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后来（3）
身体养好些后，我与元行按商量好的出门去寻宝。不过虽说担着寻宝的名头，实际上却更像是游玩：风景不错的总要逗留些时候、而但凡遭遇到些攻击性排外性不那么强的妖怪聚居地，也要混进去游玩。对这种态度不够端正的散漫的旅程，元行在初始时也会将难以掩饰的担忧显露出来。这担忧见过几次，某一次终于勾起慕秦肖几十年难得一见的自省吾身。结果就是，我终于发现，与过去百年相比，现在的日子果然足够称为混吃等死。
于是本魔君从善如流的改变了自己的作息，每日同榜样元行大哥看齐，清晨起身练剑，午后放弃午睡，傍晚也不再浪费时间在闲书志异上面。如此虽仍是每日缓缓游历，闲暇时光却全然奉献给了修炼。
本以为这样足以让勤奋上进的元行哥哥安心，可这不善隐瞒的家伙竟还是忧色日重。偷偷爬起来练剑的时辰一日早过一日。看他总难以展眉，吾之内心甚为悲摧。想当初稍稍假以颜色便诚惶诚恐的那个元行，再看如今这个愈加难以讨好的……
悲摧归悲摧，劝还是要劝，哄还是要哄。我问元行：“元行，你可是忧虑此番一直没甚么收获？天地宝材不是庄稼，一片地一年一收，总要看机缘的。”
他微微垂着头，因为贴得近，耳边的碎发便蹭在我的脸上，静了一会儿方所问非所答的回道，“午后吃过饭，还是困一觉吧……”
就像最初在鵁族村外听故事一样，混进爱讲是非的老妖怪们堆里总能知道些有趣的消息。我与元行没什么收获的在外飘荡了不少时日，终是在个偏远的小妖村落里听说了个掌故。这族妖怪聚居地不远之处有个山谷，因特产各种凶残且超重的蛇和蛇妖，故而有个亲切的别称，就叫做蛇谷；而于此同时，又因为传说中这山谷中每逢朔月总会有一种花期不比昙花长久多少的花卉绽放，而这花开时的光晕类同月光。彼时天上无月而谷中月华满地，故而它还有个罗曼蒂克的名字，叫做月见谷。
我们听到这个时正是临近月初，因我想着盛产蛇就说明这里环境有适合我们蛇生活的地方，便决定到这个地方瞧一瞧热闹，赏一赏花。
月见谷或者说蛇谷是个充满矛盾，非常辩证的地方。我与元行隐匿了气息一路潜进去，实在感慨。这地方满是枯枝怪石，黑暗中那些暗影仿佛顷刻间便会化作鬼怪扑上来，走进去后蛇类蜿蜒爬过落叶的沙沙声更是不绝于耳，真一等一的阴森恐怖；而漆黑的夜里谷中心的草地却盛开着比之天上明月也毫不逊色的花，周围一切都染着淡淡光晕，月宫仙境一般，又委实是第一等的美景。可是呢，正是那些异常漂亮的会发光的花，把本来足以被黑暗掩盖的翻滚着相互争斗吞噬的蛇群照得纤毫毕现。
我拉着一只扁毛飞鸟的爪子，旁观这场我同族间的厮杀，几乎很快便发现它们都在争夺那些多数被痛苦翻滚的长虫打散的小花。
元行看了一会儿很是意动，拔剑从我们藏身的树后绕出来，看起来要挑出一条血路来去采上一朵。我本来噙着笑靠在树上，想等这挺拔英俊的妖怪摘一朵花递到我手边来，却在瞥到天边踩着云彩一步步降到谷中的那个身影的一刻惊讶的挺直了脊背。
老实说，我们分别后，我一直以为再见岩朔，许是要等到某一天我在哪一棵树上午睡的时候——被一方天空中聚结的天雷劫火惊醒，目睹噼里啪啦各色闪电闪烁后，仰望七彩祥云裹着一条金龙飞升天界的那一刻。
毕竟天宽地广，而我们最后并没谁说过再会。
岩朔落在地上走进蛇群的场面，仿若摩西分海。成精的尚未成精的长虫们纷纷忙不迭的挤出一条路来让这位金蛟魔君大人踏脚。他从山谷的另一边信步走来，路过哪一朵完整的花便弯下腰轻轻掐断花茎。
走得近了，怀里便是不大不小的一捧，将惯常的黑衣映染成了杏黄色。
看样子元行也认得这位曾受鵁族年年朝贡的金蛟魔君大人，却并没有谁会告诉他，我与这位之间的爱恨情仇。这时他见岩朔一步步走近，单看背影也分明是瞬间紧张起来，却反而飞快的将手中长剑归鞘，退后几步反手将我整个推回树后挡结实，方才恭敬地垂下头。
这种既不防备又不躲避的态度，如果身后那个人并不是我，真的是遭遇岩朔大人最佳的反应。岩朔起初并未关注过元行，此时我靠在树干上，分明感到他的目光慢慢扫过那熟悉的威压。周围静默了一刻，连蛇群涌动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岩朔此时的表情被元行遮挡得很是完全，应该说我的视线被元行遮挡得很是完整——我只能看到名为元行的鵁族妖怪一人姿态僵硬的如同石化的后背，还有微微颤动着不自觉探向剑柄的手。
这段静默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很快岩朔并未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就再次响起，并且越来越近。身前的妖怪手已经按在剑上，之前的颤抖全部消失不见，眼见是个要拔剑搏命的架势。我只好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却摸到一手湿意……说起来，我都要忘记了，岩朔他确实一直是个BOSS级别的怪来着。
等岩朔走近到我们不需要绕过元行也可看到彼此时，他捧着怀里那一大捧与自己形象异常相悖的花，驻足沉默了一会儿，惯常冷漠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冷冰冰仿佛自语般说，“果然……祸害遗千年。”接着伸出手，将那一大束花随意塞到我怀里来。
那些月华于是顷刻离开他冷峻的面庞和黑衣，令他几乎在瞬间隐入了夜色里。
等岩朔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方才发觉元行安静的异常。他难得并不正襟危坐，而是将后背贴靠在树干上，屈着腿，呼吸放得轻而缓，默默擦拭自己汗湿的额头，感受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苦涩的牵动了一下嘴角。
拢了拢怀里的花，我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
没让我等多久，背上就覆上了元行哥哥的重量。
“我的手腾不出来，你把腿缠紧点。”
“今晚不修炼了，早点睡，呃？”
“阿肖……”元行的手绕过我的脖子摸了一下那些闪闪发光的花，“金蛟大人，是你朋友？”
“不是。”我盯着他长而有力的手指发了一会呆。也许再过一些年会是的，却不是如今。
“阿肖……”元行又慢慢唤了我一声，“我虽然很没用，却想一直跟着你。”
不知元行看出了什么，这次我却没有巧言令色去哄他，只是低声应了一声，“嗯”。
一直跟着我，这不是当然的麽，我们之间早没有好聚好散的余地。这个妖怪从前如此钟情于我，如今如此钟情于我，今后若有一天他要眉目倦怠的说一句“放我走”，我绝无可能仍旧保持自己的风度。
后来的后来，一千年就过去了，我还是和一只叫元行的鵁族妖怪在一起。有时我们会一起人间界看一看。直到我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来临，某一天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有人在身后唤，“——慕秦肖！”
我与元行一同转身，唤我名字的人却冲向不远处的一俊秀青年。那青年噙着懒洋洋怡然自得的笑容，随意挥着手：“哟，好久不见。”
知道那男子伴着他许久不见的友人消失在人群中，元行方才带着一丝疑惑与不安握住我的手，“阿肖？”
我笑着回握住他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了，连曾经的自己都形同陌路，还好有个这妖怪一直陪在我身边。
——《后来》完—