的话也能大喜大悲。”
“如果我们能够这样活着，也是一件幸事。”张伟缓缓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拐着弯子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了。如果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吧！”
敏明斜睨着张伟，“开始对你面具般的处世哲学进行反思了？”
张伟看着敏明，笑笑，“你我都一样。”
敏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期久呢？”
“已经睡下了。”张伟抬手电视，“我走了，已经很晚了。”
敏明也发觉自己累得头痛，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才觉得一身清爽。走到床边定好第二天起床的时间，想了想，还是走出门去。
轻轻推开谢期久的房门，敏明轻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从窗帘外映透过来的月光，让敏明能分辨出黑暗中安静睡着的谢期久。
睡着的谢期久，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在全心全意地享受睡眠。这一个月，他脸上的戾气消失了痕迹，多了份宁静平和。不……其实很久之前他就在渐渐改变，变得更加温和、善解人意。以前，只要知道谢期久的存在，心上就回莫名地感到紧张和压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感觉不到来自他的压力了。很多事很多人，早就在慢慢地改变，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发觉……如果不是那么坚持自己的想法，那些事和那些人会不会因此而改变？也许自己仍旧和嘉陵窝在那个温馨的住处，也许自己照样能够达成期久的愿望，也许他还会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不必到这个地步……
敏明想着，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潮，连忙就着苦脸尽力挤出笑容，好像在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再看向谢期久，只见谢期久黑亮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我……我……”敏明心上一颤，想掩饰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谢期久看着敏明，笑了，“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